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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豹子頭

        2018-06-12 02:22:40季棟梁
        北京文學 2018年6期
        關鍵詞:狗日公雞

        季棟梁

        紅旗是個“破地方”,這地方“騍馬不是馬,女人不是人”,這地方,大家都有綽號,“蔫錘”“斜眼”“乍耳子”“尿壺”“八嘎”“水嘴”“松井”“豬頭萬”……誰的綽號不是齷齪不堪?“豹子頭”的綽號本來叫“篩子頭”,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頭”。他為什么會被暗算?他為什么不能讀書不能當兵?他為什么扒火車也要去北京?他去北京做什么?

        我拉著三只羊出門。從三年級開始,每到假期,拉著三只羊去山野放牧便是我的活計。當然我還要拿鐮刀和繩子給羊和豬割回夜草。按以前的日子,我家該有一群羊,七八十只、上百只。我們這里山大溝深,十年九旱,“種地吃肚子,養(yǎng)羊過日子”,過日子指望養(yǎng)羊。這兩年割資本主義尾巴,一人一羊,因此我家只有九只羊。其中六只是母羊,隨著羊群,主要是賣羊羔子。我拉著的是三只羯羊——公羊騸后就叫羯羊——喂壯后去集上賣給吃肉的人,來了工作隊就賣給大隊。三只羯羊是奶奶的藥——奶奶老成藥罐子了,賣下的錢給奶奶買藥吃。奶奶說給我點老鼠爺(藥)曲(吃)比啥爺都強。奶奶牙掉光了,嘴也癟了,說話摟不住氣,“藥”說出來成了“爺”,“吃”說出來就成了“曲”。早上九點我拉羊出門——出去早了,草上有露水,羊吃露水草會肚脹拉稀——晌午回來,下午三點拉羊出門,黃昏回來。其實割草回來喂也行,可羊本就是走著吃東西,割草回來喂,它就不好好長了。暑假正是夏莊稼熟稔秋莊稼抽穗的時節(jié),羊見到莊稼地就像娃娃見到貨郎擔子,三只羊壯得像小牛犢,拽得我跟頭流星的。羊到了莊稼地隊里要扣工分,還要批評教育,我家成分中農(nóng),動不動會在批斗會上挨批斗。因此我得用一根繩子將它們串起來。今天我還要去柳王莊國慶家“借”藥罐,奶奶要從大姑家回來了。大姑父是個草郎中,奶奶從大姑家回來總會帶些草藥。藥罐不是家家都有,一個莊子也就兩三個,誰家用了,就架在誰家墻頭上,有人生病要熬藥再去取,取不叫取,叫借。藥罐是不能送還的,送藥罐等于是給人家送病。誰家不小心打了藥罐,就會去集上買一個,買的時候不叫買,也叫借,“藥罐多少錢,借一個?!?/p>

        我拉著羊剛上崖背,唐壯花的叫罵聲就像挾裹著狂風暴雨的雷電卷過村巷,豹子頭遭人暗算的消息,隨著她的叫罵傳遍了我們紅旗。我把羊拴在老榆樹上,上了樹,騎在樹杈上,整個紅旗就盡收眼底了。

        豹子頭是在馬皮梁遭人暗算的。事情發(fā)生在昨天下午。上午我們放了暑假,回家的路上,豹子頭跟我說,艾秀雖然不說,可從她眼里看出她家又斷頓兒了。正是青黃不接的月份,收麥還得二十多天,有幾戶不斷頓兒的呢,一個月前就有人借糧了。吃過晌午飯,社員下地,豹子頭裝了三升麥子五碗黃米,又想著艾秀家肯定也沒了扁豆,就又裝了兩碗扁豆——這時節(jié)韭菜拌扁豆芽就是好菜了——背著出門,像特務探頭探腦一番,便往艾秀家去了。

        我們紅旗由落雁坪和柳王莊兩個莊子組成,柳王莊坐落在馬皮梁的陽坡,從落雁坪去要翻馬皮梁。馬皮梁陡,坡上深溝淺壑的不說,山水沖刷出來的胡洞和瞎瞎洞隱埋地下,被草覆蓋,看不出痕跡,不小心閃腿崴腳脖子,牲口撒歡崴折腿的事時有發(fā)生,有的胡洞踏開了牛驢都掉得進去。落雁坪去柳王莊有條大路,從馬皮崾峴穿過,繞不了多遠的路,人們?nèi)チ跚f很少翻馬皮梁。按說豹子頭不該在馬皮梁出事,因為艾秀家在柳王莊,他常翻馬皮梁去艾秀家,坡上啥狀況他都熟悉,那條像貼著草皮穿行的長蟲般的小路就是他一個人踩出來的。然而,正是在他踏出的這條小路上,有人給他挖了陷阱。

        看著豹子頭進了艾秀家,我很失落,一個人拉著三只羊在山野實在孤荒得很。不去艾秀家,豹子頭就會跟我在一起,兩個人的山野可就有意思了。豹子頭去了艾秀家,就會讓活死人糾纏住,一個下午都會跟活死人在一起?;钏廊艘郧笆莻€獵人,打獵為生,后來被一只白狐誘惑,跌下懸崖摔折了腰癱在炕上,人都說是害得命多了的報應。都說活死人活不了幾年了,可他頑強地活著,一家人早被他拖得疲憊不堪。一個人整日睡在炕上,心里該有多孤荒,聽著個人聲就稀欠得要叫進去說話,“來誰了,艾秀叫進來坐。”艾秀會說:“沒來誰,是風?!被钏廊苏f:“我聽有人說話哩。”艾秀說:“是風在說話哩?!被钏廊苏f:“你就哄老子,哪天雷把你頭抓了。”艾秀說:“雷把我頭抓了,我把孽脫了?!眮韨€討吃的,活死人都往窯里叫,“讓進來喝碗水歇歇再上路噻?!蓖尥奕チ硕枷∏?,叫進去和他折牛腿,講古今(故事),因此我們很小就會折牛腿,許多古今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我們煩他,也怕他,他陰得寡白寡白,鬼氣森森。豹子頭卻不煩不怕,跟活死人能待半天一天,連艾秀都不明白,“你不煩么?”豹子頭說:“不煩,打獵的事有意思哩,還有神神怪怪的事多哩,以后你嫁過來……”艾秀說:“誰要嫁給你?!蔽夷芾斫獗宇^,他和活死人一待半天一天,一是陪活死人他就能和艾秀待在一起,艾秀還不夠掙工分的年齡,還念書,家里有活,就回家做活;二是他也孤獨,因為我們都有活要干,他卻不用干活;三是活死人腦子里確實裝著好些稀奇古怪的事,后來我知道多數(shù)是他自己胡編亂造的;四是他要娶艾秀,當然得陪好活死人。

        我從國慶家“借”來了藥罐,在龍頭溝割夠了一捆草,坐在馬頭峰上。豹子頭從艾秀家出來,已是太陽西下,大地金黃,谷壑升起灰藍色薄靄,站在馬皮梁上頂,模仿《毛主席揮手我前進》里毛主席揮手的情形,一只手叉在腰間,一只手一揮,一揮來回走,“啊噢——啊噢——”地嘯叫。今年以來豹子頭一直這樣叫著,他想早日蒼聲,然后當兵。我也沖他“啊嗷——啊嗷——”地叫。我們這樣對叫了一陣,他一甩頭像一匹脫韁的馬駒,撒著歡子從坡下飛奔而下,那樣狂野、恣意,衫子飛揚起來,像鳥兒舒展的翅膀。綠茫茫的草坡上鳥雀飛越,小獸奔躍,小獸的奔逃又驚動了狐貍、黃羊一類的獸,草坡一片生動。在半坡上,忽然一股土塵像煙冒起,豹子頭不見了。

        我驚得大叫豹子頭,沒有應答。我想他是踹開了胡洞掉進去了。我背上草捆拉扯著羊忙往那邊趕,豹子頭忽又冒了出來。他一瘸一拐轉(zhuǎn)圈,腿顯然受了傷,我想不會崴折腿了吧。他沖我揚了兩把土。因為山大溝深,又多風,加上溝谷吸音,離得太遠或遇頂風,你喊得掙死人也聽不見,人們就發(fā)明了揚土喊人,一揚土離得再遠風再大都瞭得見。

        豹子頭不是踹開了胡洞,而是掉進了陷阱。陷阱借地勢挖成,偽裝得巧妙,上面用抽絲扯蔓的苦籽蔓、芝兒條、地爬草、狗尾巴蓬得與茂盛的草地無二。陷阱里布置得更為陰險,底子和四面鋪掛了八角、狗牙刺和刺蒿,這時節(jié)刺尖已經(jīng)暗紫,針尖一般銳利。豹子頭穿著的確良背心和短褲,極薄,全身扎滿密密麻麻的八角、狗牙刺、母豬刺和刺蒿,他憤怒地拋落。刺的汁液有毒,刺尖折在肉里,稍時腫起嫣紅嫣紅的水豆兒,奇癢無比。他的胳膊和腿上蹭掉了幾塊皮,血里糊拉的,他抓一把土搓細,敷在傷口上揉揉,坐下揉腳脖子。他的腳脖子已經(jīng)紅腫起來,我說:“腳脖子沒事吧?”豹子頭說:“沒折?!蔽铱纯聪葳逭f:“幸虧挖得闊大,挖得窄點,飛奔而下腿和胳膊會窩折的?!北宇^說:“就那些狗日的,他們能有你這樣的腦子?”我想他們不是沒想到,他們還沒有弄折豹子頭的胳膊或腿一樣子的膽量。挖了陷阱的土他們運到遠處被踏開的胡洞里,是費了功夫的。我說:“狗日的啥時挖的,挖這么大的陷阱咋硬是沒發(fā)現(xiàn)呢?”豹子頭說:“下了夜功干的,狗日的預計到我今天給艾秀家送糧?!北宇^說得有道理,但凡要給艾秀送東西,豹子頭都是背著東西像一只小獸順著羊頭溝一直潛行,到溝腦頭子上溝,便上了馬皮梁頂。不送東西時,他沿著自己踩出的小路走,上坡當然慢,陷阱就會被他發(fā)現(xiàn),也就吃不了這么大的虧。

        不用辨認分析那些亂七八糟的腳印,我們知道是誰干的。豹子頭吼著說:“饒不了你們這些狗日的,《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看多了,把陷阱挖到老子腳下了,可惡的階級敵人?!北宇^是吼給老公雞兄弟聽的,這陣他們肯定潛伏在某處偷窺竊笑。

        豹子頭掏出兩根煙一并點了,遞給我一根說:“這是公開向我宣戰(zhàn),我早等著這一天哩!”他雙手叉腰一瘸一拐來回走動,顯得激動而興奮,“我要讓狗日的他們付出代價!”我說:“你想跟他們咋弄?”豹子頭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彼砩媳淮淘^的地方已經(jīng)冒出一片片嫣紅嫣紅的小豆,像出了水痘起了麻疹,有些地方滲出血豆兒。這些小豆還會往大長,奇癢難忍,直到熟膿,排出毒氣,結痂。

        太陽跌進馬皮崾峴,米黃色陽光鋪過來,被雜草割得七零八落,炊煙升起來,大人喚娃娃回家吃飯的聲音和牛羊歸圈的叫聲起伏纏繞,三只羊瘋了一樣扯著韁繩,我說:“回吧?!薄澳阆然?,我待會兒再回,這陣回去我娘看見了連夜都不過,整個紅旗的人就都知道了?!北宇^攥緊拳頭揮著,“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解決?!蔽易叱鲆唤亓耍终f:“我娘肯定會用糖衣炮彈攻擊你盤問你,你可別告訴她!”我說:“放你的心,我意志堅定著哩?!被丶衣飞?,我想他該如何報仇呢?這仇可不好報哩。

        一直等到大龍山的影子像巨大的鐵塊沉壓下來苫蓋了整個紅旗,紅旗沉入了無盡的黑夜,豹子頭才像《敵后武工隊》里武工隊員貓著腰翻墻頭溜墻根潛進村,翻墻入院。韭菜炒肉片的香味還未散盡,但他強忍著火燒火燎的饑餓沒進伙窯,他知道他娘盯著伙窯候著他,他溜進自己的窯洞,閂門上炕。他知道他娘會來窯里尋他,會把飯菜端過來,他就開門接了飯菜,把門閂上吃喝。只要在外面帶了傷回家,他常這樣干,幾天十幾天不和他娘謀面。對他娘動不動罵大街,他越來越深惡痛絕,“你說我咋遇上這么個娘,把我的人都丟光了?!?/p>

        然而第二天,他娘就發(fā)現(xiàn)他被人暗算了。這天他娘沒出工,她要碾米。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來借糧的人多,她得把米碾下。誰來借糧她都會借給一點,一是為了為人,男人雖是大隊支書,可在紅旗終歸姓寒戶獨,她又金貴得只生了一個兒,單膀獨力的,不為下人不好活;二是誰這時節(jié)借了糧到秋上都會多還一點。我娘就說過,別看她罵起街來就像個二百五,腦子會算計哩。她拉來驢,裝好糜子,簸箕、笸籃放在兒子睡的窯里,兒子的門還閂著,她貼著門縫聽,兒子的小呼嚕打得像個大人蠻有勁道的,她很幸福地笑笑。她沒叫門,兒子脾氣越來越大,叫醒了肯定是一番埋怨,也不想打擾兒子的瞌睡,兒子正是睡著比醒著長得快的年齡,現(xiàn)在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兒子快快長大,長得頂天立地。干了一會兒家務,兒子還沒醒來,碾米得一個上午,不能再等了,她卸下鐮刃從門縫插進去撥開了門閂。這她很拿手,她經(jīng)常這么干。她把兒子拱到地上的枕頭拾起來放在炕上,趴在炕沿上端詳兒子,她喜歡這樣端詳兒子。她發(fā)現(xiàn)了兒子身上嫣紅的水痘和片片紅癍,有些摳爛結了痂。她吃了一嚇,以為是出水痘子,可查看兒子的前胸后背——那是出水痘子的重點區(qū)域——沒發(fā)現(xiàn)大片的水痘紅癍,卻看到了青一坨紫一塊的傷痕,她捧起兒子頭問咋了,誰把你咋了?豹子頭被娘夸張的叫喊驚醒,看到一張恐怖的臉正俯視著他,嚇得往炕旮旯里縮,但他很快清醒過來,指頭指著娘說:“我警告你,少管,這是我自個兒的事?!北宇^套上衣裳跳下炕走到門口說:“你別插手,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要親自解決?!彼M伙窯拿了一塊饃啃著往外走,他娘說:“是誰干的?我的兒啊,你給娘說呀?!北宇^說:“我再說一遍,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要親自解決,你總是把事弄得很丟人!”他娘追了兩步說:“鍋里給你打了荷包蛋!”不一會兒,他娘的吼罵聲便在街巷響起來。

        為了豹子頭,唐壯花沒少罵過街。別人罵街是有的放矢,她罵街卻無的放矢。在外面吃了多大虧,豹子頭都不會像許多娃娃哭著喊著回家告狀,扯著大人去爭狠出氣,而是裝得跟沒事人一樣,他娘逼著都問不出來。豹子頭不說,更沒人給她長舌,她常常是懷疑這個懷疑那個,看誰都是階級敵人,只能采取在街巷扯鋸一樣含沙射影地咒罵,逼人現(xiàn)身。男人當大隊長以前,她一吼罵就有人跳出來接茬,后來男人當了民兵營長,罵得掙死也沒人出來接茬了。沒有明確的對象,她只能假想一個,惡毒地咒罵,喝水嗆死、走路跌死、一個噴嚏打死、生兒沒屁眼、斷子絕孫、雷打電劈——就像她帶著雷公電母尋仇,罵街像是給人念咒。沒人站出來接罵,她就把罵街變成了一種宣泄,一種示威。爹羅霈穎這么罵街的意義,娘倒能理解,說兒子被人欺負了連個屁都不放,人家就會螞蚱吃露水跟稈稈上,娃娃做事掂不來輕重,以后還不知道會做出啥事來,她就一個兒,可是她的命哩。

        唐壯花已不指望有人跳出來接罵了,只企望在街巷里碰上人,陪著她罵就行了。往日拉鋸一樣在街巷里來來去去罵一兩個來回,總會有人出來搭腔勸說,可今日她罵了四個來回沒見一個人影,整個村莊就像一座空城。村里有不下地干活的人,只是他們都不閃面。是啊,誰愿意在唐壯花罵街時讓她黏住呢?我娘就和幾個嬸娘說,雖然她咒罵沒有指名道姓,可誰挨罵誰心知肚明,不出來對罵,心里肯定在對罵,讓她黏住陪她罵街,少不了要應和著罵幾句,人家心里能舒服,人家還覺得你是在挑唆呢,會把仇記在你身上,總會有天在你身上把仇報回去,不應和著她罵幾句,她能高興,讓她記了仇,非找個茬口哪天在街巷來來去去的咒罵你。

        碰不上人她只能像風一樣在街巷刮去刮來,五黃六月的太陽火辣辣地炙著,吼罵是很辛苦的,她不停地抹著汗,聲音已經(jīng)沙啞了,這樣罵街最沒勁了。罵街就像唱大戲,得有人幫襯,不時附和著罵幾句,才能罵下去,才會罵出精彩,罵出氣勢,罵完了渾身透爽舒暢,精神百倍。沒有人幫襯的咒罵空洞而乏味,也缺乏激情,缺乏激情就罵不出氣勢來,罵不出氣勢來就失了威,失了威就解不了恨,解不了恨那就是失敗了??吹贸鏊苌鷼猓埠軣o奈、沮喪,她把一只在路上覓食的雞踢得咯咯亂叫。她四下環(huán)顧,罵幾句結語,掉頭往家里去了。我知道她不會這么偃旗息鼓,草草了事,她會吃飽喝足,蓄足氣力,等到正午散工,在人們捧著碗蹴在街巷里時繼續(xù)咒罵。反正陶世寬去縣里開會了,沒人攪打,她會好好罵一場。

        我溜下樹,從樹上解開繩子,拉著羊要走,發(fā)現(xiàn)她又掉頭向東來了。她是個利索的人,走路腳后跟帶得起土。我知道她是想起了顧月梅。顧月梅是她干姊妹——我們紅旗男人處得好了結拜干弟兄,女人處得好了結拜干姊妹——顧月梅男人是生產(chǎn)隊羊把式,她就喂羊羔,不下地干活,她罵街顧月梅陪罵得最多。她該失望了,我看見顧月梅翻過了長蟲溝,該是去娘家了。沒見上顧月梅,她又掉頭回來了。這時我看到耿紫花從家里出來,邊走邊解褲帶,急乎乎地走向后圈——我們紅旗人把廁所叫后圈,在大門外場沿下——她們將在村巷相遇,唐壯花的罵聲又將響起,因為有耿紫花陪罵了。

        耿紫花家半月前就開始借糧了。今天她請了一上午假,她把笆簍底子清出來拾掇了,又把陰干的野菜凈了灰塵,捶了,伙在一起上了磨。唐壯花罵街,她當然聽見了,本來她坐在院里凈野菜里的灰塵,立馬挪進窯里去了,被唐壯花黏住就得耗一個上午。她尿憋了好一陣了,分明聽到唐壯花罵了結語回家了,才匆忙去后圈,哪里想到一出大門就與唐壯花迎個滿懷,心里大叫倒霉,卻不能不扯著唐壯花的手說:“好姊妹哩,罵罵也就算咧,你看把你掙得,口角的沫子都淌成河了,你說把你連氣帶掙掙出個病來,不更隨了小人的意?”唐壯花說:“他嬸子,人沒掙死的,只有氣死的,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兒子哩,你說惡毒不惡毒?”耿紫花說:“他嬸子,你先罵著,我尿個尿,快憋炸了?!彼w奔后圈,尿完出來,陪著唐壯花,不時地應和上一句兩句的。

        “狗日的,暗算迫害我兒子,在我兒子身上耍陰謀詭計,別忘了我們是啥成分,這是謀害革命小將哩,讓我找出來,我讓他狗日的斷子絕孫哩?!薄瓣幹\詭計”“革命小將”一類詞語廣播上、開批斗會、政治學習時常聽到,我們紅旗的女人也都懂了意思,會用了。耿紫花說:“我進去拿鞋底出來?!彼沂谌?,就她和女兒兩個做針線,手里時刻不離針線,上工的路上都拿著鞋底邊納邊走,從來不白白浪費光陰。唐壯花一繃眼睛說:“少做一陣針線日子就把你撂了?”耿紫花說:“不拿了,不拿了,你罵,你罵,我聽著。”唐壯花說:“你是個死人,要干死我呀,給我端碗水喝噻,口干舌燥,嗓子都要冒煙了?!惫⒆匣ㄟM去端一馬勺水出來,借機拿出鞋底,唐壯花一氣灌完,咒罵聲復又嘹亮起來。

        有耿紫花陪著,唐壯花激情高漲,噴著沫子罵得起勁了。這時豹子頭出現(xiàn)在街巷,我喊了兩聲,他抬頭看看,沒有應聲,大步流星走到他娘跟前一把扯住他娘說:“回去,回去,叫你別插手,你要我說多少遍?我的話都是站在戧風崗上說的,一風吹了?你把丟人當喝涼水?。∥业娜硕甲屇銇G光了!”他娘說:“我的兒啊,咱可不能讓那些狗日的暗算了連個屁都不放,這么下去還了得!”豹子頭扯著他娘進了院子,他娘說:“日你娘去,老娘給你狗日的出氣爭狠哩,你當老娘愛跑著罵人啊,你當罵人不掙???給老娘端水拿饃,早晨到現(xiàn)在老娘還水米沒打牙哩?!北宇^端了碗水出來說:“你要是為了你兒好,就再不要動不動前莊后莊地叫罵了,我丟不起那樣的人,我自己的事我能解決。”走到門口他說,“這是我自個兒的事,我要自己解決!我會解決得比你漂亮,你只把事越弄越丟人。”他娘罵了句“我日你娘去”,嘎嘎嘎地笑了。她一點都不生兒子的氣,她覺得兒子正在長大。吃了一個饃,她思謀了一會兒,給耿紫花送去了五碗黃米。耿紫花激動地說:“好、好、好我的姊妹哩,你、你家現(xiàn)在啥氣象,這樣罵哪能把人逼出來?你得思謀,調(diào)查。”盡管我們紅旗的女人口頭上有了許多官話,她能說出“調(diào)查”這個詞,我還是有些驚訝。

        唐壯花回到家,顧月梅來了,拍著大腿說:“好姊妹哩,我看了個清清白白,我給羊羔砍草哩,篩子頭從馬皮坡上一個歡子撒下來,撲通一聲就不見了?!碧茐鸦ê捌饋恚骸安灰娏??撲通一聲不見了?”顧月梅說:“掉進去了噻?!碧茐鸦ㄕf:“掉進去了?胡洞?”顧月梅說:“哪能是胡洞,是陷阱,掉陷阱里去了?!碧茐鸦ㄕf:“掉、掉、掉,掉陷阱里去了?我的天神呀,誰挖的?”顧月梅說:“好姊妹哩,我又不是個神仙,哪知道誰挖的?!碧茐鸦ê纫宦暎骸澳悄阕蛉照Σ唤o我說?”“我想篩子頭給你說了,篩子頭沒給你說?”顧月梅一把扯起唐壯花的手說,“走走走,我領你去看。”唐壯花陰著臉對顧月梅說:“姊妹,你咋不長記性!”顧月梅說:“我咋了,你明說噻。”唐壯花說:“我都說過多少次了,你一提豹子頭還叫篩子頭?”顧月梅吐吐舌頭說:“姊妹,對不住,叫滑嘴了,我這嘴呀,一定改?!彼攘俗约簝蓚€嘴巴說,“我再叫娃篩子頭你拿鞋底扇我?!?/p>

        豹子頭小名叫軍軍。三歲上得了一場病,起了滿頭的瘡,瘡好了頭發(fā)卻一坨一坨地掉,腦袋看上去就像蒙著一塊篩子底或者豹子皮,按說該叫“豹子頭”,可誰會叫他“豹子頭”?大家都有綽號,“蔫錘”“斜眼”“乍耳子”“尿壺”“八嘎”“水嘴”“松井”“豬頭萬”……誰的綽號不是齷齪不堪,“豹子頭”多硬氣,從老戲里我們都知道豹子頭林沖,山野里有金錢豹,勇猛矯捷,誰會把“豹子頭”這樣威風凜凜的綽號叫給他呢,就叫他“篩子頭”。先是娃娃叫,后來大人也叫。為蓋住“篩子頭”這個外號,他爹他娘叫他“豹子頭”,可是那時候他爹連民兵營長都不是,誰理會他們一家的想法。他娘把他的頭剃成光頭,聽著誰叫了兒子篩子頭,撲上去罵,甚至動手,硬沒改過來。綽號就是這樣,一旦叫上了就長在了身上,就像黡子、瘊子和胎記,會跟隨你一輩子,想洗都洗不掉。后來豹子頭的頭發(fā)像蘆草又密又硬,一點看不出一坨一坨的跡象,照樣苫蓋不住“篩子頭”這個綽號。上學時陶世寬請勞動改造的右派起了大名陶志鵬,人們照樣叫篩子頭。陶世寬當了民兵營長,大人不叫了,娃娃照樣叫,面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陶世寬能有啥辦法呢。

        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頭”。我和豹子頭怎么說呢,該說同病相憐吧。我三歲了還不會說話,老輩人說巧兒(麻雀)嘴巧,娃滿月時都會打巧兒剪舌頭讓吃,一家人打巧兒剪舌頭給我吃。這使得我那幾個哥哥一跟我淘氣鬧仗,常說我那些巧兒舌頭喂了狗了。過了四歲還不說話,人們便以為我這輩子命定是個啞巴,我就有了“啞巴”的綽號。五歲多了,我開口說話了,可“啞巴”這個綽號長到我身上,更可惡的是后來演變成了“蔫錘”。盡管會說話了還是少言語,又離群索居,獨往獨來,看別人冷漠,他們認為我是蔫,而我們紅旗有四大蔫的說法:炸了油餅的油,卸了地的牛,輸了錢的光棍,X了屄的[求]。“[求]”我們紅旗人又叫錘子。“蔫錘”比“篩子頭”更羞辱人。我曾經(jīng)為解決“蔫錘”這個綽號,與人打架生事,到現(xiàn)在還沒徹底解決。豹子頭一頭黃瘡,流膿結痂,臟兮兮的,惹人厭嫌,更怕傳染,也是離群索居,獨往獨來,我們就成了形影不離的難兄難弟。我娘也是不讓我跟豹子頭混攪,怕他把瘡傳染給我,也不愿落他娘的話把,可見我只有和豹子頭在一起才有話說,擔心死硬管住,再把我憋成個啞巴,只能由我。

        顧月梅和唐壯花往馬皮梁去,我也拉著羊到了馬皮梁坡上,遠遠看著她們。到了陷阱前,顧月梅說:“嘖嘖嘖,你看看,狗日的比反革命分子還惡毒哩?!碧茐鸦吹搅讼葳宕蠼?“我的天神呀”!她翻翻眼睛說:“姊妹,你說這陷阱是給誰挖下的?”“篩子頭……”顧月梅一吐舌頭,“呸呸呸,給你娃豹子頭噻,還能有誰?”唐壯花說:“你咋曉得?”顧月梅說:“這坡上誰走噻,只有豹子頭常走哩,你兒和艾秀黏得緊哩?!碧茐鸦ㄕf:“姊妹,那你說是誰挖下的?”顧月梅說:“多半是碎子兒(小娃娃)挖的,不像大人干的,大人誰敢給你娃挖陷阱?”唐壯花就跳著蹦子罵開了。有顧月梅幫襯,唐壯花罵得比耿紫花陪著盡興多了。

        唐壯花正罵得起勁,豹子頭再次出現(xiàn)了,惡聲惡氣地說:“少給我丟人現(xiàn)眼,我的人都讓你丟盡了,回去回去,我警告,少摻和!”唐壯花傷心了,她抓起一個胡墼砸向兒子說:“你狗日是個野糧食吃大的,良心讓狗吃了啊!”豹子頭說:“你是罵天還是罵地,罵風還是罵草,人家疼著了還是癢著了,別人把你當苕子當二百五看哩。”唐壯花說:“老娘就是要罵,讓那些狗日的知道,你不是沒娘沒爹的娃!”顧月梅說:“你這娃咋跟你娘說話?把你娘的心都傷透了,看把你娘氣的,快給你娘說句好話?!碧茐鸦ǖ昧诉@話,號啕大哭,坐在地上雙腳亂蹬。豹子頭平時就見不得顧月梅,吼著說:“還不都是你教唆的,一丘之貉!”便一扭頭走了。顧月梅說:“你這娃不怕雷劈龍抓,咋能罵你娘和嬸娘一丘之貉噻?!蔽蚁胨隙ò选扒稹焙汀昂选毕氤伞癧求]”和“和”,村上都是這么以為的。唐壯花邊哭邊罵:“好姊妹哩,你看看,才多大一個人,就跟他爹一個[求]德行,沒肝沒肺的種啊,我命咋這么苦??!”豹子頭上坡來坐在我身邊無奈地說:“丟人當喝涼水啊,我咋就遇上了這么個媽,我咋就遇上了這么個媽啊,你說我有多倒霉呀!”他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大太陽懸在頭頂,大地就像蒸籠,三只羊大張著嘴哈氣。我拉著羊回家,豹子頭說:“我娘肯定會去找你,你別跟她說是誰。”

        吃過晌午飯,社員下地了,我正在院里磨鐮刀。唐壯花進來,把手伸到我跟前說:“看嬸兒給你帶啥好吃的了?!彼归_手,是雞蛋,“嬸兒剛剛煮的,還熱著哩?!彼央u蛋塞到我手里。我知道她口袋里還裝著水果糖、花生、核桃。她又掏了兩顆水果糖、幾粒花生和一個核桃塞到我手里,“告訴嬸兒,誰給豹子頭挖了陷阱?”我不說話。她伸手抹我的頭,我頭一偏躲了過去,她又說:“告訴嬸兒,嬸兒不會給人說的。”我搖搖頭站起來,她說:“你和豹子頭好得像親兄弟,有人要謀害豹子頭,你都不給嬸兒說?”我進窯去拿繩,她跟著我說:“那你分析分析,是誰挖的,最近他和誰結了仇冤?”我提了繩往院外走,她攔住了我的去路跺著腳說:“會說話話還這么少,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來,真是個蔫錘?!蔽颐腿换剞D(zhuǎn)頭來,惡狠狠瞪著她,她嚇得往后一跳,跑出大門外回頭又罵:“吃了我多少東西,我那些東西喂了狗,狗還給我搖個尾巴哩。”

        好幾天過去了,豹子頭沒有動靜,我想他是讓老公雞弟兄給鎮(zhèn)住了。這仇不好復,老公雞弟兄七個,分別叫龍、虎、豹、彪、雕、熊、羆,看看這名字。村上人識字的不多,這七個字都認識,龍、虎、豹名字里常見,彪有林彪,雕有坐山雕,熊、羆有毛主席詩詞“獨有英雄驅(qū)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 辦了農(nóng)民識字夜校,人們都能背幾首毛主席詩詞。這名字可是有大學問的,老公雞的爹當然沒起這樣名字的水平,可他跟著爹在蘭州賣過牛糞餅,沒識下字也是有見識的,我想他不是套了別人的名字,就是花錢請老秀才一次取下的。老公雞弟兄七個,一個大一個一歲多,一站一堆,一走一群,個個都是見人耍拳頭的,就那個老屁(陳羆)別看才四五歲,幾個哥哥按住一個人,他會像一只狗大張著嘴撲向你,一口咬住什么都不撒嘴,我們的耳朵、鼻子、手指、胳膊、腿甚至溝蛋子都吃過虧的。他曾一口咬住松井的耳朵撕出個大口子,松井的娘拿針扎他的屁股他才撒嘴。老大老公雞當兵走了,可他們還有豬頭萬、胡漢三、松井等一幫姑表兄弟、姨舅兄弟,不是一股小勢力。豹子頭弟兄一個,他爹雖是支書,可管得了大人管不了娃娃,何況他從不管這些,像是要磨礪豹子頭。

        我們紅旗時不時會刮一場大風,把樹頭都壓到地上的大風,狼崾峴會發(fā)出狼一樣的嚎叫,說這風是從西西伯利亞刮來的,西西伯利亞在狗日的蘇修。這天下午起了風,風很大。吃過晚飯,“哐”!立在墻根架子車底板響了一聲,是豹子頭,這是我們聯(lián)絡的暗號。以前我們聯(lián)絡是學鳥叫,很容易就讓大人識破了,因為鳥晚上都不叫,只有瓷怪子(貓頭鷹)晚上才叫,可瓷怪子是惡鳥,叫聲傳遞的是死亡信息,我學過幾回,讓我爹發(fā)現(xiàn)揍了個半死。我就把架子車立在我睡的窯洞的窗根,豹子頭扔石子不輕不重打在車底板上,正好能讓我聽見而不驚動家里其他人。

        我翻墻出院,跟著豹子頭沿街巷向東走。我知道是要去老公雞家。老公雞家在莊子的最東頭,旁邊有山坡,坡上有榆樹,我們上了樹,騎在樹股上。大概是十二三的月亮,已架在老鷹嘴上的樹杈間,因為天地間灰蒙蒙的。風越刮越勁,樹頭搖擺得很厲害,我們就像鳧在水上。豹子頭掏出兩根煙噙在嘴里,費了老大勁才點著,遞給我一根,我說:“你想弄啥?”豹子頭說:“等會兒你就知道了?!?/p>

        豹子頭要干啥?我盯著老公雞家,老公雞家黑烏烏的。老公雞家四世同堂,人口眾多,日子過得恓惶,晚上從來不上燈,借著月光天光吃飯做針線,上炕睡不著就說黑話。老公雞家還用火草續(xù)火,火草擰成繩點著后吹滅火焰,不冒煙,也不忌火,以前家家這樣續(xù)火,現(xiàn)在人們很少用火草續(xù)火了。當我的目光越過老公雞家那座小山一樣的柴火垛時,我打了個寒戰(zhàn),他要點柴火垛?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柴是第一位的。我們紅旗周圍沒有煤炭,山多是饅頭般的山嶺,不要說樹木,灌木都稀少,燒鍋煨炕主要燃料是羊牲口糞。這幾年羊不讓多養(yǎng),牲口也是大集體喂養(yǎng),糞少得可憐,只能上山打柴,那可是要爬天柱、云霧、天臺、老鷹這樣高聳入云的山巒。這些山巒上面生有灌木荊棘,是上好的柴火,但有鋒利的刺,而且山巒陡峭,溝澗交錯,打一回柴費老大的事哩。老公雞弟兄最主要的活就是上山打柴,不是為了自用,而是賣錢——主要是以物易物——來住隊干部了,他們家的柴火就值錢了。

        我說:“你、你要點他家的柴火垛?”豹子頭嘿嘿一笑說:“你真聰明,我要讓他們拾一冬的柴火,把狗日的臉、手、腳凍成裂滿口子的爛洋芋,把他們的腳、背、胳膊扎成篩子底?!蔽掖蛄藗€寒戰(zhàn)說:“那、那么大的柴火垛……”“小了,我還看不上點哩,我早就想點了,山一樣的柴火垛誰不想點!”豹子頭說,“你怕了?要怕你就回去?!蔽艺f:“怕?我怕啥?我是冷,你不冷嗎?”“那是他們沒把陷阱挖到你腳底下,你心里沒仇,當然會冷了。你要是心里有仇,渾身會發(fā)熱,會燃燒起熊熊火焰。不信你想想有仇的事,就不會覺得冷了?!北宇^嘿嘿一笑說,“冷一陣沒關系,等會讓你好好烤烤,沖天的火焰會照亮整個紅旗哩?!?/p>

        我一害怕也瞌睡,連打了幾個哈欠,豹子頭說:“這么冷,又吃煙,你還瞌睡?”我說:“我一冷就瞌睡,能點了,夏夜人睡得早。”豹子頭說:“再等等,讓狗日的一家睡得豬一樣實落了,驚醒時柴火垛完全燒著了,想救也救不下了,那多痛快!點得早讓他們救下了,就等于我失敗了。”我說:“這事弄得是不是有點大?”豹子頭說:“狗日的給我挖陷阱,明明是挑戰(zhàn)哩,老子不做出點大事來,他們還當老子怕他們哩,不要說燒幾年,就是燒幾十年的柴火垛我都敢點?!?/p>

        吃了三根煙了,月亮升到半天,豹子頭溜下樹去,我也溜下樹,豹子頭說:“你就在樹上等,我去放火?!蔽艺f:“一塊兒去?!北宇^摟摟我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叫你就是讓你看熱鬧的,這是我個人的事。人最好不要結和自己沒關系的仇,這是我爹說的?!?/p>

        月光就像在大地上鋪了張紙,豹子頭跳躍著像皮影戲里白帳子上的牛皮娃娃。老公雞家的柴火倚院墻垛著,我走過去,我們從柴火堆三面點了火。柴火垛下面的柴火早已干透,風刮得正勁,樹根、樹枝、蒿稈、貓耳朵刺、朱板筋刺、母豬刺、老疙瘩刺、芨芨墩子組成的柴火垛噼里啪啦地燃燒起熊熊火焰,柴火垛燒成了一座火山。豹子頭興奮地把雙手叉在腰里,圍著柴火垛走來走去。

        我說:“快走?!北宇^說:“再看看,要是正月二十三,咱們好好地燎個干噻,這火燎起來才有勁兒,嘿嘿嘿。”忽然,火堆里發(fā)出一聲巨響,我們往坡上遁逃,一口氣爬上大龍山半坡,頭對頭展展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喘著氣,嗵嗵嗵的心跳互相都聽得見。我說:“你狗日的也怕哩,你聽你心跳得像捶鼓哩。”豹子頭說:“誰不怕,那么大的柴火垛不是一天兩天堆起來的。對,應該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迸艹鲆簧砗梗o冷風一灌,我們都打起嗝來。

        有了叫喊聲。陳龍家的人像皮影兒圍著火堆又蹦又跳的,哇哇呀呀地喊著,夾雜著號哭吼罵聲。豹子頭哈哈哈地笑著說:“日你們媽的,正月十五貼門神,遲了半月,老子就讓你狗日的救不下,就天天上山背柴火去吧。”

        潛回窯里睡下,我心還跳得嗵嗵嗵,睡不著,眼前老浮現(xiàn)那熊熊火焰。豹子頭讓我有了一種落魄感。我問自己,如果是我,敢不敢點這個柴火垛?要說我對老公雞兄弟也是懷著豹子頭一樣的仇恨的。

        誰點的火聽誰的話,那火焰擰成了一條熊熊火龍,燒光了老公雞家的老柴火垛,豹子頭指揮著火龍,追攆得老公雞一家無處可逃。忽然那條火龍沖我而來,我掉頭就跑,然而哪里擺脫得了熊熊火龍的追攆,我被火龍纏卷住,感到了灼痛,大叫著醒來,渾身像是淋了暴雨。奶奶正給我擦汗水。奶奶說:“又夢著掉到愛(崖)下去咧,那系(是)長個兒哩?!?/p>

        奇怪的是豹子頭做了跟我一模一樣的夢,他也感到了灼痛,不過我的灼痛是虛擬的,他的灼痛是實實在在的,因為他的溝蛋子被他爹揍成了紫洋芋。 “我被燒著了,屁股火燒火燎的灼痛,我大叫著睜開眼,看到我爹一張變形的臉,我清醒過來跳起來要逃,我爹抓住我兩腿倒提起來扔回炕上,巴掌狠狠地抽在我屁股上。”我們坐在堡子墻上,豹子頭嘎嘎嘎笑著說,“我爹氣壞了,臉都紫了,邊抽邊說,狗日的,那么大的柴火垛都敢點,長大了殺人放火都有余哩!他下手可是夠重的,哎呀,連我爹都憤怒了,這件事的效果太讓我滿意了。我尿憋得牙根像螞蟻在啃,拼命踢騰,才掙脫一條腿,另一條腿又被扯住,我實在夾不住了,一泡尿就那么射了出來,尿到我爹的臉上了?!彼闹笸瓤裥?,“我爹嚇壞了,以為把我打得失禁了,呆呆地站著,我就故意澆他,那泡尿真大,尿得我爽快死了。我娘撲上去跟我爹拼命,就像一只老母雞,又啄又抓,我娘真是疼我哩?!蔽艺f:“你爹是咋知道的?”豹子頭說:“我爹腦子好使著哩,紅旗的事沒有瞞過他的?!?/p>

        第三天正午,我和豹子頭去麻稈坡偷瓜,和二虎(陳虎)弟兄、豬頭萬、胡漢三、松井、八嘎等一幫相遇。二虎雙手叉在腰里睜盯著豹子頭說:“篩子頭,陶世寬說我們家遭了火災,要補給我家兩斗麥哩?!标惐f:“兩斗麥子能磨好多白面,炸油餅、搟長面、蒸年饃,嘖嘖嘖,等我們柴垛堆起來了,歡迎你再來點啊,那時候陶世寬要給我們四斗麥哩,嘻嘻?!闭f完,他們高唱著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一蹦一跳地走了。豹子頭跺著腳吼“陶世寬,陶世寬”! 掉頭往回走。豹子頭一生氣,就直呼他爹的名字。我追了幾步說:“不偷瓜了?”豹子頭說:“偷個[求],沒心情了,偷到的瓜都不甜。”我說:“你爹為啥要給老公雞家麥子?麥子是隊上的,又不是你們家的?!北宇^說:“隊上的?隊上的就是陶世寬的,一個大隊都是陶世寬的?!蔽艺f:“那些狗日的不是來偷瓜的,他們專門等在這里耍笑你哩?!毕挛纾瞎u的爹趕著驢馱著兩樁麥子往回走。豹子頭說:“他陶世寬這么做事,就別怪我把我的事抖出來?!薄吧妒??”我問?!澳愕戎?,我?guī)闳タ聪『薄!北宇^說完,背著手走了。

        三日后的一個晚上,天陰得很重,夜越發(fā)深幽,街巷像一個熏了多少年的老煙洞,黑漆漆,風給街巷一夾,像打著酒呼嚕的人高一腳低一腳撞著,撞出哐啷哐當?shù)穆曧憽9芬膊粚?,你兩聲它三聲的。豹子頭貓著腰,輕手輕腳的,就像電影里捉特務,我緊走幾步問:“干啥去?”豹子頭壓著聲說:“不要說話?!边^了一個墻拐子,眼前出現(xiàn)一個黑影。黑影進了劁匠家院子。劁匠家門開了一道縫,劍一樣刺出一綹光來,是陶世寬。豹子頭扯著我隱到墻背后,我說:“是你爹?”豹子頭說:“不是我爹還能是你爹?”我生氣了,豹子頭的口氣充滿了對我爹的蔑視,盡管我有點看不起我爹,但我可以看不起,別人不行。“回[求]子?!北宇^忽然說,掉頭就走。我本來就生著氣,說:“黑天半夜的把人叫出來,就這?我還當特務階級敵人搞破壞哩。”豹子頭走出一截,又走回來,扯著我說:“你說咱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是不是兄弟?你說!”我說:“你動不動就這么問,要我說多少遍?不相信就算[求]咧。”豹子頭說:“你給我賭咒,今晚上看到的和聽到的不給人說?!蔽艺f:“我還沒看到聽到哩,說啥?”豹子頭說:“你賭了咒我們就去?!蔽艺f:“你這人疑心太重,老讓人賭咒,咒賭得多了就不靈了?!北宇^說:“這事大哩?!蔽遗e起手說:“我向毛主席保證?!北宇^說:“不行,現(xiàn)在人人都動不動向毛主席保證,毛主席管得過來?背后還不就那樣,你就給我扎扎實實賭個咒噻,要不是想真心交你這個朋友,就是我先人我也不會帶他來?!蔽艺f:“我要是把這事說出去,天打五雷轟,行了吧?!北宇^抱住我說:“我要是一輩子不把你當兄弟,天打五雷轟。先吃個煙,還沒開始哩?!币桓鶡煶酝?,我們來到了窯門前,把耳朵貼在門縫上。門是對扇門,有指頭寬的縫隙,聲音清晰傳出來,我渾身一緊一緊的,我知道他們在干啥了,臉也紅了,氣也粗了,可是我沒有逃開,而是把耳朵貼得更緊了。我感到渾身緊巴燥熱,尿也憋得不行了。

        終于風平浪靜,剩下兩個人嘰嘰咕咕地說話,我回頭看時,豹子頭不見了,聽得樹下有嗷嗷的聲音,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豹子頭像一只狗一樣抱著樹,屁股一抖一抖。我站在旁邊尿尿,“尿不出來,你這樣,這樣。”豹子頭攥著下身動作著,“你學著我,可受活哩。”我臉一紅說:“誰要你教?”回去的路上,我說:“我明白了,你爹就是為了跟紅蓮睡覺才讓劁匠開手扶拖拉機的,難怪多少比他日能的人都沒開上。”豹子頭說:“當然了,他不開手扶拖拉機就老不出去,陶世寬還不急死?”我說:“你爹咋和紅蓮搞到一起了,紅蓮是啥成分,她爹可是大地主,他不知道?你爹很危險哩?!?/p>

        我們騎在麥場的半截墻頭上,豹子頭說:“日他媽,我可是真心交你這個朋友,這事我都讓你知道哩?!蔽艺f:“你這人就是疑心重,就是不信人?!薄鞍?,這事大著哩,階級斗爭殘酷哩,他遲早得栽到女人身上,栽到屄上!不爭氣啊,不爭氣??!恨死我了,看著是個坑往下跳哩。他栽了跟頭受點罪才好哩,可他栽了跟頭就把我的事壞了。”豹子頭長嘆一口氣說,“我為啥急著蒼聲,去年我要蒼聲了,冬季征兵我就當兵走了?!狈暌詠?,豹子頭動不動就“啊嗷啊嗷”地吼叫,希望早點蒼聲,娘問我他為啥那樣叫,我說想早日蒼聲。娘說人的蒼聲就跟公雞娃打鳴一樣,公雞娃到了時間自己就會打鳴,你見哪個公雞娃孵出來就會打鳴,你給他說別這么叫,把嗓子叫壞了。我給他說了,他還是那么叫。我說:“就是蒼聲了你歲數(shù)也不夠?!北宇^說:“年齡不是問題,差一兩歲可以改呀,陶世寬改個年齡比寫他自己的名字容易?!?/p>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別看我們才小學五年級,年齡都不小了。我們紅旗學校辦得晚,娃娃上學得去陳家堡和高崾峴??勺罱囊策^了十里,那時候山野野東西多得很,狼、野豬、狐貍特多,野豬也吃人,狐貍也會在路上惑孩子,豹子也時有閃現(xiàn),南華山上的老虎也常下山來,羊牛驢騾經(jīng)常被咬倒,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吃人的事。因此娃娃多不念書。我十歲那年我們紅旗有了小學,我們成了第一屆學生。

        豹子頭說:“你說紅蓮長得好看不?”我說:“反正她和咱村里女人不一樣?!北宇^說:“當然不一樣了,她從小到大都沒干過活,你想么干活腰里要有勁,腰里要有勁腰就得粗,就像掰手腕,胳膊細的人就是厲害。你娘和我娘都是從小下苦的人,腰里有勁了,腰就粗了,她的身段跟干活的女人能一樣?她在城里住過幾年,還進過洋學堂,不是解放,就到北京上學去哩?!蔽艺f:“你爹告訴你的?”豹子頭說:“他會告訴我?我調(diào)查來的?!?/p>

        一天劁匠開著手扶拖拉機出去了,晚上我尾隨陶世寬進了劁匠家院里,剛剛把耳朵貼上去,忽然一聲奇怪的巨響,我嚇得掉頭遁逃了。

        麥收后有一段閑散的時光,以前村上會唱大戲,年景好一場接一場唱。現(xiàn)在老戲是四舊,不讓唱了,讓唱樣板戲,可是沒人會唱。這天晚上,我跟豹子頭分手后,從院墻跳進院里,“誰?”忽然一聲斷喝,差點把我嚇了個坐蹲兒。是劉西來。他說:“這娃,冒冒失失地嚇人一跳?!蔽疫M窯時,劉西來又攆過來說:“聽墻根了?”我沒理會進了窯。劉西來是我八爺?shù)呐觥N覀凖R家戶大,同輩并不是按親房排序,按家族年齡排序,他們這一輩一直排了三十一人。八爺跟我爺是一個太爺??蓜⑽鱽韽膩聿话盐覀儺斢H戚,從不來我們家,他來做什么呢?我貼著窗子,就聽劉西來說:“哥,你這兒是不是聽墻根了?你可要管住,他跟篩子頭就差穿一條褲子了,這件事我只給你說過,要是走漏風聲,就是你的事了,你想想后果,不說我,還有曹隊長哩?!眲⑽鱽碜吆?,爹一腳把門踹開說:“都聽到了?”我說:“我才從外面回來?!钡f:“狗日的再聽墻根,我割了你的耳朵扒了你的皮。這要說出去,知道啥后果,劉西來會拿槍把你狗日的崩了。”我說:“啥事我說出去?”爹不回應走了,我說:“他把你叫哥哩,嘻嘻?!钡亓斯扛G,我跟過去,娘正納鞋底,頭沒抬說:“那個鬼來做啥?”爹沖我說:“你踅摸啥呢,還不過去寫字?!蔽页鰜硪贿^墻拐子,上了箍窯頂,爹這人啥事都要和娘說說。

        箍窯不是崖窯,崖窯是靠山挖出來的,箍窯是打胡基平地箍起來的,四下不靠,前后都有窗子,窯頂還有天窗,比崖窯可亮堂多了。娘夜里常要做針線,像納鞋底、绱鞋,即使沒有月亮,借著天光也能做,不用點燈。天窗能看能聽。爹說:“那鬼動員去捉陶世寬的奸哩。”娘說:“又捉奸……”爹說:“陶世寬幾代貧雇農(nóng),要推翻陶世寬,紅蓮爹是大地主,只有捉奸,才能把狗日的打倒?!蹦镎f:“捉奸捉奸,捉周禿子的奸,又捉陶世寬的奸……”爹說:“周禿子不打你的主意,我們捉他的奸做啥?”娘說:“捉吧,捉吧,你們弟兄幾個能捉奸么,干脆打個招牌,專門給人捉奸,也是好生意,又風光哩?!钡闹活^說:“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娘說:“說啥?我知道你不服氣陶世寬?!碧帐缹捀业黄鹄L工時,我爹是長工頭,派活、記工,“長工頭那就是大隊長”,爹常用這句話發(fā)感慨。爹說:“我是……”娘說:“你是啥?周禿子那就是個驢,只要揭起尾巴是個母的都不放過,陶世寬跟紅蓮以前就好哩,不是解放,不是成分不好,陶世寬就把她娶了,這能是一碼事?”爹擂了一拳炕說:“你讓不讓我說?一說你就打斷我,一說你就打斷我?”娘說:“我說錯了?捉奸名聲好聽?以后人家會把這當短處揭哩,臉往哪里擱?你們弟兄幾個人前還說話不?還活人不?我都丟不起那個人?!钡o了娘一個脊背,睡了,娘說:“有啥服氣不服氣的?往命上想吧?!钡徽f話,娘說:“你咋不說了?”爹說:“說個錘子?!蹦镎f:“好好好,你說,我不說了。”爹說:“我想說的話都讓你說了,還說啥?!蹦镎f:“你要想的真像我說的那樣,就對咧?!钡碜饋碚f:“嘖嘖嘖,說你是個玻璃腦子,就把自己當神仙了,把別人都當成瓜子苕子二百五?”娘咯咯咯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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