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 張哲

月下旬的一個午后，河南省汝州市玉松汝瓷工廠的燒制車間內，一批新燒制的汝瓷剛剛出窯，在降溫過程中，眾多汝瓷一齊發(fā)出如鈴鐺般悅耳的開片聲，似乎在展示它們的生命力。

迎接這批新生瓷器的，將是一次嚴苛的考驗。玉松汝瓷的工作人員告訴《方圓》記者，每當有汝瓷出窯，工作人員都要按照行業(yè)標準進行嚴格篩選，只有精品才能留下。

“這個有斑點?！薄斑@個有一點變形?！薄幻ぷ魅藛T向《方圓》記者解釋，原來這些放在一旁的都是“不合格”產品，而這些產品在記者看來，與精品并沒有多大不同。滿滿的一大窯汝瓷，經過篩選之后，精品只有寥寥數(shù)十件，精品率不足20%。

每個汝瓷的匠人，都不會質疑這份苛刻。被挑選出來的“不合格”產品，只有一個命運——被摔碎。在挑選完畢之后，工作人員會用拖車將有瑕疵的瓷器，拖到指定的地點，一件件地摔掉，不留下任何補救的機會?！芭?、啪、啪……”瓷器落地的聲音不停地在記者耳邊響起，那碎了一地的天青色，就是走向完美的代價。正因為如此，每一件底部帶著自家商標出現(xiàn)在市面上的汝瓷，都是完美呈現(xiàn)“雨過天晴云破處”的天青色精品。

如此精益求精的制作方式，是汝瓷匠人們對汝瓷品牌保護意識的逐漸覺醒。近年來，汝瓷生產工藝不斷創(chuàng)新，在器型和釉色上有很大突破。汝瓷已經走上了涅槃重生之路，但對于整個汝瓷行業(yè)來說，一切還僅僅是個開始。

汝瓷已成為汝州的名片

迄今為止，國際拍賣界拍出的最貴的中國瓷器是什么？答案是汝瓷。2017年10月，以2.6億港元拍出的北宋汝窯天青釉洗，創(chuàng)下了中國瓷器在國際上的成交價紀錄，也讓汝瓷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目光。

汝窯天青釉洗究竟為何物，能如此昂貴？這要從宋徽宗趙佶的一個夢說起。傳說宋徽宗做了個夢，窺見大雨過后，云破之處的天青色，醒來之后，十分感慨，想要重見其貌，便命人燒制同樣顏色的瓷器，說“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所謂天青色，就是雨后天空的顏色。彼時，宋人為了參照顏色是否精準，每次燒窯只能等待天降大雨，在雨過之后將燒好的汝瓷同天空對比，如果顏色不同就將其摔碎，再等下一次下雨。

正是這位“獨不能為君”的宋徽宗，使汝窯妙韻天青，一躍成為皇室御用珍品，位列宋代五大名窯之首。但這件看似充滿文藝氣息的事情，在宋代只延續(xù)了20年，那時候，汝州燒造汝瓷的窯址很多，形成“汝河兩岸百里景觀，處處爐火連天”的繁榮景象。然而，宋徽宗“北狩”之后，汝窯被毀，汝瓷技藝戛然斷絕。據(jù)統(tǒng)計，目前存世的宋代汝瓷僅有65件，北京故宮有17件。汝瓷，以其獨一無二的天青色聞世，又因北宋戰(zhàn)事罹亂，在歷史長河中曇花一現(xiàn)，其制作工藝也留給后世一個難解的謎團。

1957年，周恩來總理作出指示：“要恢復祖國歷史名窯生產，首先要恢復汝窯生產和龍泉窯?！庇纱?，國內考古界和汝州本地的陶瓷手工藝人開始了恢復汝窯的歷史進程。

二十一世紀以來，汝州市經濟發(fā)展迅速，汝州市政府也把傳承和弘揚汝瓷文化作為一項重要的歷史使命，確定“汝瓷文化名城”的城市發(fā)展定位，出臺了一系列支持汝瓷產業(yè)發(fā)展的扶持政策，規(guī)劃建設了汝瓷小鎮(zhèn)，啟動實施了張公巷汝窯發(fā)掘保護。

據(jù)汝州市陶瓷協(xié)會秘書長、汝州市文化局副局長趙俊璞介紹，目前，汝州市擁有玉松汝瓷、朱氏汝瓷、宣和坊汝瓷、廷懷汝瓷、弘寶汝瓷等汝瓷開發(fā)企業(yè)、汝瓷研究所200多家，年產值近5億元。

特別是近幾年，汝瓷產業(yè)取得了長足發(fā)展。一是從事汝瓷生產的企業(yè)和個體戶數(shù)量不斷增多，從業(yè)人員已達近2000人;二是專業(yè)技術力量得到了加強，目前汝州市共擁有汝瓷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3人，省級非遺傳承人4人，市級非遺傳承人50余人，其中，孟玉松、朱文立兩人被中國陶瓷工藝協(xié)會評為國家級陶藝大師。

每逢夜晚，位于汝州市廣成中路與廣育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上的汝州市市標——一個巨大的汝瓷荷口瓶在燈光的烘托下，便會發(fā)出青色的光芒。據(jù)悉，這個荷口瓶已經在這里35年了。對于汝州來說，毫無疑問，汝瓷已成為汝州的一張名片。

汝瓷工藝面臨傳承難題

沒有到過汝瓷生產工廠的人，很難想象素雅高潔、天生麗質的瓷器，竟然誕生于看似普普通通的作坊或者車間里。汝瓷生產的原料，也都是一些外行人看不出名堂的泥土沙石。

《方圓》記者在汝州市數(shù)家汝瓷作坊走訪發(fā)現(xiàn)，汝瓷生產的規(guī)模都不算大。汝瓷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孟玉松的玉松汝瓷有限公司生產車間在汝瓷作坊中算比較大的，占地有1萬多平方米。整個作坊分為展廳和數(shù)個廠房，不同廠房里有數(shù)十名工人負責汝瓷制作的各項工序。

在一間約100米長、50米寬的廠房里，廠房頂部是簡易的塑料布，因為沒有統(tǒng)一的照明燈，廠房里顯得很是幽暗，數(shù)名女匠人每人都有一個簡易的“工位”，在一盞白熾燈的照射下細心地“拉坯”、修補和安裝汝瓷部件?！啊魇侨甏晒に囍谱鞯那捌陔A段，汝瓷工藝復雜，現(xiàn)在車間有40多名工人分別負責制作汝瓷的各項工序?！迸橙讼蛴浾呓榻B。因為每天長時間與泥水打交道，女匠人的手部、衣服上布滿了泥印子，成了半個“泥人”。而在另一間負責燒制和打磨汝瓷的廠房里，匠人們正在給出窯后的汝瓷進行底部打磨，使其底部更平整、站立更穩(wěn)。

和玉松汝瓷性質一樣，朱氏汝瓷有限公司是由汝瓷大師、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汝瓷燒制技藝傳承人朱文立所創(chuàng)建。走進朱氏汝瓷，生產汝瓷用的礦石等原料就堆在窄小的院內，用一些木板加以遮蓋。用于和泥漿的機器設備和燒窯用的煤氣罐放在屋檐下，轉角和過道里也堆著制作汝瓷的各種配件。這個環(huán)境并不怎么優(yōu)越的車間，是朱文立每天工作的地方。

“干這一行天天與泥水打交道，不僅要忍受簡陋的環(huán)境，還得有耐心。汝瓷制作過程中，像手工拉坯、注漿成型這些活都很臟、很累，很多人寧愿下煤窯出苦力也不愿干汝瓷這一行，特別是年輕人，更愿意出去打工掙錢?！币幻甏墒止に嚾烁嬖V《方圓》記者。

汝瓷工藝的傳承，更多地呈現(xiàn)出家族式傳承的特點。比如，朱文立將自家制作技藝傳授給兩個女兒，孟玉松則傳給自己的兒媳婦李曉涓。現(xiàn)在的玉松汝瓷掌門人李曉涓曾表示，燒瓷老匠人越來越少了，新一輩人又不愿意接班，嫌這門手藝賺錢少，學起來也十分折磨人。有些老匠人寧愿孩子去干別的，也不愿意孩子重走自己的老路。

河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韓琴，同時也是是汝州市政協(xié)委員，她連續(xù)多年在汝州市的兩會上提交議案或建議，呼吁政府培養(yǎng)汝瓷工藝的接班人。在韓琴看來，現(xiàn)在的“汝瓷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汝瓷工藝美術大師”年齡都偏大，如果沒有本地的高技術人才，難以將汝瓷文化發(fā)揚光大。可以說，汝瓷工藝的傳承已經嚴重制約了該行業(yè)的發(fā)展，如果不加以重視，汝瓷工藝再度沒落甚至消失，也不是沒有可能。

汝瓷企業(yè)缺乏知識產權保護意識

如果說傳承問題關乎汝瓷的未來，那么缺乏知識產權保護則是汝瓷迫在眉睫的問題。

記者在汝州走訪時了解到，除玉松汝瓷、朱氏汝瓷等有較高知名度外，其余企業(yè)或剛注冊了商標，或根本沒有商標。這些現(xiàn)實存在的問題導致汝瓷企業(yè)在嚴峻的市場競爭中缺乏法律保護，甚至出現(xiàn)了互相貶損、粗制濫造、以次充好、假冒侵權等嚴重損害汝瓷品牌形象，干擾產業(yè)良性發(fā)展的現(xiàn)象。

對于汝瓷的知識產權保護問題，朱文立極有自信，“我做的東西，別人無論如何都仿不了”，但事實是，他無法阻止別人打著自己的招牌招搖撞騙。朱文立從書柜里翻出一張老照片向記者展示，照片圖像并不清晰，但能看出是朱文立與一位手捧瓷器的中年男子的合影，照片上的水印顯示是2013年12月10日。“照片是合成的，這個人我壓根就不認識。我后來打聽到，他是北京的一位商人，為了把手中的瓷器賣出高價，拿著合成的照片騙人?！敝煳牧⒄f。

2017年6月，朱文立又發(fā)現(xiàn)，在一家名為新華收藏品中心的地方展出了一套《五行乾坤壺》，其介紹中寫道“特邀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汝瓷大師朱文立精心創(chuàng)作”，還說是為了紀念首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在京舉行這一彪炳史冊的重大事件，全國限量發(fā)行2017套，統(tǒng)一發(fā)行價1280元?！霸旒倜髂繌埬?，不擇手段，是可忍孰不可忍，請汝瓷愛好者不要上當，我要追查造假者?！敝煳牧⒃谂笥讶飳懴逻@句話，表示根本沒有這回事。

除了朱文立等汝瓷大師被侵權，隨著汝瓷等傳統(tǒng)手工藝品市場的勃興，一部分人或企業(yè)將不符合原產地標準的技藝引入到汝瓷的生產制作當中來，致使大批量的所謂“汝窯”“汝瓷”流入市場，給真正的汝瓷手工藝人帶來嚴重沖擊。

《方圓》記者曾在北京等地的街邊遇見小商販兜售數(shù)元一件的“汝窯”或“汝瓷”，也是天青色，也有開片等特征，如果是不了解汝瓷的人，很難看出其中差異。廉價的仿“汝瓷”制品的出現(xiàn)，使真正的汝瓷沒有了銷路，進一步降低了人們對于汝瓷的認知水平，也讓消費者對如今的汝瓷市場環(huán)境心存疑慮。

大多數(shù)企業(yè)規(guī)模小，缺乏發(fā)展規(guī)劃和商標意識，也是對知識產權保護的障礙。記者注意到，汝州當?shù)厝甏砂l(fā)展的熱度，已經不輸北宋年間“汝河兩岸百里景觀，處處爐火連天”的盛況，但盛況之下難以掩蓋的是汝瓷小企業(yè)林立、同質化競爭嚴重的現(xiàn)狀。在汝州市的一條街道上，幾乎每隔十米就有一家銷售汝瓷的店面，而這些店里的汝瓷產品相似性極大，主要為茶具、瓷瓶、掛件等。

“汝瓷企業(yè)大多是個人投資，家庭經營，資金少，起點低，基本上還處于各自為戰(zhàn)，對于自我發(fā)展狀態(tài)、產業(yè)發(fā)展目標、市場開拓、業(yè)內資源整合、行業(yè)宣傳推介等產業(yè)發(fā)展層面的重大問題都沒有清晰的認識，更加沒有什么商標意識。”

趙俊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