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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將軍

        2018-06-09 08:09:11李師江
        花城 2018年5期

        李師江

        十歲那年,父親終于買了一頭牛。我果斷從學校里跑出來,離開聒噪的同學,成了一個夢寐已久的放牛娃。

        在山上放牛,莊稼比草多,只能吃路邊或者巖壁上的草。一路上邊走邊吃,到了半山腰,我就騎在牛背上,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拿著竹枝。牛不聽話的時候,我用竹枝打它的頭部。牛和我已經(jīng)相當默契,我一舉起竹枝,它便知道走偏了,自個兒調整方向。牛比我任何一個同學都要友善。

        我在牛背上喊:“春仔,如果你看見我了,就爬上來吧。我們約好一塊兒放牛的?!?/p>

        春仔是我的表弟。他去年死的。我相信他的靈魂一定在山間游蕩。

        過了山頭,往下走五六十米,便到了白將軍廟。榕樹下有一條溪,溪流中有泉眼,牛在泉邊喝完水,便拴在樹下休息,半閉眼睛,不時用尾巴甩蒼蠅。

        我走進廟里。白將軍的彩色泥塑面目猙獰,但是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害怕。我簡直把他當成一個老熟人了。

        “白將軍,春仔被誰碾死的,你可要告訴我,我要報仇的。”我跪在白將軍面前,喃喃道,“請你一定在夢中告訴我?!?/p>

        泥雕立在一人高的泥胎上。白將軍身后用黃幔遮住,里面是不到一米寬的平臺,放著一些用剩的香燭之類。我跪拜完畢,便爬上平臺睡覺去了。黃幔像蚊帳遮住,平臺里是一個幽暗的世界。

        從我家翻過一座山,就到了半山村,那是表弟春仔的家。

        說是山,其實不過是福建沿海海拔不到一百米的小丘陵,小時候跟著媽媽,磨磨蹭蹭也要走一個小時。在靠近山頂?shù)囊粋€山坳里,途經(jīng)一座古寺,叫慈圣寺,不大,灰磚外墻,里面白石灰抹墻,陳舊潔凈。慈圣寺分前后院,后院墻上畫著地獄受刑圖,血淋淋的,算是我最早看過的漫畫。媽媽還會給我解說,哪一種罪孽遭受哪一種懲罰,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媽媽有時候會抽簽問事,大事小事公開的事秘密的事都能問。身穿舊青袍的胖和尚拿著巨大的掃帚拂地,朝我們微笑,端茶、解簽的時候耐心而生動,我也能聽個一知半解。佛國寬容而優(yōu)雅,給我深深的印象。

        慈圣寺再往前一里許,還有一棵百年榕樹,樹下有一個小廟,供著一個紅臉大眼、白牙緊咬的神。到了樹蔭下我總想休息,媽媽一把把我拉走,走了許遠才告知:這個神原是躲在榕樹上的一個妖,對來往路人不懷好意,各種不客氣,后來村人集資給它修了這座廟,落廟為神,改邪歸正。它畢竟出身不好,萬一觸動它的邪性,又讓人頭疼腦熱也未必可知,還是少惹為妙。

        后來知道這尊神叫白將軍。這么邪性的神不知為何取了個風雅的名字!

        這一條上山下山的路,途經(jīng)樹林、莊稼地、墳堆、廟宇、小水庫,每一棵小樹都有傳說,故事多姿多彩,我又是恐懼又是喜歡。如果讓我一個人走,那絕對不敢。

        下了山,走了片刻,就到半山了。這個村子的喧鬧與山上的靜謐成反比,到處都是運磚頭的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村子周圍有很多黃土,是制作磚頭的材料,那是八十年代,剛剛從廣東引進的機器制磚是一門好生意,村外建了幾個紅磚廠,吸收了村中的主要勞動力。一進村子,就能聞到那種泥土被燒焦的干燥的氣息。

        姨媽的家在村道邊上。這條道把村子一分為二,既是街道,又是各個村子通往鎮(zhèn)上的要道。運磚車、運土車、拖拉機、中巴以及三輪摩托車都從此處經(jīng)過,十分繁忙。下雨的時候,路上一道道車轍,泥水四濺,坑坑洼洼,過馬路都困難。

        春仔是姨媽的孩子。到了春仔家,媽媽就跟姨媽聊一塊去了,她們有聊不完的雞零狗碎的大事。我和春仔最聊得來,因為他比我小一歲,而兩個表哥比我又大得多,沒有什么交流。主要是,春仔喜歡聽我的話。

        “有一只老虎,躲在草叢里,遠遠地看著我,真的,我看見它的眼睛了。”我對春仔講路上的見聞。我說些若有若無的東西,自己也不清楚是我腦子里還是眼睛里的,這樣可以吸引春仔對我的崇拜和信賴。

        “它沒有撲過來吃你?”春仔眨著眼睛問。

        “有神的保護,他不敢?!蔽液V定地說,“沒做過壞事的人,都有神的保護。”

        那時候我應該是三年級,春仔是二年級,對世間充滿了好奇。

        “你見過神嗎?”他問。

        “榕樹下那個神,我經(jīng)過的時候,我看它一眼,它也盯著我,但我不能確定它是否也看著我,不過對我沒什么惡意。”我繪聲繪色地說,“雖然它是出身不好的神,但我估計也能成朋友?!?/p>

        “你是想去放牛嗎?”春仔問道。

        之前我跟春仔說過,我不太想上學,想讓我爸爸買一只牛,到山上放牛。我可以騎在牛背上,和神靈、若有若無的野獸混在一塊,聊勝于在學校里被同學各種開涮。

        “是呀?!蔽艺f,“我已經(jīng)跟我爸說了,他只是點點頭,并沒有完全同意,但希望也很大。”

        春仔在我的影響下,也有同樣的愿望。

        “啊,我也想要這樣?!贝鹤袩o限向往,不知道是真的感興趣,還是只想學我。不過他信誓旦旦地說過喜歡放牛勝于上學。

        “那你爸答應嗎?”

        “還沒有?!贝鹤信d奮地說,“不過我已經(jīng)想出辦法了,我會一直哭,一直哭,白天哭到晚上,不吃飯不睡覺,這樣他就會答應?!?/p>

        “哪里學來的?”

        “鄰居有個女人,不停地哭,什么愿望就都實現(xiàn)了。”春仔不愧是個聰明的小子。

        我提醒他:“哭是很累的,眼淚也不是無窮無盡的?!?/p>

        “我會喝很多水,我也不怕累?!贝鹤姓f,“有了牛,到時候你從那邊上山,我從這邊上山,我們在山頂上碰面,如何?”

        “最妙不過,我就可以擺脫那些可惡的同學了?!蔽艺f,“不過山上也有可怕的東西,你可得小心。”

        “哦?”

        “我看見一只鬼,跟在我后面,有點透明,走路飄飄忽忽的,你怕嗎?”我再次說起路上見聞。

        “那你怕嗎?”

        “有媽媽在一起,不怕?!蔽艺f,“而且一路上都是神,鬼也不敢輕舉妄動?!?/p>

        “我也不怕。”春仔說,“我可以給你一根紅線,把鬼系起來,做成風箏。對了,你知道怎么抓鬼嗎?用血,或者大便,你一見鬼,就把血或者大便潑過去,它就被制服了。你回去的時候,我給你拉一坨大便,不過你抓到鬼也要分我一只?!?/p>

        媽媽和姨媽正在廚房邊忙活邊拉呱,我們在廳堂也嘰嘰喳喳,本來井水不犯河水,猛然間她們聽見“鬼”的字眼,趕緊沖出來,叫道:“呸呸呸,還不趕緊收口,你們這臭嘴!”

        大人是不讓孩子談鬼的。

        很長一段時間,媽媽都不帶我去春仔家。她獨自去,回來了我才知道,干后悔也沒用。我問媽媽為什么不帶我了。媽媽:“這……以后去吧。”我看她回答得很勉強的樣子,就知道一定有什么事瞞著我。

        有一天夜里,我睡著了。爸爸和媽媽性事,把我鬧醒了。

        我們家只有兩間房,一間是爸爸媽媽和我睡,還有一間是姐姐們睡。我夜里怕鬼,和媽媽睡一頭,爸爸睡另一頭。農村人,一天到晚干活累,晚上蒙頭就睡,房事也耗體力,不頻繁,半月一月一次,一般趁我睡實了,媽媽到爸爸那一頭。我睡眠淺,被驚醒,不知道他們做甚,也知道是不宜大張旗鼓之事,假寐。

        完事,他們乘興聊點家常。

        “哎,那么小的孩子,說沒就沒了?!眿寢屨f。

        “你妹妹怎樣?”爸爸問。

        “也去了半條命了。”媽媽說。

        我在瞬間醒悟,翻身起來:“是不是春仔死了?”

        在黑暗中,爸媽嚇了一跳,還尷尬。媽媽連忙爬過來,把燈開起來,撫慰我道:“你做噩夢了吧!”

        “春仔是不是死了?”

        媽媽不得已,點了點頭。

        “不,你們騙我?!蔽姨栠罂蕖?/p>

        我鬧了一個晚上,媽媽煮蛋給我吃,哄我,我也沒吃,早上兩個白里透黃的蛋安然在碗里。

        再一次,媽媽要去半山的時候,我纏著去,媽媽用各種理由拒絕我。我想起春仔的話:“只要你不停地哭,什么愿望都能實現(xiàn)。”我哭得越來越傷心。后來媽媽說:“如果你不哭了,我就帶你去?!?/p>

        我停住了哭聲。我一定要去看春仔,他不可能死掉的,我們的約定還沒兌現(xiàn)呢。沒有跟我告別,他不可能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

        正在祭祖的時候,姨媽在家里燒紙錢,哭得死去活來。媽媽過來就是為了防止她傷心過度,哭著哭著就死過去。我知道姨媽愛春仔就跟媽媽愛我一樣,雖然嘴上從來不說,但心里著實愛得緊。

        桌上擺著菜肴貢品,點著香燭,姨媽一邊燒紙錢,一邊唱著喪歌,偶有眼淚還是鼻涕灑在紅色的火堆,發(fā)出撲哧撲哧的聲音。媽媽扶著她,生怕她一頭倒在火堆里。我四處張望,尋找曾經(jīng)熟悉的蹤跡。姨媽的房子在馬路邊,我以前到馬路上還沒進門,春仔就會興沖沖地迎上來,我不相信這次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仔,你怎么提著頭顱呢?”我叫了起來。

        我看見春仔提著自己的頭顱走了進來,他的頭顱在朝我笑,而脖子上是空的,怪異極了,不得不使我大聲疾呼。

        姨媽停住了哭聲,愣住了,她一把抓住我,啞著嗓子像公鴨一樣喊道:“你看見春仔啦?他還是沒有頭嗎?在哪里?”

        我往門口春仔進來的地方一指。不過說實話,春仔在瞬間不見了,就在剛才姨媽抓住我肩膀的一瞬間,我的眼睛被一種霧氣蒙住,我看不見春仔了。本來他就是那么薄薄的一片飄忽的紙人。

        顯然,姨媽更看不見。她朝著那片空氣抱了過去,好像抱住一個人的樣子,她的哭聲前所未有的凄涼:“我的寶貝呀,你沒有頭呀!”

        我第一次目睹了一個人渾身癱軟暈死過去的樣子,像一根油條瞬間軟了。

        姨丈和媽媽跑過去,把她抬到床上,掐她人中,用涼水拍她耳光,似乎要把一個死人打活過來。

        我再找春仔,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的眼睛蒙上了一種豬油一樣的東西,我再也看不到我心中所愛的物體了。但從他進來的表情,我能感覺他要回來吃飯的,他一定像平常一樣,踩著凳子爬上去,跪在凳子上才能夠得著桌子。他現(xiàn)在一手提著頭,一手喂飯,著實比以前難多了。我坐在另一張凳子上,陪著他吃飯。桌上燭火搖曳,我想有可能是春仔和我開玩笑。

        春仔的墓就在慈圣寺邊上。它比一般的墓地要小很多,但是很可愛,也簡單,也沒有普通墓地的制式,只是像一塊長條饅頭一樣,邊上立一個墓碑。周圍的荒草圍繞著它,隨風搖曳。種地的農戶、山中游走的眾神,甚至是覓食的走獸,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一個八歲的孩子小小的墓地。

        墓地選在慈圣寺旁邊,是有講究的。

        媽媽說,非正常死亡的人是有罪的,包括被謀殺、上吊、暴病等等。只要你不是自然地死去,你都是負罪而亡,要下地獄的。

        春仔家門口就是磚廠的交通要道,每天都能聽見突突突的聲音,馬達亂竄。天色昏暗的時候,姨媽讓春仔去買醋,春仔買了醋回來過馬路,被一輛車碾死了。

        他死得很慘,輪子從脖子上碾壓過去,身首分離。碾壓發(fā)生之后手還在抽動。

        車子趁著夜色跑掉了。不知道是什么車。后來警察來了,從現(xiàn)場看,有可能是拖拉機。姨媽昏死過去,醒來后抓住警察,請求他破案。警察答應,如果查出兇手,一定會判他死罪的。

        他才八歲,誰也不知道他身負何罪,死得這么殘忍。

        媽媽和姨媽都相信他有罪,也許是前世的罪。墓地選在寺廟旁邊,這里是清凈之地,有利于修煉,可以早日從地獄出來,投胎成人。

        姨媽整整數(shù)月,關在房子里,聽不得拖拉機突突突的聲音。

        姨丈就在磚廠燒磚,是個技術能手。估摸著是運磚的車碾死了孩子,這是哪里造的孽呀!他也不敢再去磚廠。表哥大春也在磚廠開拖拉機,他也嚇得病了,在家里躺了一段日子。兩個勞動力可是家里的頂梁柱,迫于生計,歇了一段只能重新出山了。

        畢竟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

        半山村的村醫(yī)池德明算是村中有文化的人。他自幼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些醫(yī)術,后來又去進修了一番,草藥、西醫(yī)都通曉,在村中的診所雖然只是一個小門面,但藥材齊全,用藥科學,不曾發(fā)生過治死人的現(xiàn)象,在村醫(yī)中實屬難得。

        姨媽來到池德明的診所,沒進門臉就哭花了。她跪在池醫(yī)生面前,哀號道:“你救救我們春仔吧,求你了?!?/p>

        池德明皺了皺眉頭,站了起來。他覺得這女人瘋了,可是也不能對她怎樣。還好他店里有人,他吩咐道:“去把她家人叫來吧?!?/p>

        姨媽不管不顧,眼淚與鼻涕粘在醫(yī)生的西褲上。醫(yī)生從她懷里拔出腿來,問道:“怎么救呀,他都死了?!币虌尩溃骸鞍阉念^接起來,我的兒子不能是無頭鬼呀,嗚嗚嗚?!?/p>

        從癥狀來看,醫(yī)生更加確定姨媽的精神有問題。

        姨丈趕來了。他把姨媽拖回來,但是泣不成聲的姨媽像螞蟥一樣吸附在診所,實在是拉不走。如此僵持很久,姨媽沒有哭得那么厲害,終于能把話說完整了。

        姨媽的意思是,請池醫(yī)生在燒香祭祖時,告知池醫(yī)生的父親,在陰間給春仔接上頭顱。

        池醫(yī)生的父親池老醫(yī)生原是赤腳醫(yī)生,擅長接骨,用草藥,也在大饑荒時幫人治療浮腫、便秘,發(fā)明過用羊屎當藥丸的方法。他在臨死前得知自己要死,穿上壽衣,閉目而亡,算是個異人。姨媽認為,池老是醫(yī)生,死后也是當醫(yī)生的鬼,要接上春仔的頭顱,非他不可。

        “荒唐,愚昧!”池醫(yī)生搖著頭,斷然拒絕。他不會讓這荒唐的舉動毀壞自己的英明。人死了就死了,一切煙消云散。而所有的儀式風俗,只不過是生者的寄托,作為醫(yī)生,他對生死的理解理性而有分寸,這種見識支撐著他的事業(yè),乃至他的人生。

        秋高氣爽的一天,姨媽鋌而走險,到池老醫(yī)生的墳墓上點起香燭,祭起魂靈,她燒了大量的冥紙,獻給池老醫(yī)生。如果這些錢都能在冥幣銀行兌現(xiàn)的話,池老醫(yī)生足夠建起一棟別墅,或者開一個診所。堆成山的冥幣,每張冥幣上都有金箔,那是姨媽半個月日夜勞動的成果。冥幣燃起了熊熊大火,被風卷過之后,在空中飛舞。姨媽很高興,她明白這是魂靈來收冥幣了,她的送禮即將成功。大火蔓延開來,把整個山頭都燒了,西山頭那片松樹,被燒得焦頭爛額。鎮(zhèn)上的人趕來救火,根本于事無補,火燒到慈圣寺邊上的時候,自然熄滅。慈圣寺邊上的菜園安然無恙。

        作為縱火者,姨媽被抓了起來。燒山毀林是要坐牢的,這在民間普及多年,已是常識。姨丈也要被逼瘋了,他失去了一個孩子,現(xiàn)在妻子也成瘋魔,又要坐牢,真是禍不單行。

        姨媽很高興。她看見火從池老醫(yī)生的墳墓燒到春仔的墳墓,說明池老醫(yī)生明白心意,收錢做事,速速趕往春仔的地方。醫(yī)術上,池老醫(yī)生無所不能。大饑荒時,大伙兒吃糠便秘,屎塞在屁眼里出不來,難受得嗷嗷叫。池老醫(yī)生用挖耳勺,把一個個肛門里的屎挖出來。這種事都能干得出來,春仔的頭顱應該不在話下。

        池醫(yī)生更是氣急敗壞,父親的墳墓被燒得烏煙瘴氣的,憑空沾上這種倒霉事,憤怒是難免的。他到鎮(zhèn)上,揭發(fā)姨媽的精神有問題,任此下去,以后非但是燒山,連村子也要被燒毀。池醫(yī)生畢竟是醫(yī)生,在這方面的建議不得不引起政府部門的重視。

        池醫(yī)生的舉動挽救了姨媽,使她免于坐牢,被強制送到精神病院。

        媽媽每幾天就得到關于姨媽的各種消息,一驚一乍,忙得不可開交。來傳消息的都是來往半山走親戚的人,其中最主要的是傘花嫂,她是一個長得像畫一樣好看的女人,就是嗓門大,喜歡走親戚,順帶傳遞各種消息,每個消息說得夸張而邪乎,引人注目。她娘家就在半山,經(jīng)?;啬锛?,一路上笑聲朗朗,極為招搖。她確實是極為少見的連小男孩都覺得好看的那種女人,有一種讓全世界男人都想她的顧盼風姿。她從半山回來,離媽媽好遠就張口噼里啪啦,媽媽捂著心口叫道:“傘花,你說輕一點兒,別讓我心跳出來?!?/p>

        她像個演員一樣,悲哀地搖著頭,說:“天哪,你妹妹連精神病院都沒法治了,怎么辦呀!”

        “哎喲,怎么個沒治法?”

        “遣送回來了唄,誰家里能容得下一個瘋女人呀,你快去看看吧?!?/p>

        傘花把消息匯報完畢,瞬間又興高采烈起來,由悲劇演員轉為喜劇演員,眼神流轉。她只有被舒舒服服肏一頓才能消停下來。

        媽媽像陀螺一樣又往半山走。那條石板山路,她恐怕走了數(shù)百遍。

        原來,姨媽在精神病院住了不到一周,就被姨丈領了回來。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員說,沒見過精神這么可嘉的病人,在醫(yī)院里一個人干十個人的活兒,再讓她待下去,護工全要失業(yè)了。

        我翹課了,壯著膽子爬上山頭。老蟹伯正在山上給花生鋤草,見了我,笑了起來,道:“你背著書包來山上干嗎?”

        “我來找我的表弟,你有看見嗎,跟我一般大?!?/p>

        老蟹伯擦了一把汗,指著山中散落的墳墓,道:“山上有的是鬼,沒有人,沒小孩愿意來山上干活的?!?/p>

        “我表弟就是一個鬼,提著自己的頭顱?!蔽艺f。

        “鬼能看見人,人是看不見鬼的?!崩闲凡?,“這滿山都是鬼,我們看不見的?!?/p>

        站在山頭,能看見慈圣寺,春仔的墓地就在邊上。我想,春仔一定會在這一帶玩耍的,即便他是一個小小的鬼。

        山中有覆盆子、小紅果,在樹上也有鳥窩,我知道這些都是春仔喜歡的。

        “春仔,我來找你了,你看見了嗎?”我站在高地呼喊著。

        山間有小小的回聲,但春仔沒有出現(xiàn)。

        “即便他聽見了,朝你走來,你也看不到他。”老蟹伯停下鋤頭,指點我道。

        “可是我曾看見過春仔,他提著頭顱,像一片模糊的、半透明的紙人?!?/p>

        “哦,最親的人能看見?!崩闲凡Φ?,“也許他就在你身邊?!?/p>

        我在山頭凝望良久,有灌木的地方影影綽綽,感覺春仔在和我捉迷藏。本來要下山去白將軍的廟里看看問一問,但是媽媽對白將軍的印象讓我覺得恐懼,猶豫著最終還是退縮了。

        后來我對著空氣喊:“春仔,如果你能看得見我,一定要來找我,我們可是有約定的?!?/p>

        我想問清楚,他犯了什么罪,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人找鬼不容易,鬼找人一定容易得多。

        方圓數(shù)里,有幾個通靈的巫師,我們村的婦女鬼英就是其中一個,名氣也大。鬼英四十多歲,有一張白皙的臉,她會的通靈術叫“去陰”,顧名思義,就是去往陰間。農歷七月,中元節(jié)前后,是閻王把鬼放出來與親人團聚的日子,鬼英會在七月間去陰一次,想打探陰間消息的人早已得到消息,這一天會蜂擁而來。

        姨媽自然不例外,她在這天凌晨就趕到我們村,見了我,摸摸我的臉蛋,估計想起春仔,又淚汪汪了一陣子。

        “有見到春仔嗎?”她眼淚汪汪地問道。

        “他一定會來找我的。”我點了點頭。

        媽媽說:“去陰的時間是晚上,你這么早來干什么?!?/p>

        “在家我哪能待得住。”姨媽說。

        晚上,大概七點的時候,鬼英的家圍了里外三重,有一部分人專門來問事的,也有一部分人來看熱鬧的,大人小孩都有。鬼英坐在凳子上,靠著一張方桌,頭上是一盞昏黃的燈。她點起香,念了咒語,把頭伏在桌子上,右手有節(jié)奏擂著桌子,聲音漸小,睡去。俄而醒來,魂兒已到陰間,神情如醉如癡。她的魂兒漫步陰間,見了相熟的鬼,便會問候,那鬼也會回答,她便一人飾演兩角,表情口氣秒變,惟妙惟肖,讓人不得不信。

        “見到我的春仔了嗎?他喜歡爬樹,有可能在樹上,你在路邊仔細找找?!币虌尣粫r地在鬼英耳邊喊道,惹得旁邊的人很不滿。

        鬼英的魂靈到了陰間,能夠見到哪一家的鬼,都是碰運氣。讓她專門去找春仔,這個不太可能。鬼英如果碰到誰家的鬼,誰家就能和鬼對話,對于姨媽的催促,鬼英置若罔聞。

        “阿如婆,你在吃什么呀,這么大口,哈哈哈,你的兩個女兒都要問你話呢?!卑⒂⑾裨谮s集的路上一樣,說話興高采烈。

        媽媽一聽,趕緊道:“啊,碰到我娘了,你們讓開一下,娘呀,你還餓肚子呀?”

        阿如是外婆的名字。外婆很早就死了,我沒有見過,據(jù)說是餓了,吃谷倉著火后燒成炭的糧食,難以消化而脹死的。所以媽媽不知道她是餓死鬼還是撐死鬼。

        鬼英瞬間變成外婆的語氣,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道:“怎么不餓呢,天天餓,也沒東西吃。”

        “燒了那么多紙錢,你就不夠買東西吃嗎?”媽媽傷心道。

        “哪有那么多錢,到我手里就沒幾個,七扣八扣的。”外婆不咸不淡地說,“再說了,什么能吃得飽呀,從來就沒嘗過飽的滋味?!?/p>

        媽媽就哭了。媽媽參加過幾次去陰儀式,去陰師都碰見了外婆,外婆老在路邊吃臟兮兮的東西,有時還是垃圾堆里的食物,倒是容易碰上。媽媽每年給她燒更多的紙錢,希望她能吃到高級一點的食品,可是每次都在路邊吃,每次都喊餓。媽媽嘴上沒敢說,但心里篤定她是個餓死鬼。這樣的鬼,還有什么好做呢!

        姨媽抓住鬼英的手,叫道:“娘,你看見春仔了嗎?你的外孫呀?!?/p>

        外婆悠悠道:“他那么小,來陰間干什么,你們別騙我?!?/p>

        “他確實在,娘,你去找找他啦,他太小,照顧不了自己的生活?!币虌尩纱笱劬?。

        “要找你自己找?!蓖馄艣]好氣地說,“我餓得走不動路,你們誰管過我。”

        姨媽大哭,幾乎要把鬼英的身子當成樹來搖晃,哭道:“你是不是做鬼做糊涂了,他是你親外孫呀,我的兒子呀?!?/p>

        姨媽被人拖了出來。鬼英從外婆身上脫身,又往前走,看她的表情,確實是在陰間的一個集市上,打招呼的人特別多。

        儀式進行了三個小時,終究沒有看見春仔。媽媽和姨媽擦干眼淚,渾身癱軟回家。

        姨媽不甘心,她希望鬼英能再來一次,專程去找春仔。這不太可能,我們跟鬼英沒有這么大的交情。

        姨媽豁出去,使了一大招,決定花五塊錢讓鬼英來一次。姨丈和表哥賺的錢攏到姨媽手里當家,姨媽有這個能耐。媽媽去當說客,軟說硬說,撒了幾把眼淚,鬼英最后咬牙打破規(guī)矩,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我今兒就應了這句話。不過可得說好,我可以去陰,但找不找得到春仔,可不打包票?!?/p>

        協(xié)議就這么達成。七月是鬼來到人間走親訪友的月份,過了這個月,大多數(shù)鬼就關進去,要找就更難,姨媽希望立馬執(zhí)行,既然能找到外婆,就能找到春仔。鬼英說:“三天后來吧,可別走漏風聲?!?/p>

        鬼英去陰一次,元氣大傷,需要養(yǎng)個三天。如去得頻繁,還會折壽,陰陽來回,付出代價頗為沉重。

        第二次去陰,只有媽媽和姨媽在身邊。姨媽有準備,鬼英靈魂出竅之后,姨媽嘮叨道:“春仔也有可能去供銷社,他喜歡玻璃瓶里的糖果,有時候會巴望一整天,你看下陰間有沒有供銷社,有的話就太好了,活的時候就沒吃過幾個糖,整天念叨。學校里就別找了,他不愛上學,見了書就頭疼……”

        不知有沒有聽到姨媽的提示,鬼英神情恍惚,右手攥拳擂著桌子,以示她在陰間活動。今天路上的鬼沒有那天的多,那天是鬼的集市,今天鬼買足東西都散了,鬼英不得不東張西望地找鬼。有的鬼不熟識,鬼英就一臉失望,嘆了口氣。有時見了熟識的鬼,鬼英就抬手招呼:“嘿,阿伯,有見到春仔嗎?阿如婆的外孫,一個八歲的小鬼,沒有脫罪,還在修行,這種小鬼很少,你見到應該有印象,想想在哪兒,告訴我……”

        如此往復,不厭其煩,可見鬼英的盡心盡力。

        突然間,鬼英變成了一個蒼老的男聲,慢悠悠道:“看見啦,就從這兒過去,扒在一臺拖拉機上,那孩子太皮?!?/p>

        姨媽愣住了。她朝鬼英叫道:“別讓他扒車,太危險了?!?/p>

        鬼英神情嚴肅,擂動桌子的拳點更加密集,表明她在陰間劇烈走動,十分費勁,有可能是跑起來了,可以聽見她急促的喘氣聲。姨媽更加著急,恨不得幫鬼英架一雙翅膀。

        終于她大口大口喘氣,似乎停住腳步,叫道:“春仔,你下來,你娘有話跟你說?!?/p>

        姨媽瞪大眼睛,只差抱住了鬼英。

        鬼英笑了起來。天哪,那是春仔的笑聲,春仔做錯了事之后那種得意的,帶著請求原諒的笑聲。

        “春仔,春仔,我的兒呀,你怎么死一次都不怕,還在扒車呀!”姨媽抓住了鬼英的手,泣不成聲。媽媽扶住姨媽的肩膀。

        春仔細細的聲音回答:“坐車快呀,我要去遠一點的地方玩?!?/p>

        姨媽抓緊鬼英的手,驚慌道:“別去,聽娘說,你在那邊去找外婆,她最親,她是你最親的親人,好歹會照顧你?!?/p>

        姨丈突然進來了,后面跟著傘花嫂。姨丈見了這架勢,就知道姨媽干什么勾當了。他痛心疾首,妻子變成了一個說瘋又不瘋說不瘋又是瘋子的女人,他辛辛苦苦賺的養(yǎng)家錢,被她花去搞子虛烏有的迷信事,求神拜佛大手大腳,家里堆著大把的香燭紙錢,卻在飲食飯菜上縮手縮腳。他和表哥大春都在磚廠干活,那是體力活,需要結結實實的飯菜打底子,她卻湯湯水水,能對付就對付,這讓老實、隱忍的姨丈真他媽的氣急了。

        傘花嫂在身后,眼神緊張而飽含期待,不用說,給姨丈傳消息、帶路,全是她一手操辦的。

        姨丈雖然憤怒,但畢竟修養(yǎng)還可以,沒有拳腳交加,只是咬著牙一字一句質問道:“這個家你還要不要,還有兩個兒子,你還管不管!”

        姨媽被這一幕有所干擾,但并不影響她面對春仔的專注。她哀求的眼神盯著姨丈,希望他不要破壞這神圣的一刻。她把姨丈鐵塔般的身子摁了下來,坐在凳子上,更加耐心道:“爸爸來了,你想對他說什么嗎?”

        春仔細細而調皮的聲音從鬼英嘴里出來,愈顯真實,道:“爸爸,我想要一頭牛?!?/p>

        姨丈就那樣愣住了,他突然抱住姨媽,發(fā)出猛獸一樣低沉的慟哭。男人一生很少這么失控地悲傷的。

        這個愿望是春仔和姨丈的秘密,也是我和爸爸的秘密。

        姨媽忍著悲傷,把哭聲控制住,理智重新回到了腦海,她哽咽著輕問:“池老醫(yī)生來看你了吧,他把你的頭安上去了吧?”

        春仔不屑道:“我整天在外玩,他找不到我,不過我聽說他找過我了?!?/p>

        “那你的頭能安上去嗎?”

        “安上去又掉下來,還不如提在手上?!贝鹤袧M不在乎道,“不過一吃東西就從脖子下掉了下來?!?/p>

        “??!”姨媽撕心裂肺地慘叫著,直至昏死。姨丈號叫著抱住她,人生凄慘,莫過于此。

        春仔好動,能說這么多話已然不錯,趁著間停的瞬間,又溜走了。鬼英悠悠醒來,恍如一夢。她無力地被媽媽扶著躺到床上,媽媽喂她備好的黨參湯,她也無力喝下,只想休息。幾天之內,兩次去陰,她的元神耗到極致了。

        我終于在夢中等到了春仔。那種感覺很神奇,我覺得春仔還活著,只不過以另一種方式。

        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了媽媽。

        “孩子,你別老想這事,想了就會做噩夢?!眿寢尭嬲]我。

        “不是做噩夢,是好夢,是春仔來找我的?!?/p>

        “哎喲,胡說,你欠著春仔什么啦?”

        “不,我在山上叫春仔來找我,他聽得見?!?/p>

        媽媽這才信了,仔細打量我,看看我是說胡話還是怎么的。

        “春仔在做什么?”媽媽開始認真查詢。

        “吃冰棍?!?/p>

        “他的頭還沒接上吧?”

        “沒有,嘴里吃的冰棍,從脖子上流下來?!?/p>

        “哎,那么多好吃的東西,為什么要吃冰棍呢?!眿寢寚@道。

        媽媽特別不喜歡小孩子吃冰棍,因為我吃冰棍曾經(jīng)鬧過肚子。

        “春仔沒錢,是從街上討來的?!?/p>

        “胡說,你姨媽給他燒了不少錢。”

        “燒的紙錢被扣押了,到不了他手里,春仔是罪人?!?/p>

        “天哪,陰間也沒天理!”

        媽媽聽了狀況,緊跟著就去告知姨媽,每一個關于春仔的消息,都能給姨媽帶來一點驚喜。她們商量著請一個神,來幫助消除春仔的窘境。

        傘花嫂是個演員,也是個觀眾,她喜看人間極致的悲喜劇,這會給她帶來陣陣高潮。那是農村還沒有電視機的時代,可想而言,所有的戲碼她必須自導自看。靠著這種精神的營養(yǎng),她笑靨如花,笑聲朗朗,回蕩在村落之間。她是我見過世上最快樂的人,沒有憂愁。

        “你妹妹死了。”她的大嗓門在我家后門響起。

        媽媽驚得從門里躥出來,她幾乎跪在傘花嫂前面,抓住她的腿:“她怎么啦?”

        傘花嫂一仰脖子,做了個喝農藥的手勢,惟妙惟肖。那是農村婦女自殺的流行方式。

        我媽慌了神,就要往半山走。我死死拉住,要跟著她去。春仔死了,我不知道;姨媽死了,我一定要去,我要看看死是一種什么玩意兒。這個死神,我要把你揍死!

        媽媽又氣又急,見我像一團鼻涕甩不掉,她從大掃帚里拔下一條小竹枝,剝開我的褲子,抽打我屁股,像針刺一樣又癢又痛,留下細細的血絲,酸爽得不得了。

        傘花嫂建議道:“重一點,屁股蛋打花了,他就有記性了?!?/p>

        傘花嫂目不轉睛地盯著小竹枝落在我的屁股蛋上,看得極為認真。

        媽媽抱著我的腰,邊抽打邊哭道:“你這個冤家,就是你一句話害死你姨媽了!”

        傘花嫂默默地去屋里拿了醋,幫助媽媽涂在我屁股上,那種電擊般的刺痛,一輩子難忘。我蹬著腿號叫了一陣,感覺自己像一只被捆綁起來的豬。

        媽媽說:“還去不去?”我說:“不去了?!?/p>

        媽媽總共這樣打過我兩次,還有一次是我去河里游泳,被收拾了一頓。村里有孩子在河里淹死過,游泳極為忌諱。這次收拾也是下了狠手。

        媽媽把我收拾妥了,失魂落魄地往山那邊走。走了一百米,又被傘花嫂叫回來,道:“回來回來,不是那里走,她已經(jīng)抬進城了,現(xiàn)在應該在醫(yī)院里?!?/p>

        “有救嗎?”

        “還不是死馬當活馬醫(yī),吐白沫翻白眼,死相很難看的?!?/p>

        媽媽調轉方向,朝村子的另一頭走,要到隔壁村才可以坐公交進城。我抹了眼淚,遠遠跟在后面,到村口的一棵荔枝樹上坐著,等媽媽回來。

        姨媽在醫(yī)院里被搶救過來。媽媽就在那里照顧。我夜里一個人睡一頭,心驚膽戰(zhàn),但也有些安慰:我不相信姨媽會死,所以姨媽還活著。我也不相信春仔會死,所以我相信春仔還活著。

        只是,他在哪里活著呢?

        春仔,如果你再次來到我夢中,你一定要告訴我怎樣你才能活過來。因為你不該死,一個小孩子不該離開爸爸媽媽跑到另一個世界的,那樣太孤單。

        池醫(yī)生跑到醫(yī)院去看姨媽,不僅出于一種道義,還帶著滿腔疑惑。當初他認定姨媽精神有問題,他的話是有權威的,但是進了精神病院,不到一周就放出來,這對自己的判斷明顯是一種羞辱。而現(xiàn)在喝藥自殺,不正說明精神確實有問題嗎?

        另外,這個女人的死去活來,跟自己當初的冷漠拒絕有關嗎?池醫(yī)生是個自信的人,有一套現(xiàn)代的生活理念,自己的種種做法,是合情合理合法,破除迷信合乎科學精神的。但又隱隱覺得總是有一點不妥,不妥在何處,無從所知。一個人的身體出現(xiàn)問題,他能抽絲剝繭找到源頭,現(xiàn)在他覺得生活出現(xiàn)了問題,這讓一個鄉(xiāng)村醫(yī)生想破了頭卻沒有答案。

        池醫(yī)生帶了兩盒罐頭放在床頭柜上,坐在病床前,他審慎地觀察著姨媽。這個從閻王爺手里被揪回來的女人一臉蒼白,精神尚好,只是在遺憾為什么沒有死成功。

        “你有幾個孩子?”池醫(yī)生輕柔地問,他在考察姨媽的神志。

        “三個?!币虌尵従徤斐鋈齻€手指。

        “那是以前,現(xiàn)在只有兩個了,知道嗎?”池醫(yī)生勸誡道。

        “不,還有一個,在別的地方。”姨媽堅定地說。

        這個答案也還算及格,不能肯定她的精神有漏洞。

        “為什么要自殺呢?”池醫(yī)生問道。

        “我想去那邊照顧他。他接不上頭顱,一吃飯就漏下來,我的孩子呀,他日子怎么過,別的鬼怎么看一個整天提著頭顱的小鬼,肯定欺負他?!币虌層朴频?,“大春二春都長大成人了,春仔更需要我,我就想去那個世界?!?/p>

        池醫(yī)生當頭遭到一悶棍。他終于可以確定,這個女人不是精神病,是傻,是癡,是沒有接受過一點兒科學文化的教育,是比精神病更可怕的愚昧。

        不管如何,作為醫(yī)生,總是有善意的初衷的,因此池醫(yī)生耐心道:“這個世界沒有鬼,也沒有神,只有我們看到的一切,你懂嗎?”

        姨媽可憐地看著池醫(yī)生,為池醫(yī)生的無知表示遺憾,她比池醫(yī)生更耐心道:“你爸爸去找春仔了,只是沒有找到,他是個守信的老人。”

        池醫(yī)生搖了搖頭,道:“那些個神漢神婆裝神弄鬼來騙你,你不要再相信了。那個世界是不存在的,你死了也白死?!?/p>

        池醫(yī)生告辭了。這個世界的愚昧,中國民間的幾千年方術的積淀,不是靠他一張嘴就能說服的,他愛莫能助,已經(jīng)盡力了。

        “給你爸燒紙錢的時候,代我謝謝他,他是個有德的醫(yī)生。”姨媽對著池醫(yī)生的背影道。

        為了姨媽家的事,媽媽也心力交瘁。外婆死得早,媽媽照顧姨媽和舅舅,既當姐姐又當媽,一人管著好幾家,整天掛在嘴上的都是煩惱,沒有過快樂的時候。即便跟爸爸性事的時候,她也是滿腹心事。

        我在媽媽身邊長大,滿腦子也都是憂愁,人活著就是滿腹心事,解決了一件又來一件,沒有放得下的。直到長大了有一天,我突然醒悟,覺得傘花嫂那種女人其實是最好的,根本不知道憂愁為何物,別人多么不開心的事,在她眼里都是一味開心的調料。她死后一定是一個開心鬼。能娶一個傘花嫂那么漂亮那么笑聲朗朗的女人為妻,實在是再妙不過的人生。

        我屁股上的小傷疤漸漸結痂,摸上去沙沙的,就如屁股上長了一臉麻子。有一天睡覺的時候,媽媽摸了摸我屁股上的一臉麻子,問道:“還疼嗎?”

        “不揭開就不疼。”

        我偶爾手賤,會把一個痂揭開,新的皮膚還沒長好,又露出紅通通的帶著血絲的肉,汗水一滲,又是那種麻辣酸爽。

        “媽媽也不想打你?!彼袊@道。

        “你打我的時候,我就覺得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愛我了?!?/p>

        我沒有朋友,跟爸爸也比較疏遠,對媽媽極度依賴。媽媽,春仔,以及山上的神,是我屈指可數(shù)的親密的人。

        “明天媽媽帶你去姨媽家?!眿寢尣黹_話題道。

        “太好了?!蔽覔湓趮寢屔砩?。當我和媽媽之間恢復了其樂融融的關系時,那是難得的讓我有安全感的極度放松的時光。

        “不過,你要對姨媽說,你看見春仔了,他的頭已經(jīng)安上了,他玩得很開心?!眿寢屟普T,她極少有這么縝密的思路。

        “不,我已經(jīng)看不見春仔了,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豬油一樣的東西?!?/p>

        “看得見看不見不重要,但你要這么說,知道嗎?”媽媽堅決道。

        “不,說謊會下地獄,被割掉舌頭的,這你知道的?!蔽覉詻Q反駁道。

        我一下子就想起慈圣寺的后院墻上的地獄受刑圖。那些有罪的惡鬼,有的下油鍋,有的被火鉗子炙烤,而被割舌頭的鬼,正是因為撒謊。媽媽跟我一起看過很多遍,對此我們心知肚明。

        媽媽抱住我,說:“可是你不這樣,姨媽還會死的,她的腦子里全是春仔。聽媽的,沒錯,救人的謊言也許沒那么嚴重,如果真要受刑媽媽也會替你受的。”

        一邊是遙遠的謊言的下場,一邊是近在眼前的媽媽的垂淚哀求。我只是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對于真理的把握根本沒那么硬朗。

        我憂心忡忡地踏上了旅程。這是我第一次當演員。

        姨媽正在灶間起火,她憔悴得像個人干,眼神黯淡,像一個活著的死人。

        “你為什么要去死呢?”我問姨媽。

        “我不過去,春仔會恨我的?!币虌層謧械?,“姨媽一肚子的苦,說也不能說,還是死了,才能跟春仔交代清楚?!?/p>

        我覺得莫名其妙。我能感覺到,姨媽有很大的心事。

        “我剛才看見春仔了?!蔽也蛔匀坏卣f,好在廚房黯淡,只有灶肚的火光照耀她自己的臉。

        “在哪里?”姨媽有點不信。

        “在路上喲,騎著一頭牛?!?/p>

        “啊,真的呀?!比リ幹螅虌専艘活^很大的紙牛給春仔,真沒想到這么快就收到了。姨媽驚嘆道,“他怎么樣,還提著頭顱?”

        “不,他的頭已經(jīng)完好了,跟我的頭一樣。”

        “天哪。”姨媽眼里露出精光,像一道閃電把她身體激活了,她朝山的方向跪下,道,“池老醫(yī)生,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他年我到了那個世界一定給你做牛做馬。”

        她虔誠默念,相信自己的每句話池老醫(yī)生都能聽見,她的額頭頂在地上,嘴巴親著地上的泥土。她的吻直通黃泉。

        儀式完畢,她對我說:“你再去看看,春仔還有沒有在,看看有沒有別的孩子欺負他?!?/p>

        我趁機跑了出來,悶悶不樂地走到屋后的池塘邊坐下。三兩只在塘面飛旋的白鷺,意欲停落。我默默看著,我撒下的赤裸裸的謊言在心中堆積,不由眼眶濕潤。在我的見識體系中,我能感覺到地獄的判官已經(jīng)在記賬本上記下了我的罪過。

        姨丈不知何時坐在我身邊,握住了我小小的手。他收工回來,也得知了陰間的訊息,他默默的感激加重了我的愧疚。他拾起一塊泥土,朝塘中停著的白鷺扔過去,白鷺受驚,起身翻飛。

        “為什么要扔白鷺?”我問道。

        “它吃池塘的魚,胃口可大了?!币陶烧f。

        “可是它是最潔凈的鳥,它會不會是最善良的人的靈魂變來的?”

        姨丈不是很理解我的想象,不過我的說法終究啟發(fā)了他,停了片刻,他說:“其實它是一種好鳥。一個池塘里白鷺突然云集,說明這個池塘的魚病了,提醒人們要換水。”

        哦,這種說法與我直覺相通了。白鷺的潔凈一定意味著某種東西。

        姨媽做了幾個菜說給我們吃,她瘦瘦的身子已經(jīng)充滿活力,在灶間靈活翻炒,眼里含著閃爍的淚花。我卻怎么也吃不下,扒了幾口。飯后我自己央求媽媽早點回家,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

        從半山村出來走到山腳,依舊是塵土飛揚,拖拉機來往飛竄。我默默無語,眼前出現(xiàn)一副圖景:一個惡鬼被鐵鏈鎖著,赤裸著跪在地上,一把長長的剪刀,剪著它的舌頭,它嘴里流著血,疼得已經(jīng)喊不出來了。

        走到山腳下,風拂著山上的草木與莊稼,喧囂消失,塵埃落定,被姨媽燒掉的那片黑色的山清晰可見。

        “媽媽,鬼被割了舌頭會痛嗎?”我打破了沉默。

        我感覺一直沉默下去,恐懼會要走我的命。

        媽媽低下頭,驚叫起來:“啊,你臉色這么白!”

        我沒有回答,我不愿流露出我的恐懼。但我的一切寫在臉上。我和媽媽對人生的全部認識,來自于《三世經(jīng)》,那是講前世、今世與來世因果報應的文字,三世人生都緊緊相連。一切罪惡,大的,小的,都會被記賬,在輪回中接受懲罰,在地獄受刑圖上具體表現(xiàn)。媽媽深知其中三昧,她無法編個話來哄我。她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認為,說謊是要被割舌頭的,特別是我這種觸犯陰間律例的謊。

        以前我在夜里怕鬼怕黑,她撫慰說:“有媽媽的孩子都不應該害怕。”于是我的心就定了?,F(xiàn)在,她連這句話也不敢說了,她無法跳出輪回報應的學說。

        她緊緊拉住我的手,試圖給我力量,不讓我顫抖。但我無法控制,我加快腳步,覺得只有山上的眾神會給我力量。

        到了榕樹下的時候,一種力量讓我突然掙脫媽媽的手,第一次貿然走進白將軍的廟里。對著神像猙獰的面孔,我祈求道:“白將軍,春仔究竟犯了什么罪,為什么要受到這樣的懲罰。為什么你不把兇手抓住,兇手抓住了,他就可以投胎了?!?/p>

        樹上幾只白鷺突然被某種聲音驚飛,在樹蔭間翩飛。我突然明白,白將軍,就是白鷺化身的神,一定是個被人認為邪惡其實追求公平純潔的神,它一定為世道不公而努力。

        我在黃幔后的平臺被一陣聲音驚醒,聞到一股裊裊香味。

        不用說應該是求神的人在點香磕頭,捧著簽筒問事,一個婦人喃喃自語:“敢問白將軍,昨天我兒在此山放羊,回來時卻不知道丟了一只,是成年羊,胡子發(fā)白,甚是乖巧。想問白將軍,能不能找到,去哪里找,求白將軍顯靈告知。”

        我在后面啞著嗓子,尖聲道:“去增坂村找找便知?!?/p>

        婦人大驚失色,搖著的簽筒都掉了,慌忙撿起,叩頭道:“我這就去,找到了必然來道謝!”

        神的聲音都是嘶啞的,這個我從上身的神漢那里得知。我知道增坂村的老蟹伯,撿了一只羊,全村都打聽了,沒人認領。

        做神的感覺真好,我從黃幔后面跳了下來,對著白將軍道:“我可幫了你忙了,你可要記得?!?/p>

        后來陸續(xù)有人來求神問事,有的問該不該養(yǎng)殖,有的問家里有霉運是不是有鬼邪作怪,我躲在黃幔背后,口才有如神助,一一替白將軍做了解答。雖不是正解,但亦有指點,頗有樂趣。

        有一天又是一個婦人的聲音,帶著哀求的哽咽,道:“家中兒子被童靈纏身,夢魘不斷,夜不得休息,渾身無力,日漸消瘦,吃藥也不管用。求白將軍施展法術,能將童靈帶走修行,救救兒子?!?/p>

        我心有靈犀,靈光一閃,嘶啞著聲音道:“那童靈可一定是慘死車禍,斷過頭的。”

        婦人哽咽道:“就是就是,不過現(xiàn)在頭是好了?!?/p>

        我威嚴道:“好了也是歪著頭的。你可知他為何騷擾你兒子不?”

        “與他的死有關……他被碾死心有不甘,想找罪人替罪,以便早日投胎?!眿D人凄慘道。

        “知道就好,明日把你兒子帶來,在我面前打一百遍竹枝,脫光屁股狠狠地打,我自會讓童靈消氣,讓他遠走消罪修行?!?/p>

        撲通一聲,婦人的頭重重磕在地上,道:“我明日此時必然照辦,只求白將軍救我兒子一命。”

        “記得帶一瓶醋來,抹在他的屁股上?!蔽已a充道。

        當屁股被去葉的竹枝打出血絲的時候,被涂上醋,那種疼痛我承受過。必然是我能想出來的最高懲罰。害死春仔的罪魁禍首,必須要這樣的懲罰。

        次日,我跟媽媽說:“今天害死春仔的兇手就要來了,你跟我一塊去捉住?!?/p>

        媽媽愣了愣,道:“說什么胡話。你可別再提這一茬,你姨媽剛剛消停,可別再惹她傷心了?!?/p>

        “可是,沒有抓住兇手,春仔沒法投胎呀?!?/p>

        媽媽操起插在墻上的竹枝,道:“看來有日子沒教訓你了?!蔽覈樀靡涣餆熅团芰?。

        等我來到白將軍廟的時候,已經(jīng)遲了。我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有人,我悄悄靠近廟門口,香煙裊裊,燭火森然。一個男人正在被扒下褲子,露出屁股,一個婦人邊打邊哭訴道:“天黑路濕,他碾了人,也不知道是誰,就跑了。哪想到有這么虐心呀。照理說,殺人是償命的,可我不能再讓孩子走了呀。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遭到這樣的報應。白將軍,你一定要幫幫我,化解他們兄弟的冤孽,若要償命的話,就讓我去吧,讓我去消兒子的罪吧……”

        她在他屁股上涂上醋,被打的男子發(fā)出哼哼的慘叫聲。

        我探頭往里細看,驚呆了,不禁“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里面的兩個人也回頭看我,一個是姨媽,一個是大春表哥。

        責任編輯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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