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飛
你他媽的才是豬,你祖宗八代都是豬!祁小山走出賓館時心里咒罵著,覺得仍不解恨,又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剛才肥矮的經(jīng)理厲言疾色地訓(xùn)斥了他,原因是那個男瘋子又溜進了賓館的女廁,嚇得女賓哇哇驚叫,身為保安的他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已經(jīng)是男瘋子第三次潛入賓館鉆進女廁了,肥矮的經(jīng)理十分惱火,于是朝他暴吼:你是豬???光吃不做,再發(fā)生這樣的事你他媽的就卷鋪蓋滾蛋!祁小山心里本就沒想在這長呆下去,小賓館也混不出個啥名堂,只是現(xiàn)在想找個合意的工作太難,暫時混個囫圇溫飽再說。挨訓(xùn)斥本是家常便飯,可今天他特別惱,覺得很霉氣,因為他老爸要進城。
二十四歲的人了,在鄉(xiāng)下大都娶妻生子了,可他在城里混了這些年,還是光桿司令一個??擅磕甏汗?jié)回老家祁小山是絕對不肯露出窘迫的,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系著鮮艷的領(lǐng)帶,香煙比村長的還高級,甚至吹牛說準備在城里買房了,女朋友談過好幾個了,等等。昨天上午哥哥祁大山打電話來,說麥收后打算把老家的房子再加一層,讓老爸進城在他這里暫住一陣子,一來是讓城里的醫(yī)生治治老爸的老哮喘,二來是讓老爸瞅瞅未來的兒媳婦。哥哥還說老家的房子加一層是留給他將來做新房的,若老爸覺得他的女朋友還行,就趁早把婚事辦了。祁小山抓了瞎,正鬧心時,一不留神被那個瘋子鉆了空子。
傍晚如血的晚霞,將西天抹得姹紫嫣紅。祁小山煩亂地走在喧鬧的街頭,兩眼茫然,胸中空蕩。街頭的電線上站滿了暮歸的麻雀,嘰嘰喳喳一片,仿佛在熱烈交流整個白天的趣事。祁小山羨慕它們無憂無慮,那么自由快活,從不寂寞,哪像自己一肚子煩惱。想想自己十八歲進城到現(xiàn)在,仍孤零零地像無根浮萍,別說女朋友,就連老爸進城來的吃住都成問題。賓館包吃住,他吃的是大雜燴,和另一位保安住在洗衣房里,里邊堆滿了臟床單,陰暗潮濕,散發(fā)著刺鼻的怪味。
祁小山不想讓老爸進城,可他又不能不讓老爸來。媽死得早,老爸含辛茹苦把他和哥哥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啊。老爸沒有再娶女人,是怕后媽虐待兩兒子,老了以后,這些年都是哥嫂照料,沒享過自己一天清福,甚至都沒進過城,現(xiàn)在哥嫂要蓋房忙不過來,沒空照料,讓自己暫時照料老爸一段時間,自己好意思推辭嗎?
遇上煩心事,祁小山都會到小飯館吃喝一頓,像宣泄,像安撫,也像疏通淤塞的腑臟。他走進一家小飯館要了酒菜,花錢不多,吃喝上他是很克制的。飯足酒飽,他滿頭熱汗,身體輕盈,心胸通透,那些惱人的事似乎遙遠了。于是他去“水寶貝”里找小芹。每次吃喝舒服了,他都會去找小芹。
“水寶貝”距離賓館不遠,在一條樹蔭濃密的小街里,那條街上全是按摩店、發(fā)廊、洗腳房、成人用品店之類。小芹模樣一般,但膚色白皙,穿著性感,走起路來娉婷妖冶。也不知小芹是不是她的真名,祁小山覺得無所謂。小街上的小姐經(jīng)常被客人帶進他所在的賓館,小芹也在其中,日子久了他見到小芹便會微笑頷首,后來慢慢聊上了,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居然是老鄉(xiāng),兩個村子只隔一條小河,于是兩人交換了手機號碼。一天晚上警察突襲賓館,祁小山趁警察不備偷偷給小芹打了電話,小芹及時逃走,可別的小姐全被抓了現(xiàn)行,小芹感激他,慢慢地兩人就有了那事。
微醺的祁小山搖搖晃晃地走進光線暗紅的“水寶貝”,大廳的沙發(fā)里坐著幾個白肉搶眼的女子,一見他都笑了,紛紛嚷道:小芹,你小山哥哥來了。祁小山也呵呵傻笑,樓上伸出小芹白潤的臉,笑著朝他招手。祁小山踏上木梯,突然一個豐滿女子順手朝他屁股一巴掌,笑說: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水汪汪!小芹俯身笑罵女子:你的水大,我哥正想請你給他洗個頭呢!接著浪笑一片。
茍合完事后,一般的客人都會立馬拎褲子走人,但祁小山可以繼續(xù)躺一會兒,吸支香煙,喝杯小芹端來的熱茶。狹窄的包間光線昏暗,小芹坐在床邊撫揉他的大腿:哥又在煩啥?小芹了解他的習性,知道他有心思。祁小山先是罵了一通肥矮的經(jīng)理和那個男瘋子,然后才嘆息老爸要來,不光要花錢治病,還要看看自己的女友。小芹咯咯笑著在他大腿上掐一把:喜歡吹,現(xiàn)在牛皮吹破了吧?還吹買房呢,哥的腦子里長草了。祁小山扔了香煙沮喪地坐起:屁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我咋收得回來?忽地祁小山眼睛一亮,摟住小芹的雙肩說:要不你冒充一下我的女友?小芹一怔,隨即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滾:我都覺得對不起人。
祁小山怏怏離開,邊走邊想:老爸來了總不能讓他住陰濕凌亂的洗衣房吧?無奈之下,祁小山只好去央求肥矮的經(jīng)理,賓館一年四季從未客滿過,尤其是四樓的普通客房。肥矮的經(jīng)理聽了祁小山的央求,瞪圓雙眼張開大嘴,祁小山頓時泄氣了,連忙退出辦公室。
如果上夜班,祁小山整個白天就沒事,除了定時去吃免費的大雜燴,其他時間他都是出去亂逛,他跑到公園或廣場看人跳舞、唱歌、打牌,一個白天很快就胡亂打發(fā)了??山裉焖麉s躺在床上長吁短嘆,煩得都不想動彈。
哥哥祁大山打死都不肯進城,他和嫂子承包了一面山坡,種果樹,養(yǎng)牛羊,還接下別人撂荒的土地種莊稼,起早貪黑的雖然辛苦,但日子踏實,建起了兩層小洋樓。自己呢?丟人啊,可越覺得丟人他就越嘴硬,越不甘心,越是要在城里賴著。山溝的人認為能在城里混就是能耐,可老爸一進城,紙就包不住火了。
手機響了,祁小山一看來電顯示是小芹,小芹嬉笑說:哥,那個啥我想好了,我就犧牲一回吧。祁小山困惑地問:你說啥?小芹說:冒充你女友啊。祁小山苦笑:你坐在哪扇磨盤上想轉(zhuǎn)了?小芹笑:我覺得好玩。接著小芹叫他到南湖公園見面,既然要演戲蒙老爺子,就得商量好各個關(guān)節(jié),不然到時穿幫露了馬腳。祁小山連忙說馬上就到。
天藍云白,陽光灼灼,滿街攢動著紅男綠女,仿佛幸福的花兒遍地綻放。祁小山滿臉熱汗地趕到南湖公園,一眼就看見一棵濃蔭如蓋的老榕樹下佇立著小芹,白色露臍吊帶衫,黑色短裙裹著渾圓的臀部,纖長秀白的腿宛若直立的象牙筷,祁小山驚訝地說:哇,你今天好漂亮!小芹卻蹙起了眉頭:你看你穿成啥樣,整個兒一打工仔標本。祁小山的黑色短衫已洗得泛白,灰色褲子皺皺巴巴,皮鞋灰頭土臉。祁小山卻大咧咧地說:咋了?這就叫勞動人民本色。
小芹拖著祁小山要去商場換掉這身行頭,祁小山頓時緊張起來,他已經(jīng)幾年沒買過新衣了,他把每一分錢都存起來了。小芹瞪眼說:你不在乎這身爛皮,我還要臉呢。祁小山訝異了:那你以前怎么不嫌棄我?小芹說:以前和現(xiàn)在不同,你的角色換了,懂不?
祁小山心疼花錢,大商場他都不進去,小芹只好帶他來到批發(fā)市場,那里包羅萬象,價格低廉。祁小山跟著小芹穿行在擁擠不堪的市場內(nèi),很快就是滿臉熱汗,胸口也堵得喘。小芹卻一臉潮紅,兩眼閃亮,她沿著狹窄的過廊逐個攤位地挑揀,討價還價,不停地讓祁小山試這試那,直試得祁小山心驚肉跳地害怕攤主惱怒。小芹砍價砍得連祁小山都覺得鮮血淋淋,人家喊八十,她砍到三十,慢慢的,祁小山心里溢出一股暖暖的感覺,這個叫小芹的女子是真的在替自己著想。小芹終于看中了一件紅T恤和黑色牛仔褲,叫他換上,又讓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前后打量,然后笑說:行,馬屎皮面光!祁小山從穿衣鏡里看到煥然一新的自己,驚訝自己居然也有幾分俊朗,便笑著對小芹說:馬屎也是肥料,可以滋養(yǎng)你這朵花。小芹笑罵:呸呦,本姑娘是好花得有好瓶配,你這泡臭屎只配插那些野花。祁小山雖被搶白了幾句,但還是吱吱地嬉笑著。
兜里錢花個精光,祁小山兩手拎著鼓鼓的購物袋,里面裝著衣褲鞋襪。擠出空氣混濁悶熱的市場,祁小山大口吸著清新空氣說:你買東西有癮呢。小芹擦著汗教訓(xùn)他:記住了,女人就愛買東西,將來你女朋友不高興了,你就領(lǐng)她到商場花錢,保證立馬鮮花盛開。
已經(jīng)是午飯時間,祁小山想請小芹吃飯,可兜里沒錢了,小芹爽快:我請你吧,你記住欠我一頓。祁小山說:既然是請,何必又說欠呢?真俗。小芹瞪眼:我就俗了,怎么的?兩人走進街邊一家小店吃串串,一鍋鮮紅沸湯氤氳著令人饞涎的麻辣味,菜架上各色葷素任選,祁小山見小芹撿的多是素菜,便說:你要多吃肉,看你瘦得骨頭都硌人。小芹冷嘲:你喜歡肥的?那去抱母豬吧,保證壓死你。兩人坐下,不一會兒便吃得唏哈唏哈、臉頰滾汗。小芹問:你喝啤酒不?祁小山抹著下頜難為情地笑了,小芹笑道:想喝就說,想放屁又憋著,難不難受???于是要了兩瓶啤酒,祁小山舉瓶和小芹碰了一下:祝你生意興隆。小芹嘻笑:請客官多多關(guān)照!兩人一頓亂笑,慢慢說到老爺子進城,祁小山的興致陡然低落,他是犯愁老爸住哪里,心里痛罵肥矮經(jīng)理吝嗇,房間空著都不行個方便。小芹笑說:多大點事啊,犯得著咒天罵地嗎?租房子不就行了。祁小山一愣,是啊,怎么自己就沒想到呢?小芹拿筷子指著他笑:罵你是豬,你還不服。
吃完飯,小芹又陪祁小山去房介公司租房,房介公司不少,房源也很充裕,只是一看房價祁小山的腦袋就大了,他不在乎房子的好壞,而是在乎租金的多少;可小芹不在乎租金的多少,而是在乎房子的好壞,盡挑那些精裝洋房電梯公寓。祁小山惱了,自己哪里租得起啊。于是兩人一路磕磕絆絆、意見不一,最后小芹煩了:你租個狗窩都行,關(guān)我屁事。說完揚長而去。
兩天后,祁小山在菜市場附近租到了房子,一室一廳的,老舊鄙陋,嘈雜污濁,家具老式笨重,但租金很低。祁小山拿著鑰匙,心里竟涌出一股踏實的感覺,他立刻給小芹打電話,渴望她分享喜悅,可小芹趕過來一看,一個勁地咧嘴,眼里盡是不滿意……盡管小芹滿臉鄙夷,但她還是答應(yīng)幫他拾掇房子。
祁小山按小芹的吩咐買回肥皂、去污粉、殺蟲劑和一雙長及肘部的乳膠手套,還順便配了一把房門鑰匙給小芹,涎著臉笑道:你以后也就住這兒吧。小芹冷笑說:你就別想白占本姑娘的便宜了。兩人忙活著擦洗抹掃,直到中午才歇下,屋里干凈透亮多了。午飯是祁小山從外面打包回來的水餃,還有鹵肉,他邊吃邊問小芹:你有沒有男朋友?小芹說:沒有,好男人都死絕了。祁小山干笑幾聲。小芹問:你有沒有過女朋友?祁小山承認有過,說是在另一座城市打工時認識的,后來吹了。小芹問:為啥吹了?祁小山苦笑:還不是嫌我窮唄。小芹笑了:你干了她沒?祁小山嬉笑:沒有。小芹嘲笑道:呸,我寧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會相信男人的破嘴。祁小山笑呵呵地說:是真的沒有,我只是摸過幾回奶。他比劃著手伸向小芹胸口,小芹用筷子狠敲他的手:別在這里耍流氓。祁小山縮回被敲痛的手問:為啥?小芹斥道:因為這是你的家。
吃完飯,小芹說還得添些床單毛巾之類的日用品,但祁小山覺得房東留下的雖舊,但洗干凈還能用,鄉(xiāng)下人不講究那么多。小芹說新家就該有個新氣象,祁小山拗不過,只好又和小芹去批發(fā)市場。
一進市場小芹就精神抖擻起來,她不但買了床單被套、窗簾枕巾和洗漱用品,還買了繡花罩布、踏毯、拖鞋、卷紙等,林林總總又是幾大包,拎得祁小山兩只胳膊都疼了,可他更疼的還是錢,他最喜歡存折的數(shù)字往上漲,哪怕漲得像蝸牛爬一樣慢也行,可跟小芹來了兩次批發(fā)市場,錢花得流水似的往下跌。小芹不耐煩他的絮叨:錢是你的爹,錢是你的命。祁小山爭辯:你我進城圖不到權(quán)、圖不到名,不圖手里多幾個錢,那圖啥?小芹冷笑:我告訴你,錢是人的狗,高興了寵它,不高興就揍它,你要是成了錢的狗,你就別活了。祁小山氣哼哼地:花別人的錢你當然不心疼。小芹頓時惱了:又不是我老爸要來,我是瞎操的什么心啊。說完小芹氣沖沖地扭身走了,祁小山愣怔著,臉頰上火辣辣的。
一個人回到出租屋,祁小山將一包包東西扔在地上,躺在床上郁悶地抽煙,他想不明白,從前每次去“水寶貝”時小芹都是笑容可掬,柔軟得像春天的柳枝,可真正在生活中交往了,她卻是個火藥性子,熗得人吃不消。
天色昏暗,祁小山趕去值夜班。賓館的生意半死不活,剛過午夜服務(wù)員都睡了,只留下保安看門。祁小山獨自坐在收銀臺后面,深夜寂靜得死水一般。他想起從一座城市漂泊到另一座城市,干過不少行當,可都是不起眼的職業(yè),沒有什么成就,于是喪氣灰心起來,加上夜色荒涼、寂寞難耐,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小芹。撥通小芹的手機,他聽見手機里傳來嘻嘻哈哈的聲音,小芹說話卻冷冰冰地:干嘛?祁小山說:想你了。小芹愣了一下,然后呸了一聲,接著就咯咯笑。祁小山的心情倏地輕松起來:你是我的女朋友嘛,不想你想誰?小芹又呸了一聲:那是假的,鬼才相信!祁小山討好:你下班后就到我那屋里去睡吧,好歹都比你那里睡得舒服。他是一番好心,小芹卻搶白道:你就別凈想著吃豆腐的事了,我可是照單收錢的喲。祁小山被噎住了,心里罵道:媽的,婊子就是婊子,認錢不認人。
通宵未眠的祁小山第二天一早回到出租屋時,進門竟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廚房里傳出乒乓的響聲,他奔進廚房一看,小芹戴著簇新的花布圍腰,頭上包著藍色蠟染頭巾,臉上正沁著細汗,邊炒菜邊看著手里的一本菜譜。小芹見他進來便急忙將他往外推:不許看。祁小山笑嘻嘻地退出,發(fā)現(xiàn)屋里煥然一新,窗戶掛著嶄新的窗簾,床上是雪白的床單、花色雅致的枕巾,舊沙發(fā)上鋪著印有活潑卡通圖案的坐墊。笨拙的木飯桌上鋪了鮮艷的塑料桌布,冰箱上燃著一支氣味溫馨的藏香。祁小山心里暖洋洋的,困頓消失殆盡,有微醺的陶醉,他想這也許就是家的感覺吧?
飯桌上擺了兩葷一素一湯,更讓祁小山意外的是小芹還從冰箱里取出四瓶啤酒:喬遷新居第一頓飯必須吃好點,今后日子才會紅火。祁小山連說對對,可嘗了嘗菜,不是咸就是淡,但他還是大加贊賞。小芹笑:既然要冒充你的女友,沒有炒菜的功夫哪行?祁小山說:我老爸說好媳婦的標準首先是會一手好飯菜。小芹笑著用筷子指著他:你想得美,本姑娘做誰的媳婦都輪不到你。祁小山反駁:嫌我是個打工的?大廈是我修,大路是我開,我們是城市建設(shè)的功臣,不像你們……可話音未落他就后悔了,怕小芹惱怒,但小芹絲毫沒有惱怒:我們咋啦?一不偷二不搶,自帶資源謀發(fā)展,沒有我們,天曉得世界上會出現(xiàn)多少強奸犯,我們?yōu)闃?gòu)建和諧社會做出了重要貢獻。祁小山目瞪口呆,他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大笑著向小芹舉杯:來來來,你我共建和諧,互利共贏哈。咣,兩只酒杯撞得泡沫四濺。吃完飯小芹讓他睡覺,她收拾碗筷,一夜未眠的祁小山卻毫無睡意,又喝了點酒,心里蠢蠢欲動起來,他走進廚房從后面攔腰抱住小芹,在她后頸窩嗅個不停。小芹笑著掙脫:哥別動手動腳了,我們好好說話好嗎?祁小山喘著粗氣:去床上再好好說。小芹擋住他伸過來的嘴巴柔聲道:哥,我們干干凈凈做朋友好嗎?祁小山失聲大笑:跟我還裝淑女?小芹倏地臉色通紅,定定地盯著他一眼,突然甩手給了他重重的一耳光,然后怒不可遏地開門走了。
祁小山懊喪地和衣躺在床上,他鬧不明白小芹怎么突然裝起淑女來了,花街柳巷里的女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不知不覺間他跌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直到手機吵醒他,哥哥大山打來電話說老爸就快進城了,老爸問城里的兒媳是不是也要包一份禮金?祁小山頓時亂了,說城里不興那一套。祁小山掛了電話,心里在想以后咋個收場。天色已是黃昏,吸完一支煙后,祁小山沮喪地想到還得央求小芹,當務(wù)之急是把老爸哄住,等他回去了再說。
“水寶貝”的大廳里一如既往地彌漫著朦朧的玫瑰紅,幾個暴露性感的女子坐在沙發(fā)里做刺繡,她們一見祁小山就笑著嚷嚷:小芹,你小山哥來了。連喊了幾遍也沒見小芹露臉,祁小山訥訥笑著,只好直接上樓,他在一個包間找到了小芹。小芹臉朝墻壁坐著,冷冰冰的沒反應(yīng)。祁小山又是賠不是又是罵自己,可小芹仍舊面無表情、不理不睬。祁小山尷尬得不知所措,突然掏出兩百塊錢塞到小芹手里,不料小芹像被火燙了似的猛跳起來,將錢狠狠摔到他的臉上吼道:滾!
老爸進城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祁小山憂心焦急、束手無策,混得灰頭土臉,就連小芹都瞧不起自己,快要火燒眉毛了,到哪去找人冒充女友呢?
祁小山焦慮彷徨,不想工作上又出事了。那天中午祁小山吃完大雜燴后到各個樓層巡查,剛上二樓就見一個人影閃進衛(wèi)生間——瘋子,肯定又是那可惡的男瘋子——祁小山心里憋了很久的火騰地竄起,拔腿沖過去,只見男瘋子正在大把大把地扯著卷紙往口袋里塞。祁小山猛喝一聲:這回看你往哪跑!男瘋子嚇得驚慌失措、嗷嗷亂叫,突然竄向窗口,嗖地跳了下去。瘋子沒有摔死,但是斷了一條腿。瘋子的家人也算明理,只要了幾千塊的醫(yī)藥費??煞拾慕?jīng)理卻氣得七竅生煙,他趕走了祁小山。
節(jié)骨眼上把工作丟了,祁小山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里,茶飯不思地喝悶酒,醉了睡,醒了喝。他也想過把自己的窘境坦白地告訴老爸,告訴他自己女朋友沒有、房子也買不起、甚至現(xiàn)在工作都丟了。老爸肯定會傷心,但畢竟是老爸,不會嫌棄自己??善钚∩接钟X得這么灰溜溜地承認失敗,在城里這些年不是全白混了?
那天上午房門突開,小芹陰沉沉地走進來。祁小山蓬頭垢面地瞪著雙眼,木呆呆的。小芹穿著紫花長裙,裊裊婷婷。小芹不理他,拎著一個袋子徑直去了廚房。祁小山怯怯地跟過去,見小芹系好圍裙在案臺上刮魚鱗,頭也不抬地冷冷地問:我的菜譜呢?祁小山忙去找來菜譜,拿在手上惶惶地站在一旁。小芹說,我去你那個賓館時才知道你被炒了。
小芹做了酸菜魚、蒜泥茄子和魚頭豆腐湯,祁小山幾天沒吃熱飯菜,卻仍沒胃口,他長嘆說:小芹我太沒出息了。小芹咚地將一碗飯重重地擱在他面前:你這副熊樣不把你老爺子氣死才怪,男人就該有個男人樣,好歹你還有親人牽掛著,你該知足了。接著小芹說這些天自己老是心口隱隱作痛,想念爹媽,做夢都夢見他們進城來看自己,可老家早就放出話了,說只要她膽敢再跨進老家一步就活活打死她。小芹眼里淌下了熱淚,祁小山愕然不語,愣愣地望著傷心的小芹,他想與她相比,自己這點煩惱何足掛齒?祁小山突然一把握住小芹的手說:小芹,從今往后我就是你哥——親哥。小芹滿臉熱淚地望著他,哽咽地叫了一聲:哥!
那晚,小芹把自己的行李拿了過來,在這邊洗澡、睡覺。
祁小山多數(shù)時間在外邊找工作,自打小芹那一番傷心哭訴后,他再也沒有了非分之想,他把鋪著嶄新被褥的大床留給小芹,自己則在陽臺上搭了一張折疊單人鋼絲床。小芹進門都會招呼:哥我回來了。走時也招呼:哥我走了。夜里,祁小山聽著小芹洗澡的水花聲和她夢中的囈語,渾身騷熱,心里刺痛酸澀。他曾經(jīng)勸她:小芹別干了好嗎?小芹低頭幽幽道:可是誰養(yǎng)活我?祁小山一聽又泄了氣。祁小山找工作找得焦頭爛額,好點的工作要學(xué)歷、資質(zhì)什么的,他都沒有,臟累苦活又大都不穩(wěn)定。一天傍晚小芹給他打電話,叫他迅速趕到一個十字路口,說自己在一家超市門口等他。祁小山趕到時,小芹在超市門前的休閑椅里坐著,正和一個四十左右的女人熱火朝天地聊著。小芹見他來了,立刻給他介紹女人:這是陳姐,超市的老板。小芹又給陳姐介紹祁小山:這是我哥。陳姐詭異一笑:你哄鬼喲,從哪里冒出個哥?小芹臉紅嬉笑:撿來的。陳姐上下打量祁小山一番,意味深長地笑道:既然是你哥,我就放心了。陳姐的超市需要一個守夜的,超市約莫百十平方,規(guī)模不大,祁小山每天晚上九點過來,第二天上午十點就可以回去,每月一千塊。陳姐抱歉地說:小本經(jīng)營,莫嫌錢少啊。祁小山急忙答應(yīng):這工作清閑,我干。之后陳姐又和小芹嘮叨,說自己老公開一家摩托車代銷店,一直催她把超市轉(zhuǎn)手,可自己舍不得,說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小芹哼哼哈哈著。離開超市后小芹才告訴祁小山,說陳姐擔心放了超市,萬一哪天男人有變化她就無依無靠了。小芹又笑著說:哥你好好干,說不定哪天陳姐會讓你當?shù)觊L呢。接著小芹告訴他:陳姐以前也做過小姐,所以一直對老公心有余悸。祁小山吃驚地問:她老公知道嗎?小芹說:知道啊,男人混得窩囊,女人在外面的那點破事就會睜只眼閉只眼,可男人一旦混出點名堂,什么花花腸子會沒有?她說完尖厲地盯了他一眼,祁小山背上倏地掠過一陣冷氣,臉上熱辣辣的。
祁小山每天晚上九點去超市值班,次日十點離開。小芹是下午兩點到“水寶貝”上班,凌晨回到出租屋,他們每天只有三四個小時呆在一起。祁小山想獻殷勤,于是把小芹換下的衣服全洗了,以為小芹會高興,哪知小芹不買賬,還責備他:哥呀,七尺高的漢子給女人洗衣,女人以后只能跟著你吃風喝屁。祁小山爭辯:我也想當老板掙大錢,可有門嗎?小芹忿忿道:你就等著老天爺扔金元寶吧。小芹不滿意他白天閑著,認為他應(yīng)該出去再找份事做。被小芹搶白心里自然不痛快,但祁小山也覺得白天閑著的確不行,于是他出門找機會,還真找到一份送水的活兒,客戶一打電話他便騎著電動車去送,雖是純體力活,但收入穩(wěn)定。慢慢地祁小山打算自己開個配送店,成本并不高,主要是店面租金,廠家免費鋪貨,每桶水加個二三元再賣給客戶。小芹聽了馬上叫他打消念頭,說報上都說了飲水機不衛(wèi)生,用桶裝水的人越來越少,這生意沒前途。祁小山很吃驚,一是吃驚她有生意頭腦,二是吃驚她居然??磮蠹?。
小芹住在出租屋后,祁小山別說做那事,就是摸她一把都不行,她說不能讓他家老爺子覺得她是個隨隨便便的女人,她那股認真勁讓祁小山既好笑又無奈。一次小芹問他:你家老爺子喜歡什么樣的女子?祁小山想了想說:像我嫂子那樣的,樸實勤快,不搬弄是非。小芹笑說:我這種涂脂抹粉、露胳膊大腿的,老爺子肯定看不慣。祁小山愣著大眼瞪小眼,一時啞口無言。
哥哥大山打電話來,說老爸一周后進城。小芹突然臉色蒼白,慌張地說:哥呀,千萬不能告訴老爺子說我們是老鄉(xiāng),不然老爺子過河一打聽,我就原形畢露了。祁小山和小芹忙著采購款待老爺子的食品,將冰箱塞得滿滿當當,老爺子苦了一輩子,第一次進城,沒吃過的都要吃,沒看過的都要看,沒玩過的都要玩,還得到市場給老爺子置幾身新衣。兩人又專門走了幾家醫(yī)院尋訪老中醫(yī),咨詢給老爺子治病的事。
正忙得熱絡(luò)時,小芹突然出事了。那天天剛蒙蒙亮,祁小山還在超市里值班,忽然手機響起,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叫他到派出所去交罰款取人。原來凌晨時分警察突襲了“水寶貝”按摩店所在的小街,抓獲一批嫖客和小姐,小芹也在被抓之列。小芹交代說他是自己哥,警察才叫他去交錢領(lǐng)人的,罰款是五千,否則就要拘留半月。祁小山惱羞得直想撞墻,五千塊倒不說,她竟然把自己拖進了齷齪事里。他想置之不理,可又想到見死不救實在不仗義,自己有難時小芹熱心熱腸幫自己,怎能忘恩負義呢?于是祁小山給陳姐打了電話,陳姐叫他快去派出所撈人,說自己趕到超市守著。陳姐還說:小芹夠意思了,沒有坦白你也是她的客人,不然你也會被以嫖娼論處,罰個萬兒八千的。祁小山這才驚出一身冷汗,更不敢怠慢小芹了,他怕吃不了兜著走。祁小山在自動柜員機取了錢,慌慌張張直奔派出所,警察嚴厲訓(xùn)斥他怎么當?shù)母??妹妹做皮肉生意都不聞不問,是什么人啊。祁小山哭喪著臉諾諾著,不敢爭辨半句。
走出派出所,小芹地臉上還殘留著脂粉,長發(fā)凌亂蓬松,居然滿不在乎地咯咯直笑。祁小山氣急敗壞:虧你還笑得出來。小芹說:我不笑,難道要哭嗎?又不是第一次,不就是破費幾個錢嗎?祁小山氣不打一處來:你說得輕巧,五千塊呀,打了水漂連水響都沒聽到。小芹笑道: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警察窮,你就當是扶貧了。
天色已大亮,街頭熱鬧起來,小芹餓了,在一家米粉館里,小芹要了一大碗熱騰騰的三鮮粉,還加了一個蛋,可祁小山一點胃口都沒,五千塊錢讓他心痛得直哆嗦。小芹兀自香甜地吃起來,蒼白的臉漸漸漫起紅潤。祁小山卻在一旁不停地嘆氣,小芹煩了:你咋像個老婆子?就知道錢錢錢,有完沒完?祁小山憤然道:又不是三塊兩塊的,五千啊,抵我半年的工資了。小芹咚地將碗擱下,橫眉怒目:你就是因為五千塊錢吧?說著拎包怒沖沖地走了,祁小山緊跟著?;氐匠鲎馕?,小芹拖出行李箱打開,掏出一張銀行存折扔給他,祁小山一看大吃一驚——二十三萬,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芹拿過存折鄙夷地一笑:一個男子漢,五千塊就打瞎了眼睛,我會還你的。說完拔腿出了門。
整整一天不見小芹人影。又過了一天,還是不見她人影,而且她的行李也不見了,她趁祁小山不在時拿走了。打她手機全是關(guān)機。
三天沒有小芹消息了,祁小山心慌得厲害,她躲哪去了?不還錢了?無奈之下他只好向陳姐求助。陳姐吃驚:你還不知道呀?小芹自己盤下了一個燒烤店,當老板了。祁小山心里轟然一聲,忙問燒烤店在哪里。陳姐說自己也是聽說的,也不知具體在哪個位置。
老爸進城了。那天早晨起霧,街道、樹梢、電線桿上都是濕漉漉的?;疖囌镜爻稣究谙∠±局鴰讉€接站的人,祁小山徘徊其中,無精打采,悵然若失,他不知一會兒見了老爸該怎么解釋?;疖囘M站的隆隆聲漸漸平息,不一會兒,稀薄的霧里出現(xiàn)了老爸佝僂的身影,老爸一邊走路一邊咳嗽,步履遲緩。猛地,祁小山驚愕地睜大了雙眼,只見一個高挑的女子跑過去攙扶起自己的老爸,她是小芹!小芹素面朝天,穿著白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祁小山心頭一熱,眼睛模糊了,淚水禁不住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