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樂清市外國語學(xué)校 鄭爾佳
我是土生土長的鄉(xiāng)下姑娘。母親生我的時候,正趕上春天到來,于是她給我取名筱春來。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吹嗩吶的,我爺爺在家鄉(xiāng)的名氣可高著呢。別人家辦白事,都會叫上我爺爺?shù)膯顓劝嗳ゴ瞪蠋浊T诋?dāng)時,他可是“嗩吶王”,筱家班的掌門人。
長大后,聽母親講爺爺以前的事兒——
在我們村,嗩吶這種民間藝術(shù),不只是一種娛樂,辦喪事時還意味著對逝者的人生評價——品德平庸者,嗩吶班只吹兩臺;中等的吹四臺;上等者吹八臺。只有為德高望重者,才吹《一枝花》。這首高難度的曲子,只有我四方聞名的爺爺——筱三爺能吹。筱三爺老了,筱家班需要接班人。村里人都指望母親生出個兒子來。遺憾的是,母親生出了我。姑娘是不能學(xué)吹嗩吶的。
那時,有兩個小伙子前來學(xué)藝。一個是遠(yuǎn)房表叔的兒子焦旭,一個是游家的孩子游明澤。
游明澤到我家時,一臉汗水。奶奶端給他一碗水,他一飲而盡?!扒瓢堰@孩子渴的!”奶奶搖搖頭。
“筱三爺,我想當(dāng)您徒弟,您教我吹《一枝花》吧!”游明澤懇求道。
爺爺睜開眼看看游明澤,說:“孩子啊,這路啊不好走。你還是回去和你爹種地吧?!?/p>
“不,我不回去。我不怕苦不怕累,求求您收我為徒吧!”
爺爺見拗不過游明澤,便說道:“孩子,你當(dāng)真想好了要學(xué)?這可不是你們小孩子開玩笑的話??茨氵@般堅持,我便收了你?!?/p>
“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學(xué)!”
游明澤跪下來磕了幾個頭,這就算拜了師。
爺爺把游明澤帶到里間和焦旭一起住。同一村的,兩人自然也不陌生,很快便聊了起來。
“你來得早,你說說每天都學(xué)什么?”游明澤問。
“我來這兒兩個月了,嗩吶碰都沒碰過!”焦旭把玩著手里的稻穗,笑著說,“平時就是拿根蘆葦稈,吸水。”
“就這個?怎么練?”
“走!”焦旭拉著游明澤到了河邊,示范給他看。游明澤很快就學(xué)會了。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游明澤和焦旭每天都會去河邊練習(xí)。游明澤聰明伶俐,天分過人,并且很努力;焦旭同樣天資聰穎,可他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讓爺爺看了不是滋味。最終,爺爺選擇游明澤當(dāng)徒弟。
那天一早,師父對游明澤說:“今天吃完早飯教你吹嗩吶?!庇蚊鳚陕牶?,立馬打起了精神,吃完早飯后,在院里等著師父。
爺爺對游明澤說:“孩子,你要記住一句話——嗩吶離口不離手!”
春去秋來。10年后,在爺爺?shù)慕虒?dǎo)下,游明澤出師了?!懊鳚砂。阋怖洗蟛恍×?,功底不錯,可以出師了。以后筱家班交給你了,就叫游家班吧?!睜敔斂攘藘陕曊f道。
“師父……”
“去吧?!睜敔敁]了揮手。游明澤轉(zhuǎn)身離開,渾然不知師父在背后那充滿期望的眼神和疲憊的身軀。
“你聽說了嗎?老游家的那個小伙子出師了,以后嗩吶班改叫游家班了!”
“真的?喲,真不錯呢!”
兩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大娘聊最近的新鮮事。游明澤坐在家中擦拭嗩吶。隔壁村的村支書去世了,他得和師父去葬禮上吹嗩吶。到了過世的村支書家,班子排排坐下,爺爺便開始吹《一枝花》——逝者德高望重,值得吹這個曲子。
爺爺吹著吹著,嗩吶里竟吹出了血。游明澤吃了一驚。這時,爺爺開口了:“別發(fā)愣了,拿著嗩吶,把這首曲子吹完?!?/p>
游明澤雙手顫抖著接過嗩吶,含著眼淚吹起了《一枝花》……
爺爺?shù)昧朔伟?,晚期。爺爺臉色蒼白,靜臥病榻,看到游明澤來了,伸出手去:“師父恐怕是不行了,你要記住,一定要把嗩吶傳承下去?!?/p>
游明澤哭了,泣不成聲:“師父放心,我一定會給您吹《一枝花》?!?/p>
爺爺笑了:“孩子,不用!我受不起……”
爺爺去世后,游明澤去找原來班子里的伙伴們,想給爺爺辦一場盛大的葬禮。原先班子里的伙伴們,為了養(yǎng)活家人,拖兒帶女的都去了縣城找工作——吹嗩吶賺不了幾個錢,無非是鄉(xiāng)下辦喪事的人家請班子去吹幾曲,請的人少,給的錢也少。游明澤得到的回復(fù)都是“有事去不了,也賺不了幾個錢,你還年輕,趕緊找份其他工作吧”之類的,可不管怎樣,游明澤始終忘不了師父的話:“嗩吶離口不離手!”
天上下起了小雨,山頂飄來熟悉的旋律,一位青年在一個小土堆旁吹著嗩吶,那聲音凄涼婉轉(zhuǎn),其間透著一絲不甘……
吹著吹著,游明澤哭了,眼淚和汗水一起落下。游明澤分不清哪滴是汗,哪滴是淚,因為它們都像綻放后的煙花,那么涼,那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