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怡
第一次發(fā)現(xiàn)梅插在那瓶中竟這樣素雅。
這瓷瓶只在過年時才拿出來擺著,聽說是祖上傳下來的,沒什么特別,周身是青白色的,青白而有光亮。折于冬日白雪中的紅梅插入瓶中,清水養(yǎng)著,梅影疏斜,水光清淺,煞是好看。
偶然的機會,去了杭州南宋官窯的郊壇下窯遺址,透明的玻璃隔板下,是大堆青灰色的碎瓷,碎得毫無章法,數(shù)量之多,令人驚愕,這都是當年窯中的殘次品,不能上貢朝廷,亦不可流于尋常百姓家,只有摔得粉碎,才是唯一的結(jié)局,但那厚厚灰塵掩不住的青綠,似曾相識。
展館由幽深的江南小宅構(gòu)成,循著那曲曲折折的小徑,見了無數(shù)晶瑩如玉的青瓷,挺拔秀美的花口壺,勻凈渾一的海棠瓶,端莊優(yōu)雅的玉壺春……但這些仿佛都不是我想尋的。直到連廊的盡頭,剛欲抽身離開,見正中心的展柜里,柔和的燈光下,一只釉色光滑均勻自然的瓶獨自靜立,如此相似的場景,記憶仿佛重合,終是尋到了它。
細瞧那只瓶,它的口徑之小僅與梅之瘦骨相稱,故名梅瓶。古人對它甚為推崇,盤口短頸,圓肩斜腹,造型挺秀俏麗,又有“美人肩”之稱?;腥婚g,腦中浮現(xiàn)出家中梅瓶養(yǎng)梅的畫面,那光亮的釉色,與這展臺中細膩卻又略顯黯淡蕭條的青白,似乎有著些許差異……
在那座遺址里,我還看到了古人燒瓷時所留下的種種器具。官窯作為宮中器物的主產(chǎn)地,從取土開始就極為精細,開始時只會用細密的粘土制成簡陋的土色陶器,而一個匠人的偶然失誤卻讓高嶺土鍛造出了美玉般的色澤,成就了一段青瓷的佳話,由做坯到修整,到上釉,最后燒成,每一塊土的緊密結(jié)合都經(jīng)過了無數(shù)雙粗糙大手的塑造。在某年某月,某個值得被記住的日子里,那個青白的梅瓶在火與土的對抗中誕生,不知何時,又進貢到朝廷,后來又傳到了我久遠祖輩的手中,并且一代一代流傳,最終我來到了它的身邊?;蛟S它也曾流浪漂泊,或許也曾磕碰損傷,但如今它就靜立身旁,仿佛冥冥中有一根細線,穿越時空牽連起我與它的緣分。
當然,在科技日新月異的時代里,這樣的瓶似乎沒有變少,而是變多了,而且做工大多精美絕倫,沒有絲毫的瑕疵與疏漏。但也因此缺少了某種韻味,呈現(xiàn)出精密儀器固定測量下的整齊劃一。昔日的爐火不再熊熊,收斂起了往日的囂張,便也收斂起往日的激情與活力??粗贿h處紀念品店里層層列列擺放著的高仿梅瓶,不禁為他們毫無理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生硬相聚而悲哀,因為它們只是一個空瓶,空著的不僅有外在,還有內(nèi)心。
回到家中,梅瓶依舊擺著,捧起它,端詳一陣,又放下了。一旁的祖父踱到我的身旁輕輕說道:“其實,它只是贗品?!弊娓富ò椎念^發(fā)低垂,同瓶身的雪白光線相互映襯,剎那間有些刺眼,然而我仿佛早已知曉。
祖父嘆了一口氣:聽說你的曾祖父從小就過著好日子,但家業(yè)傳到他手里時已所剩無幾了,想必家中也曾有過賈府的繁華盛景,而那時已敗落了不少,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蹦敲菲勘闶橇鱾飨聛淼恼淦分唬欢缒甑男腋Ec中年的落魄讓他的性格愈發(fā)暴躁,在一個醉酒的雨夜里打碎了那只瓶?!斑郛敗币宦暣囗懀腿婚g震醒了他,他選擇了將碎了一地的瓷埋入祖墳,這是它的來處,亦是它的歸處?;蛟S是無盡的憂傷與念想,曾祖父最終決定用一只仿得并不高明的梅瓶代替?zhèn)鬟f下去……
屋中的光線是柔白的,瓶身或青或白,亦真亦假,但梅香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