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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順的鼻子

        2018-05-30 01:36:46
        金沙江文藝 2018年5期

        錢 靜

        1

        劉順下了客車,遠遠就看到村莊了,最顯眼的是水塘東邊政府給建的搬遷房,劉順家是其中之一。人字形的彩鋼瓦屋頂,雪白的墻壁,它們像燈盞點亮了山村的灰暗,或像時代的一股鮮亮光束投射到這里來,啟蒙山村的快速成長。廚房和圍墻還沒建好,大約半年后才能住進去。水塘下面,在村委會多年的王醫(yī)生建起一幢三層混泥土樓房。劉順進去過,曾經(jīng)潔白的墻壁粘了許多蒼蠅屎,門框上也有歲月積攢下來的污垢。住進去只半年時間,就這個樣子了,他覺得糟蹋了好模樣。

        他站在公路邊,深深地吸進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仿佛讓心情平靜下來,準備開始另一段生活的跋涉。

        劉順走到村口,一股酒味軟軟地撲進鼻孔,還有另一個味,帶點陰氣,陰氣到底像什么味,他說不清,總覺得怪怪的。再吸一鼻子,兩鼻子,三鼻子,也是這兩個味。當然,他聞到的還有別的味道,都是農(nóng)村特有的尋常味道。對他造成震動的還是前兩種。他三天前曾聞到一些,但沒有此時清晰明朗,可能是因為哥哥的事影響了嗅覺。劉順的鼻子向來是敏銳的,一個物件可以聞到三四種氣味,有時能聞出第五種,工友在他身邊走過,他們吃了什么飯菜,在他的鼻子面前藏也藏不住,一說一個準,就像他親眼看到那一桌飯菜。一個大學生工友說,他的鼻子天賦異稟。

        現(xiàn)在,回來了,不再離開這個生養(yǎng)自己的村莊。如果讓他選擇一生的居住地,他不會選擇這里。他更喜歡陌生的地方,也許這來源于他喜歡詩歌的天性。詩歌總是貼附著新的東西,而不是陳舊。但他必須回來。

        姐姐十年前遠嫁他鄉(xiāng),父親半年前去世,哥哥三天前死去,家里只剩孤單的母親。他在城市像一塊破柴皮一樣漂浮,居無定所,無力帶著她。他曾跟母親說,讓她去姐姐那兒,她說,姐姐跟她合不攏,再說,那邊兩個老人,已經(jīng)讓姐夫皺起眉頭,她再過去,曉不得會皺成咋樣。她不想看到他們緊縮的臉,就在這兒呆著。更重要的是,她想住搬遷房。三十年都住老房子,現(xiàn)在,政府的強烈光輝照過來了,該享受享受。母親只五十多歲,如果正常一點,還能勞作,他放心,可她喝酒,不,是酗酒。父親和哥哥就是在酒上報廢的,他不想再讓母親走上他們的老路。

        他父親十五六歲就開始喝酒,喝到四十五六歲,肌肉被酒精抽走了,瘦了一大圈,手抖腳抖,能把平路走成坎坷崎嶇的樣子,而且兩腳平移,像褲襠里夾個石頭,已經(jīng)像個八九十歲的老頭。他不能做重活,勉強做些家務,農(nóng)活丟給哥哥和母親。后來常臥床上,躺了五個月,死了。哥哥小學畢業(yè)就回來,十七八歲時候,能干重活了,干完活計,跟著周圍的大人喝起來。這兩年,跟表哥黎愛華喝得昏天黑地,白晝不分。村里十七八歲的男子,都喝酒,有幾個女人也喝,母親就是其中一個,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中年婦女的潑辣勁兒全放大了。在村里,只要有五年以上酒齡的人,幾乎都有酒癮。

        從劉順記事起,村里人就好酒,這些年來越發(fā)嚴重了。他并不拒斥酒,疲勞時喝一點,也是好的,可村里除了吃飯,幾個人閑聊要喝,干活的地里也喝,坐在客車上也喝,把酒喝得無處不在,喝得驚天地,泣鬼神。在這遠離街市的偏僻地方,干完農(nóng)活,除了電視,沒有別的娛樂。電視是虛的,手伸得再長也夠不著,給這些成年人的快樂極其有限,唯有酒能在這枯燥的生活里挖個小洞,對著這個小洞,才得以暢快呼吸,把日子過下去。他們的閑聊需要酒做佐料,沒有酒,話語無法繼續(xù)下去,就像一輛車沒有油無法行駛。在這話語的行駛中,相互的情感得到交流,心貼近了,生活才有點溫暖,才有點滋味。如果到誰家,沒有倒酒,心里總是缺少一點東西,話也無法說下去。常往來的人會直說,倒點酒喝,主人如果說,沒買酒,客人覺得索然,一次還可以,兩次三次都沒倒酒,以后關系就硬了,干農(nóng)活請人都難請。隨時隨地的飲酒,癮慢慢上來了。上癮的人,都是為了痛快,對自己的命已經(jīng)不管不顧了,寧愿在酒浸泡下的赤裸快樂里至死不悔,也不愿碰觸酒之外的更多東西。

        2

        劉順走進巷子,這村中的腸道,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和陰氣,仿佛它們就是寄居在這村莊里永不消散的靈魂。

        迎面走來十四歲的狗勝,手里捏著一根干枝條,邊走邊拍打墻腳和地面,仿佛是探尋地下寶藏的勘探隊員。狗勝是智障少年,在學校讀書時候,考卷上所有填空的地方,都寫上 “土” “木”,老師曾在班上說,他是在考卷上蓋房子,引來全班大笑。

        劉順的家在村子邊上,拐過兩個墻角就到。他推開院門,地面的蒼蠅跳蚤一樣遠遠跳開。村里的蒼蠅煩躁而稠密,像難以驅趕的霧障。整個院子里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遠處傳來突突的拖拉機聲,模糊的聲響,像帶著毛邊,或像裹在氤氳里掙脫不開的樹影。天空蒙著一層灰白的云,射下來的陽光在院子里不甚明朗。

        空了,這個家,一種生活不知要怎樣繼續(xù)下去的茫然和憂郁撲到心頭。

        三間正房的門關著,只有左邊的廚房門半開。他走進去。母親坐在桌邊吃飯,面前擺著一碗豬排骨和一碗紅豆湯,豆湯很純粹,沒有一片青菜或腌菜,像這即將開始的寡淡日子。她抬頭看他一眼,放下筷子,說,我吃冷飯,曉不得你要回來。她起身去洗鍋煮米。他看到母親的眼皮是泡的,臉也帶著浮腫。這不是哭出來的,是酒精催逼出來的。哥哥抬上山的那天她沒怎么哭,傍晚就喝酒了,夜間,在幾個閑聊婦女中,她還露出縹緲的笑容。

        他心里壓著氣憤問,你又喝酒了?母親說,喝著一點。

        “死了兩個,你還不夠,還要跟著死,你活夠了?”

        母親沒有回答,走出門去隔壁屋里舀米,劉順跟出去。米袋旁就是十公斤的酒桶。哥哥的喪事上,來的人都提一瓶酒,都是村里買的,全倒在二十五公斤的塑料桶里,出殯后的當晚,只剩八九公斤,劉順把它倒進十公斤的桶里?,F(xiàn)在,酒落下去六公分左右,這六公分在三天時間里,一部分招待客人,一部分肯定落進了母親的肚子,暈染了她空乏的日子,使自己免于寂寥的敲打。他本想把它倒進臭水溝,可來個人,還得去買。

        母親把淘洗過的米放進電飯煲。電飯煲上蒼蠅惡作劇似的點了好多糞便。她咋不擦洗一下呢,他心里的不快膨脹開。母親坐回到桌邊吃,他抓下墻上掛著的抹桌布,從缸里舀半瓢水浸濕,細細抹電飯煲。他在城里,有點想念這個家,想念母親,一回來,看到母親的樣子,那些想念全沒有了,像一縷縹緲裊娜的白霧,走近,又看不到了。原本昨天就可以回來,但他想再看看曾經(jīng)熟悉的城市,以便在今后冗長的歲月中,有個念想,讓精神得以呼吸。他在市區(qū)里游了三個景點,一直到黃昏才回到旅社。如果湯莉還跟他好,她會陪著他,可她在一周前離開了。他只能獨自走進景點。當他站在金殿大門口,回身看城市,想到兩句詩:

        陽光收留了冬天

        總穿透不了蓬勃的城市

        公園一角的海棠花憋屈地綻放

        等待夏天的火錘

        回到家,那萌動的詩興在酒氣和陰氣的夾擊下,將逐漸飄散。可自己得回來,再失去母親,他就沒有家了。

        劉順吃完飯,走出廚房,桂芝在屋檐下撒麥粒喂雞。他問母親,煙山哪里沒挖,母親說,大麥地一塊都沒挖。這可是一年的衣食飯碗。別人家,每年的烤煙收入多的八九萬,一般的也是三四萬。家里是最少的,才一兩萬。他不明白,別人喝酒也能好好種田地,可哥哥和母親,把田地耽誤了,常常醉了睡,睡了軟,沒精神干活。

        3

        劉順和母親扛著鋤頭走出家門。天空亮開,陽光照在對面的山梁上,像被稀疏的樹木、房屋吸盡了,顯出綿軟的樣子,不像在城市,暗淡的陽光落在堅硬鮮亮的樓房上,折射回來,讓它回歸到躍出太陽時的堅挺明亮。

        母子倆走進一片樹林,到了林子盡頭,前面是一片核桃樹,再過去是一座碩大的山,山坡平緩,長滿茅草。劉順家的地在小路下面,走過二十來米的松林就是,大大小小有六七塊。母親在松林腳開始挖煙山。煙山橫向挖,一尺寬,兩邊挖出淺溝,煙苗就栽在分隔出的條形土丘上。劉順到下方去,離母親遠遠的。

        劉順做過一些農(nóng)活,但不多,挖了兩條煙山,覺得累了。他直起腰,手拄鋤把,看看周圍還等著挖的地,心就蔫了。也許過半個月,身體適應了這樣的勞動就好了。他不再想哥哥和父親,想也是沒用的。他想到的是湯莉,如果她在身邊,也許日子會有些色彩,但她投向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劉順在一個紙箱廠,每天在手動釘箱機上給硬紙板打釘,這還是村里在縣稅務局工作的遠房大伯介紹的。每天上班十個小時,一周休息一天,工資2500元,跟他在機器上打釘?shù)挠腥齻€女工,都是結了婚的,下了班就回宿舍。他跟五個男工住在廠里的集體宿舍,與他們交流不多,他是個心事比說話多的人。

        認識湯莉是個休息日,他獨自一人到城里,進書店里買了一本雷平陽的《云南記》,逛到下午,在一個小吃店里吃了兩碗餃子?;貜S已經(jīng)是傍晚。他走在一條煤渣鋪的窄路上,路兩邊是玉米地,右邊玉米地上面是一片果林,他曾在果林邊讀買來的詩集,一直到黃昏才回廠里。離紙箱廠只有一公里的時候,一個女人坐在左邊玉米地埂上埋頭哭。他走過去,女人抬頭看他一眼,臉轉向遠處,淚水還掛在眼睫毛上。女人看上去三十歲,說不上很漂亮,但也不難看。大眼睛,寬顴骨,哭時下巴往上收,已經(jīng)顯出難看了。劉順知道,再好看的女人哭起來,五官是浮著的,會被哭拉向丑。一個女人獨自在這里哭,總有一些生活的不如意,他覺得應該問一問。他說,咋了,我能幫你什么嗎?

        她說,你幫不了我,你走。聽口音是云南人,但他不確定是哪個地方的。女人皺著臉又哭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披肩的長發(fā)也跟著抖。劉順站著,看著西邊樓房林立的城市,又看看將落的太陽,轉身回到路上,繼續(xù)向前走。

        身后傳來女人的聲音,你停下。劉順停下腳步,轉身,不確定她是不是喊自己,看看周圍,沒有走動的人。

        女人扭頭對著他,你能陪我去喝酒么?他可不想跟一個完全不了解的女人在一起,現(xiàn)在的女人什么鬼把戲都有,她們表面裝得像一只楚楚可憐的兔子,內(nèi)心卻暗藏著一只狐貍。他說不會喝酒。

        女人用紙巾抹了抹臉問他,是不是在上面的紙箱廠上班?他問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可沒見過這個女人。劉順離她兩米遠站著,一星紙屑粘在她的顴骨上,微風總是搖不下來,像一面頑固的白旗。

        女人說,以前她來這里散步,見他在前面果樹邊看書。還告訴他,她在左邊玉米地那邊的建德板材廠上班,是實驗室里的檢驗員,已結婚一年,丈夫是一家制藥廠的辦公室主任,他們還沒有孩子,她要求丈夫和她一起去醫(yī)院檢查,丈夫不肯,說離婚算了,性格不合,實際上,背地里跟一個比她漂亮的女孩好上了。兩人今天離了婚。

        建德板材廠離紙箱廠大約三公里,兩個廠跟城市組成一個正三角的樣子。劉順走出紙箱廠的大門,遠遠就能看見板材廠外的空地上,堆了好大一片原木。既然是板材廠的職工,也沒什么好怕的。他回廠里也是無聊,宿舍里,工友不是看電視就是玩手機上的游戲,幾種聲音火鍋一樣攪在一起,根本沒法看他的詩集,便答應了。在去城里的路上,他問女人的名字,她說她叫湯莉,是鶴慶縣的,板材廠的廠長是她堂表哥,她的工作是檢驗制成的板材甲醛釋放情況,如果未檢測出甲醛釋放,才算環(huán)保的板材產(chǎn)品。

        以后的幾周,劉順的休息日都跟湯莉在一起,兩人在城里吃飯,逛街,便住到酒店的一個房間里。在開房的時候,他看到她的身份證,1991年出生的。想不到她才二十六歲。

        三個月后的一天下午,也就是一周前,她約他在城里見面,跟他說,他倆不合適,分了吧,劉順腦袋嗡的一聲響。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合適?!睖虻难劬粗h處。

        他沒再說什么。他不是勉強別人的人,雖然心里有不舍。他想一定是自己出身貧寒,前途渺茫,比不上她有個堂表哥罩著。

        “好吧,但我要告訴你,你不管對我怎樣的態(tài)度,我一直喜歡你,今后也是?!?/p>

        “謝謝。”說完轉身走了,下午的陽光生硬地落在她淺藍色的連衣裙上,她身后的裙子僵硬地擺動。

        4

        “過去,你走遠點,不要過來。”

        劉順直起腰,母親對著松林喊,接著,丟下鋤頭,邊喊邊往地埂下的馬路跑,腳步慢下來,不時回頭看,沿著馬路往村子的方向快步走。可他沒看見母親身后有什么。劉順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感覺涼颼颼的,像有一股冷氣圍著自己。他雖然不相信那邪乎的東西,可說的人多,心里也有點發(fā)毛。原來想,看見哥哥或父親,會高興,可真看見了,可能像母親一樣嚇得往家跑。

        母親跟劉順說過,在來的那條山箐里,昨天傍晚,李德去看他家的烤煙地,河底走來劉順的哥哥。他全身起了一片雞皮疙瘩,趕忙折回來,走幾步,回頭看,他哥哥不見了。李德在路邊折一把飛機草,撒尿沖在上面,甩甩,念幾句,把飛機草丟在后面,身上的雞皮疙瘩慢慢收回去,心里才不怕。剛才母親看到什么,讓她這樣驚慌,莫不是像李德一樣看見哥哥或是父親了。

        山箐里沖來一股涼風,剛才母親對著喊的那片樹林,枝葉嘩啦響。

        太陽快落山,劉順扛著鋤頭回家。他走的是地埂下的那條馬路,那里空曠一些,路兩邊都是莊稼地。他走一段路,回頭看看。

        回到家中,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劇, 《男人不可以窮》,對著這片名,劉順很想笑,但他笑不出來。他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他走進隔壁的屋子,把那半桶酒提起,走出院子,汩汩地倒進院門前的水溝里。身后響起腳步聲,母親來搶他的酒桶。

        劉順把母親的手掰開,直起身,向前走十來米,把酒桶甩到斜坡下,酒桶滾下去,在半腰被一個樹蓬擋住了,里面的酒晃來晃去,還汩汩往外流。母親見里面還有酒,彎腰下斜坡。她揪著酸筋草小步挪,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斜坡上,慢慢起身,繼續(xù)往下小心走。劉順站在坡頭,感覺這個老女人沒救了。遲早的事,她面前的路,毫不拐彎,筆直地通到那里,而且這路短促,不堪一目。狗勝站在巷子口,看著他和母親,手里還捏著那根干枝條。他張望一下,甩著枝條走過來。

        母親左手提桶,右手抓著草蓬爬上來,額前的兩縷頭發(fā)掉下來,在一張暗黃的臉前一晃一晃的。那倔強的身影,一副英勇赴死的樣子。她爬上坡頭,粘了灰土的酒桶提在手里,桶口前面凹下雞蛋大的一個坑,里面還有半斤左右的酒。劉順已經(jīng)出離憤怒,語調(diào)反而平靜下來,你難道曉不得這酒是假酒,是有毒的酒。她說,別人都喝,沒有人說是假酒。

        你就相信別人,你從來就沒有信過自己,兩條命就死在酒上,都不能讓你相信?他的憤怒又升騰起來。母親默默走進院門,膝蓋碰到酒桶,酒在里面晃蕩,像受到挽留而歡欣雀躍。劉順看著遠處的山和霧靄中的村莊,深深吸一口氣,然后憋住,憋得太陽穴的青筋暴起,才用力吹出去。他轉身,看到狗勝看著自己。劉順問他喝酒么,他說不喝。劉順叫他以后也別喝,對腦子不好。

        “二爺,酒里真的有毒?”

        “有,喝多了人會死,而且死得快?!?/p>

        “我爹也喝酒多,他以后也會被鬧死?”

        “肯定會?!?/p>

        “這個話不要跟你爹說,說了他會恨我?!?/p>

        “嗯?!?/p>

        5

        劉順走進院子,坐在屋檐下。正??镜木?,一公斤的小麥也就能出三四兩,他聽說,村里有人在烤酒時放上化工添加劑,可以烤出八九兩的酒,翻出一倍還多。一公斤酒十五塊,這是多誘人的利潤啊,比城里賣菜短斤少兩還賺錢。他想去烤酒的三戶人家里說,不要再烤有毒的酒了。那些酒他們自己也喝,說是假酒,他們不會承認,還要恨他,鬧到不可開交,以后得在這里生活呢,而且還沾親帶故,再說,父親和哥哥也有責任。母親喝完那半斤酒,可能會再去買。恨就讓他們恨,父親和哥哥就死在這些毒酒上,不去起訴就算便宜他們了。

        他到李建才家。李建才一家正在堂屋里吃飯,讓他坐下一起吃。他說家里也快吃得了,說幾句話就走。他站在門口,李建才手里捏著筷子來到他面前。李建才四十多歲,皮膚黝黑,背微駝,深眼窩,頭發(fā)蓬亂,也許從出生就沒梳洗過。相貌已經(jīng)跑到他的年齡前面了。

        他很想說父親和哥哥就死在酒上,但還是忍住沒有說。李建才答應以后不賣酒給他母親。那些若賣給她,出現(xiàn)嚴重后果,讓他負責的話,劉順說不出口,面對這些說話還算溫和的親戚,他沒法說,他也不是隨便說狠話的人。

        劉順走出李建才家,又去另外的兩家,他們也都答應不賣酒給母親。

        他回到家中,母親已經(jīng)把飯菜擺到桌上,一碗腌肉和一碗炒土豆片。她正擺碗,眼神里帶著酒意。他憤恨地想,她要時時快樂,天天快樂,直到快樂至死;誰不曉得快樂好啊,可快樂過了頭,生活里只有單一的樂,人會傻掉;狗勝其實不傻,他有他的痛苦呢。

        吃完飯,母親做了一些家務,出去了。她喝了酒,喜歡到別人家里閑聊。雖然哥哥剛死三天,但劉順能想象得到,她在人群里一定是有說有笑。他轉念想,這樣也好,人總不能生活的痛苦里。

        他到現(xiàn)在,也沒有從失去湯莉的痛苦中走出來。他知道,湯莉不是完美無瑕的女人,她好玩樂,好虛榮,長相也不是很漂亮,但他還是忘不了她。他不會喝酒,要讓這種如撕咬般的痛苦清晰地經(jīng)歷著,這種感覺讓他既難受又有一種美妙橫穿其間,如果是酒精的麻醉,可能會剝?nèi)ツ菍用烂?,只剩赤裸的痛苦了,他更討厭那種狀態(tài)。劉順想到那個酒桶。他樓上樓下,每個犄角旮旯找遍,都沒有看到。

        劉順上了耳樓,躺在床上看他的詩集,他又看到那首 《光輝》,已經(jīng)讀了好幾遍,仍是喜歡。

        天上掉下飛鳥,在空中時

        已經(jīng)死了。它們死于飛翔?林中

        有很多樹,沒有長高長直,也死了

        它們死于生長?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須埋葬

        它們死于無光?人世間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們一樣

        他想到父親和哥哥,還有母親,感嘆一會兒,又看了幾首詩,眼睛迷糊起來,睡著了。

        6

        劉順起床的時候,天光大亮,母親在屋檐下洗臉。他不知道母親昨夜什么時候回來的,讓他有種錯覺,母親一夜沒睡過。

        母親起身在鐵絲上掛毛巾,面無表情地說,李德昨晚被劉順的二嬸纏了。他問哪個二嬸?母親說,把壩塘挖深的那個你二嬸。母親說過,下雨的夜里,為防止水塘被沖垮,二嬸用身體擋住進水的渠口,第二天死在渠口上,死時七十六歲。被鬼纏的事,他沒有親見,半信半疑。

        他洗完臉,倒一杯茶水,坐在堂屋里的沙發(fā)上慢慢喝。院門咔嗒響了一下,有人三妹三妹地喊。劉順聽出是村長劉永貴的聲音。母親走出廚房,他起身站在門口。

        “劉順回來了?”

        “嗯,回來了。”

        劉永貴讓劉順的母親準備兩棵樹杈枝,趕一下屋里的鬼。還說,村子里到處是鬼魂,這兩年不在了好幾個,再這樣下去要不成,趕完把樹枝拿到曬場上,統(tǒng)一裝進麻袋里遠遠地燒掉。他最后說,你家拿兩棵樹枝。

        “二爺,那壩塘還填么?”劉永貴往外走,劉順對他的背影說。

        “昨晚,你媽也見著了,挖壩塘的你二嬸纏著李德,不讓我填壩塘。不在的人都向我發(fā)話了,我敢咋整。”劉永貴說完出去了。劉永貴曾說,這個壩塘挖深后,全村一百多個人口,不到兩年時間,死了四個人,超過了以前五年內(nèi)死的人數(shù)。第一個是二嬸,死在水口上,第二個是劉永貴的爹,喝了酒開著三輪車,在從鎮(zhèn)上回來的路上,車翻到公路下,肋骨斷了四根,內(nèi)臟也傷得不輕,還沒送到縣醫(yī)院,人就沒了;后面的兩個就是劉順的父親和哥哥。聽村里的李德說,一年內(nèi)還要死一個人,有人背地里說,是劉順的母親。聽到這個,村長認為,壩塘里護佑全村的神奇東西被劉順二嬸挖走了,村里死那么多人,拿定了是壩塘干的壞事,決定填了它,他不想再讓自己的家族遭受損失。現(xiàn)在,死去的二嬸不讓他填,還讓他跪在她面前發(fā)了誓,永不填水塘。在二嬸活著時,他沒正眼看過她一次。

        母親讓劉順到房子下面取兩根桂花樹的枝杈。劉順走到門口,狗勝從左邊的巷子走來,手里捏著半截木棍。

        “二爺,酒有毒這三個字咋寫?”狗勝仰著臉問。劉順在地上撿個石子,在石板上寫給他看,寫完,走出村尾,爬到地邊的桂花樹上折兩根樹枝下來。他回到院門口,狗勝蹲在地上邊看劉順寫下的字邊在一旁用木棍劃,屁股上面一根有花色條紋的布褲帶露出來,像條纏在腰間的蛇。

        劉順把樹枝遞給屋里走出的母親。她拿著樹枝樓上樓下甩,每一間屋子都甩,在豬圈門口也繞幾圈,嘴里嘰嘰咕咕念叨:冤魂鬼怪快點走,家里不是你呆處,走,走,走。母親反復念這一句,最后提著爬滿了鬼魂的樹枝出院門。母親的手臂斜支著,生怕想像中的鬼魂粘上自己的褲腿。劉順看著,有點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劉順回到屋里喝水。喝了兩缸水,扛著鋤頭出去,昨天那塊地只挖了一半的溝,得接著挖。他轉過一個巷子口,母親從劉永貴家出來。

        他對母親說,跟他去挖煙山。他感覺像對一個孩子說話。不催促,母親可能又要在家醉酒,不想做活,他不得不這樣說。

        母親讓他先去。她走過劉順身邊,他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他覺得跟賣酒的李建才白說了,她有喝到酒的渠道,他不可能每家都說不要給母親酒喝,即使每家說到,誰也不敢保證有人不給她喝。只要這三家酒坊存在,母親就能喝到酒。他拿出手機看看,快到九點,縣工商局已經(jīng)上班。他四處掃一眼,在巷子里舉報,被人聽到不好。他快步走出巷子,上了壩埂,又往通向山箐的馬路走??纯此闹軟]人,打開流量,在手機上查找縣工商局的舉報電話,找到后,撥了過去。接聽的是個男人,劉順剛說反映一件事,男人就問他的姓名,地址,工作單位。劉順告訴了他,并把村里三家賣假酒的事說了。男人說,過兩天我們?nèi)ゲ椤?/p>

        7

        三天過去了,劉順沒聽到縣工商局的人來,一周過去,村里還是沒人說起有工商局的來過。劉順想打電話催一催,可想想,人家不想來,再催也沒用。這條路看來是沒指望了。

        劉順回來的這些天,白天做農(nóng)活,晚上哪兒也不去,做做家務,看看電視。村里人見他這樣,認為他出過幾年的門,有點見識,看不起他們,于是也就不跟他來往,路上相遇,也不大說話。出圈糞時,母親去喊人幫忙,只來兩個跟她常在一起閑聊的婦女,男人都借故說忙不開,沒有來。

        一天黃昏,劉順覺得這樣封閉自己也不是事。他去黎愛華家。他哥哥活著時常和黎愛華在一起喝酒閑聊。黎愛華三十八九歲,待人平和,三輪車、摩托有點小毛病,幾分鐘就解決了。從祖輩論下來,劉順跟他是表兄弟關系。黎愛華倒半杯酒給他,劉順沒有喝。他獨自喝著,最后把劉順沒喝的酒也倒進自己的杯子。黎愛華已經(jīng)離不開酒,每天都要喝點,兩三天沒喝到酒,手就抖起來,像個老人。他跟母親一樣了,劉順想。過不了兩年,他也會像哥哥一樣死掉,留下他待人平和的老婆和正上初中的女兒。聽母親說,他媳婦,為他喝酒干不了活計哭過幾次,有兩次跑回娘家。他的心沉下來,他們不應該這樣的,他們應該健康地活著。黎愛華對劉順說,你哥在的時候,我們倆經(jīng)常在晚上喝酒款白話,有時候兩個人會坐到半夜一兩點,有一晚,到十二點,一人抽了一包煙,一個人喝的酒不下八九兩,但就這樣款,也不咋醉。他不在之前那個星期,我沒跟他在一起,這個倒是確實的,我不騙你。

        黎愛華說起劉永貴運送四麻袋粘上鬼魂的樹枝的事。這是全村的鬼魂。劉永貴讓王福醫(yī)生的皮卡車送出村,王醫(yī)生沒答應,擔心自己的車粘了邪氣以后出問題。他又問有三輪車的人,他們都不愿意。他只好讓四個人回家拿一根繩子來,把麻袋拴在車后。車是他的馬自達CX-7,花了二十四萬八千元買來的。四個男人每人拿跟木棒在后面扒著,不讓袋子掉到公路下。車子慢,他們還是小跑著,木棒不停地扒。四個麻袋就像豬尿泡一樣被閃著銀光的小車拖著跑,男人們在灰霧中笨拙地追趕著 “豬尿泡”,不停地彎腰、直腰,像舞臺上忙碌的小丑。劉順后來看到,劉永貴的車前車后、玻璃上粘著一排排畫著符章的草紙,在風里,裙子一樣蕩起來,像個時髦女穿上草裙,妖嬈而狂野。

        劉順沒有接他的話,說, “被鬼魂纏的事,表哥親眼見過?”

        “見過,李德被纏那晚我在,李建才被纏我也在?!?/p>

        “什么人容易被纏?”

        “經(jīng)常喝酒,身體弱的人,女人小孩也會。”

        劉順腦子里有了一條線,喝酒,身體弱,精神迷糊,被鬼纏。

        一個星期天,劉順從別的村提回一桶酒,趁母親進廚房,他把酒提上樓,藏在自己床下。飯后,自己偷偷喝半杯,出了院門。

        他去劉永貴、李建才、黎愛華家,和他們聊天,聊他城里的打工經(jīng)歷和家里的農(nóng)活,更多的是聽他們說。他們倒酒給他,他不喝,只抽煙,酒意散了回來。他們到他家里,他拿出從別村買來的酒給他們喝,自己也喝一點。他們說,這酒味道好,你只喝好酒。后來,劉順去他們家,磨不過他們的盛情,也喝他們的酒,只是少一點。每次喝完,頭都疼,喝了幾次,頭慢慢不疼了。母親問他,你咋喝酒了?他說,你都喝了,我咋不能喝。她用不解的眼神看他幾秒,也就不再問了。

        天已經(jīng)黑了,母親在堂屋里看電視,劉順坐在廚房里,頭靠著墻,累了似的微閉著眼。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微微睜開雙眼,腦門皺了一下。眼前站著黎愛華,還有好多人。他說我在哪兒?兩三個人說在廚房,他又問,你們咋都在這兒。母親告訴他,他剛才被父親纏了。黎愛華說,是他母親把人叫來的,并向他敘述他被纏的經(jīng)過。

        他一副父親的嗓音,要找村里烤酒的那三個人和劉永貴,母親把他們喊來。他說: “李建才,王福,李盛明,你們?nèi)铱镜氖羌倬?,害死了村里的好幾個人,再烤這樣的酒,你們的命不會超過兩年。想多活幾年,以后就不要烤酒,烤好的也倒掉。我問你們,以后還烤不烤酒?”

        三人低頭說,不烤了。聲音軟軟的,像受審的犯人。

        “黎愛華,你再喝酒,也不會超過兩年,你還想再喝么?”

        黎愛華小聲說,聽姨爹的,以后不喝了。

        “劉永貴,你也聽見了,你不管好,他們?nèi)以倏揪?,連你都活不過五年。大嫂跟我說了,你沒有填壩塘,還做得好,不然,大嫂整你了?!眲㈨樣钟盟赣H的嗓音和語氣說: “我回來,是要瞧瞧劉順,順便跟你們說說,現(xiàn)在,見他好好的,我們走了。”周圍人等了一會兒,見劉順父親不再說什么,確定他走了,才小聲說話。黎愛華讓劉順母親趕快去燒糖水,等劉順醒來給他喝。話說完,劉順的臉開始皺起來,嘴里哎喲哎喲地輕聲哼叫,很痛苦的樣子,哼叫停止,臉上平靜下來。

        劉順聽完母親敘說自己 “被父親纏上身”的經(jīng)過,沒說什么,洗了一把臉,讓他們?nèi)ヌ梦葑?,很多人走了,留下來的只有黎愛華和李建才。他倒酒給他們喝,他們倆說,不喝了,喝茶水得了。劉順便泡茶,自己喝母親端來的紅糖水。

        黎愛華和李建才走后,劉順問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母親,那桶酒喝完沒有,她說早兩天就喝完。他再問,家里有沒有酒,她說有一壺。他讓母親拿來。

        母親問他: “要喝酒?”

        “喝什么,我爹都告訴你們了不能喝,倒掉?!蹦赣H拿來一個深綠色軍用水壺,問他買的酒呢,他說,我的酒沒有毒,留著做活計時招待客人。劉順把水壺握在手里掂了掂,半壺是有的,擰開蓋聞,是酒,但聞不出是不是村里買的假酒。他的鼻子這些天失了靈敏,除非濃烈的味道,其中的細微已聞不出,連那股陰氣也完全沒有了,他不知道,是那些味道沒有了呢,還是自己的鼻子找不出它們來。劉順拿著綠色軍用水壺,走出院門,咕嘟咕嘟地倒進黑夜的嘴里。

        8

        第二天,劉順和母親背著兩籃煙秧去地里栽。天晴得好,陽光灑在山箐里,明晃晃的;栽下去看來得澆水,不栽,時節(jié)又過了。他的手機響起來。自從回來,他的手機像啞了一樣,這是唯一響的一次。突然的響嚇了他一下。母親也好久沒聽到手機響,抬頭看著他,手里的煙秧杵在坑里,忘了扒土。他掏出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他喂了一聲,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問他是不是叫劉順,是不是在家,他們是縣工商局的,已快到村口,讓他帶他們?nèi)タ揪频哪侨?。他說,他在地里做活,讓他們自己去,告訴他們不要說是自己舉報的。男人說,怕什么。他說,我們都是親戚,以后咋跟他們處。男人硬硬地說,好,曉得了。

        背去的煙秧栽完,已經(jīng)十一點多。劉順和母親回去。兩人走到壩埂,看到李德駝著背站在水塘邊,目光在水面上晃。倆人走到他面前。他說,縣工商局的來了,收了李建才和另兩家的酒,酒甑丟到崖下了,說他們烤假酒。劉順問他們用什么檢測。他說,就聞一下,嘗上一口,就把酒甑抬掉了。

        劉順在手機上查過的,檢驗酒的質(zhì)量得靠儀器,要測出甲醇、總酸總酯和酒精度,得有五六天才有結果。他們肯定是嫌路遠,也不想多跑,用鼻子跟嘴就測掉了;也許,他們的嘴和鼻子經(jīng)過多年的訓練,跟檢測器也差不多。

        村里背地說,是劉順舉報了李建才三家的酒,但他們?nèi)矣譀]有去找他說,好像說破了,臉面上不好看。劉順走在巷子里,每個人都會用直直的目光看他。晚上,黎愛華來家里,劉順倒了半碗酒給他。他倒回酒桶一點,說,少喝點。

        “縣工商局的來,是不是你舉報的?村里都這樣說呢?!崩钀廴A淡淡地笑著,好像是隨便說一下。

        “沒有。得罪人的事我咋會做?”

        “聽李建才說,他看見狗勝在石板上寫 ‘酒有毒’這三個字,問他咋曉得酒有毒,狗勝說,是你告訴他的,而且你又不喝村里的酒,所以李建才就懷疑你舉報的?!眲㈨槇猿终f自己沒有舉報。

        村里人不相信他的否認,跟舉報聯(lián)系起來,也懷疑他被父親纏的事是否是真的,也許是假托他父親的嘴來阻止村里烤酒。

        李建才在巷子口對黎愛華說: “村里是不能缺酒的,沒有酒,請人做活計哪個來?”

        “是啊,沒有酒,話都找不著說,個個變成啞巴了,村子可以改名字了,叫啞巴村,呵呵。”黎愛華手里夾著煙,脖子一扭,笑了,牙根漆黑,像發(fā)霉的樹樁。

        “酒有毒,狗屁,哪個雜種說的。”李建才罵著,黎愛明呵呵笑。村里賣煙葉每年六七萬的人家已經(jīng)買上了賊亮的小車,路上嗚嗚地跑,狂得很呢。自己呢,只兩三萬,吃喝剩下的錢,連一輛三輪車都買不起,到鎮(zhèn)上搭個順風車還得看人臉色。不賣點酒,出酒率低,咋能買一輛三輪車,沒車,酒碗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擺在一起。假酒咋了,城里什么不假,假化肥,假種子,連人都假。有一年,全村土地都種上豌豆,簽了合同的,最后因為扯皮事,老板不來收了,多數(shù)爛在地里。管得過來么?人家照樣吃香喝辣。李建才這樣一想,悄悄做了酒甑,開始烤酒了,另外兩家也緊隨其后。

        酒有沒有毒,村里人不知道,他們檢驗的標準是腦袋會不會疼,但腦袋沒有疼過;至于縣工商局的檢查,他們覺得靠一張嘴就知道有沒有毒,不大相信。開始,大家也怕喝到毒酒,買酒要到別的村去,慢慢地感覺麻煩,就近方便。村里人的酒,又跟過去一樣喝。劉順覺得自己白費力氣了,但這只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

        劉順的桶里還有一半,黎愛華來家,他就倒出喝。很多時候他也喝得迷迷糊糊,去黎愛華家里,他也喝他的酒,開始少一點,后來跟黎愛華的一樣多。劉順的酒喝完,他也不想到別的村買,太遠了,而且,村里的酒也感覺沒什么,他就去他們?nèi)屹I了。母親在劉順面前很少喝,她比劉順起得早,劉順起床,她已喝下五錢酒。有時她對劉順說,少喝一點,劉順說,我曉得。雖然曉得,可他每次沒少喝。他覺得,這樣的日子過下去,也不錯,至少湯莉給忘掉了。

        9

        晚飯后,天已經(jīng)黑了,劉順喝了一杯水,準備去黎愛華家,剛走出屋檐,手機響了,這是回來后的第二次響。一個女人的聲音,有點熟悉,但一時想不起是誰。柔軟的聲音里跳蕩著輕快。她問他在哪兒,他說在家,問她是哪一位。女人說,你耳朵怎么這樣遲鈍,比你的鼻子差遠了,湯莉啊。湯莉!劉順散漫的心收起來,腦袋里升騰起一片歡欣的氤氳,快速地拂過全身。他說,我的鼻子不比以前了,連香臭都難聞出來了;你在哪兒。她說,她在縣城的旅館里,明早去他的家,問他在哪個鄉(xiāng)鎮(zhèn),哪個村。他告訴她鄉(xiāng)鎮(zhèn)和村名,說三個多小時能到,在松子林下車,司機知道松子林。

        掛了電話,他的身體還處在激蕩之中。他不再去黎愛華家,回到屋里,給自己倒上半杯酒,好像要壓下那躁動不安的心情,又好像慶祝湯莉的到來。母親喂完雞豬,出去交際去了,院子籠罩著黑暗,墻角的小蟲嘰嘰叫。

        她來干什么呢,她不是不喜歡我么,他不明白,就像院子里的黑暗,他的目光無法穿透。他只能把思緒拉到跟她交往的日子,他們一起逛街,一起吃飯,一起住在酒店里。有時她讓他讀詩。詩!他的生活里竟然還有詩,雖然只是兩個多月,可在他看來,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曾經(jīng)喜歡過詩歌,連那首以前熟背的 《光輝》,現(xiàn)在回想,如同被時間風化一般支離破碎。

        酒意漸漸撲進他的意識,腦子有些迷糊,他起身上樓,躺到床上,衣服也沒脫。

        他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想到湯莉過兩三個小時就到村里來,他換上一套干凈衣服,下樓洗臉漱口。母親已出門,昨晚,李貴媳婦喊她去出圈糞。

        他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有漱口了,滿嘴的血泡,整張嘴像生命的玄關被捅破。洗漱完,他打開院門,厚實的門板上寫著 “酒有毒”。字跡歪扭,這分明是狗勝的筆跡,他見過狗勝寫在地上的這三個字。如果被湯莉看見,這可不好,他返身在屋檐下扯了一塊臟抹布,把那三個字擦了又擦,直到看不清為止。他走向院門右側的茅房,木板門上也是歪扭的“酒有毒”。他扭頭看鄰居家的門也是這三個字。他折身走進巷子,每一家的院門都是它們。這狗勝,搞什么名堂,有毒也跟你沒關系啊,你又不喝酒。他不可能都擦了它們。隨它們?nèi)グ?。他鉆進鄰近的一個茅房。

        回到家,劉順生火煮上一截腌豬腿。又給自己倒半杯酒喝下。電視開著,他看了幾分鐘,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醒來,電視還響著,里面一對男女正熱烈親吻。他看看院里,太陽已經(jīng)升起很高,有點熱起來了。他走出屋,院門開了,湯莉出現(xiàn)在門口,身邊是狗勝,大概是他帶的路。見到劉順,狗勝走了。

        湯莉上身淺藍色襯衫,袖子帶皺邊,一條緊身白色褲子,大腿和小腿的肉崩得緊緊的,腳上一雙紅色半高跟皮鞋,肩上挎著一個橘黃色的皮包,袋子垂得老長;左腮一條兩寸長的淺淺疤痕,至少是二十天前留下的。她皺著眉,臉上滿是驚異,好像誤闖某家院落。劉順好像沒看到她臉上的疤痕,一臉笑,笑得輕佻放肆,完全不是從前沉靜憂郁的表情。湯莉抿了一下嘴,顯出一絲淡淡的微笑。劉順對她表情的變化,沒什么反應,還是一味輕佻地笑。湯莉慢慢走近院子,目光在院落里快速掃一遍。

        她說他變了,臉上還是淡淡地笑著。劉順的笑一直僵在臉上,鋒利的刀子也刮不下來。

        “你喝酒了?”湯莉走近他,眉頭再次皺起來。

        “喝了一點?!?/p>

        “你沒見每家門上都寫著 ‘酒有毒’?”

        “看見了?!?/p>

        “看見了你還喝,你不要命了?!?/p>

        劉順很熟悉這話,自己曾經(jīng)也這樣說過。他尷尬地笑笑,說進屋喝口水。湯莉走進堂屋,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而來,她的鼻子使勁地皺一下,抗拒著酒氣的撞擊。她沒坐下,彎腰抓起大理石桌面上的鋁杯,湊到鼻子下聞。她咳嗽兩下,左手握拳拍著胸脯,轉身走出屋。劉順臉上的笑淡下來。她說,一進村就聞到酒氣,糞味,還有古怪的氣息,她半小時也待不下去。

        她問他聞到那些味沒有,他說沒有。

        “你的鼻子壞掉了,香臭不分了?!彼A藥酌耄又f: “劉順,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建德板材廠,如果你愿意,我跟你好,如果不愿意,就想呆在這兒,那我就把你的電話刪掉,永遠不要再聯(lián)系。”

        “我想去,想跟你在一起,可我家里,只我媽一個,沒人照管她?!?/p>

        “那些你自己想辦法,我只關心你愿不愿意跟我走?!?/p>

        劉順低下頭猶豫著,輕聲問咋又想起他了。湯莉說他不會打人,愿意來找他,是喜歡他的善良,他的思考,還有對詩的理解,能從他那里得到一些別的男人身上得不到的東西,有了那些,她才覺得生活有意思,這是她這一個月來才認識到的,但想不到他變成這樣。湯莉從肩上挎著的橘黃色皮包里掏出兩本書,說,這是兩本詩集,看來你用不上了,我等會兒把它們丟了。

        劉順走過去,說別丟,抓住她手里的書,湯莉的手垂在大腿一側,隨他拿過去。他沒有看書的封面。

        劉順再次說,我媽真的沒人照管。

        “好,你就照顧你媽吧?!睖蛘f完轉身往院門外走,劉順看她走出院門,想到什么似的,緊追出去,拉她的手,她甩開,他上前堵在她面前。狗勝在他們身后墻角用木棍在地上劃,看到他們,直起腰,走過來幾步,站著。

        我愿意跟你去,他說,我要把我媽帶著走。湯莉臉色柔和下來,她愿意跟你走么?她兒子的幸福她不會不管,他說。她露出一絲微笑,我相信,到了廠里,你的鼻子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二爺,你要出去打工?”狗勝走到他身后,湯莉看著狗勝的臉。

        “嗯?!彼D向狗勝。

        “你以后帶我去打工么?我也想去?!?/p>

        “好, 一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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