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好好
看望一個命運
六個小時的車程,我年輕的時候
曾去看望一個命運——白雪地上鴿子啄食
那間粗陋的寂涼小旅館,窗外,一種洞開
冬陽跋扈,它鞭劈而來,卻毫無熱的重量
我長久地坐著,所探視的命運是一個氣泡。
六個小時的車程,在我中年的時候
火車玻璃里我的樣子,我攏一下頭發(fā)
我觀察我的眼睛,唇,臉的輪廓,微笑
不愿意露齒,命運里裹纏的一個秘密
讓它兀自變輕,酵化成悄然離開的水。
中年的時候,所看望的另一個命運
擦開玻璃的霧氣,大地上的草枯黃
沒有人像我一樣,打開每一只盒子
它們一旦對空氣說,瞧,我是空的
它們果真就是空的;沒有人像我一樣
他們寧愿空的盒子高高掛在樹梢上
和燈籠媲美。我坐在樹下,打開盒子
所以那人說:瞧!這個固執(zhí)的女人!
火車玻璃的霧氣,手,不愿意暴露
和齒一樣,和時光角落里的秘密一樣
它們所構(gòu)成的一個,尋找命運的人。
她穿淺駝色柔軟大衣,灰色圍巾
她有茂密的頭發(fā),被風(fēng)打開如旗幟
她站在北國的冬天里,她舉起手敲一下
古老橡樹的胸膛,那是一扇門,那門
愉快打開。她的心已經(jīng)變得很輕,輕
所以她站立的樣子,穩(wěn)當(dāng)而略帶瀟灑
二分之一的節(jié)拍,指甲潔凈眼睛明艷。
抹平內(nèi)心的傷
那時黃昏掉到水杯中,我們喝
人世的苦咖啡,親手推磨,撇去渣滓
苦膽的汁子,淋在命運上,澆灌心扉
手所奏出的聲響,讓它別動,寧愿沉寂
寂然如崖,峽谷底里生活的小黃花。
既然命運清除了一切,關(guān)于血緣親族
關(guān)于友誼恩情,被統(tǒng)稱為蕪雜,在油畫
的金碧輝煌里,暫且,待著,別說話
既然黃昏包圍了你和我,黑夜將來欲來
沒有于是,果然,所以,但是,那么。
你悄然的白皙的手,水杯的瓷,縝密
可以泄露的命運的風(fēng)聲,別說耳朵忠實
眼睛忠實,心靈忠實,嘴唇忠實,別問
別信,別把命運放進紅燙的鐵盤,難安
而辜負(fù)了黃昏的敦厚,它鋪開夜床,放下
安息卡片。那死去又潛回來的人,一個是爸爸
一個是媽媽。他們觀察,慫恿,抹平內(nèi)心的傷。
你是人間最清白的人
當(dāng)年穆罕穆德說,賜予你的雙足
是讓你奔逃的,假如一地驅(qū)趕你
假如十罪之二三,你犯了
——白桌布上的果子和糕餅
不允許你享用
而半生的潛入冷水,黑暗中的靜坐
遇見成群結(jié)隊、形單影只的流浪者
很容易就渡過去了。某天盛大的火
火焰鋪滿一半的天空,人間的晚霞
(你指給我看)
如金箔的鳳凰更愿意火的沐浴
盡可以從容地走入,尖叫,妝容
又去凜凜的伊麗水,點翠。
誰能說明白一個王的來歷,他曾經(jīng)
以墮落為藥湯,終于洗滌干凈墮落
那死去的面孔和肉身
科爾古琴山奏出仙山的弦樂超度之
金鳳凰熱烈,金鳳凰清涼
她徐徐飛來飛去,任是無情也動人
一棵古老大樹,上有一扇人間的門
內(nèi)有一盞人間的燈,那提著馬燈的人
照亮——
白桌布上的糕餅和清茶
天穹盛大的銀子和湛藍。
你是人間最清白的人
為了你,鳳凰所必然經(jīng)歷的燃燒。
腳步如是所聞
因為大地上的草——原始之光
風(fēng)起云涌,水天山色無情轉(zhuǎn)換——
它們把蛛絲馬跡,裝于托盤交給你;
可以細(xì)細(xì)聽見,深夜的屋檐點滴
青石板的院落,牽?;ň}默淺笑
這不懼怕人間悲喜必將結(jié)于荒涼的看客;
因為腳步如是所聞,你一直尋找的
村莊的苦難,茍且拾金,和未來的逃遁
遁入大地上的草和落葉歸隱的,生養(yǎng)地
就手一丟的花包袱的滾動,多少人死于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今日舉起的酒杯
你跌跌撞撞耳紅眼赤的闖入,誘惑的窠臼
——談笑風(fēng)生的那個虛弱虛偽的自己。
只在鵝毛大雪又起的某年,棄絕了老練的凡塵愛
清稚的幼童,手執(zhí)鋸齒,再描畫出細(xì)絲的黃花兒
看見四月的它們,便懂得了淪落人曾經(jīng)愚蠢的暴動;
你何來的磊落旗幟?!休耕大地上布谷鳥一叫
南來北往的血液里的莽力,回歸線啊回歸線
縱橫交錯也螺旋升降的宇宙,它到底在要什么!
我們膽小謹(jǐn)慎地寧愿活在自己炮制的傷口里
贊不絕口天使透明的翅膀,并自我加冕;
不可以設(shè)計的人生,不可以假設(shè)你捧出
玉米,土豆,大麥——
你粗黑的手,你說那就是愛。
它所彈撥的晚霞霓裳曲
夕陽用每一次的最后一瞥
玩笑著死別;又用很快的鉆出
麻痹世人的心——總以為花有百日紅
人有百日好。殊不知啊殊不知?。?/p>
無以計數(shù)的偽裝的愛情和仁義
令走失的人們白白活過一大場
你是我陡然遇見的提劍的俠客
你驚嘆于劍刃自身月光的犀利
它們不磨自無情;你困擾于
所不知的疼痛,摩肩擦踵的萎靡
人間的薔薇白白地盛放
那以鋼刀刮骨的,英雄的嘆息
那以利刃洗凈花朵上的泥的美人
佛最大的恩慈是用篤實的寧靜
緊緊抱住我,如此龍騰虎躍于一線
而不落黑淵、如此遇見抱劍的你——
那只是一把古琴,它所彈撥的晚霞霓裳曲
而疾走的愛情,刻意告別冰涼的燈臺
那人間的擁抱,誰都會擔(dān)心肉體的漸涼
你只端坐于盛產(chǎn)海市蜃樓的某地
我便飄揚于渡海明燈照耀的灘涂。
你在一登場里愣怔我三十年
不可言說……不可。一說就破
當(dāng)年女媧飛天而去,天,不可破
叮叮當(dāng)當(dāng),衣袂飄飄的琳瑯
無緣一見的盛大,和荒寂。
那時你我都不在?,F(xiàn)在,在了
不可說破,一說就錯,麻姑的啞
現(xiàn)在的我們,得須靜,有,在
一須臾,一剎那,一呼吸,一顰。
你在一掩面里道出完整宇宙
當(dāng)年天傾西北,遠(yuǎn)去,那一拉遠(yuǎn)
后來目力所及的光輝物盞,名月亮
密密麻麻的人,開始遺忘,天。
可是天不可破,亦不可說破
今日的你我,所方知的“信”
你在一登場里愣怔我三十年
所覺,所悟,所不可言說的慟
唯有此,通向一微笑。不枉。
聽說又一年的西北高原上
雨水描畫的鉛灰色的南方啊
地陷于此,我何以來到這里?
既然已勘破,而腳步活著
世間的方寸,用樹葉避雨
回望那芳香肉身的人,清泉在他
純潔的心靈巖石上流淌
所以忍不住遠(yuǎn)眺嶄新的雪山
聽說又一年的西北高原上
雁陣依然,天鵝從容,花朵蓄勢
青草啊,你是每一個一須臾的化身。
他堅決的隱遁,就此超度我半生輕浮
佛說如此方自在,佛說東方即明
他用驀然的現(xiàn)出,亦用驀然的消寂
搗毀我上一世的不甘,方有光傾入
我倚持的天涯杖,奮力綻放新枝
既已勘破,活著的腳步自在歡欣
聽說又一年的雪山下兒童依舊高唱馬蘭花
潮濕的大地,黑色的泥土,豐茂的糧食
在宇宙的轉(zhuǎn)動里邁開蹄子的牛兒和馬兒
總有喜歡傳說的人,低低地微笑和哭泣
黃昏里的芳香,總有活得堅如磐石的人
清泉一流過,就動了愛人間的念
心香一裊然,立定的方寸連廣宇。
第一場雪到第九百場雪
盛載肉身的小城
天上不動的云、地上不走的水
風(fēng)推開你的面龐
就這么頓悟終了,一捧骨頭的灰
灑向白色天鵝的水域,濕泥和艾蒿
人間的麥浪一滾動,就擔(dān)心肉身松弛
既然做了人就莫要談空靈
愛惜著和我們的肉身相守的地方
一座鳥兒來叩訪的城
一座夜里睡覺樹葉比黑還黑的池。
參透“生而為人”的人,通常不言語
他端坐如佛橫躺如佛呼吸如佛微動如佛
他的肉身交付的大地上潔白的哈達飄揚
敖包上的石頭,一顆一顆會微笑會說話
比人機靈
起身推開半個蒼茫的月亮
第一場雪到第九百場雪,以一個肉身的凝視
不能重逢的安排,確保了冷淡方保有的清正
不能遺忘的初遇,所洞見到在最潔凈的時光。
轉(zhuǎn)瞬是策馬揚鞭的樣子
我不會丟失你,因為你已構(gòu)成我本身
上蒼把你,契入我
于是我有了你,并成其為我;
我不會認(rèn)為未抵心愿就是一種全然的喪失
比如盛夏兜頭的一場暴雨,秋天鋼刀般的風(fēng)
雪長成龍卷風(fēng)的模樣,春天的冰涼的泥
當(dāng)我們迎接它們,就擁有了生命的妙訣
——在柔韌里,四月紫藤的春光多么美;
我既不祈禱,也不依依勒馬,更不回頭
我只是愛過,希冀過,驚喜過,平靜過
看自己躺在生命的海洋里,潮汐起伏,溫軟;
我聽見過他的呼吸、他的柔光,我擁抱的光
我用著夢里的身影,大醉中的悲歡,伏跪于
我的命運,我竟然如此熱愛過一個人,就像
一個苦苦哀求的婦人,轉(zhuǎn)瞬是策馬揚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