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余龍
范伯群書影
恩師范伯群先生走了,2017年12月10日上午7時35分。他走得那么匆忙,那么突然,實在令人心痛,猝不及防,留下的是永遠的思念!
范老仙逝的4個月前的一天,蘇州大學體育學院為我舉行一個答謝活動,學校老領導到場,我邀請范老參加。他在電話中說行動不便,未能出席。此后不久的中秋節(jié),我去他家中探望,順便送去我們?nèi)雽W蘇大30年師生聚會影集。那天晚上,他精神挺好,熱情地為我遞茶倒水,相談甚歡。范老詢問了我日前去溫哥華女兒家小住數(shù)月的情況。當時,我見其背部有點佝僂,看不出其他任何病態(tài),只聽他說腿腳不靈,不下樓去活動了。臨別之際,他塞給我一條日本香煙,說是女兒紫江帶回來的。
去年12月7日下午,我突然接到紫江打來的電話,說是爸爸病重住院……我為之一驚。次日,我約了劉仲儀同學前往蘇大附一院探望范老,獻上鮮花。此時的范老面部已被呼吸器籠罩,無法言語交流。我倆只能俯下身子,在他身邊輕聲細語地自報家門,祝愿他早日康復!紫江站在一旁說:“看,你們說話時,我爸的兩只手不停地在動,表示他聽見了。爸爸腦子清爽,聽覺也好,就是無法開口說話……”離別時,恰遇周瘦鵑的小女兒前來探望,我隨即想起多年前,范老送過我他主編的四卷本《周瘦鵑文集》。
那天下午,我在同學群里發(fā)出范老住院信息,很快就接到大家發(fā)來的一條又一條為范老祈愿平安的祝詞。就在同學們準備抽空去醫(yī)院探望范老的時候,忽然傳來了范老不幸逝世的消息,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身旁的內(nèi)人聞之,也“啊”的一聲,難過得不再言語。
我的妻子見過范老一面,便留下永遠美好的記憶。那是2004年春節(jié)前夕,我突然患上面癱。兩個月治療效果不理想,我只能歪著嘴巴去為蘇州大學本科生授課。范老聞訊后來我家探望,安慰我說:“面癱不要緊,能治好的。我前后4次面癱呢,現(xiàn)在不是都好了嗎?”接著又說:“我介紹你去蘇州中醫(yī)院退休的費國瑾副院長家中,免費治療,她是針灸專家?!惫幻惶搨鳎业拿姘c就這樣基本治愈。
恩師范老去世的消息,同學們在當日中午獲悉之后,表示沉痛哀悼的文字和圖案紛至沓來。下午,作為班長的我,買了花圈以蘇州大學中文系84級夜大學班全體同學的名義,送到范老家樓下。次日上午9時,花玉芳、畢鴻、龔正亮等同學,與我一起前往范老家中靈堂吊唁,順便捎去不能親臨現(xiàn)場吊唁的10個同學的“白份禮”。從日本回來奔喪的范老女婿包敏教授告訴我們,爸爸原先患有肺氣腫,這次進食不慎嗆了一口飯,引起肺炎發(fā)高燒……本想給爸爸切開氣管輸氧,作最后的搶救,但被爸爸堅決地拒絕了。
我想,范老如此有尊嚴地坦蕩而去,十分體面也無遺憾。他為之奮斗了一生的“填平文學雅俗鴻溝”的學術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他所創(chuàng)立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體兩翼”的“兩個翅膀論”,為通俗文學贏得了應有的榮譽和地位;他那部標志著當今通俗文學研究水平的專著《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已正式出版;他連續(xù)兩屆當選省人大代表;他先后榮獲首批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和首屆“姑蘇文化名家”稱號。
為了紀念,去年12月17日下午,我發(fā)起開了一個小型的范老先生追思會。會上,先是觀看了我從范老兒子霄崗處拿來的一個“光盤”,內(nèi)有范老遺體的告別儀式和江蘇省作協(xié)2016年采訪老作家范伯群的錄像,緬懷了范老的一生及其非凡的學術成就。告別儀式上我那淚別恩師的形象,隱約可見。
告別儀式是在蘇州殯儀館松濤廳舉行的,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作家出版社社長吳義勤等來自全國各地近400人聚集一起為范老送行。出自復旦大學中文系主任、長江學者陳思和教授之手的挽聯(lián):“賈師綺閭曾章念切仙界高壇又召絕頂智叟 魯迅風骨鴛蝴傳奇學府何處再覓雙翼巨鵬”,懸掛在廳前兩側(cè),特別引人注目;大廳的兩邊,排列著二三百個社會各界送來的花圈,有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的;有浙江大學、南京大學、同濟大學等全國著名高校中文系、文學院的;有江蘇省社科院、世界華文論壇的……中共蘇州市委宣傳部、浙江大學中文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所等60多個黨委、高校、研究機構(gòu)和個人發(fā)來唁電。蘇州大學副校長劉標、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孔慶東教授和陳思和,先后在告別儀式上致辭,他們以事實為依據(jù),高度評價了范老為學術研究奮斗終身,成就非凡,碩果累累。
范老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少年時代隨其不識字的祖母度過。聰明的天賦加上勤奮好學,使他高分跨進復旦大學就讀。他品學兼優(yōu),本是留校任教的不二人選,卻因去監(jiān)獄看望胡風案中鋃鐺入獄的恩師賈植芳而受株連,被分配到原籍南通中學任教。曲折未能改變范老的初心,他與在揚州財校任教的同學曾華鵬攜手奮進,對現(xiàn)代著名作家及其作品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队暨_夫傳》一炮打響,1956年在《人民文學》5、6期上發(fā)表,得到副主編秦兆陽的首肯。此后,一發(fā)而不可收,《王魯彥論》、《現(xiàn)代四作家論》、《冰心評傳》、《郁達夫評傳》、《魯迅小說新論》相繼問世。
1978年,范老調(diào)入江蘇師范學院(現(xiàn)為蘇州大學)工作后,將自己學術研究方向調(diào)整為近現(xiàn)代文學史,全力以赴進行批判性的深入研究;著就了一本又一本大作,摘取了一頂又一頂桂冠。他主編了《鴛鴦蝴蝶——(禮拜六)派作品選》、《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作家評傳叢書》;聯(lián)合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7-1986)》、《1898-1949中外文學比較史》。他歷時15年,主持完成了國家首批哲學社會科學15個重點項目之一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研究。2000年1月,他主編的《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上下)出版,榮獲教育部第三屆中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會第二屆王瑤學術優(yōu)秀著作獎等。
2001年退休后的范老,矢志不渝,老當益壯。他幾乎把全部精力集中到學術研究中來,竭力與時間賽跑,朝著通俗文學史研究的巔峰沖刺!他沒時間去娛樂去旅游,并非他不喜歡,他唯有看書、寫書、做項目、搜集資料,電視也只是偶爾看看體育賽事和重大新聞報道,作為精神調(diào)劑而已。為了提速寫作,過了花甲之年的范老學會了電腦打字,鍵盤敲壞2只。他耗時七載,個人專著《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插圖本)》問世;新版《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入選中國新聞出版總署第三屆“三個一百”原創(chuàng)出版工程,獲得第四屆中華出版物圖書獎、“第三屆中國出版政府獎”,在國內(nèi)外形成廣泛影響。俄羅斯東方出版社和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先后買去翻譯版權。如今,俄文版已面世,英文版尚在翻譯中。2017年截稿的百萬多字的《中國現(xiàn)代通俗文學與通俗文化互文研究》一書,是范老帶領通俗文學研究的第三代弟子,最后完成的俗文學與俗文化研究的嶄新成果。臨終前一個月,鳳凰江蘇文藝出版社出版了《范伯群文學評論選》。
范老治學嚴謹,忠于史料,善于思辨,敢于挑戰(zhàn)。他求實創(chuàng)新、與時俱進的學術研究風格和堅守初心、砥礪前行的學術研究精神,為后人樹立了典范。無論客觀條件好孬,無論在位抑或退休,無論身體健康狀況如何,他總是不辭艱難困苦,四處奔波搜集通俗文學的相關資料。他曾寄居在6元一宿的京城旅館里,夜以繼日地從事國家重點項目的科研活動;他曾日復一日就著純凈水啃面包,待在滬上的圖書館查閱史料;他年復一年、不屈不撓地為完善現(xiàn)代文學史的架構(gòu)攻關克難,自加壓力,負重奮進,質(zhì)疑傳統(tǒng)的嚴肅文學史觀,探求符合歷史真相的新觀點。長此以往,高齡不堪重負,導致嚴重神經(jīng)衰弱,安眠藥已經(jīng)伴隨他好多年。
“道德文章,有口皆碑。”蘇州大學黨委書記江涌如是評價范伯群先生。
對于學生們來說,范老既是他們學術上的引路人,又是價值觀人生觀的塑造者。他為人處世知恩圖報,不忘舊情珍惜友誼的點點滴滴,彰顯其人格光輝,處處令人動容。一次,他在賈植芳先生家中查閱史料,見到書內(nèi)賈老的照片,連鞠三躬,還給了賈老養(yǎng)女一些現(xiàn)金,囑其買些水果供奉老師,現(xiàn)場的弟子黃誠深受感動。數(shù)年前的一天,我在他家無意談及秦兆陽的養(yǎng)子丹青(筆名),是稱自己為“大哥”的好友。當即,范老便提出要我引見。那個周末上午,我陪同他來到丹青在蘇州的家中,范老面對墻上掛著的秦兆陽遺像,畢恭畢敬地三鞠躬。之后,他將秦兆陽生前寫給他的一扎書信交給丹青,敘說了他倆之間以文會友的往來情誼,有聲有色。丹青感動不已,以養(yǎng)父早年所作的一幅水墨畫相贈,留下我倆共進午餐。
最令我感念的是2003年12月,著作等身、享譽國內(nèi)外的博士生導師錢仲聯(lián)先生仙逝,范老特地打來電話告知,我便隨他去送別錢老最后一程。緣因在范老關照下,錢老于18年前曾為我們創(chuàng)辦的《星月》班刊題寫過刊名,并賦詩一首相贈。范老對此惦念不忘,顯然他是用行動來引導我,應當感恩過去一切有助于自己的人,無論他們健在還是亡故。
范老的身教促使我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怎樣走過來的?有哪些幫扶過我的人該知恩圖報?于是,就發(fā)生了我在初中畢業(yè)52年后,回泰興為老校長李瑞生80歲祝壽的故事。
不堪回首的1960年,我先后失去父親和母親,中考又因病失利,進入泰興師范學習,兩年后學校解散回家務農(nóng)。體弱瘦小、年僅15歲的我和5歲、11歲的弟妹皆無勞動力,家庭一貧如洗,生活難以為繼。李瑞生校長聞訊后,安排了一份代課教師的工作,幫助我擺脫了困境。2012年教師節(jié)那天,我專程回故里為李校長辦了一桌祝壽酒。范老聽了唏噓不已地說:“像你這樣感恩,難得!”
范老為人仁厚。他尊重同輩,獎掖后生,惜才愛才,誨人不倦。對三代“門下弟子”,他情有獨鐘,不遺余力地提攜他們跋涉在通俗文學史探索的征程上,不斷地把通俗文學研究推向新的縱深領域。對我等大專成教學生,他也關愛有加,傾力扶持提攜。時為中文系主任的范老,精心安排,親力親為,把我們這個首屆夜大學漢語言文學班,辦出特色,獨樹一幟。
憶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江蘇省教育廳來蘇州大學開展成人教育調(diào)研,我在為此舉行的座談會上,用數(shù)據(jù)和案例匯報了本班的三大亮點:師資力量強,授課教師中高級職稱多,包括4位系主任、副主任;學習熱情十分高漲,下班后來不及用餐就趕來上課的學生不是個別,還創(chuàng)辦了《星月》班刊;畢業(yè)之后繼續(xù)深造和崗位成才的多,有讀本科、碩士的,考上公務員和走進科室崗位的更多。對此,省廳和蘇大的領導給予一致好評。
中文系辦公室秘書勇振益,兼任我們班主任,他年富力強,工作認真負責。范老力薦提拔重用,將其推上校長辦公室副主任崗位,不幸的是他在生命科學院黨委書記任上英年早逝。那天晚上,我在范老住所聊天時談到,勇振益老師確診肺癌住院不久,我去一院探望,他竟然還在病床上與一名老師探討科研成果項目推廣的事,囑咐我予以幫助。勇老師住院期間,我組織了5批同學分別到醫(yī)院和家中看望……勇老師下葬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前,我與花玉芳、朱煥忠同學結(jié)伴而行,前往其骨灰存放的那個新建塔靈掃墓。目睹老師的骨灰盒,我不禁失聲痛哭……事后我經(jīng)多方交涉,將勇老師的骨灰盒移到橫涇公墓“入土為安”。范老聽罷表揚說,你這種尊師行為實在感人!我說,老師是我最尊重的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做不到,有條件、經(jīng)過努力能夠做到的我若不做,那就對不起老師在天之靈了!范老說,道理大家都知道,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這樣……
范老為政穩(wěn)健,為學嚴謹,從政治學兩不誤。他從系里的班子和學術隊伍建設大局出發(fā),重視人才培養(yǎng)和引進,積極推進職稱評定,堅持唯才是用。他主政的短短幾年間,中文系的班子建設和學術地位都得到顯著提升,有目共睹。
30多年來,我與范老的交往數(shù)以百計,皆為私交,無一公干。范老平易近人,毫無大教授的架子。每次相見,他總是以禮相待,問長問短,從寫作、工作到家事,無所不及。有時候,范老還與我分享他的秘密,講講悄悄話,對我寬厚、仁愛、平等,讓我如沐春風,深感溫暖。因此我在他面前,能夠敞開胸懷,無所顧忌地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向他傾訴,不隱瞞不設防。每每此時,他總是耐心地聽著,一兩個小時也無妨。有時他會插話,或鼓勵或勸慰或指教……循循善誘,亦師亦友。
記得有一次,范老疑惑不解地問我,在職公務員大都選讀政治類專業(yè),你怎么……我如實相告:我中專文化,當時在公安機關屬于高學歷了,就讀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與仕途無關,純粹是為了提高寫作水平。26歲時,我就在派出所任指導員,兩年后的批林批孔運動中,成了?;逝?,非但沒有“反戈一擊”當年蒙受恥辱的市公檢法軍管會老領導,反而為其鳴不平。造反派上臺掌權當政,我遭到不一般的排擠打壓?,F(xiàn)已看破紅塵,不求仕途長進,甚至主動放棄可能去省廳工作的機會。范老說,你是對的,處世為人應當正直率真,光明磊落;做事應該做自己喜歡的事。再說,當官總有退休時,寫作則是一輩子的事。多年后時過境遷,我把那段不正常的往事形成文字見諸報端。范老聞之笑曰:“過去的不必多想,應當面向未來。”是的,范老在文革因胡風案牽連而受到的批判和五七干校的磨難遠遠超過我,他卻平淡處之,儒家大雅之風可見一斑。
那天,我友欽志新邀請我們聚會,范老聽說我與他合作編寫的20集電視劇本《反扒神探》,改名為《警察抓小偷》,拍成26集電視劇公開播出了。他說:“好事逢雙,連下兩城!”范老知道,之前我有個劇本拍成電視全國播放了,故出此言。
2017年春節(jié)后,我去拜訪范老。他忽然問我:“聽說你出了十多本書啦?”我連忙說:“只有十本,沒有多?!薄笆疽膊蝗菀装?!”范老的話是鼓勵更是鞭策。接著又問我,“近期還在寫什么?”我坦誠告知,正在搜集資料,準備寫一本玉雕方面的書。他高興地說:“這叫跨界寫作,好!”
我與范老相處,有時候也談及他的學術研究情況。此時,倘若他出了新書,總會簽名相贈。如今,我的書架上立著他的九本書,記得最早送我的是《魯迅小說新論》。贈言中,令我深感無地自容的是恩師的謙句:“余龍兄指正 范伯群敬贈”。
恩師范老突然地走了,永遠不可再見!
然而,每當我走進蘇州大學校門時,每當我耳聞從蘇大校園內(nèi)鐘樓上傳來“當、當、當”的鐘聲時,每當我看到書架上范老的著作時……他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xiàn)于我的腦際,他那高大俊朗的身材,溫潤儒雅的風度,善良慈祥的面容,含蓄深情的笑臉,仿佛就在眼前。無疑,走進我生命中的范老,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此刻截稿時已近午夜,我的手機驟然響起,傳來了蘇州大學正在籌辦“范伯群書屋”的消息。一股暖流涌入心田,令我十分欣慰。
九泉之下的恩師范伯群先生,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