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予淇
她說,和他相約逃課,一起蹲在櫻桃林里往嘴里塞未成熟的櫻桃是她學(xué)生時代經(jīng)歷過的最浪漫的事,哪怕味道酸澀,帶著一種并不豐腴的美好,卻在歲月的沉淀下釀成了一壺醇美的櫻桃酒。
她是從一千公里以外的白鹿原來的。那里有許多已經(jīng)離開的人,他們共同懷抱一棵櫻桃樹的微涼心事,尋找一個嘴唇上有櫻桃氣息的人。她和我交談時,從不提起遠(yuǎn)遠(yuǎn)處愛過的人的脾性或樣貌,只是說櫻桃林,在櫻桃林里紅得像一滴哀傷的血的紅櫻桃。
說這話時,正值陽春,我看見日光下她的紅裙擺隨風(fēng)揚(yáng)起,兩排牙齒在被曬成小麥色的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亮白,心里甚至還有些羨慕。
記憶里,東墻也有一棵高過屋檐的櫻桃樹。在乍暖還寒,桃李一紅一白捷足先登、爭相斗艷的時節(jié),它卻一身細(xì)碎,潔白如雪,既不招搖,也不張揚(yáng)。
這種感覺,就像我裹著料峭冬衣,走在青春的尾梢漫無目的地尋找久久未來的人。我吹著冷氣,碎冰窸窸窣窣地落在我的睫毛上,而我也曾幻想睡在里面三天三夜后換一條鮮艷的紅裙子站起來。
初夏五月,紅寶石般的果子便在綠葉的呵護(hù)下成熟了,如此羞赧的嬌容引得屋檐上那群淘氣貪嘴的鳥雀也心生嫉妒,于是呼朋喚友,用它們刁鉆的嘴去啄食櫻桃表層的薄皮。走近一看,就像我用正紅色的指甲油涂滿手指,又細(xì)細(xì)地一層層摳掉。
這時你捏起一顆,問她,“你還活著嗎?”“我在這里?!彼彳?、堅硬、羞怯地答非所問。“那你活著嗎?”“我已熟透。”這時你已察覺,一顆櫻桃有時就是一個濕潤而艷羨的吻。
饕餮是男人的本色,但對于這種小巧圓潤、嬌艷鮮嫩的果子,還是更適合女子享用。百無聊賴時拈起一顆放在唇邊,也是一種極美的姿態(tài)。紅唇齒白,巧笑嫣然,多少帶著些挑逗的意味。她們優(yōu)雅地捏著細(xì)長的青黃柄,像對待尤物般地把玩幾下,方才用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相比牡蠣扭曲繁復(fù)的“香艷肉體”,櫻桃與女性美之間的聯(lián)系或許顯得更為抽象。古代的文人騷客大抵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巧妙聯(lián)系,所以會有把櫻桃比作女子小嘴的白居易,也有李煜寫得百媚千嬌的“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像櫻桃似的小嘴,真想讓人去嘗一嘗是不是甜的。
十七世紀(jì)的英國詩人也發(fā)現(xiàn)這種水果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欲,便將櫻桃與女性的陰柔結(jié)合起來。而櫻桃這個詞本身便是少女的代稱。
淺顯的道理不必大費周章地解釋,就像吃櫻桃的時候不一定非得就著紅酒和蠟燭。有些東西,天生就是性感的。軟軟多汁的口感和殷紅如血的顏色,仿佛帶著某種曖昧的隱喻。熟透的櫻桃與同置于玻璃器皿中嬌艷欲滴的紅玫瑰,都有種豐腴的美。且你要知道,玫瑰本身最具力量的器官既非根莖也非刺。
一棵櫻桃樹,包含了對愛情的全部設(shè)想,其豐厚雋永的內(nèi)涵不亞于一顆南國的紅豆,也不止于一朵花。
我想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在櫻桃樹上做的事情。藏在櫻桃里的愛情,青澀、光鮮、熱烈、奔放。因為年輕,它本身就不是太溫順的存在,致命的甜蜜里還帶著一絲不安分的騷動。它也像鐵錘抨擊大火,火星四射,敞開熾熱,沒有那么多物質(zhì)和現(xiàn)實的考量,簡簡單單的喜歡就可以讓人奮不顧身,傾其所有。
千帆過盡,這種高歌猛進(jìn)式的純粹愛情,不一定都會有世俗美好的結(jié)局。真正的婚姻大概是要把這些如火燃燒的東西全部消化成一條溫順的河,默默流淌在對方身邊才好。
沒有結(jié)果也是一種結(jié)果。所以我常常鼓勵人們勇敢追求,知難而進(jìn),因為人總該做點什么。時光最易催人老,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血液里淌滿果實,一顆櫻桃就是一場紅色的夢,盛住一些親熱,攏著一些比指尖更柔軟的往事。于是乎,美麗也就成了半生的謎語。那些被啄食過的果子也盡數(shù)像羽毛似的落進(jìn)塵埃里,井井有條,幸福而凄涼。
想必現(xiàn)在白鹿原上的那片櫻桃林應(yīng)是熟得很透了,總有一些紅彤彤的喜歡會從她們的齒頰間升起,那種紅,足夠抵一回今生值得存放相片的愛情。
那是一種透明得接近憂郁的紅,熱鬧極了,也沉默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