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作家賈平凹(攝于1996年)
《帶燈》是賈平凹的第十三部長篇,發(fā)表在2012年第六期《收獲》雜志上,2013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賈平凹比喻自己是一頭辛勤犁地的?!安粚憱|西我還能干什么呢?”他真是以寫作為生,是最勤奮的作家。
這部30多萬字的小說分上中下三部,上部《山野》與下部《幽靈》都很短,其實是引子與尾聲,中部的《星空》是主體。小說里有了很多小標題,剛開始讀,意識到平凹要有意通過分段,改變自己的敘述方法,想疏朗些,但讀著,又覺綿密還是疏隔不得,寫作習慣真是很難改變的。平凹自己的說法,從這部小說起,他想有意改變已經(jīng)用到得心應手的明清小說敘述手段,“興趣了西漢時期那種史的文章風格”,“沉而不糜,厚而簡約,用意直白,下筆肯定,以真準震撼,以尖銳敲擊”。而西漢的文體精神要轉(zhuǎn)換成白話小說的語言是很難的,這部小說,應該說是實驗之開始,許多讀者不習慣、不喜歡這文體變化。
帶燈是一位鄉(xiāng)鎮(zhèn)女干部的名字。按平凹的說法,這位在綜治辦當主任的小干部是有生活原型的?!八恢獜哪膬韩@得了我的手機號,先是給我發(fā)短信,是個滔滔不絕的傾訴者。”“她能拽著牛尾巴上山,采到山花了,把一朵別在頭上;跑累了,說你坐在這兒看風景吧,我去打個盹,跑到一草窩里蜷身而臥就睡著了?!逼桨荚O計她的原名是螢火蟲的螢,因聽說了“腐草化為螢”,看到螢火蟲夜行是自帶了一盞小燈,便改名為“帶燈”。這名字的寓意,平凹顯然要賦予她一種理想,也要給一點殘酷的暗示。
小說上部的引子是交代櫻鎮(zhèn)和帶燈的生活環(huán)境。帶燈有丈夫,丈夫辭了教員的工作進省城,一心當畫家,兩人貌合神離。帶燈厭惡鎮(zhèn)政府的環(huán)境,丈夫說了他“這一生中說過的最有價值的話”:“你不能忍受了就學著欣賞它?!彼桶残南聛恚毅懽兂伞凹热桓淖儾涣?,就接受那不能改變的”。她的動力來自省城的作家元天亮,這個櫻鎮(zhèn)人的驕傲是為家鄉(xiāng)做了很多好事。帶燈有一天夢見了元天亮,元天亮便三番五次踏夢而入,她就有了給他發(fā)短信傾訴的欲望。元天亮是她的偶像與精神寄托。
中部便是帶燈給元天亮的信,引出她在綜治辦的作為,元天亮是她頭頂?shù)男强?。綜合治理辦公室應該是政府不強硬時代,壓力最大的基層單位。它要管住那些專業(yè)上訪戶,防止群發(fā)性事件,因為維穩(wěn)是重中之重,直接關系到領導的官位,綜治辦就像消防隊。帶燈只有一個部下——清純的竹子,她們的監(jiān)控對象,排在第一的是上訪專業(yè)戶王后生,他是專找“干部屁股下的屎”,及村民追討自己權(quán)益的需求,靠幫人上訪獲利的。然后是承包醫(yī)藥公司賣藥,合同期未滿被強行中止,要求賠償?shù)耐蹼S風,堅持為判了無期徒刑的兒子申冤的朱召財。按照小說中帶燈對竹子的說法,上訪之所以越來越多,是因為老百姓都關心自己的權(quán)益了,而櫻鎮(zhèn)偏遠落后,“人貧困了容易兇殘,村寨干部又多作風霸道,中飽私囊,使民間積怨深厚,社會問題就像陳年的蜘蛛網(wǎng),動哪都往下掉灰塵”。而元天亮幫助櫻鎮(zhèn)引進一個大工廠,帶來了經(jīng)濟發(fā)展動力,也升級了社會矛盾——大工廠廉價侵吞土地,帶來環(huán)境污染,黑惡勢力的利益沖突激化。鎮(zhèn)上的兩個強勢人物,元家的元黑眼和薛家的換布,分別是鎮(zhèn)西街村的支書與鎮(zhèn)中街村的村長。鎮(zhèn)書記本是調(diào)配了兩人利益的——給元黑眼辦沙廠,在前期營建中盈利;承諾換布、拉布兄弟在后期櫻鎮(zhèn)改造中獲益。無奈沙廠利益太大而使換布、拉布插足,平衡被打破,惡性事件就此一觸即發(fā)。
賈平凹賦予帶燈美麗善良,她對竹子說:“咱們無法躲避邪惡,但咱們還是要善,善對那些可憐的農(nóng)民,善對那些可惡的上訪者。善或許得不到回報,但可以找到安慰?!彼虼私吡槊恳粋€弱者謀利益:給特困戶辦低保、為申冤者爭權(quán)利;主動幫助13個在煤礦染上矽肺病的家屬謀賠償,帶她們?nèi)ス麍@爭取收入;利用元黑眼要采沙許可證,讓他拿出一臺抽水機,使南沙溝村解決了抗旱難題。朱召財死了,她說:“他活著我恨不得掐死他,可他死了我不高興。朱柱石肯定是冤枉的,他上訪十幾年,就這么沒結(jié)果死了?!彼龑⒆约荷砩系腻X都掏給了朱召財?shù)睦掀?。甚至,王后生病重,她也去送藥。她說:“我只想讓我接觸到的人不變得那么壞?!逼桨际怯幸鈱⑺c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作對比的。《折磨》一節(jié)里,寫馬副鎮(zhèn)長指使三個干事輪番用殘酷手段逼王后生交出上訪書,踐踏人性到令人發(fā)指。這是鄉(xiāng)村恃強凌弱之真實。中部結(jié)束是,薛元兩家利益沖突釀成大事——拉布打死了元老三,元家四兄弟尋薛家復仇,鎮(zhèn)干部只有帶燈與竹子趕到現(xiàn)場。因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用抱腰抱腿的方式,悲壯地拉架,卻無人相助。帶燈的頭撞在臺階上,腦震蕩,竹子也受了傷。
我以為,主部敘述中,賈平凹試圖將司馬遷寫《史記》人物傳的方法移植進小說,寫帶燈的作為。帶燈那些寫給元天亮的信里的傾訴,則想借用漢賦的飛揚與綺麗。但繾綣用于情感,她稱是他的“秘書、書童,或者是你窗臺上養(yǎng)著的一盆花草”;她說:“我不能像別人能裝進你心里我卻能完全把你裝在我心里,我像鳥一樣飛過千山萬水落腳點還是你的枝頭。”其傾訴與簡約直白的敘事對比,顯得肉麻,反而有了糜的感覺。
《帶燈》是賈平凹的第十三部長篇,2013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我理解,這部小說的本意,其一是寫帶燈夜行中的弱小。平凹要通過現(xiàn)實主義的官場(人人先明哲保身,后利用別人的弱點求發(fā)展),寫身體力行而感人的浪漫主義(不以自身利益為目的)。他要寫善惡對比,帶燈的善是那么弱小,書記與鎮(zhèn)長為了保官位,可以瞞報死亡人數(shù);最后的惡性事件,受處分的反而是帶燈與竹子,因為她們是沒控制住局面的直接責任人,而領導只需“認真反思”。一個螢火蟲,能有多大的光亮呢?最后一部的尾聲,帶燈因腦震蕩得了夜游癥,成了“幽靈”。竹子認為,她的腦子也出了問題,匯報給書記,書記卻稱,這是為處分要挾我們吧?竹子于是只能也變成申訴者,將上訪材料給了王后生。
在弱肉強食的社會里,善惡對比,善總是弱者。小說中部專有一節(jié)《昆蟲才是最兇殘的》,寫帶燈觀察,多足蟲如何抱住瓢蟲,將其吸成空殼;蜂又如何趴在青蟲身上,一點點割其肉。
但其二,《帶燈》的真立意,又非停留在善者之弱。盡管帶燈自己說:“我的命運就像燃燒的紅燭,火焰向上,淚流向下?!钡詈蠼Y(jié)尾卻是,幾十個“老伙計”都帶上各自的特產(chǎn),一起為帶燈與竹子做了一頓飯,晚上她們就擠在一鋪炕上。更重要的是,幾乎所有老百姓,包括狡賴的王后生都尊敬她們,將她們看作政府的代表,她們由此獲得了尊嚴。櫻鎮(zhèn)河灣里,因此就有了令人震撼的,似霧似雪的螢火蟲陣?!吧普?,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蔽蚁耄@才是平凹要通過帶燈這個形象所傾心表達的,他對社會積弊的思考結(jié)果。這個“帶”,又是帶路了。善是通“繕”的,要是真有那么多個帶燈,社會生態(tài)就會一點點修復了。社會生態(tài)的修復可比自然環(huán)境的修復,重要得多啊。(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