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春雷
母親常向我說起她七八歲時上夜校的事兒:“兩天,端著煤油燈去村小學(xué),就上了兩天啊!”母親伸出兩根手指強調(diào)著,很驕傲的樣子,“兩天我就認得了‘一二三四’了”。
隔著近六十年的光陰,我仿佛看到昏黃的煤油燈下,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伏在搖搖欲倒的課桌上,捏著鉛筆頭,歪歪扭扭地寫著“一二三四”。
可惜,母親沒學(xué)到“五”,姥爺就不讓她上夜校了,只讓大舅繼續(xù)讀書,因為家里沒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姥姥身體不好。當(dāng)時,才八九歲的母親已經(jīng)承擔(dān)了很多的家務(wù)。
其實,母親不只認得“一二三四”。
我八歲時,父親去世了。頭兩年,村里人稱呼母親還是在父親的名字后加上個“家的”,我慢慢長大后,才逐漸改稱我的小名后加上“他娘”。
那時,每到秋天,地瓜收獲后,一部分地瓜要留起來當(dāng)瓜種,儲存在村里的大屋窖里。每家都存在那里,為了不混淆,各家的瓜種裝袋后,負責(zé)管理大屋窖的村干部就在袋子上寫上誰家的名字。我家的瓜種袋上,依然寫的是父親的名字。
到了春天去大屋窖取瓜種時,母親總是能從眾多的瓜種袋里,一眼找出自家的那幾袋。我問她怎么這么快就能找出來,她笑笑說:“我認得你爹的名字?!蔽液芤苫螅褐徽J識“一二三四”的母親,怎么還能認得父親的名字呢?
最近一次我回到家里,看到母親正戴著老花鏡捧著一本雜志在看,那是一本刊有我文章的雜志。我笑了,和她打趣說:“娘,您只認識‘一二三四’,也能看文章啊?!蹦赣H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就是看看上面的圖片?!?/p>
她翻到雜志的目錄一頁,指著上面我名字前的那篇文章說:“這是你寫的吧?”這次我真的吃驚了:“您認得我的名字啊!”娘神秘地笑著說:“咋不認得呢,從你開始上學(xué)起,我就看這三個字,到現(xiàn)在多少年了,我咋能不認得呢?!?/p>
那天吃過晚飯后,我決定考考母親,看她到底還認得哪些字。在一張白紙上,我很工整地寫了三個字,讓母親認。母親將紙拿在眼前,看了很久,搖搖頭,說不認得。我笑了,說:“娘,您咋不認得呢,這是您的名字啊。”“是我的名字啊,我不認得?!蹦赣H也笑了。
這就是母親,在她的人生字典上,有的,全是她傾注一生給予深愛的人,唯獨沒有的,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