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碩, 王麗娜
康熙五十六年(1717),蒙古準噶爾部策妄阿拉布坦派遣策凌敦多布率領一支6 000人的軍隊,從新疆向南越過昆侖山脈出其不意地攻入拉薩。統(tǒng)治西藏的和碩特蒙古汗王拉藏汗被殺,西藏局勢陷入混亂。清朝經過3年多的籌劃準備,從打箭爐和西寧分別派南、北兩路大軍入藏,一舉平定并驅逐準噶爾部,恢復了西藏秩序,此即清朝的“驅準保藏”行動。清朝通過該行動不但終結了自1642年以來和碩特蒙古對西藏的統(tǒng)治,變“汗王制”為“噶倫制”,同時也首次實現在西藏駐軍,使清朝對西藏的統(tǒng)治由間接轉變?yōu)橹苯?。所以,“驅準保藏”是清朝治理西藏的重要轉折,也是清朝直接統(tǒng)治西藏的開端。
清朝的“驅準保藏”還導致了另一個重大變化,即對由打箭爐入藏的道路開拓。學界以往對清朝“驅準保藏”的研究多側重于清軍入藏后取得的成效,而對此行動中清朝開拓由打箭爐入藏道路卻相對忽視*參見馬國君:《遠謀與近慮的兼容——對“驅準保藏”前后清朝西南邊政決策調整的透視》,《廣西民族研究》2010年第3期;馬國君:《論康乾時期西南邊政的決策調整——以“驅準保藏”之戰(zhàn)為轉折點》 ,《貴州民族研究》2010年第1期;[意]伯戴克著,周秋有譯:《十八世紀前期的中原和西藏》,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86頁;鄧銳齡、馮智編:《西藏通史(清代上)》,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16年,第133—137頁。。事實上,由打箭爐入藏道路的開拓既是清朝治理西藏取得重大進展的標志,也是“驅準保藏”成效的有機組成部分,具有長遠的戰(zhàn)略意義。那么,“驅準保藏”何以導致清朝開拓由康區(qū)入藏的道路?開拓此道路的具體情形如何?此道路的開通對后來清朝控制西藏及整個藏區(qū)的戰(zhàn)略意義何在?本文擬對上述問題作一初步探討。
準噶爾軍是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十月從藏北出其不意地攻入拉薩的。早在同年八月清朝已收到拉藏汗發(fā)出的求救信。康熙皇帝接信后立即作出反應,命總督額侖特、都統(tǒng)色楞率兵從西寧出發(fā),前往西藏*《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7,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二月壬辰條。??偠筋~侖特、都統(tǒng)色楞從西寧出發(fā)的時間是康熙五十七年(1718)五月*《胤禛密奏額侖特陣亡之戰(zhàn)役詳情折》,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6年,第1392頁。。同年九月,他們統(tǒng)領的清軍在藏北地區(qū)喀喇烏蘇(黑河)與準噶爾軍隊遭遇,雙方發(fā)生交戰(zhàn),結果是這支近4 000人*對于此次清朝損失的士兵人數,康熙皇帝曾言:“今值冬季,因氣候爾兵亦死多半,對抗之兵亦多被殺,共亡二千余兵?!鄙闼y(tǒng)領滿洲、綠旗、土司之兵及自西寧調往之兵2 400名,加上額侖特等處綠旗兵2 000名,合計4 400名。其中有400余人被俘,后準噶爾人將其遣回青海或釋放。寶音斯古特亦考證此次清朝傷亡約4 000人,指出清朝為了粉飾戰(zhàn)爭,而虛報此次陣亡的士兵數目。參見《康熙帝為平定準噶爾所發(fā)上諭一道》,康熙五十八年正月十四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匯編全譯》,第1356頁;《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8,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三月癸亥條;寶音斯古特:《十八世紀初期衛(wèi)拉特、西藏、清朝關系研究》,內蒙古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年,第110頁;趙珍:《論康熙末年清軍兩次入藏的戰(zhàn)略選擇》,《清史研究》2002年第4期。的清軍全軍覆滅*《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1,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九月甲辰條。。消息傳至京城,朝廷上下大為震動。盡管事后撫遠大將軍允禵的調查把清軍失敗原因歸結為糧草不濟(清軍馬匹有很多被準噶爾劫去)和將帥失和*《傳問西路來人額侖特陣亡詳情奏折》,吳豐培輯:《撫遠大將軍允禵奏稿》卷2,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1年,第33—36頁。,但這次慘敗的根本原因,卻在于清朝的輕敵和對進兵西藏的嚴峻性與特殊性認識不足*周遠廉:《喀喇烏蘇慘敗考》,《清史論文集》,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第199頁。??疄跆K戰(zhàn)役是清朝軍隊首次深入青藏高原腹地作戰(zhàn),故對高原地區(qū)的氣候、環(huán)境及行軍之嚴峻性缺乏必要的認識。對這一點,康熙帝在后來的檢討中已有醒悟。他指出:
春季青草萌發(fā),夏秋草變黃,馬畜漸瘦,送糧路,山梁被雪阻截,且冬季瘴氣益烈,人不得食,始凍,全身腫脹即亡。此特為不曉天時地利所致。*《康熙帝為平定準噶爾所發(fā)上諭一道》,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康熙朝滿文朱批奏折匯編全譯》,第1356頁。
將喀喇烏蘇的慘敗歸咎于“不曉天時地利”,可見康熙帝見識之高明。顯然,正是喀喇烏蘇慘敗使清朝充分意識到了進兵西藏的特殊性與嚴峻性,此后清朝對進兵西藏“驅準保藏”的所有準備與籌劃,均在此背景下展開。
事實上,在康熙五十六年(1717)九月康熙皇帝勅諭中已言:“今四川、西寧等處邊界之兵有十萬,現在又調荊州滿兵二千,在成都預備,調太原等處滿兵,在西寧預備,我兵實不可勝用?!?《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4,康熙五十六年(丁酉)九月壬子條。從“在成都預備……在西寧預備”來看,康熙皇帝已有從西寧、成都兩個方向出兵西藏的打算。自喀喇烏蘇慘敗后,盡管有朝臣對出兵西藏持消極態(tài)度*《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1,康熙五十七年(戊戌)十月甲子條。,但康熙最終力排眾議,仍決定出兵西藏,以實現“驅準保藏”之目標。
不過,使清朝最終選擇從成都—打箭爐和西寧分南、北兩個方向進兵西藏,并積極展開對由打箭爐入藏道路的探查、謀劃與準備的,還有一個重要背景,這就是入據西藏的準噶爾部已呈現向康區(qū)擴張的跡象。
《清實錄》記:“策妄阿喇布坦派遣策零敦多卜等前往西藏之時,曾有令伊等翦滅拉藏即在藏駐扎,彼復身至西藏,再攻取危、藏、巴爾喀木之人等語?!?《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7,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二月壬辰條。拉藏汗在準噶爾攻入拉薩后寫給清朝的求援信中亦云:“若將喀木、危、藏之地被伊踞去,將使黃教殄滅?!?《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7,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二月庚寅條。上文中的“危”即衛(wèi),指前藏地區(qū);“藏”指后藏日喀則地區(qū);“巴爾喀木”、“喀木”則指康區(qū)*傳統(tǒng)上,藏族將其居住地域分為三大區(qū)域,即藏語三大方言區(qū),包括“衛(wèi)藏”、“安多”與“康區(qū)”。從三區(qū)所處的地理范圍看,西藏拉薩、山南和日喀則一帶被稱作“衛(wèi)藏”;青藏高原東北部甘、青及川西北一帶的廣闊牧區(qū)被稱作“安多”,主要包括今青海省的果洛藏族自治州、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海南藏族自治州、海北藏族自治州、海東地區(qū)和黃南藏族自治州、甘肅省的甘南藏族自治州、天祝藏族自治縣、四川省的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等地區(qū)。川西高原的大部、滇西北及藏東一帶被稱作“康區(qū)”,習慣上是指西藏丹達山以東地區(qū),大致包括今西藏昌都市、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云南迪慶藏族自治州的全部和四川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以及青海玉樹、果洛藏族自治州的部分操藏語康方言的廣大地區(qū)。參見石碩:《藏族三大傳統(tǒng)地理區(qū)域形成過程探討》,《中國藏學》2014年第3期。。這有可能是仿效當年由新疆南下的固始汗不僅占領衛(wèi)、藏,也進而占據康區(qū)之先例。有史料表明,準噶爾占領西藏后,確有向康區(qū)滲透的跡象:
閏八月初四日,有碟巴達節(jié)屬下之彭蹴達幾及伊跟隨之人九名,潛至中甸貿易。碟巴達節(jié)系投順策妄阿喇布坦,委為藏內副王之人……*《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1,康熙五十七年(戊戌)十月甲戌條。
策零敦多卜等將被截取藏之五百名兵丁,自巴爾喀木一路送來。其或確實送來,或借送來之便,相度地勢,探聽信息,俱未可定。*《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3,康熙五十八年(己亥)三月辛巳條。
賊(指準噶爾部——引者)復誘里塘營官喇嘛歸藏,于是巴塘、察木多(今昌都)、乍雅(今察雅)、巴爾喀木皆為所搖惑矣。*趙爾巽:《清史稿》第20冊,列傳312,藩部8,臺北:洪氏出版社,1981年,第14538頁。
這些來自前方的奏報說明,準噶爾在占領西藏后確已經向康區(qū)滲透,且里塘、巴塘、中甸(今云南迪慶香格里拉)、察木多(今昌都)、乍丫(今察雅)一帶均成為其窺視目標。在準噶爾部的引誘下,當地一些營官已有暗通并投向準噶爾的苗頭。得到這些奏報后,康熙皇帝敏銳感到此情況可能產生的嚴重后果。他指出:
自西寧至四川、云南,內外土番雜居一處,西藏之人,皆系土番,伊等俱是一類,倘藏地被策零敦多卜占據,則藏兵即是彼之兵丁,而邊疆土番,豈能保全!*《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6,康熙五十八年(己亥)十二月丙辰。
康熙皇帝顯然已意識到需要從整個藏區(qū)角度來考慮準噶爾入據西藏帶來的嚴重后果。此背景也堅定并增強了清朝從四川、云南即由南路康區(qū)進兵西藏的決心。
此外,康熙皇帝之所以選擇以打箭爐作為南路進兵西藏的路線,還有一個重要條件和基礎,這就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清朝通過“西爐之役”已完全控制打箭爐,并將勢力延伸到雅礱江以東地區(qū)??滴跛氖迥?1706)瀘定橋建成后清朝又在打箭爐駐兵,使打箭爐進一步成為由成都通往藏地的門戶與咽喉。這一切均為清朝從打箭爐向西開拓進兵西藏的道路提供了條件和基礎。加之喀喇烏蘇慘敗使清朝充分認識到進兵西藏的嚴峻程度與不確定性。在此背景下,除北路由西寧進兵西藏外,從南路即由四川、云南方向同時進兵,就成為清朝“驅準保藏”軍事行動取得成功的重要保障。
康熙五十六年(1717)八月,在得到策凌敦多布領兵征取西藏消息后*康熙五十六年八月,康熙皇帝接到西寧駐扎侍讀學士查禮渾等奏報:“據西邊拉藏汗咨文云:‘策旺阿拉布坦遣兵于七月初四日掠其納克禪邊內波木寶一部人眾,且言又令策凌敦多卜領兵萬人,前來征取拉藏’等語。”見《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3,康熙五十六年(丁酉)八月丁未條。,康熙皇帝即緊急調遣湖北荊州滿洲兵2 000名前往成都防備*《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3,康熙五十六年(丁酉)八月丁未條。。與此同時,四川當地綠旗兵也為遠征西藏開始做準備。但康熙依然認為,“在成都駐扎之滿洲兵止有二千,為數甚少”,并于十月下令:“將荊州之滿洲兵再派一千,前往成都駐扎預備。此滿洲兵俱令都統(tǒng)法喇管轄。”*《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1,康熙五十七年(戊戌)十月甲子條。短短兩個月內,清朝就向成都派兵3 000人,這說明清朝對準噶爾軍占領西藏的嚴重局勢高度重視,并采取了在成都集結軍隊防備措施。清朝最初緊急調兵于成都,主要是出于防備目的。這在同年八月年羹堯的上疏中也得到體現:
川省地居邊遠,內有土司番人聚處,外與青海、西藏接壤,最為緊要,雖經設有提鎮(zhèn),而選取兵丁別省人多,本地人少,以致心意不同,難于訓練。見今駐扎成都之荊州滿洲兵丁與民甚是相安,請將此滿洲兵丁酌量留于成都省城西門外空地造房,可駐兵一千,若添設副都統(tǒng)一員管轄,再將章京等官照兵數量選留駐,則邊疆既可宣威,內地亦資防守。*《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0,康熙五十七年(戊戌)八月庚寅條。
這段話中,年羹堯陳述了在四川駐兵的重要性,稱“川省地居邊遠,內有土司番人聚處,外與青海、西藏接壤,最為緊要”,但從“邊疆既可宣威,內地亦資防守”的表述看,當時向成都調兵的意圖主要還是“宣威”邊疆,以資防守。年羹堯的建議得到朝廷采納,這也是清朝在成都及西南地區(qū)常設駐防滿兵之始,并成為日后“成都將軍”之濫觴*參見Yingcong Dai “The Sichuan Frontier and Tibet—Imperial Strategy in the Early Qing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9, pp.85,84.。清朝在成都常設駐防滿兵不但標志著四川軍防地位的上升,同時也表明,四川的戰(zhàn)略地位因與西藏事務緊密相連而得到凸顯和增強*參見Yingcong Dai “The Sichuan Frontier and Tibet—Imperial Strategy in the Early Qing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09, pp.85,84.。
到康熙五十七年(1718),康熙皇帝顯然已萌生由四川向西藏進兵的意圖。年羹堯在同年三月的奏報中言:“打箭爐地方外通西域,內皆高山峻嶺,實為天設之險?;噬暇仍鞑?,令護軍都統(tǒng)溫普帶領滿兵五百赴爐駐扎?!?《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8,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三月丙寅條。
從“皇上救援西藏”一語,可見康熙皇帝已有從打箭爐進兵的打算。同年十月,康熙帝作出一個重要的人事安排,將時任四川巡撫的年羹堯升為“四川總督”,授予其“督兵責任”*年羹堯升為四川總督,同時還兼管巡撫事宜,直到康熙六十年這一安排才被取消。參見趙爾巽:《清史稿》卷295,列傳82《年羹堯傳》,第10356頁。。時年羹堯任四川巡撫已經9年,熟悉四川情況,且在準噶爾軍入藏后的成都防備與籌謀上表現出較好的戰(zhàn)略遠見,“甚為實心效力,殊屬可嘉”*《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8,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三月丙寅條。。這一安排也意味著將過去受“川陜總督”節(jié)制的四川分離出來,單獨設立“四川總督”,這不單代表著年羹堯個人的升職,也表明四川行政級別及地位的提升。從這一制度及人事安排看,康熙皇帝至遲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十月已經下定從四川進兵“救援西藏”的決心。
不過,經四川打箭爐進兵西藏,面臨著極大的困難和不確定性。第一,此道路穿越青藏高原東部的橫斷山脈地區(qū),沿途皆崇山峻嶺,山高路險。清人吳廷偉在《定藏紀程》中言:“從藏起至成都,一路山溝窄,山高石大,多無人家處,難走?!?吳廷偉:《定藏紀程》,吳豐培輯:《川藏游蹤匯編》,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5年,第33頁。正因為打箭爐以西山大谷深,道路險峻,吐蕃時期吐蕃軍隊進攻蜀地主要從北面草原經松潘南下,或是南下繞道滇西北再由大渡河一帶北上*參見王海兵:《唐蕃西川戰(zhàn)爭及相關路線考辨》,《江漢論壇》2008年第1期。。自宋、元、明以來,此路線雖因漢藏茶馬貿易而逐漸被利用,但主要是民間道路,且以藏人通行為主。以大規(guī)模的軍隊經此道路進藏卻從未有過。第二,由于沿途道路險峻,使得大規(guī)模軍隊通行所需的糧草轉運存在極大難度。第三,從打箭爐入藏沿途所經大部分地區(qū),當時并不在清朝直接控制之下。雍正二年(1724)五月,年羹堯在平定羅卜藏丹津叛亂后的《條陳西海善后事宜折》中曾言道:“乃羅卜藏丹盡倡逆,西番蜂起,一呼百應,儼然與官兵為敵,止知有蒙古,而不知有廳衛(wèi),不知有鎮(zhèn)營,此非一日之積矣?!?《條陳西海善后事宜折》,雍正二年五月十一日,季永海、李盤勝、謝志寧翻譯點校:《年羹堯滿漢奏折譯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85頁?!拔鞣奔粗缚祬^(qū)一帶藏人,據此記載,足見康熙時期對康區(qū)的控制尚十分有限。
正是鑒于清軍由打箭爐入藏面臨極大的困難和不確定性,清朝為確保由此道路進兵西藏的成功,主要采取了以下三個措施。
康熙五十七年(1718),清朝按年羹堯的奏請,“令護軍統(tǒng)領溫普帶領滿兵五百赴爐駐扎”*《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8,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三月丙寅條。。 這是滿兵由成都向西移駐打箭爐之始。
同年五月,統(tǒng)領滿兵的都統(tǒng)法喇又向朝廷建議,“在打箭爐挑選滿兵一百名,令前鋒參領伍林帕等帶領,再選綠旗馬兵一百名、鳥槍兵三百名,令化林協(xié)副將趙弘基等率領,一同前往里塘”*《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9,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五月壬申條。。都統(tǒng)法喇這一建議,主要是鑒于當時探知準噶爾已向里塘、巴塘、察木多(今昌都)等地的滲透情況而作出的。康熙五十七年(1718)五月,都統(tǒng)法喇向朝廷奏報:
打箭爐之外,地名里塘,向系拉藏汗所轄。而里塘之外為巴塘,近聞策零敦多卜暗通密信與理塘營官喇嘛,誘伊歸藏。臣等恐被其搖惑,是以行咨員外郎巴特麻等速往宣布圣主威德。今已輯服。續(xù)據里塘之喇嘛格隆阿旺拉木喀云: “準噶爾五百人已至叉木多地方,現今里塘有察罕丹津所遣之寨桑居住,與準噶爾暗自通謀。”又據護軍統(tǒng)領溫普密信云:“窺探堪布之心,尚在未定,理應準備。”*《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9,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五月壬申條。
都統(tǒng)法喇派兵攻取里塘的建議,乃是在獲知準噶爾向察木多滲透并與里塘營官有勾結的情況后,同當時已進駐打箭爐的護軍統(tǒng)領溫普密商之后作出的,此建議得到朝廷批準??滴跷迨四?1719)春,法喇遂命永寧副將岳鐘琪帶兵2 000人移駐里塘*此2 000人包括成都滿洲兵500名,綠旗提標兵1 000名,化林、永寧兵500名。參見《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3,康熙五十八年(己亥)二月辛未條。。對岳鐘琪率兵進入里塘的情況,《里塘志略》載:
達哇朗章巴陰謀把持二營官,遂有逆,甫駐計誘達哇朗章巴及二營官至營擒以正法,革去堪布喇嘛,于是裡塘頭人百姓咸凜軍威,各舉素相悅服之人議立堪布并正副營官開造本營大小堡寨十五處頭人三十名,百姓五千三百二十戶,大小喇嘛寺院四十五座,喇嘛三千二百七十余眾,傾心投誠,輸納貢賦,承應差使,而附近裡塘之瓦述崇喜毛丫、毛茂丫、長坦、曲登五處酋長亦各呈戶口,上納糧馬革面來歸。*陳登龍編:《里塘志略》卷上,建制,嘉慶十五年抄本,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9—10頁。
由于岳鐘琪果斷將里塘達哇朗章巴及二營官正法,當地各頭人畏懼軍威,遂“傾心投誠,輸納貢賦,承應差使”。這樣,里塘被歸入清朝的直接管轄和控制之下。
岳鐘琪招撫里塘之后,清廷按照年羹堯的建議,設置了從打箭爐到里塘的驛站:“自打箭爐以至里塘,應添十站,每站設馬六匹,照打箭爐養(yǎng)馬之例,倍付草料,另撥銀兩支給?!?《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9,康熙五十七年(戊戌)六月辛丑條。這樣,清朝就完全控制了打箭爐至里塘一線之地域。
岳鐘琪在里塘的招撫行動,對鄰近的巴塘產生極大震懾。史料記:“巴塘第巴懼,獻戶籍?!?趙爾巽:《清史稿》卷296,列傳83《岳鐘琪傳》,第10377—10378頁。雍正《四川通志》載:
五十八年冬,總統(tǒng)四川綠旗官兵至巴塘。該地碟巴頭人僧俗百姓迎師,傾心投誠,愿作天朝子民。開呈本管地方寨堡三十三處,頭人三十九名,百姓六千九百二十戶,大小喇嘛二千一百一十眾,按年上納糧賦,承應差徭,輓運軍糧。*雍正《四川通志》卷21《西域》,欽定四庫全書本,第17—18頁。
清朝招撫里塘、巴塘之后,即安排官兵2 700名駐守*《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5,康熙五十八年(己亥)九月己丑條。。
除了上述地區(qū)以外,康區(qū)木里一帶也被清朝所招撫??滴跷迨吣?1718)七月,四川總督年羹堯上奏:
原任提督岳升龍剿撫打箭爐之時,阿王滾住克曾獻墨里地方,岳升龍恐系拉藏所屬,未準。今拉藏已被準噶爾之兵殺害,而鄂穆布年扎卜將所屬墨里地方誠心投順,應收納給印,于建昌邊境地方有益。應如所請。從之。*《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0,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七月己未條。
清朝所置建昌道,轄雅州、寧遠、嘉定三府及眉、邛二州等地*段木干主編:《中外地名大辭典》,北京:人文出版社,1981年,第2419頁。。從這一范圍看,奏書中所記“墨里”當指“木里”,為格魯派在康區(qū)的重地。木里地方的誠心投順,起到了穩(wěn)定清朝進軍道路南部地區(qū)的作用。
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九月,乍丫、察木多、嚓哇(今西藏察隅)三處呼圖克圖相繼歸誠, 并于次年愿輸納錢糧,其錢糧暫留軍前支用*《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5,康熙五十八年(己亥)九月己丑條。。清朝頒給呼圖克圖印信,仍令其管轄這一帶地域,以保障該地的穩(wěn)定*雍正《四川通志》載:乍丫,“自康熙五十八年,大兵進取西藏之后均受圣朝所封,頒給苦圖克兔印信(其印系闡講黃教那門汗之印,清字蒙古字夷字三樣篆文),正苦圖克兔住乍丫寺院,副苦圖克兔住坐卡撒頂寺院”。察木多“在布政司西南三千五百二十五里,東至乍丫五百三十里,西至類伍齊二百二十里,南至結黨、北至隆慶里數無考”?!白钥滴跷迨四辏蟊M取西藏始受圣朝所封,頒給正苦圖克兔印信(其印信系闡講黃教額爾德尼那門汗之印,清字蒙古字夷字三樣篆文)住坐乂木多大寺,其副苦圖克兔坐住邊壩之西甲喇大喇嘛寺”。見雍正《四川通志》卷21《西域》,欽定四庫全書本,第21—28頁。。
至康熙五十八年(1719)末,清朝已將打箭爐以西里塘、巴塘、乍丫、察木多等地均予招撫,這就為由此線路進軍西藏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對進兵沿線進行招撫方面,清朝還采取了一項特殊措施,即利用里塘為六世達賴轉世靈童家鄉(xiāng)這一因素,來招撫當地百姓。最早提出此動議的是都統(tǒng)法喇,其在康熙五十七年(1718)五月的上奏中言道:
又聞自里塘以外,直至西藏,敬信胡必爾汗有如神明。今胡必爾汗生長里塘,其父現在西寧之宗喀巴廟。應傳諭其父,令伊遣人轉諭營官喇嘛及居民人等,使知駐兵里塘乃圣主保護胡必爾汗之本鄉(xiāng),不使賊人驚擾,并無他故。*《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9,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五月壬申條。
清廷顯然采納了此建議。在撫遠大將軍允禵的奏文中,我們發(fā)現一份里塘靈童曉諭康區(qū)喇嘛、居民的文告,全文如下:
駐錫古木布木廟小呼弼勒罕諭傳知巴爾喀木地方首領等:現在準噶爾人背逆無道,混亂佛教,貽害杜伯特生靈。上天圣主目不忍睹,掃除準噶爾人,收復藏地,以興黃教,使杜伯特眾生太平如恒。特派皇子封為大將軍,不分畛域,率領大兵至西寧駐扎。不日大軍由各路進討。自駐錫古木布木廟以來,仰蒙圣主重視黃教,舉凡衣服飲食無不受恩甚重。今大將軍王欽奉上諭來至西寧,不日親臨本廟會見,受恩尤深。況圣上振興黃教,普濟杜伯特眾生,溯念厚恩,尤當盡力報效。圣主軍事再以雄壯兵一隊由打箭爐前進,駐扎喀木裡塘、巴塘等處。此軍之舉,籍期仰副圣主振興黃教,普救天下眾生深仁之意。大軍所到之處,凡杜伯特人眾皆一致順從妥為輔助,仍舊安居,斷不至有所騷擾。此舉確為杜伯特眾生。爾等尚不知此中情節(jié),茲恐爾等畏懼,以致妄行,躲避天兵,故特遣使速為曉諭爾眾。勉之,勉之。*《譯小呼弼勒罕告示》,吳豐培輯:《撫遠大將軍允禵奏稿》卷1,第31頁。
該文告以里塘達賴喇嘛轉世靈童的名義頒布,曉諭沿途康區(qū)民眾不要躲避,誠心輔助由此進藏“掃除準噶爾人等,收復藏地,以興黃教”的清朝軍隊。這一舉動對爭取沿途民心產生了重要作用,使得康區(qū)民眾由于對轉世靈童的虔誠信仰而對清朝的進軍予以了極大的支持。
俗話說“大兵未動,糧草先行”。清軍能否順利由打箭爐入藏的一個重要條件,在于能否保障沿途的糧草供給。由打箭爐入藏沿線的糧草主要由年羹堯調撥統(tǒng)籌??滴跷迨吣?1718)三月,年羹堯已經開始籌劃糧草運送。其奏報曰:
臣以爐地素不產米,山路險遠,糧運為難。動支庫銀,買米一萬石,遴選人員,先運六千石抵爐,余米收貯雅州。如有需用,再行酌運。所需草料,亦委官采買,運送交給。自此源源買運,必不遲誤軍需。*《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78,康熙五十七年(戊戌)三月丙寅條。
年羹堯派人先運送糧草至打箭爐,余糧收貯于雅州,為清軍進兵做準備??滴跷迨四?1719)末,里塘、巴塘、乍丫、察木多等地均被招撫,年羹堯奏請在沿途設置臺站,以保障信息暢通與糧草繼續(xù)向西輸送*四川省巴塘縣志編纂委員會編纂:《巴塘縣志》,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3年,第9頁。??滴跷迨拍?1720)二月,在年羹堯呈送的奏報中,就如何保障進藏軍隊糧草供給做了詳細周密的安排??紤]到從打箭爐至察木多道路狹窄,年羹堯指出:“今每兵止給駝馬一匹,自打箭爐起行,不必多帶口糧,里塘、巴塘現有捐運米石,隨處支給,足資飽騰。即巴塘裹帶,亦約計可至叉木多而止。裹糧既少,則馬力裕如,蓄力前進,可無疲乏?!?《奏陳遣兵彈壓叉木多規(guī)畫進剿折》,季永海,李盤勝,謝志寧翻譯點校:《年羹堯滿漢奏折譯編》,第209,209,209頁。里塘、巴塘一帶既經招撫,就開始向清朝輸納糧賦,并把它們留在軍前支用。另外,當地藏人也開始幫助清朝運輸糧草,使打箭爐至巴塘段的糧草供應得到了保障。
察木多為從打箭爐進藏的適中之地。為進一步解決自巴塘向西至察木多段的糧草運送問題,年羹堯又從打箭爐派兵600名,“將巴塘之米預為運貯叉木多”*《奏陳遣兵彈壓叉木多規(guī)畫進剿折》,季永海,李盤勝,謝志寧翻譯點校:《年羹堯滿漢奏折譯編》,第209,209,209頁。。年羹堯認為,待進藏大軍到達察木多后,這些巴塘之米可以為其提供兩月口糧,而他又將竭力籌措4個月口糧的隨軍挽運,則“直抵西藏軍糈可以無誤”*《奏陳遣兵彈壓叉木多規(guī)畫進剿折》,季永海,李盤勝,謝志寧翻譯點校:《年羹堯滿漢奏折譯編》,第209,209,209頁。。
事實證明,年羹堯的安排非常妥善,不僅保障了南路大軍糧草的供應不斷,而且在南路大軍進藏之后糧草仍有剩余??滴跷迨拍?1720)十一月,在大軍準備自拉薩返回之際,年羹堯奏報:“臣查凱旋之兵所帶口糧,按日計之,尚屬有余,不必隨路接濟?!?《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90,康熙五十九年(庚子)十一月壬午條。
年羹堯從康熙五十八年(1719)正月,先后兩次派人對四川進藏道路進行探查。同年正月十三日,年羹堯在《預備進藏兵數折》中詳細奏報了從打箭爐進藏道路的情況:
至打箭爐進兵,由里塘,巴塘,由乍丫,由叉木多,由擦瓦崗(按:擦瓦崗指怒江和瀾滄江之間),由書班多而至招地,此南路也。道迂山險,蠻客來往皆由此路者,因利沿途居民為換買口糧,雇覓馱腳之故。又自打箭爐由霍耳,由得爾革,由春料兒,由詔烏,由春科納魯,由索克贊丹滾廟,由那出而至招地,此北路也。路平,近有水草,少居民,雖云無柴而皆言牛馬糞可燒。*《預備進藏兵數折》,季永海、李盤盛、謝志寧翻譯點校:《年羹堯滿漢奏折譯編》,第203頁。
從該奏折內容可知,年羹堯已經偵查到從打箭爐進藏有南北兩條線路,其中南路路途較遠,是當地客商經常通行之路,沿途居民較多,便于糧草補給;而北路距離相對較近,沿途人煙稀少,但是水草豐美,有牛馬糞可做燃料。為確認信息的準確性,年羹堯曾于該年正月初九日,派遣貢生馬光、千總馬凌云前往上述地方實地探查。二人于三月返回,其所得情況與年羹堯奏折所言大致吻合,惟有南路“以西至書班多(碩般多,今洛隆縣碩督鎮(zhèn))地方,聞有賊人把守盤詰,不能前進”。二人認為:“南路遠而險,北路近而平,叉木多為適中要隘……目下賊人于叉木多、乍丫兩處皆遣人與營官商議,欲以買茶為名至爐探聽信息而未敢遽來?!?《奏明進藏路徑番信情形折》,季永海、李盤盛、謝志寧翻譯點校:《年羹堯滿漢奏折譯編》,第206頁。二人的探查不僅再一次確認年羹堯所探知的康區(qū)進藏南、北二路之路線,而且摸清了占領西藏的準噶爾部向察木多與乍丫滲透的情況,為清軍的路線選擇提供了重要信息。
從康熙五十六年(1717)開始,經過為時3年多的籌備,到康熙五十九年(1720)四月,清朝的南、北兩路大軍分別從成都、西寧同時向西藏進發(fā)。
由成都—打箭爐方向進藏的南路大軍由定西將軍噶爾弼率領。噶爾弼先派岳鐘琪率領4 000名清軍駐守察木多。在行軍途中,岳鐘琪探知準噶爾軍隊要派兵占據察木多西南的繞耶三八橋。該橋為自川進藏必經之路,如被占領則難以進藏。岳鐘琪趁對方軍隊尚未集結迅速占領該橋*《岳襄勤公行略》,《清史資料》第4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73頁。。六月,岳鐘琪與噶爾弼所率南路清軍主力同由云南中甸進藏官兵在察木多會合*清朝“驅準保藏”的行動由南、北兩路大軍組成,其中南路包括從四川打箭爐及云南出發(fā)的兩支隊伍。此次云南一路進藏士兵共3 000名,包括滿洲兵1 000名、綠旗兵1 500名及麗江麼些兵500名,由都統(tǒng)武格、副都統(tǒng)吳納哈率領。云南路官兵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二月,自中甸出發(fā),經阿墩子,六月至察木多,與四川打箭爐路官兵會和一同進藏。所以,實際上此次清朝 “驅準保藏”行動不僅開通了打箭爐入藏通道,也首次開通了云南經中甸—阿墩子—察木多進藏的路線。 參見倪蛻:《滇云歷年傳》卷11,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564頁;青浦杜昌?。骸恫匦屑o程》,方國瑜編:《云南史料叢刊》第12卷,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69頁。。
《定西將軍噶爾弼平定西藏碑記》記錄了噶爾弼的進藏路線:
自成都拜疏起程,由蜀之打箭爐、里塘、巴塘,以致乍丫、察木多會集官兵,整隊進發(fā)。一由類烏齊、結結樹、冰噶、三達奔卡為正兵。一由洛隆宗、碩板多、達隆宗、沙工拉、魯工拉為奇兵。訂期會取拉里、墨竹工卡一帶地方。宣布天朝恩威,曉以順逆大義,撫歸戮叛,敗散賊番,降服準噶爾委受之藏達格咱第巴阿角喇布坦,兵不血刃,于八月十三日直抵昭地。*《定西將軍噶爾弼平定西藏碑記》,《西藏研究》編輯部編:《西藏志衛(wèi)藏通志》合輯,《衛(wèi)藏通志·紀略上》,第350頁。文中所書八月十三日直抵昭地,有誤,實際為八月二十三日,參見《噶爾弼疏報領兵克取拉薩折》,中國藏學中心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2)》,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1994年,第335頁。
噶爾弼所率大軍是沿打箭爐—里塘—巴塘—察木多一線進發(fā)的,而此道路正是在此前岳鐘琪對里塘、巴塘、乍丫、察木多等地進行招撫的基礎之上打通的。而在“察木多會集官兵”后,則分兵兩路,主力即所謂“正兵”,是從類烏齊、結結樹、冰噶、三達奔卡抵達拉里(今嘉黎縣);另一路所謂“奇兵”,則由洛隆宗、碩板多、達隆宗(即邊壩)、沙工拉、魯工拉經抵達拉里。兩路軍隊 “訂期會取拉里、墨竹工卡一帶地方”。兩路軍隊在拉里匯合后,再由“拉里、墨竹工卡一帶地方”向拉薩進發(fā)。據史料記載,清軍自察木多向西進發(fā)過程中,一路較為順利,洛隆宗、碩般多、達隆宗、拉里等地亦相繼歸誠*雍正《四川通志》卷21《西域》,欽定四庫全書本,第31—34頁。。噶爾弼所率南路大軍在“兵不血刃”、未遇大的抵抗情況下,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八月二十三日順利抵達拉薩,從成都出發(fā)算起,共歷時4個月。而其抵達拉薩的時間比由西寧出發(fā)的北路大軍提前了21天。
噶爾弼所率南路大軍經打箭爐進藏的各站路線如下:
1.打箭爐進藏南線:
(1)打箭爐—里塘—巴塘—乍丫—察木多
(2)云南中甸入藏道路:中甸—阿墩子(德欽)—察木多
2.察木多進藏路線:
(1) 察木多—類烏齊—結結樹冰噶—三達奔—拉里—墨竹工卡—拉薩
(2)察木多—洛隆宗—碩板多—達隆宗—沙工拉—魯工拉—拉里—墨竹工卡—拉薩
康熙五十九年(1720)清軍南路進藏站程示意圖*結結樹冰噶、三達奔二地即結樹邊卡及三大偏關,參見《西藏研究》編輯部編:《西藏志衛(wèi)藏通志》合輯,《衛(wèi)藏通志》卷13,第169頁。
此次清朝南路大軍由打箭爐經康區(qū)并分川、滇兩路進藏,是史無前例的一個大膽嘗試,但卻出奇地成功,這是清朝始料未及的。首先,在未遇到任何抵抗即“兵不血刃”的情況下率先抵達拉薩,這讓入侵拉薩的準噶爾部措手不及,毫無防備。原因是準噶爾部未曾預料清朝軍隊會選擇由此崎嶇山路進藏。噶爾弼所率大軍進抵墨竹工卡時,這一帶的準噶爾軍隊已經去藏北一帶抵擋由北路進藏的延信軍隊,所以噶爾弼未遇到任何抵抗,直抵拉薩。進入拉薩后,噶爾弼令清軍“西藏附近重地扎立營寨,撥兵固守,截準噶爾往來行人及運糧要路”*《噶爾弼疏報領兵克取拉薩折》,中國藏學中心等編:《元以來西藏地方與中央政府關系檔案史料匯編(2)》,第336頁。,奠定了清軍取勝的基礎。其次,南路大軍由康區(qū)分川、滇兩路進藏,雖然路途艱險,山道崎嶇,但好處也十分明顯。如年羹堯所言:“打箭爐內皆腹地,外環(huán)土司?!毖赝净緵]有能與清軍相抗衡的力量,故年說“南路可以無虞”*《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84,康熙五十八年(己亥)六月丁未條。。正因為如此,南路大軍一路上幾乎未遭遇什么抵抗,順暢地率先抵達拉薩。另外,由于南路氣候條件相對較好,同時沿途村寨較多,清朝先行對沿途土司等勢力進行招撫并在里塘、巴塘、察木多等地儲糧,又有當地民眾幫助運送糧草,使軍需補給得以保障。這些均保證了南路大軍的順利進行。
相比而言,由西寧進藏的北路大軍卻面臨頗多困難。首先是“未入藏前,先經蒙古草地千五百里”*黃沛翹:《西藏圖考》卷2,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8頁。,很多地方“無人跡往來,無番夷住址,深山窮谷,罔識道途”*焦應旂:《藏程紀略》,吳豐培輯:《川藏游蹤匯編》,第12,27頁。。加之海拔高,“瘴氣更甚”(所謂“瘴氣”,實為高原反應),“兵丁人等得病,吐淡紅血水,不過兩日必死,百無一生”*吳廷偉:《定藏紀程》,吳豐培輯:《川藏游蹤匯編》,第27頁。。另外,西寧一路經常遭遇土匪出沒,“番夷狡悍,剽掠成風,百十為群,潛匿幽僻,晝則奪物,夜則劫營”,大軍剛過哈喇烏蘇,“騾馬搶去已盡”,令大軍苦不堪言*焦應旂:《藏程紀略》,吳豐培輯:《川藏游蹤匯編》,第12,27頁。。
南路經打箭爐進藏道路的開辟,使清軍嘗到了甜頭。在平定準噶爾叛亂從西藏返回內地時,清軍南、北兩路大軍“俱欲從巴爾喀木(即指康區(qū))一路行走”*《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90,康熙五十九年(庚子)十一月壬午條。。撫遠大將軍允禵于康熙六十年(1721)二月二十三日在《稟報徹驛改設折》中向朝廷正式提出此要求,并對南、北兩路利弊作了如下闡釋:
又聞由青海來蒙古等告稱,本年雪大而冷,由木魯烏蘇駐驛馬匹多有損傷,許多地方駐驛皆斷等語。是以令延信共商,由藏至西寧,其間地極遠,格爾側郭洛特等唐古忒人等妄行奪取馬匹,致驛路中斷,我們陸續(xù)咨行,在路耽延……將軍噶爾弼來路駐驛,由藏至打箭爐,此路居人不斷,而燒柴豐富,唐古忒人等又幫送遞,顯無耽誤。*《據延信稟報徹驛改設折》,康熙六十年二月二十三日,吳豐培輯:《撫遠大將軍允禵奏稿》卷14,第240—241,240—241頁。
這是對當時南、北兩路進藏之利弊的客觀描述。事實上,康熙皇帝也為由打箭爐進藏的便捷與順利而大感意外,故同意南、北兩路進藏的清軍均由打箭爐一線撤回。
此后,清朝大軍陸續(xù)經康區(qū)打箭爐撤離,僅留兵3 000名駐守西藏*留守西藏的3 000名士兵包括扎薩克兵500名,額駙阿寶兵500名、察哈爾兵500名、云南兵300名、四川兵1 200名,由策旺諾爾布總統(tǒng)管轄。參見《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91,康熙六十年(辛丑)二月己未條。。在清軍撤離中還出現一個小插曲??滴趸实壅J為,留藏守軍中沒有滿洲兵,特派都統(tǒng)武格、副都統(tǒng)吳哈納領云南駐守滿洲兵500名和四川綠旗兵500名再次由康區(qū)前往西藏,并令原任云南總督蔣陳錫、巡撫甘國璧接應糧餉以贖罪效力*《清實錄·圣宗實錄》卷291,康熙六十年(辛丑)三月己丑條。。因延信自西藏返回時將“平逆將軍”印信帶回,康熙皇帝認為,西藏官兵無將軍統(tǒng)轄實不妥當。此時延信剛到達四川,準備回西寧上任,清廷命其停止前往西寧,帶著將軍印信前往西藏,但延信稱病未能前往。清廷又令噶爾弼帶“定西將軍”印進藏,時噶爾弼行至瀘定橋重病,亦未能前往。清廷只好另行把將軍印信帶入西藏,交由策旺諾爾布,命其署理駐藏清軍。這表明,在清軍經由康區(qū)進藏之后,康區(qū)已成為進出西藏便捷的主要通道。
事實上,此次“驅準保藏”軍事行動所導致的對打箭爐入藏道路的開拓,很大程度上成為清朝治理藏區(qū)取得重要進展的一個轉折和標志,這突出地體現為以下兩點。
第一,打箭爐入藏道路的開拓,使清朝進藏道路由過去以西寧一路為主開始轉向以南路為主,同時也成為清朝治理西藏及藏區(qū)戰(zhàn)略依托及重心逐漸向康區(qū)轉移的一個標志。
長期以來,內地人士以及中央王朝方面皆認為打箭爐入藏道路山高路狹,險峻難行,故一般多選擇由西寧方向作為入藏的主要道路。在“驅準保藏”行動中,清朝之所以選擇此道路進兵西藏,一是鑒于喀喇烏蘇戰(zhàn)役的慘敗,二是準噶爾入據西藏對清朝事關重大,可能影響整個蒙、藏格局,必須確保軍事行動取得成功。故清朝選擇由打箭爐向西藏進兵,既是迫不得已,也是希冀出奇制勝的一著險棋。為保萬無一失,清朝進行了近3年的籌措準備。但大大出乎清朝意料的是,由打箭爐的進兵出奇地成功,不但便捷、安全,而且與西寧一路相比,“此路居人不斷,而燒柴豐富,唐古忒人等又幫送運”*《據延信稟報徹驛改設折》,康熙六十年二月二十三日,吳豐培輯:《撫遠大將軍允禵奏稿》卷14,第240—241,240—241頁。。這使清朝開始充分意識到以打箭爐一路作為入藏通道的價值。所以,南路大軍進藏之后,清朝在自打箭爐至拉里間設置塘汛共66站,留駐綠營軍與土兵共計1 900名*《 清實錄·圣祖實錄》卷299,康熙六十一年(壬寅)九月戊子條。,駐防西藏清軍的糧餉及傳送公文均由打箭爐一線的塘汛運送。塘站的作用得到地方大員的認可, 一度被保留下來*鄒立波:《清代前期康區(qū)塘汛的設置及其作用與影響》,《西藏研究》2009年第3期。。此后,朝廷要員、駐藏大臣等往返西藏與內地也大都經由這一道路*參見任乃強:《西康圖經》,民國新亞細亞學會邊疆叢書之十二,1934年,第89頁。。此局面也使得康區(qū)在治理西藏中的地位與作用越來越重要,開始成為清朝治理藏區(qū)的前沿與依托。雍正時期藏區(qū)劃界,把康區(qū)的大部分劃歸四川。1904年,針對英軍進入拉薩及西藏危局采取的“固川保藏”、“治藏必先安康”等策略,乃至民國時期西康建省等等,均無不基于經打箭爐進出西藏之川藏交通在溝通內地與藏區(qū)之間所具有的重要戰(zhàn)略意義。
第二,在開辟由打箭爐入藏道路過程中,清朝以此為契機逐漸控制了康區(qū),并使康區(qū)日漸成為清朝治藏的前沿與依托。
在開拓由打箭爐經里塘、巴塘、乍丫、察木多、洛隆宗進藏道路以及由云南中甸經阿墩子、察木多進藏道路的過程中,清朝對道路沿途諸土司、部落等地方勢力均進行了招撫,沿途土司、部落等也多附歸于清朝。這樣,通過對穿越康區(qū)地域交通道路的開拓及建立塘汛,清朝牢牢控制了康區(qū)大部分地方。自此,康區(qū)開始成為清朝經營藏區(qū)的主要依托和前沿陣地。其后,清朝乾隆時期兩次發(fā)動征金川之役,以及從雍正時期開始的歷時100多年的征瞻對之役,在很大程度上均是為了保障川藏道路暢通,以確保對藏區(qū)的施政與管理。
如果把清朝“驅準保藏”行動中開拓由打箭爐入藏道路放在一個更大的地理空間和較長的時段中來看待,我們不難發(fā)現,“驅準保藏”固然是清朝在藏駐軍并直接統(tǒng)治西藏的一個開端,但“驅準保藏”所導致的對由打箭爐入藏道路的開拓,對清朝而言同樣意義重大。它不僅讓清朝在原由西寧入藏道路外又發(fā)現并增加了一條更完全、更便捷的入藏道路,而且更重要的是,這條道路的開拓使清朝對進藏道路的使用逐漸由過去以西寧一路為主轉向以南路為主,同時通過此道路的開拓與維護,加強了對川、滇等東部藏區(qū)即康區(qū)的控制,從而也使康區(qū)逐漸轉變?yōu)榍宄笃谥尾氐囊劳信c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