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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和另一個

        2018-05-22 15:35:18馮小涓
        四川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雅雅水泥板老五

        馮小涓

        她的頭發(fā)晃得我六神無主。我喜歡她的頭發(fā),有槐花一樣的甜香,松軟得像棉花糖。幼兒園第一天放學,我就拉著她的手走出校門,在藝人的挑子前,給她買了棉花糖。她接過,笑得沒遮沒攔的樣子,牙齒比棉花還白,嘴唇比櫻桃還紅。我拉著她的手走回家,我們雙雙出現(xiàn)在打開的防盜門前,媽媽驚呆了,媽媽又笑了,這是誰呀?王雅晴!我才知道,她叫王雅晴。

        可是現(xiàn)在她不想吃棉花糖了,她說吃棉花糖顯得很土,她喊:老土!我答應,哎!她就叫我老土。我叫她雅雅,她說,別這么叫我,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我想說,你真的是我心中的雅雅,像王雅芝。但我沒說出口,我怕她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已經(jīng)二十二天零十五小時三十二分沒跟我說一句話了。二十二天前她說的話我還記著。我要走出大山,考上外面的大學。她的嘴張得很大,一字一頓地說,眼睛像兩顆深紫色的葡萄,又大又亮。她還說,你也要考出去,高考后我請你吃肯德基。我說,我還是喜歡棉花糖。她說,老土呀,老土,就知道棉花糖!我想說,棉花糖……就是你的味道。但我不敢說,我咬著嘴唇,緊緊護著前胸,我覺得心快要蹦出來了。

        我在她面前膽小如鼠。但在其他同學面前,什么都敢說。教數(shù)學的劉老師,我私下叫“四眼”,因為他戴著像酒瓶底一樣笨重的眼鏡。有一次“四眼”覺察我手里有什么,他的眼鏡快要碰到我的手了,靠著鼻子才聞到一股煙味,還有我們五個哥們的煙味?!八难邸眹覀冎饌€看了一遍。那是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個冬天夜晚下自習之后?!八难邸庇只氐轿疑磉叄f,李老大,有本事就叫你的兄弟們把煙扔掉!我要看看他們是不是聽你的!我不吱聲。老五把煙圈吐到“四眼”臉上?!八难邸比∠卵坨R撩起衣角擦拭。我說,弟兄們,給我一個面子。老五說,大哥,我們聽你的。五支煙頭齊刷刷扔在“四眼”的腳邊?!八难邸贝魃涎坨R,拍著我的肩說,有本事叫他們一輩子不抽煙,我一輩子叫你大哥!

        在我看來,“四眼”是那種畏畏縮縮的男人。老婆是食堂的廚工,女兒在縣城上幼兒園。他經(jīng)常用自行車把老婆、女兒馱來馱去。老婆坐后面,女兒毛毛坐前面。毛毛要為她爸指路,有人的時候,她就提醒,爸爸,前面有人!“四眼”早早就下來,推著走。老婆也不下車,任由他推著,模樣驕傲得像女王。

        但我們的班主任劉老師就不同了。劉老師留一撮可笑的黑胡子,板著臉,動輒吼人,我便叫他“太君”。“八格雅魯”,“唷邪唷邪”也是他的代稱?!疤庇憛捨覀兂苑奖忝妫移谏贤碜粤晻r當著他的面從桌下端出一碗熱氣騰騰的方便面,滿教室都能聽到我滋溜滋溜吃面條的聲音,聞到方便面的香味?!疤笔种械恼Z文書拍在我光溜溜的頭頂上,李大娃,我賞你二十碗方便面,有本事今天你就吃掉它們!當天晚上,我沒回寢室睡覺。第二天上早自習的時候,我把二十個方便面盒子擺在教室門口?!疤边€是扣了我的“操行”分?!疤苯?jīng)常找我的茬。我擔心,這學期的“操行”會不及格。

        我們班有一位同學腿一拐一瘸的,我叫他“地不平”。我學他走路的樣子,他拿眼恨我。我說,不是我的錯呀,是地不平?!暗夭黄健备遗桓已?,因為他不敢追我,他沒我跑得快。他一跑,弟兄們便模仿他跑步的樣子,拍掌哈哈大笑,“地不平,地不平”!“地不平”便埋頭走路,從此不搭理我。

        我們班有一位女生,又瘦又高,腿又細又長,我就叫她“圓規(guī)”。“圓規(guī)”嘴巴不饒人,叫我李瓜娃?!皥A規(guī)”喜歡跳芭蕾,從小便進了舞蹈班?!皥A規(guī)”說,長大了要去俄羅斯看芭蕾,說不定還能登上莫斯科的大舞臺演出呢!“圓規(guī)”每天走進教室的模樣,就像《天鵝湖》中的公主上場一樣蹦蹦跳跳。老五喜歡她,老五奇矮,個頭排兄弟伙最后一個,偏喜歡上“圓規(guī)”。老五叫我李海拔,因為我身高一米八三。老五說,李海拔,你再叫她圓規(guī),我跟你一刀兩斷!我說,叫天鵝,天鵝,還不行嗎?但老五說,你叫她天鵝,我就成他媽的癩蛤蟆了!你是青蛙王子。老五說,去掉一個“青蛙”,多好聽,叫“王子”。

        “王子”本名王軍濤,想當海軍,父親給起名“王向濤”,中間的“軍”字,是他改的。王軍濤向往大海,他說,長大了,要走出大山,去看大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王軍濤背誦這句詩時,眼神像盛開的兩朵小花。我不喜歡海,我向往海拔奇高的雪山,卓爾不群。我們那里有山,山連著更高的山,一直通向青藏高原。

        我扯遠了,還是回到那天下午。那天下午我用一根棉花糖的糖棍去撩她的頭發(fā)。她跟“圓規(guī)“,哦,不,是“公主”,在笑,壓抑的笑,像胸腔里跳來跳去的乒乓,一會兒滾到左邊,一會兒滾到右邊,薄薄的一層衣服下仿佛有一只不安分的老鼠,披在肩上的頭發(fā)抖抖索索的。我想用糖棍引起她的注意,讓她回過頭來看上一眼。她已經(jīng)二十二天沒跟我說一句話,但她只用手在后背上拍了一下,像拍一只蒼蠅,扔下一聲“討厭”,便不再理我,一本正經(jīng)地聽課?!八难邸闭谂_上評講試卷,他看不清坐在最后一排的學生,我可以肆無忌憚地搞點小動作,并不擔心今天會失去“操行”分。

        日子就是從那一刻撕裂的,無憂無慮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就在那一刻結束了。我再次將糖棍伸出去時,感到有一輛壓路機正由遠而近地駛過來。我想,開著這輛龐然大物的男人一定很酷,很牛逼,很老大,很不可一世。但壓路機突然停了,隱身似的。每一個人的耳朵都豎起來左顧右盼,像池塘里意識到危險的鴨子,伸長脖子不安地四處張望?!八难邸狈畔略嚲恚靡桓割^頂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說,我去看看。他走下講臺,打開教室門,腦袋伸到門外。

        這時,壓路機突然發(fā)動了,震得我們像篩糠似的。哪個龜兒子?“王子”喊了一聲?!八难邸钡哪X袋縮回來,手一揮,大喊:地震了,同學們快跑!

        我也意識到不是壓路機,而是地震了,但就是沒喊出來。關鍵時刻,“四眼”的反應出奇地敏捷。我想跑,卻怎么也邁不動腳步。雅雅鉆到桌下。我想去拉雅雅,我想一塊兒跑。但我像踩在云團上,手腳不聽使喚?!肮鳌庇秒p手抱著頭,日光燈管飛過來了。快蹲下!“公主”大喊。轟隆隆的聲音鋪天蓋地。我聽見燈管砸在后墻上碎裂的聲音。其實,我跟“公主”一樣抱著頭,蹲到課桌下,只看見很多雙腳在往外狂奔。

        “四眼”站在門后,把學生一群一群往外推。雅雅,“公主”,快出來往外跑!我的聲音像另外一個人。張文軒跑到講臺前,一把抓過“四眼”放在講臺上的試卷,正欲往外沖時,我看見他雙手揮舞著向下沉落?!八难邸贝蠼?,快呀,房子要垮了!“四眼”站到門框下,門框正在傾斜,他雙手撐住門框。眼鏡沒有了,失去眼鏡的“四眼”像變了一個人,他的手臂像兩只鐵掌,釘在門上,鮮血已順著手掌流下來。一位女生在發(fā)抖,邁不開步,“四眼”一腳把她踢到門外。我一手拉著“公主”,一手拉起雅雅,我在喊:快呀,快跑呀!但我明白,不能往前面跑了,張文軒掉下去了,第一排的人也掉下去了。我拉起他們往后跑,我看見“王子”也在向后跑。我們蹲在后邊的墻角,我們剛蹲下去時,教室的桌椅都空了,巨大的煙霧罩住一切。接著,我便發(fā)暈,騰云駕霧一樣,棉花和云朵,怎么這么輕啊,輕得像在天空飛翔……

        痛,像一只蚯蚓慢慢往上爬。睜開一只眼,天黑了?剛才還是下午,一睜一閉之間,天光就沒了?再睜開眼,灰塵爬滿眼簾,我用嘴唇往上吹氣,想吹掉睫毛上的灰。到處是水泥和石灰嗆人的氣味,粉末塞住了嘴,我吐了兩口,嘴巴里仍然有沙子。雅雅,我覺得自己在喊,但沒有聲音。我使勁咳嗽?!巴踝印?,王軍濤,老五!沒有回音。疼,是從左腳傳來的;右腳呢,右腳在哪里?我的兩只手還能活動,我伸開手,慢慢摸到了右腳,奇怪,一點感覺也沒有。右腳死了。死。我會死。死突然很尖銳很明亮。我觸摸到“死”了。像水泥的氣味,硬硬的,尖尖的,死。死正從右腳向上爬,爬上來時,我就會死了。天啦,我怎么就會死了?為什么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我一個人,死。沒有一個人在這兒。媽媽,爸爸。兩張臉飄浮而過。你們在哪里?我就要死了。我想像小時候一樣在媽媽的懷里躺著,那里最安全,那里沒有死。

        我掏出褲包里的手機。把手機裝在褲包里,男人會陽痿?!巴踝印痹鴮ξ艺f。“王子”不愿意把手機放在褲包里,他喜歡放在書包里。放在褲包里也有好處,比如這個時候。我打開手機,手機上的時間是兩點三十五分。僅僅過了幾分鐘,天就黑了?不會,天還亮著。但我呆的地方是黑的。借著亮光,我看到周圍全是水泥板。我們的教室沒了,雅雅沒了,“公主”沒了,“王子”也沒了。我也快沒了。我開始編短消息,爸爸媽媽,我無法報答你們的養(yǎng)育之恩了,來世再做你們的兒子。愿你們一生平安……我沒法再寫下去了,眼淚落在手機上。我按動了發(fā)出鍵。但手機無法發(fā)出任何信號。我一遍又一遍地撥打爸爸的手機,又撥打媽媽的手機。但手機死了。我的手在發(fā)抖,我從來沒這樣恐懼。我想躺在爸爸媽媽的懷里死,我不想一個人死。誰能幫幫我?可怕的寂靜,像一個又黑又軟的巨毯,將我包裹。我很快就會靜下去,像周圍的水泥板,沒有一點聲音。死,離我這么近。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成為頂天立地的男人。但現(xiàn)在,我要孤零零地死掉了。

        救命,救命??!我怎么會落到這個處境?你們都到哪兒去了?王軍濤,王雅晴,王軍濤,王雅晴!我用雙手拍打著水泥板!“四……眼”,不,王老師!快來救救我!

        水泥板上傳來沉悶的聲音,再拍拍,對方也拍了兩下。隔壁有人,天啦,我不是一個人,至少隔壁有人知道這里有一個人。我要托那個人告訴我父親李發(fā)富,我母親何金華,李海拔臨死想著的是你們。我不想死,我想長大,我要考上大學。等掙到錢了,我要在一百多里外的平壩上,給你們修一幢帶玻璃和地磚的房子,我要給你們買有席夢思的大床,讓你們像睡在棉團上睡在云朵上一樣舒適,你們就不會再去廣東打工了……

        爺爺奶奶呢?一直照顧我和妹妹的爺爺奶奶在哪里?妹妹呢?妹妹在上幼兒園,她怎么樣了,她知道地震嗎?

        誰來救救我?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毫無尊嚴,口氣中充滿了乞求。我不能死,我是家里的老大。妹妹需要我,爺爺奶奶需要我。我不能輕易地死,死了,他們多痛苦!我想像著媽媽呼天搶地地哭,我想像奶奶會暈倒,她經(jīng)常無緣無故就暈倒,我想像妹妹喊:哥哥,我要吃棉花糖!

        王軍濤,王軍濤!我想起來了,王軍濤離我最近,我們一塊兒躲在墻角。我得找到他們,找到他們一塊兒出去,哪怕死,也有一個伴兒;哪怕死了,也有人出去告訴我的親人我被埋在這里。

        我又聽到水泥板上的拍打聲。這不是我發(fā)出來的,旁邊一定有人!我摸到一處松軟的地方,開始用手刨。我居然刨開一個洞,拉住了一只手!那一瞬間,我重新回到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覺得它像“王子”的手。我喊,老五,“王子”,王軍濤!沒有聲音。我死勁搖這只手,也不見他的回應,只感到手上有水泥,手指有點涼。我緊緊抓住這只手,生怕一松開,整個世界就會離我而去,再次掉入孤獨和無助的深淵。老五,王軍濤!是你嗎?王軍濤沒反應,他該不會死吧?是鄧紅蕾的聲音!鄧紅蕾就是跳芭蕾的“公主”。但此刻,她的聲音好微弱。哦,鄧紅蕾,你沒事吧?我的頭在流血,一只手臂砸壞了。雅雅,哦,不,王雅晴,她怎么樣?雅晴被卡住了,左腳卡在水泥板中。你看見什么了嗎?我看到一點光。哎呀,太好了,你還能看到陽光!不是陽光,是一點光線。也好呀,說明我們有救了!可我要死了,鄧紅蕾的聲音帶著哭腔。她也想到了死,她像我一樣害怕。我們是人,我們都害怕死。別說喪氣話,鄧紅蕾。真的,李海拔,我的血快流干了。你是站著,還是臥著的?我半躺著,站不直躺不下。哦,可憐的公主,我想你的姿勢像個臥美人。鄧紅蕾笑了,有氣無力地笑了兩聲。李海拔,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會講笑話?我說,但愿能讓你放松一點。沒辦法,就死吧!鄧紅蕾嘆息。你還要跳芭蕾呢,到時候,別忘了送我們兩張演出券,別說俄羅斯,就是月球上,我和老五也要來捧場!鄧紅蕾又笑了。李海拔,你知道我父母嗎?我媽媽在文教局,我爸爸在公安局。假如出去,你要找到他們說,我想他們!鄧紅蕾哽噎著,說不下去了。

        紅蕾,你知道我爺爺奶奶?他住在山溝里,不好找,但你要用跳芭蕾的腳跳過那條山路,找到他們,叫他們買上幾碗方便面來看我!我對鄧紅蕾說。腳疼得鉆心,我竭力想讓聲音輕松一點,我聽見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氣,氧氣快耗盡了,我得趕快把洞刨大一點。

        李海拔,要是可能,我請你吃方便面吧,恐怕我不能去找他們了……紅蕾,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拉鉤,一百年不許變!不……變……鄧紅蕾的聲音很弱。紅蕾,紅蕾!快振作精神,把亮光那里刨大一點,我們需要氧氣!好,我試試。你能動嗎?能。那就試試吧!

        就在鄧紅蕾掘洞的時候,我聽到了雅雅的呻吟。鄧紅蕾說,雅雅,你終于醒了!王雅晴問,我們在哪兒?鄧紅蕾說,埋了,都被埋了。王雅晴說,媽呀,我的肚子在流血!我聽見雅雅的聲音就更不想死了,我趕緊用一只手掘洞,但這樣還是太慢,我說,老五,兄弟先放開手,我要挖開這個洞,爬到你那里來……

        就在我掘洞的時候,我聽見了“太君”,不,我們班主任劉老師的聲音。娃兒們,你們在哪里呀?劉老師說“娃兒們”的時候,急得像個變腔變調的婦人,我從來沒聽過劉老師的口氣中這樣無奈又無助。他用一根鋼管敲打著水泥板,說,高二·四班的娃兒們,聽見聲音就回話。這里!劉老師,我們在這里,雅晴在喊!謝天謝地,王雅晴還活著!這里,劉老師,快來救救我們!我聽見更多的喊聲和哭聲!

        我刨到了厚重的水泥板,再也沒法往四周擴展,我被嚴嚴實實地封在幾塊水泥板之間,我與他們隔開了。我明白自己的處境,沒法爬到老五他們那里。劉老師過來了,我聽見王雅晴說話。王雅晴說,劉老師,我和鄧紅蕾,王軍濤,還有李海拔都在這里!鄧紅蕾你們幾個,一定要堅持住,我會想辦法救你們!鄧紅蕾說,劉老師,還有王雅晴。但鄧紅蕾的話像是耳語,她已經(jīng)沒有說話的力氣了。我說,紅蕾,保持體力,老師已經(jīng)知道我們了!鄧紅蕾沒有回話。

        王雅晴說,李海拔,你受傷了嗎?可能吧,沒什么,死不了!你呢?雅雅!我一只腿受傷了,肚子在流血,我支持不住了。你一定要堅持,我們一起出去。你終于對我說話了,在二十二天之后!

        李大娃,你算得好清楚哦,二十二天,真的有二十二天沒理你?二十二天零十五小時三十二分,現(xiàn)在幾點了,讓我看看手機。下午三點十分,是二十二天零十六小時又兩分,你沒理我。

        王雅晴半天沒說話。

        雅雅,我這么叫你,你不會起雞皮疙瘩吧?李大娃,你還有閑心開玩笑?我一直想告訴你,你好像王雅芝哦!真的,我有那么漂亮嗎?我認為你比她還漂亮!耍貧嘴!哄你不得好……我不敢說出那個“死”字。但死到臨頭,我一定要說出這句悶在心里的話。

        王雅晴沉默,我聽到有低低的抽泣。雅雅,你在哭嗎?沒有,大娃,我好感動,沒有人說我漂亮,我一直很自卑,我是一只丑小鴨!你怎么會這樣輕看自己呢?雅雅,你的眼睛比王雅芝的更大更亮,我喜歡……我想說,我喜歡你,但“你”到嘴邊,又省略了。

        我又拉住老五的手,我說,老五,兄弟,你怎么不說話?我攥得手心直冒汗,老五的手涼得讓人心里發(fā)毛,死亡的氣息就像那一絲冰涼,一點一點地傳來。雅雅,看看老五,王軍濤怎么了?老五他蹲著,像睡著了??旖行阉?,不能睡,睡去就醒不過來了。軍濤,軍濤!雅雅在喊。別喊了,我也想睡了。鄧紅蕾的聲音。紅蕾,千萬不能睡,拜托你睜開眼睛!雅雅同鄧紅蕾說話。

        劉老師叫來一些人,傳來鋼管拍打水泥板的聲音,水泥板巍然不動,細碎的水泥從亮光處掉下來。劉老師干脆把鋼管伸進來,撬了一個稍大的洞。一縷帶著水泥和血腥味的慘白亮光,照在鄧紅蕾的腳上。我看到那雙有著紅色花朵的紅皮鞋,那是鄧紅蕾的標志,她喜歡穿紅皮鞋。而雅雅喜歡白皮鞋,白裙子,她像個輕盈的天使。跟她在一起,明亮的感覺,讓人暈眩。

        雅雅,快把這個拿去,纏在流血的地方,要綁緊,勒得越緊越好!我解下腰上的皮帶,從小洞遞過去。哎,老土,我不該這么叫你!李海拔,我該綁在肚子上,還是腿上?哪里流血多?我摸摸,好像是腿上。那就勒緊大腿。好,勒緊大腿。皮帶沒法勒緊,咋辦?我脫下里面的汗衫遞過去。雅雅,用汗衫!把皮帶緾在肚子上。雅雅忙了一會,她說,這下好了,都用上了。李海拔,你呢,你受傷了嗎?沒事,我只傷了點皮。

        王軍濤你醒醒!糟糕,王軍濤怕是睡過去了。我大喊,老五,老五!我緊緊攥著老五的手,想把他搖醒。兄弟,我們說好的,一生是兄弟,你可別離開我!我感覺老五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我覺得那是老五想要對我說話。我說,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會去看你的爸爸媽媽,我會把他們當我的爸爸媽媽,放心吧,兄弟!老五的手沒了動靜。我知道老五走了。我用滾燙的手貼在他的手心,我說,兄弟,別怕,向著有光亮的地方走,一直向上,向上,那里就是天堂……

        我不敢把老五的情況告訴她們,我怕嚇著她們。雅雅你的話太多了,嗓子疼嗎?嗓子要著火了,焦干!那就少說話。鄧紅蕾要睡覺,我要和她聊天。

        李海拔,你們要保持體力,我們一定會救你們!劉老師聲嘶力竭地喊。

        但是鋼管卻移走了。絕望,在寂靜中一點點膨脹。我們不會出去了,這么重的水泥板,一根細鋼管有什么辦法?劉老師救不了我們!不知王老師怎樣了?他肯定也被埋了。他的眼鏡呢?假如我將來掙錢了,我一定買一個又輕又好看的眼鏡送給他。我再也不抽煙了,我要一輩子叫你大哥,王大哥!張文軒掉到哪里了?馬小海跑出去了嗎?他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也許跑出門了。謝大貴呢?他在第四排,跑不到門口。他們三個、我和王軍濤號稱五兄弟,現(xiàn)在突然分散了。還有“地不平”,我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對不起!假如有來世,我一定要讓所有的兄弟都保護你。我一直覺得離我的父母很遠,我一直覺得我被父母被整個世界遺棄了,我離我們班也很遠。但此刻,我同你們離得很近。我要去另一個世界了。老五,等著我,也許我們會手拉手走進天堂。

        一滴淚水滾落下來,一滴,只有一滴,飽滿又沉重的一滴,像個句號,為我的一生畫上句號。不能,我才十七歲?。±咸鞝?,我不想死,不能死,不甘心死!千萬不能死,死了,一切都沒有了。我要活著出去找妹妹,找爺爺奶奶,父母沒在家,我是家里的老大。又一個念頭在提醒我,另一個聲音在對我說話!像爸爸的聲音,像媽媽和妹妹的聲音,像王老師和劉老師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劉老師又來了,這次他用鋼管遞進來一袋牛奶。王雅晴,鄧紅蕾,我找到一袋牛奶,你們喝下它,救援的人來了很多,一定要堅持?。≈懒?,劉老師!王雅晴說。拿到牛奶了嗎?拿到了。紅蕾,快喝點牛奶,求求你,千萬別睡?。?,我喂你!我能堅持,給王軍濤喝。軍濤沒反應。那就遞給李海拔。牛奶從小洞里遞進來,我咬掉了口袋的一角,然后遞出去。

        牛奶被一只手接住了。紅蕾,是你嗎?我知道不是鄧紅蕾的手。我的手在顫抖。手已經(jīng)告訴我,那只手是誰的。我渴望已久的手。但那只手沒出聲,她只是把牛奶和我的手一起推回來,固執(zhí)的,又怯怯的,推過來。我想起小時候牽著這只手回家的那一天。我推過去,想把牛奶塞到她手上。我說,雅晴,你和紅蕾快喝呀!已經(jīng)打開了,不喝,明天就壞了!對呀,紅蕾,牛奶會壞的,不喝就浪費了!聽話,來,喝一口!看樣子,雅晴在給紅蕾喂牛奶。真乖,聽話哦,再喝一口!雅晴的口氣像母親,她突然長大了。我聽見雅晴的話,抿嘴笑了。李海拔,該你啦!牛奶又塞到我手里,還認真地拍了兩下。你也聽話,把牛奶喝了!我說,遵命,娘子!哎呀,你個壞東西,好酸哦!我哈哈大笑,也聽到撲吃的一個笑,是雅雅的笑聲,她終于笑了。

        我永遠忘不了廢墟下的那個笑聲。我們一笑天地輕。即便面對死亡,也可以發(fā)出笑聲的。既然哭也會死,笑也會死,我為什么不笑著去死呢?

        你們倆說什么胡話呀?娘子官人的,要是有喜糖就好了!鄧紅蕾也打趣我們。紅蕾,到時候我請你吃棉花糖!李大娃,就知道棉花糖,你也換個花樣吧!雅晴的聲音嬌滴滴的,她在嗔怪我。紅蕾,你喜歡棉花糖嗎?雅晴想吃肯德基,真是有點瓜哦!好,肯德基,兩位娘子,假如出去,我一定請你們逛省城吃肯德雞!三只手與我的手一起擊掌,我說,不見不散!

        在這種情形下,能喝上牛奶,是最奢侈的事了。我舍不得喝,抿幾口,又遞給雅雅。牛奶在我倆的手上推來推去。我抿一口,又遞給她。她喝一點,又遞過來。最后,我說,雅雅,我從小就不喜歡牛奶的腥味,你們倆快喝下它。雅雅和紅蕾才把剩下的喝了。

        就在我閉上眼睛想該怎么辦的時候,余震來了。四周轟隆隆地響,大地像個蹦蹦床,我們在這張床上顫抖。恐懼又一次襲來,汗毛直立,每一根神經(jīng)都被調動起來。??!雅雅在尖叫。一起尖叫的還有無數(shù)的聲音。混凝土堆里同時爆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吼叫。這是對大地的抗議,申斥和乞求,別震了,別——震——了!大地瘋狂地哆嗦,全不理會我們的請求,本來就狹窄的縫隙被擠壓得更小了。我咬緊嘴唇,用雙手和頭頂撐著四周的空間,。我又一次想到死,心想,假如老天不放過我,就死吧!余震停了。我長喘了一口氣,同時,聽到劉老師的聲音,同學們千萬別害怕,一定要堅持下去!劉老師的聲音分明在發(fā)抖,好像震動還在胸膛里。

        雅雅,你害怕嗎?我,不怕!雅雅的聲音也在顫抖。這小姑娘,口氣倒是蠻輕松的。

        我們之間的那個小洞也被擠壓得更小了。我想把它再掘大一點,但我沒有力氣,人軟綿綿的。一只手拍在我的手上,說,來,我們一起用勁。是鄧紅蕾的聲音。另一雙手也伸過來,我知道那是雅雅。我們又將洞口掘大了。

        這時,我聽見了廢墟下傳來了歌聲。不知誰在唱,更多的人加入了合唱: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單過,

        一聲朋友你會懂,

        還有傷還有痛,

        還要走還有我!

        這是我最喜歡的歌,這是我們五兄弟經(jīng)常唱的歌。但現(xiàn)在老五沒法唱了。要是老五聽見了,他也會唱的。我大聲地唱著,為老五,為張文軒、馬小海、謝大貴。要是張文軒、馬小海、謝大貴聽見了,他們也會像我們以前那樣放聲高唱!

        這是生命不屈的歌唱,這是友情親切的呼喚。熱流淌過全身,我用潮濕的手掌拉著老五,一遍又一遍地唱: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單過,

        一聲朋友你會懂,

        還有傷還有痛,

        還要走還有我!

        雅雅也唱。雅雅說,紅蕾的嘴在動,跟著歌詞和節(jié)拍。我知道那是鄧紅蕾在唱。啼血帶淚的歌音,從每一個溫熱的嘴里傳出來,從每一個縫隙里頑強地傳出來,匯成一股生命的暖流。整個廢墟在歌唱!即便面對死亡,生命也要發(fā)出最后的歌聲!

        下午溜走,黑夜到來。幾個小時就像過了幾年。洞口的那一縷亮光消失,黑暗鋪天蓋地籠罩一切。雅雅說,天好黑好黑呀,只有幾顆星星。嗯,我應承著。我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我想像著天上的星星。雅雅說,奶奶以前說過,人死了,就會變成一顆星,夜夜看著牽掛的親人。我想有一顆星是奶奶,它在看著我呢!奶奶會說,好孫女,咬緊牙關,再大的坎也會翻過去。奶奶經(jīng)常用掉光牙齒的嘴對我說這句話。

        我昏昏沉沉只想睡,雅雅隔一會兒就喊我,李海拔,別睡??!我沒睡。紅蕾呢?紅蕾又睡了,我搖不醒她。我想紅蕾兇多吉少。我說,我們輪流喚她,哪怕有一點意識,她可能會聽到我們的聲音!

        我和雅雅輪流喊她。天快亮時,鄧紅蕾又一次醒來。雅雅說,你終于醒了,我和李海拔叫了你一晚上。鄧紅蕾說,我是在做夢吧?我感到自己在一個幽暗的邃道里飄浮,那邃道深不見底,我一會兒下沉一會兒上升,聽見有聲音叫我,我便往上浮動,像池子里的溺水者,拼命往上劃,最后我掙脫了,一下就看到這縷亮光。雅雅說,你記住啊,出去后我們還要同桌同一個寢室,一直讀到畢業(yè)。兩個女生說話時,我困乏已極,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喊聲驚醒。一、二、三,起!伴隨著用力的喊聲,十幾根粗大的木柱同時撬動了水泥板。李海拔,我們有救了!雅雅的嗓音掩飾不住興奮!叔叔,謝謝,謝謝你們!后面這個小洞里還有一位同學,你們先救他。不,雅雅,先救你們……

        我是劉老師,鄧紅蕾,你聽見了嗎?劉老師的聲音已變得我都聽不出來了,嘶啞得像水泥灰。鄧紅蕾被拉上去了,她躺在劉老師滿是血跡的懷里,抽泣得像個孩子。劉老師抱著她時,眼眶濕潤了,我看到他的雙肩在顫抖,他的聲音像慈愛的老爸爸,乖孩子,出來就好,別哭,別哭??!

        雅雅說,要把王軍濤救出去了,李海拔,松開你的手!我不想松開,我怕再也抓不到老五的手了!雅雅說,老五早走了!我說,你看清了?她說,老五的后腦沒有了。我不愿放開他的手。有人在說,同學,別耽誤時間了,還有人等著我們啦!我最后一次握緊他的手說,老五,來世我們還要做兄弟!我的手一松,求援人員把他抱走了。永別了,好兄弟!天堂里沒有地震,但愿你在那里平平安安……

        營救雅雅的時候,遇上了麻煩。雅雅的腿怎么也無法取出來。救援的叔叔一籌莫展,叫來了醫(yī)生。醫(yī)生撕開她的褲子,用鑷子夾住腿上的皮問,有感覺嗎?雅雅搖頭。醫(yī)生說,她的腿保不住了。救援人員望著醫(yī)生說,你想想辦法!醫(yī)生說,這里沒有條件??!我有什么辦法?我不能用你手上的鉗子夾斷她的腿吧?雅雅看看叔叔,又看看醫(yī)生,她的眼睛在兩個人的臉上移動。她說,叔叔,怎么都行,只要能讓我出來,因為后面還有李海拔,他還在等著,還有那么多同學和老師壓在下面,不要耽誤太多時間。她把眼睛移到拿鉗子的叔叔臉上,她說,你姓什么?姓肖。肖叔叔,來吧,我不疼,我的腿早就沒有知覺了。醫(yī)生用繃帶勒緊雅雅的腿時,拿鉗子的肖叔叔猶豫了,他帶著哭腔說,小姑娘,我怎么下得了手??!肖叔叔別害怕,你的救命大恩我永遠也忘不了!雅雅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她的表情是那么堅定、從容。每一個在場的人都被震撼了。我在心里說,雅雅,我永遠也忘不了你這一刻的神情,那是我見過的天下最美的表情!

        肖叔叔站起來,舉著剪鋼筋的大鉗,彎下腰來,移到她身旁,慢慢靠近她的腿……

        咔嚓一聲,肖叔叔癱坐在地。另外兩位叔叔扶起他,他移開兩步跌坐在水泥板上,滿是血污的雙手捂著臉,肩膀顫動著,淚水從指縫中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

        醫(yī)生拿來一把菜刀。他咬緊牙關,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用菜刀割掉她腿上的皮和肉。醫(yī)生的手抖個不停。醫(yī)生說,我拿了一輩子手術刀,還沒拿過菜刀做手術。在整個過程中,王雅晴閉上眼睛,抿住嘴唇,嘴角有一絲淡淡的笑容。

        醫(yī)生終于放下血淋淋的菜刀,大口大口地喘氣。一位救援叔叔要抱走王雅晴時,她說,叔叔,小洞里有李海拔,你一定要救他!又拉著我的手說,老土,快點出來哦,我會來找你,記住我們的約定!

        瞬間,我和雅雅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這一去,不知能否再見?我多么想攥緊這只手,永遠不分開。十根指頭緊緊交織在一起,萬語千言無聲地匯流,全身循環(huán)著她傳遞的力量。那一刻我暗暗發(fā)誓,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我都要找到你。我要牽上你的手,一生跟你一起走!

        我們被同一塊水泥板砸中,雅雅失去了左腿,我失去了右腿,我們將用殘存的腿組成一個完整的世界。我自己用鉗子夾斷骨頭,又用菜刀割掉了皮肉,離開了廢墟。我在做著這些事情時,頭腦很冷靜——震后出奇的冷靜,手上也有一股嶄新的力量。因為我看到了雅雅堅定的神情,絕望、猶豫、害怕,都在那一刻化為烏有。我超越了恐懼,心中有一條海拔線在冉冉上升。從今以后,我知道“海拔”兩個字的分量,就像我們教室后面那些直接云端的山峰。

        一縷天光落進我的眼睛。這是人間的光亮!我又回來了,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妹妹,還有劉老師、王老師,我的親人,我的學校,我又回來了!我在心底默默地說。雙手卻護住了眼睛,因為我的臉上早已熱淚長流!

        醫(yī)生把我抱下廢墟,劉老師的背弓著,等待著我的到來。劉老師頭上的血跟頭發(fā)粘在一起,一縷一縷的;雙手完全磨破了,指甲蓋翻到外面。衣服掛得東一塊西一塊的,灰頭土臉又渾身血跡。我趴在他的背上,感覺到他身上的溫暖。李海拔呀,你太高了,我沒法抱你,只能背你了,劉老師說。劉老師的背像我爸爸的背,小時候爸爸就是這樣背著我去看爺爺奶奶的。

        我問他,找到王老師了嗎? 劉老師搖頭。他女兒在山下的幼兒園,怎么樣了?劉老師嘆了一口氣,聽說幼兒園和小學都被垮塌的山體埋掉了。你女兒佳佳也在上小學呀?是啊,王老師的毛毛和我的佳佳……劉老師的腰深深地彎下去,似乎要折斷了,我能感覺到他心尖上的痛。我的心尖也掠過一陣顫栗,妹妹天香也在幼兒園啊!

        劉老師把我背到救護車上。我說,老師,我要去找妹妹,我不去醫(yī)院,我要找妹妹。劉老師說,你這個樣子,哪能走路啊!幼兒園和小學活下來的孩子都在這兒了,老師要帶他們轉移到山外安全的地方,我背上你去看看吧!

        這是山頭與山頭之間難得的一塊平壩,方圓幾十里相對安全的地方,幸存的人們都擁向這里。受傷的坐在樹下,身上披著隨便撿到的衣服抵御寒冷。更多的人,還在撲向那個大廢墟,探問,尋找,送水和救援。巨大的土堆,像個冰冷的死尸。我知道那下面還有熱氣騰騰的生命,正用頑強的意志同死神抗爭。我默默地祝福他們,堅持啊,兄弟姐妹們,堅持到底,永遠不要放棄,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

        天下起了雨,人們在雨中集聚到一起,準備往外撤離。

        我在一群孩子中,看到了天香!她正準備從一位老奶奶手上接過一碗飄著熱氣的稀粥,她向老奶奶鞠了一躬。老奶奶說,乖孩子,多像我的小孫女!天香說,她上大班,還是中班?奶奶說,一個大班,一個中班,都沒了。奶奶的語氣平靜得出奇,就像說著一樁陳年舊事。劉老師說,那位王婆婆,地震后搬出自己家的鍋和米,一直在這里熬稀粥,她招呼孩子們,小孫孫,餓了吧,快來喝一口奶奶熬的米湯……

        似乎我們之間有感應似的,天香也看到了我。她放下碗向我跑來,一邊喊,哥,哥哥!跑兩步,又轉身回去,端起碗慢慢走來,擔心潑撒了米湯。劉老師蹲下來,好讓我和妹妹說話。哥哥,快來喝一口熱湯。我喝了一口,把碗放在地上,緊緊地拉住妹妹。妹妹嚶嚶地哭了,哥哥,你的腿……我好害怕!現(xiàn)在不怕了,香香,你要跟著老師,我會回來找你,給你買棉花糖,好多好多的棉花糖!

        我把稀粥留給天香,喝下去,?。刻煜憧粗业耐?,眼睛一直盯著白色的紗布。乖,喝完這碗湯!你要去醫(yī)院嗎,醫(yī)生會給你打針嗎?等香香喝下這碗湯,我就去醫(yī)院。天香端起碗,一口氣喝了下去,嘴角還有兩顆米粒。劉老師重新背起我時,天香向我揮手,露出了換牙落掉的缺牙巴。我笑,她也笑。告訴爺爺奶奶,還有爸爸媽媽,我出來了,我會活著!我大聲喊。

        救護車啟動的一剎那,我看見劉老師又爬上了廢墟。

        救護車上,在我身旁,一個小女孩的手離開了媽媽的手,母親在奔跑,她一直跟在車后奔跑。由于傷員太多,醫(yī)生沒法載上家屬。母親終于落在后面,她追不上汽車了。她撲倒在地,雙手向前伸開,汽車的聲音掩蓋了她的哭聲。小女孩看不見這一幕,她只是看著周圍。我說,小妹妹,你躺在我手臂上,這樣可能舒服一些。我抱著小女孩,讓她的頭枕在我的臂彎里。她的頭流著血,用撕爛的布包裹著,血從布里滲出來,流到我的手臂上。疼嗎?小女孩說,不,只是有點癢。我說,餓了吧?小女孩說,沒感覺,不知道餓了。你傷著頭了?只是擦破了一點皮。小女孩說得很輕松。到醫(yī)院就好了,醫(yī)生會幫我們的。

        我安慰她。你的腿哪去了?壞了,我不要它了,以后要個新的。我也竭力顯出很輕松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小女孩閉上眼睛。嘿,小妹妹,千萬不要磕睡。為什么呢?她竭力睜開眼睛。等會兒到了醫(yī)院呀,護士阿姨會給我們發(fā)糖的。你要是睡了,就錯過了。我靈機一動,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小女孩的眼睛清純得就像沒有一點雜質的山泉。那我要等著,要是有巧克力就好了。媽媽說,巧克力能補充體力。你真聰明,以后見到你,我請你吃巧克力,好嗎?好呀,那你喜歡什么?我有奶奶給的壓歲錢!我喜歡棉花糖,吃過嗎?吃過,奶奶買給我吃的。

        小女孩的眼睛一會兒閉上,但她又頑強地睜開。她說,我不睡,不睡。我看出她在掙扎,頑強地不讓自己睡過去。我說,你真是一個勇敢的孩子!不,哥哥,我也害怕。你不害怕嗎?我,哦,呵呵!我笑起來。你還笑呢,哥哥!是的,小妹妹,笑一笑,就不害怕了!那我也笑笑,小女孩露出了紅紅的牙齦。你在換牙,同我妹妹一樣!你有妹妹,她也掉牙齒?是啊,掉了兩顆,上邊的,門牙。我掉了三顆,長了一顆新的。媽媽說,不能吃南瓜籽,吃了以后新牙不整齊,難看得很!我用手放在嘴邊,做了一個輕聲的手勢,還看了看周邊的傷員,小女孩聰明極了,她說,我小聲點。我點頭,說,你只要看著我就行了,千萬別睡!我是想讓小女孩少說話,她傷得不輕,要節(jié)省體力。

        她一直看著我,看著看著眼睛就直了。我急啊,心想,汽車快點,再快點!救護車開到醫(yī)院時,醫(yī)生立即爬上車來,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眼睛,又用聽診器聽了聽心臟。醫(yī)生問我,你是她的親人嗎?我點頭。是她的什么人!哥哥,我是她哥哥!對不起,她已經(jīng)走了。怎么可能呢?叔叔,她一直沒睡,一直睜著眼睛,剛才還在同我說話……孩子,你聽聽,沒有心跳聲。醫(yī)生把聽診器塞到我耳朵里,安靜,巨大的安靜,她已經(jīng)走進安靜的天國,變成一個輕盈的天使了。

        我對醫(yī)生說,叔叔,幫我買一塊巧克力,行嗎?我身上沒帶錢,很對不起。請幫幫我,這是妹妹臨終的愿望,行嗎?

        醫(yī)生跳下車跑向旁邊的小賣部,很快買到了巧克力。當擔架抬來時,醫(yī)生把小女孩抱到擔架上。我在女孩的手上塞了一塊巧克力,又在潔白的枕邊放了一塊,我說,小妹妹,哥哥給你送巧克力了,愿你來生甜甜蜜蜜。醫(yī)生看不下去了,他用手輕輕地合上小女孩的眼睛。

        躺進擔架上的那一刻,我再也支撐不住了。我說,叔叔,我想睡一會兒,從地震到現(xiàn)在,我沒合過眼。醫(yī)生拉著我的手說,孩子,你放心,睡吧,你的生命體征好著呢,我會全力照顧你的!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與很多人的生命相聯(lián)。也許這些人從未與你蒙面,也許這些人遠在天邊,但我們互相之間,有看得見看不見的緣。我們每天吃的、喝的、用的,都是別人的勞動成果。誰沒吃米面?誰沒睡床?誰沒住房?每一件日用品中都有別人的心血。從歷史縱向上看,我們是生命長河中的一個鏈條,一代又一代之后有了我們,我們又將成為后人的前輩,并為后輩的成長感到由衷的欣慰。

        我們有共同的情感:愛、恨、思念、焦慮、無奈,我們有共同的畏懼:擔心災難,害怕死亡。我們有相同的宿命:在時間的一段和空間的一點。但愿死亡和災難照亮我們的心,讓我們彼此體貼,心手相聯(lián),以自己的疼看到全人類的痛,以自己的關愛贏得世界的溫暖。

        —— 寫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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