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小念
沈澤一直都承認(rèn),作為他的妻子,余家然是無可挑剔的,人家在書香門第的家境中長大,有學(xué)識有素養(yǎng),性格溫和,不泡吧、不熬夜,相貌上乘,言談舉止都是良家女子的優(yōu)雅,還有公務(wù)員的身份。用朋友的話說:沈澤撞大運了,有幾個能把這么優(yōu)秀的女子娶回家,不知道他踩了什么點兒。不就是有幾個錢嗎?可是現(xiàn)在有錢的男人多了,挑來挑去花了眼,撞來撞去還不是都撞到了妖精的懷里。
這樣的玩笑,沈澤總會笑著接受。對于余家然,旁觀者清,他這個當(dāng)局者也不迷,他們說的是事實。更何況,沈澤也算不得什么有錢人,充其量有個年收入幾十萬元的小公司,衣食無憂罷了。并且沈澤家在外地的小城鎮(zhèn),娶到余家然,在門楣上,多少還是有點兒高攀的意思。
可是,真的應(yīng)了一句陳舊的話:婚姻如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在結(jié)婚半年后,沈澤對這句話有了太深的認(rèn)可。沒錯,余家然樣樣都好,但她真的不是沈澤想要的。
這么多年,沈澤的人生幾乎一直在平和、平穩(wěn)的狀態(tài)里,他盼著和他一起走入婚姻的女子,能給他的人生帶來一些意外的欣喜。換言之,沈澤想要的,其實是一個活潑俏皮的女子。對,就像《射雕英雄傳》中的黃蓉,他是笨拙的郭靖,只有遇到黃蓉,日子才不會那么枯燥。他希望可以有她的狡黠聰慧、平時得體外,還需要她是個會搞無傷大雅的惡作劇、會給他制造點小麻煩、會撒著嬌求他原諒;當(dāng)然還會精靈古怪,帶著他體驗不同的人生,讓他的生命之舟不僅僅是順流,偶爾也會遇到激流險灘,讓他可以體驗雄性的用武之地和曼妙的刺激。是的,他甚至覺得,那種刺激一定是曼妙的。可是他遇見的,卻是穆念慈。
回憶起沈澤和余家然的相識,也算是戲劇性的,有點兒小故事。那個早上,沈澤去公園晨跑,遇到了一個散步的老人心臟病突發(fā)倒在路邊。沈澤沒有多想,當(dāng)即撥打了120,并跟隨救護車把老人送到了附近的醫(yī)院,沈澤一直守在那里,直到老人醒來,沈澤聯(lián)系到他的家人。
老人正是余家然的爺爺,多年來都有早晨散步的習(xí)慣,沒承想那天出了意外。在病房,余家然對沈澤的相助表達(dá)了深深的謝意,簡短的寒暄后,發(fā)現(xiàn)彼此原來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之后,沈澤又去了兩次醫(yī)院,那天余母說:“晚上包水餃,沈澤,來家里吃吧?!笨谖菧睾偷们〉胶锰?。
沈澤感覺得出來,余家人對他皆有好感,用余家然父親的話說,這年頭,愿意去幫助老人的年輕人不多了。而沈澤也承認(rèn),余家然有她的不同,甚至在慢慢熟悉之后,她都沒有問過沈澤的工作狀況、收入幾何。
她簡約而落落大方。交往漸漸頻繁起來,冬天的時候,沈澤接了老家的父母來小住,兩位老人更是對余家然“一見鐘情”。如此,天時地利人和,沈澤和余家然在相識半年后舉辦了婚禮。
不管從哪一方面看上去,這都是一段好姻緣,只是相遇的跌宕,變成了平和的相知,再到順理成章的婚姻,幾乎沒有什么懸念,所以沈澤也知道,他心里的遺憾,這輩子都要藏著了。但是他沒想到,結(jié)婚半年后,“黃蓉”竟然出現(xiàn)了。
此“黃蓉”不是外人,正是余家然的表妹叮當(dāng)。
叮當(dāng)大學(xué)畢業(yè),投奔到省城的姑姑家,立志要在這個城市謀個好前程。叮當(dāng)五官靈俏,自來熟的性格,待了兩天后,便從余家然的父母家搬到了余家然和沈澤的家中,因為“更喜歡這邊的氣場”。對于叮當(dāng)?shù)娜涡?,余家然有做姐姐的?dān)待,允許她對著沈澤大呼小叫,指揮著沈澤給她盛飯、幫她做簡歷、輔導(dǎo)她面試常識。沈澤被動地做著義工,沒有覺得勞累,心底有種叫做竊喜的東西慢慢復(fù)蘇、發(fā)芽。
余家然對沈澤說:“這丫頭被慣壞了,別介意啊?!笔悄欠N彬彬有禮的口氣。
沈澤當(dāng)然不介意,只是慢慢見識了叮當(dāng)?shù)那纹ぃ核龝靡粋€下午把好好的花草修剪得奇形怪狀,會在深夜看恐怖片把自己嚇得大呼小叫,也會半開玩笑地要挾沈澤若不幫她找份好工作就不走了。說完用無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著沈澤。
沈澤只有訕笑不語,心里卻有波瀾微蕩,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叮當(dāng)有點兒鬧騰,卻讓他們這對年輕小夫妻過于安靜的生活靈動起來。
那天下午,沈澤剛剛忙完手頭的工作,叮當(dāng)忽然找上門來。叮當(dāng)說忘記帶鑰匙了。沈澤笑笑把鑰匙遞過去,叮當(dāng)接了卻不走,一躍坐在他的辦公桌上,晃著腿問他:“晚上回家吃飯嗎?”
沈澤搖頭:“有個飯局,請客戶。”
“我跟你去?!倍.?dāng)從桌子上跳下來,“我想跟你多接觸一些人,沒準(zhǔn)兒會遇見機會?!?/p>
沈澤猶豫。叮當(dāng)伸手拉住沈澤手臂輕晃:“姐夫,你就當(dāng)幫幫我嘛。我跟我姐說,她會贊同的?!?/p>
沈澤莫名其妙,忽然就心軟了,點了點頭。但還是給余家然打電話說了一聲,果然如叮當(dāng)所料,余家然和叮當(dāng)持同樣觀點。同時那一刻,沈澤有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感。他承認(rèn),心底有過一閃而過的犯罪感。
沈澤的飯局很少刻意帶異性,叮當(dāng)?shù)某霈F(xiàn)完全改變了之前過于規(guī)矩的格局,那么年輕美貌的女子,尤其還是伶牙俐齒的那種,只消三言兩語就將氣氛活躍起來??粗⊙绢^讓他的酒局生動起來,沈澤頗為得意,眼神里有了贊許和默許。
客戶中有個中年男子,短暫的矜持過后,借一點兒酒意,目光開始定格在叮當(dāng)身上,言語也開始不再那么規(guī)矩。叮當(dāng)卻好似完全不懂,依舊巧笑嫣然地周旋于所有人之間,有意無意地進行著尋找機會的試探。沈澤的心里忽然有點兒不舒服,借叮當(dāng)一個靠近的短暫空間叮囑她:“別喝了,小心醉了?!?/p>
叮當(dāng)笑,貼近沈澤耳邊說:“放心,姐夫?!甭曇糗浥?,和眼神一樣,都足夠清醒。沈澤忽然明白過來,叮當(dāng)?shù)木撇皇呛鹊舻?,而是倒掉的。她一直都在?;ㄕ?。然后那天晚上,叮?dāng)成功地把所有客人都喝高了。
回去的途中,沈澤不經(jīng)意間爽朗起來,心底豁然見了強烈的日光,投射得五臟六腑都有些舒暢。但是,還是佯作嚴(yán)肅,批評她:“以后不許這樣了?!?/p>
叮當(dāng)大笑:“你太小看我了,我們這個年代的女生,不是不夠矜持,是因為我們懂得游戲規(guī)則,游戲之前買好了裝備,沖進戰(zhàn)場各憑本事,輸贏天定愿賭服輸。而且,免不了在男人圈里混,所以呢,怎可沒有一技傍身?你說呢,沈澤。”叮當(dāng)忽然就叫了沈澤的名字,然后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定定看向沈澤。沈澤無語,也著實嚇了一跳,躲開了叮當(dāng)?shù)哪抗狻?/p>
心里沒鬼也心虛,因為有了騷動。沈澤的三觀里,出格的事兒是自己都不能接受的,何況還是“窩邊草”;可是,他卻不能保證自己這樣想入非非下去,會發(fā)生什么。他從來沒這樣狼狽過,沒有信心和底氣去窺探那層薄薄的面紗。于是從那以后,沈澤開始下意識地躲著叮當(dāng)。他不敢見,這個女孩子,她的俏皮古怪、她的狡黠甚至她的“壞”,皆讓沈澤心動。她確實就是他一直想找到的黃蓉,可是她出現(xiàn)得太晚,關(guān)系又過于尷尬。他怕自己心底的那個防線被打破,觸碰幾下就已經(jīng)要坍塌起來,他不敢去試水。
沈澤知道長此下去,他一定逃不掉,而且,結(jié)局就在那里明擺著,他的理智告訴他,不可以一意孤行任性下去,他不想在這樣的關(guān)系里,犯一個連上天都不會原諒的錯,他只好躲。
這種關(guān)系,余家然卻似乎毫無察覺,當(dāng)然她從來不是多心的女子。沈澤看過心理方面的書,說一個不貧乏的人,安全感要高一些。她不缺認(rèn)可和接納,不缺少愛,自然她在這上面就不會疑神疑鬼,患得患失。而那個始作俑者“黃蓉”卻是通透的,叮當(dāng)心知肚明,于是她在某天中午給沈澤發(fā)了條信息:有多心虛就躲多遠(yuǎn)吧。沈澤接到了同頻的信號,沒有膽量和勇氣回,沉默之下,方寸漸亂。
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時,兩天后的下午,叮當(dāng)宣告找到了工作,要搬走了。又補充:“是姐夫一個客戶的公司,放心吧,一切都好?!?/p>
沈澤愕然,想起那晚酒桌上那個男人的眼神,脫口說:“我對他不是很了解,你確定能行?”
“我確定!放心吧,我有能力保護自己?!倍.?dāng)?shù)难凵窭?,有從不曾有過的認(rèn)真。
“我去過他公司了,是他和他的妻子在一同經(jīng)營,又符合我的專業(yè),待遇也還好。我想過去試試,大不了重新再來?!焙孟裰懒怂牡肽?,叮當(dāng)還是略做了詳解。
余家然放下心,事無巨細(xì)地叮囑叮當(dāng)需要注意的事項。沈澤心底,卻有一份清晰的失落,他會在下樓獨自行走時常常嘆氣,照鏡子時會發(fā)現(xiàn)自己有悵然若失的表情。
第二天,送叮當(dāng)離開后,余家然卻似半開玩笑地對他說:“我這個妹妹,什么都應(yīng)付得來,感情、生活、工作,包括男人,呵呵。從小就鬼靈精,凡事不會吃虧的。不過以后誰娶了她,可有苦頭吃了?!?/p>
沈澤的心一頓,叮當(dāng)在的時候,余家然從來沒有開過類似的玩笑,她不是愛說笑的人,這一番話里,卻像是有話了。沈澤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話題沒接住,空氣略有些尷尬,他無從說起,也怕言多必失,索性沉默下來。
但生活還是隨著叮當(dāng)?shù)碾x開迅速恢復(fù)了以往的平靜。沈澤和余家然還是相濡以沫相敬如賓;偶爾周末,叮當(dāng)也會去余家然的父母家里吃一頓團圓飯。她又開始叫余家然姐夫,隨意而不失禮貌。然后,沈澤斷斷續(xù)續(xù)從家人和外界,聽到一些叮當(dāng)長袖善舞的種種傳聞。他從牽掛到釋然,最后給了自己一聲自嘲的輕笑。
半年后,沈澤參加了叮當(dāng)和一個富二代的婚禮。富二代尚算年輕英俊,沈澤看不出叮當(dāng)是不是愛那個男人,但如余家然所說,踩著一塊塊跳板,叮當(dāng)不停地上著一個又一個臺階,終于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余家然看了他一眼說:“她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p>
那一刻,沈澤慶幸自己也知道自己該要什么。
沈澤心里微微酸澀:他知道,曾經(jīng),他也只是叮當(dāng)?shù)囊粔K小小的跳板罷了。她壓根不是黃蓉,不會對郭靖情有獨鐘。不知不覺,沈澤自斟自飲自醉,有點兒喝多了。
婚禮結(jié)束,余家然開了車載著沈澤回去,很沉默地車至途中,沒有任何征兆,余家然忽然問沈澤:“你知道曾經(jīng)我想嫁個怎樣的男人嗎?”
沈澤愣了一下,這話題太突兀,他不明白是否有所指,他打起萬分精神,于是酒意略消。他轉(zhuǎn)頭看向余家然。
他的緊張暴露在她面前,余家然自動忽略了他的正襟危坐,笑著說:“其實我一直喜歡梁家輝在《情人》中扮演的那個角色,高貴而略帶憂郁的中年男子,那樣深邃的眼神,仿佛一眼就能看穿女人的魂靈。但現(xiàn)實中哪里有呢?”
余家然放慢車速,慢慢地說:“沈澤,你并不是我想要的那個男人,可是我碰到了你。所以,我會全心全意地對待我們的生活。我想,這也算是愛情吧?!?/p>
沈澤的酒全醒了,醍醐灌頂。至此他才明白,原來,他也不是余家然想要的那個人;原來余家然什么都明白。而余家然比他更懂情感、更懂愛。凡俗的男女根本沒有那么幸運,可以遇到一直想要的人,但既然選擇了在一起,就該好好尊重、好好愛。至少,余家然做到了。沈澤明白得稍晚,但好在,還來得及。
沈澤沒有任何惱怒,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感激,伸出手握一握余家然暖暖的手背,柔軟而堅定。余家然也會心地回握著,貌似,這手的碰觸,竟然有了沖動。戀愛時第一次牽手甚至親吻,都沒有如此的情動。沈澤忽然身心都舒朗起來,一切過往煙云,雖然并沒有什么烏云遮日,還是讓他們彼此清涼了許多。原來郭靖遇見穆念慈,才是真正的歲月靜好。
唯有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