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體育娛樂活動究竟在什么樣的場地空間開展? 這樣的場地空間怎樣影響與引導了古代體育的發(fā)展方向?本文力圖突破傳統(tǒng)體育史敘述框架,把古代體育娛樂活動落地到具體的物理和社會空間中,實地“勘察”體育在古代社會生活中的存在方式與價值。
在探析中國古代的運動場地空間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從世界體育場地修造的歷史過程中,梳理出一個基本的概念,對體育場地的歷史沿革、修造條件、功能價值等方面建立一個基本的認識,這樣才便于我們準確切入和理解中國古代體育運動的空間場景。
運動場地是用于體育鍛煉或者體育表演、比賽的地方,運動場的廣泛修建是近現(xiàn)代才出現(xiàn)的社會景象,德國體育文化學者沃爾夫?qū)へ惲指穹Q“體育館是近代社會的一項發(fā)明”。[1]為什么時至近代體育場地才作為人們生活的配套空間普遍出現(xiàn)?因為參與體育活動是現(xiàn)代人的一個重要行為模式,一些西方研究者甚至把體育運動整體上稱為“工業(yè)化行為方式”。而在物質(zhì)貧乏的古代,無論中外,生產(chǎn)以外的其他游樂活動都被看成不夠嚴肅、不夠正經(jīng)的行為,在修造專用體育場館方面,在廣袤漫長的古代世界,只有希臘、羅馬是個例外,希臘修建了賽跑專用的競技場和搏擊、拳擊等項目的體育館,羅馬修造了大型的角斗場和賽車場,所以,法國符號學家羅蘭·巴爾特在評價古代希臘、羅馬的劇場與競技場的社會功能時說:“體育是澆注于遠古時期奇觀形式里的一種偉大的現(xiàn)代機制?!盵2]也就是說,體育競技是古代希臘、羅馬時期非常具有“現(xiàn)代性”的一項活動。
為什么在對體育價值意義認識不充分的古代世界,希臘、羅馬社會卻廣泛配套了體育場所,其主要緣由是因為公民社會的性質(zhì)所驅(qū)動,公民社會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執(zhí)政官個人鯨吞國家財產(chǎn),國家財政收入主要用于公共設施建設,而不是皇家苑林、樓堂館所,所以修建大型廣場或者競技場,成為執(zhí)政者政績的直觀體現(xiàn),成為饋贈給廣大公民的最好禮物。而在公民社會中,大量身心自由的公民群體的存在,使社會形成了對共同精神文化生活以及體育場等物質(zhì)條件的平等共享機制,運動員、觀眾、有看臺的公共體育場,呈現(xiàn)了與現(xiàn)代體育競賽類似的景象。但這一切,后來都被深埋在歐洲中世紀1千年的歷史中,封建等級森嚴的私家社會,打破了公共體育的共享格局,除騎士比武有專門場地外,普通公眾的體育活動從競技場流落到了教堂、城堡外的廣場空地。
是否修造專用體育場的另一個因素,來自于體育運動的項目需要,許多體育項目并不需要專門的場地設施,比如歷史悠久的摔跤、舉重、扔巨石或者散步、遠足等活動,這些以個體力量或者技藝展示的項目,有塊空地即可,所以,既可以在社會公共空間的空地舉行,也可以在其他項目的運動場中即興舉行。而一些要依靠場地寬度和長度進行競賽的項目,則需要固定的場所和設施,比如希臘的賽跑場,有長度經(jīng)過丈量的跑道與固定起跑裝置,又比如古代東方的馬球場,這些項目本身的需要,促使了一些專用運動場的修建。
運動場是體育項目規(guī)范開展的物理平臺,對項目的運動方式與技術(shù)發(fā)展都有長遠影響。所以,我們在探析中國古代運動場地時,這些場地的社會空間分布情況、產(chǎn)權(quán)性質(zhì)、對公眾開放程度,就成為我們考察的重點。
無論什么運動項目,總需要一定的場地空間來開展。中國古代作為“家天下”的封建等級社會,不可能像希臘、羅馬共和時代那樣修造眾多的公共體育場。那么,中國古代的體育活動被規(guī)約在了什么樣的場地空間中舉行呢?
西方概念意義上的廣場,必須要給公眾提供公共生活與交通兩項功能,從這個角度看,中國古代沒有西方意義上的標準廣場,但從東漢開始,“廣”與“場”連用的“廣場”一詞就被高頻使用,并且廣場與百戲、擊鞠等體育活動緊密掛鉤。東漢張蘅在《西京賦》中 “臨逈望之廣場,呈角抵之妙戲”之句[3],描述了廣場的寬大與百戲表演的精彩。唐代鄭熏記載大臣仇士良“擊鞠廣場則馳先百馬,彎弧逈野則飛落雙雕。”[4],說明仇士良在廣場打馬球與郊野田獵時均表現(xiàn)得技藝出眾。類似在廣場之中開展體育活動的文獻記載還有很多,只是歷朝歷代流行的運動項目有所不同,廣場之中開展的體育活動也就有所區(qū)分。
廣場是城市的靈魂,是城市空間中最具活力的地方。在中國古代社會的城市之中,自然形成了幾種不同類型的廣場:
殿前空地等官用廣場:封建統(tǒng)治階層集國家財力把官用設施修得殿宇巍峨,宮殿、宗廟等建筑宏偉壯觀,“五門三朝”的布局,使各類宮殿前面對應的庭院形成眾多宮廷廣場,其中宮城與皇城廣場占地廣大,最為顯眼。比如唐代太極宮正門為承天門,承天門外就有廣三百步的廣場。又如明清時期的天安門廣場,這些廣場不僅舉行體現(xiàn)皇威的朝儀,也把歌舞、體育等表演項目引入到國家盛大慶典活動之中。除殿堂廣場外,皇家祭祀用的祭壇廣場(比如北京天壇廣場),軍事訓練用的閱武場廣場,屬于另兩種類型的官用廣場,其中一些廣場特定時期也向民眾開放,偶爾成為與民同樂的場所。
寺廟空地等宗教廣場:寺院廣場的建筑形制完全模仿宮廷廣場,即佛殿前面對應空地形成廣場,特別是寺廟前廣場最具有娛樂性,由廟宇的山門、兩邊的廂房、山門對面的照壁共同圈圍成一個廣場空間,成為百姓可以自由出入的場所,廟會交易與消遣表演活動豐富,而民間里社在城隍廟空地舉行的迎神社戲則成為延續(xù)千年的游藝風俗。
市坊空地等民間廣場:民間人群在古代城市格局中尋找體育活動空間,唐代長安有專門的交易市場東市、西市,其中常有專業(yè)藝人的“百戲”表演,宋代以降街、市的分割格局打破,“市”滲入“街”,在沿河近橋、城門外空地形成一些節(jié)點式小型廣場,成為專業(yè)的相撲、使棒、蹴鞠等體育技藝及其他文藝活動的表演場地,明清時期大城市形成了類似北京天橋、什剎海的民眾匯集娛樂場所。街市廣場雖然不夠?qū)挻?,確是百姓主要娛樂空間,進行著日常性的固定表演與消遣。
在近代中國逐漸推行“公共教育”“公共服務”理念之前,在開始修造近代新型廣場與運動場之前,古代各類廣場是不同人群“擠占”的不同娛樂空間,是古代體育生發(fā)的關(guān)鍵場域。
廣場之外,有沒有專用的體育場地?答案是肯定的,但修造專業(yè)場地有兩個條件,一是項目開展需要規(guī)范的場地和專用的設施,二是看項目是否在王公貴族中流行,讓他們愿意調(diào)動場地和財富資源來修建。
不同的時代流行著不同運動項目,因此有不同的運動場地,先秦有射箭場,所謂“序者,射也”,在貴族學校進行禮儀教育時依水而建了射箭的“澤宮”;漢代則有專門的蹴鞠場,即“鞠城”,比如漢代景福殿鞠場,場地兩端有矮墻,兩邊墻腳各設月牙型洞穴式球門,場地一邊看臺修殿堂,供皇帝觀賽專用,“左磩右平”意思即場地通往殿堂的通道左邊是臺階,右邊是斜坡,便于騎馬上行。唐代以降,則以馬球場和捶丸場最為流行。捶丸場在居家庭院或郊野坡地依自然地勢條件掘洞而建,馬球場則要求寬大平整場地,通常修造在皇家宮廷、王公私邸以及州縣官府練兵場地之中。
城市多功能廣場已有足夠空間,尤其是殿堂廣場占地廣大,為何還要修建專用體育場地?實際上廣場也可以臨時設置而成球場,《宋史·禮制》的記述非常清楚:“三月,會鞠大明殿。有司除地,豎木東西為球門,高丈余,首刻金龍,下施石蓮花坐,加以彩繢。左右分朋主之,以承旨二人守門,衛(wèi)士二人持小紅旗唱籌,御龍官錦繡衣持哥舒棒,周衛(wèi)球場?!盵5]可見,在大明殿舉行這場馬球比賽,是殿前廣場上臨時通過打掃場地、搭建球門籌備,并安排有專門工作人員分別負責宣布比分與球場安全保衛(wèi)。但這種臨時搭建而成的球場無法滿足日常娛樂需要,所以唐代以降至宋元,宮廷內(nèi)外有不少常設的球場。
1956年在西安唐代大明宮遺址出土了一塊方形石志,上刻“含光殿及毬場等,大唐大和辛亥歲乙未月建”,文物資料明確證明宮禁大內(nèi)有常設球場。中國古代皇家大殿多是“坐北朝南”,體現(xiàn)皇帝威儀,殿前廣場則在大殿正南方,是集合群臣舉行大朝會與盛大慶典的地方,而大殿其他方位空地則可能修建球場,史料記載唐代有名的殿堂球場還有清思殿、麟德殿、中和殿球場,除此之外,還有御馬坊球場、月燈閣球場、梨園球場以及左右神策軍駐地球場。
宮廷之外,各地軍州也建有球場,近年在福州發(fā)現(xiàn)了馬球場石碑就是證明。這些球場除打馬球外,也用作軍事訓練與重大政治集會,成為軍鎮(zhèn)活動的中心場地。而王公貴族也修建了一些私人球場,以唐代為例,有名可查的球場即有:靖恭坊·楊慎交宅邸球場、永崇坊·李晟宅邸球場、光福坊·姜皎宅邸球場、勝業(yè)坊·五王宅邸球場、平康坊·長寧公主府球場。
馬球場是中國古代最大的競技場,一般為長方形,長度大約為周長千步,場地條件要求平整如鏡面,其他球門、球丸、球杖、馬匹都有特別講究,修造和維護的成本都較高。史料記載唐代大臣楊慎交在場地上灑油以防止灰塵,而唐僖宗乾符二年成都“方修毬場,役者數(shù)百人?!盵6]可見修建一個馬球場,要動用幾百個人力。
“戲場”是在民眾性廣場中自然形成的專屬表演場所,因為一些區(qū)域經(jīng)常性舉行百戲表演,天長日久被百姓稱為“戲場”,如唐代長安的慈恩寺“戲場”,就是當時非常著名的 “演藝中心”,連皇室成員有時都要出宮去看戲。而戲場的發(fā)展變化,對古代民眾娛樂場地的形制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戲場最初就是設置于廣場空地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設施,到宋代為了方便觀眾觀賞,就出現(xiàn)了“露臺”,這是古代廣場活動的標志性設置。
“露臺”是廣場上搭建起來的高臺,是一個可以從四面觀看的舞臺,露臺與觀眾觀演的空地共同構(gòu)成了“戲場”的整體演出環(huán)境。露臺后來從四面圍觀逐步演變?yōu)槿嬲趽酢⒁幻娉蛴^眾,變成了“戲樓”,這種舞臺形式成為古代娛樂表演場的主要形制。戲場很多設置在廟宇廣場之中,并形成了固定的模式,通常在寺廟山門對面,背靠照壁搭建四方型露臺,坐南朝北,構(gòu)成娛神娛人的演出環(huán)境。這種廟宇戲臺的建筑特點也被勾欄瓦肆所借鑒,“勾欄”一般由表演戲臺、后臺戲房、觀眾遮雨看棚組成,成為常設的經(jīng)營性場所。露臺之上,除了雜劇、說書、歌舞等文藝表演外,“相撲”“使拳”“舞斫刀”“舞蠻牌”“舞劍”“舉重”“蹴鞠”等體育項目數(shù)不勝數(shù),南宋時期的比武打擂臺的“露臺爭交”活動,成為體育運動與露臺設置完美結(jié)合、相得益彰的經(jīng)典項目。
從運動空間分布看,多功能、多用途的各類廣場以及廣場一隅的戲場與王公貴胄的專用球場交疊并存,為中國古代體育活動提供了表演與競賽的場所。以唐代長安為例,可見廣場、戲場、球場在城市中的大致分布。
不同類型的廣場與球場,聚合了不同階層的人群。那么這些不同的場地在開展體育活動的時間安排與活動內(nèi)容上有什么細分呢?
皇家廣場是天下最大的廣場,因為皇家殿宇就是天下最大的房屋建筑,對應的廣場也最大,處于城市核心地位。從封建禮制來講,民眾性廣場不能違制超越。漢代蕭何在規(guī)劃皇宮時尋找理據(jù)說:“夫天子以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盵7]而皇家廣場把包含角力、武術(shù)、蹴鞠等體育項目的“百戲”表演納入慶典儀式活動之中,在中國古代社會具有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把嚴肅的皇家儀典與歡樂喜慶的娛樂活動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圖1唐長安城運動空間平面分布(注:參閱王才強《唐長安的數(shù)碼重建》[8])
Figure1ThespatialdistributionofthesportsspaleintheChanganCity(Tangdyrasty)
皇家廣場定期要舉行盛大政治性聚會與祭典活動,包括一年一度的百官大朝會、接待外國使節(jié)、祭祖祭神等活動,為了適應這些大型活動的需要,皇宮廣場的規(guī)模也日見擴大,如東漢洛陽的德陽殿“周旋容萬人,陛高一丈,皆文石作壇……天子正旦節(jié)會朝百僚于此。”[9]這些儀典活動的禮儀繁復鋪排,而蹴鞠等體育活動被納入其中表演后,就有了固定的議程與出場順序,《宋史·禮制》記載“百戲、蹴鞠、角抵,次第迎行?!彼未Y樂制度還規(guī)定蹴鞠在皇家大宴中的第12個出場表演,角抵第19個出場,并有專門的樂曲配合,而在接待外國使節(jié)時則規(guī)定了參加蹴鞠表演的人數(shù),“使人大闕筵宴,凡用樂三百人,筑球軍三十二人,起立球門行人三十二人”。[10]如果是民間藝人被選調(diào)進宮表演,則要提前三月進行禮儀培訓??梢?,蹴鞠等百戲表演活動為重大儀典增添了喜慶氣氛,充當了歡慶、祭典的工具,具有了禮儀功能。
除重大政治性聚會活動,皇家廣場有時也舉行專門的百戲表演,以體現(xiàn)太平盛世皇帝與民同歡之情。宮城、皇城廣場或者皇家苑林舉行的這些禮儀與歡慶活動,或偶然對民眾開放,或選調(diào)民間藝人表演,使蹴鞠、角力等體育表演登上了大雅之堂,通過一系列有序的議程安排融入煩瑣禮儀,變成具有高度符號意指的行為敘述,傳達遵君崇禮的意義,弘揚無尚皇威。
民眾性廣場的休閑與表演活動,性質(zhì)意義則迥然不同。馬克思說:“城市本身表明了人口、生產(chǎn)工具、資本、享樂和需求的集中?!盵11]城市發(fā)展必然帶動娛樂活動的興盛,城市居民的娛樂時間不局限于農(nóng)閑節(jié)令等特定時間,娛樂方式也更豐富多元,只要有可用的場地空間,就可能開展適宜的娛樂活動,陸游在《嵇山行》中描述說“禹廟爭奉牲,蘭亭共流觴??障锟锤偠?,倒社觀戲場?!盵12]
寺廟廣場為公眾娛樂活動提供了較大的空地空間,成為常設的“百戲”表演場地。唐代之時,不少城市都有開展“百戲”表演的寺院,比如貞元年間,“中元日,番禺人多陳設珍異于佛廟,集百戲于開元寺?!盵13]至宋代,因為市坊界限的打破,加之專業(yè)表演藝人對固定場地空間的使用要求,他們用柵欄或者繩索把市井中一定的場地空間圈圍起來,形成了勾欄瓦肆,成為固定了經(jīng)營性表演場所,其中不乏專門的蹴鞠、使棒等體育表演項目。而一些無力開設勾欄的“不入流”藝人,則在街頭空隙地段打把式賣藝,《武林舊事》記載:“有路岐人不入勾欄,只在耍鬧寬闊之處做場者,謂之打野呵,此又藝之次者。”[14]這些次等藝人成為娛樂行業(yè)的“路歧人”。
皇家廣場的慶典是偶爾舉辦,民眾廣場的表演則是常態(tài)開展,公眾游樂活動的意義所指就是娛樂休閑,在他們可以涉足的場地空間,都有追求人生歡娛的狂歡。
“球場”與“戲場”均是中國古代文獻中已有的詞匯,都與古代體育活動密切相關(guān),區(qū)分二者的功能差異,就成為我們研究運動場地的一個重點。
修建專門的體育場地,功能主要用作體育競賽,無論先秦射箭的“澤宮”,漢代的“鞠城”,還是唐代以降的馬球場,都是不同年代為了滿足特殊人群競賽需要的結(jié)果。除唐代擊鞠用的“球場”之外,宋代以降的蹴鞠場地也被稱為“球場”或者“鞠場”“戲球場”,明人編撰的足球典籍《蹴鞠譜》有“金明池上一球場,兩兩三三游冶郎”之句,說明定期向公眾開放的皇家園林金明池,因為其中一個地方長期有人踢球而約定俗成被稱為“球場”,不排除宋代足球社團圓社有專門修建的“球場”,但因宋代足球場地不大、設施也沒有特別要求,只要平坦空地即可,所以一般選址在寺廟道觀、園林院落“寬闊處”,《蹴鞠譜》對此有明確描述,“踢氣球處,不拘寺觀廟宇,亭臺衙院”“蹴鞠須當揀地場,花前亭館傍綠楊,平坦更無磚沙石,有心踢搭敢施張?!盵10]這些文獻記載與文物繪畫的描繪相一致,從文物圖畫中可見大量在山水園林的空地中開展蹴鞠活動的場景。
戲場則是平民藝人的特定表演場所,特別是露臺出現(xiàn)后,標志著古代廣場活動的重大變革,過去廣場百戲、民間迎神賽社活動中演員、觀眾群體融合的娛樂游藝,分化出職業(yè)性的專業(yè)表演,使觀眾與演員關(guān)系分離,出現(xiàn)了演員表演與觀眾觀賞的分工。據(jù)《武林舊事》《夢粱錄》等書記載,南宋在戲場露臺和勾欄瓦肆中表演的項目有幾十種之多,其中不乏蹴鞠、角抵、舉重、使棒等體育項目,而出名的體育藝人也不少,比如蹴鞠著名藝人有黃如意、范老兒、小孫、張明、蔡潤,角抵有王僥大、擅倒山、張關(guān)索等,使棒有朱來兒、喬使棒等,他們長期活躍在戲臺之上,以出色的技藝表演,滿足觀眾的視聽需求。
可見,“球場”是馬球或蹴鞠的開展場地,由露臺加觀眾區(qū)域構(gòu)成的“戲場”,則是眾多項目雜陳的多用表演場所。
廣場與球場之別,把古代中國的娛樂活動區(qū)分為廣場活動與球場活動,球場體現(xiàn)了特殊群體的獨占性,廣場體現(xiàn)了活動的普及性與廣泛性,這樣一種空間格局,規(guī)束了古代體育的發(fā)展方向。
先秦射箭的“澤宮”、漢代蹴鞠的“鞠城”,唐宋的打馬球的“球場”,這些專門修建的競賽場地,都不是對社會開放的公共場地。以馬球為例,開展馬球運動的人群主要是王公貴族、州郡官員,也有專門陪皇帝打球的御衛(wèi)軍士兵,稱為“打球供奉”。唐代韓翃《贈王隨》中說:“更說球場新雨歇,王孫今日定相邀?!盵15]說明了馬球活動的階層性。普通民眾有打馬球愛好者,則只能臨時在道路街頭或者廣場空地進行?!缎绿茣肪硪话艘弧独罴潅鳌酚涊d:“河南多惡少,或危帽散衣,擊大球,戶官道,車馬不敢前?!彼麄冊诠俚来蚯?,以至于影響交通。唐代文獻《獨異志》卷上記載一個叫解如海的乞丐“善擊球、樗蒲戲……長安戲場中,日集數(shù)千人觀之?!彼凇皯驁觥笨盏卮蚯蚨皇窃凇扒驁觥?,說明民間沒有公共馬球場。
專用體育競賽場地的階層獨占性,妨礙了社會大型體育競賽共享機制的建立,使這些典型的體育競賽項目成為“小眾”的運動,隨朝代更迭而衰落,遭遇了與中國的龍舟競渡不同的歷史命運,龍舟競渡作為在河川湖澤舉行的速度競賽,天然場地不受限制,體現(xiàn)了全民參與性,成為傳承至今的民族傳統(tǒng)項目,而馬球、蹴鞠等競賽則失傳,最終遺落在了遙遠的“古代”。
廣場與戲場才是普通民眾常來常往的娛樂空間,無論廣場平地的即興活動,還是露臺上觀眾引頸觀看的表演,目的就是滿足消遣和觀賞的需要。所以,角抵、蹴鞠等體育項目與戲曲、魔術(shù)等文藝項目和諧共生,同屬“百戲”范疇,在同一娛樂空間,有著共同的娛樂基因與文化功能。這樣的場地形制,導致運動方式向追求技巧的新、奇、巧方向演變。唐代詩人劉晏在夸獎“桿舞”表演精彩時說:“樓前百戲競爭新,唯有長桿妙入神。”[16]在廣場、露臺琳瑯滿目的表演技藝,暗中較勁呈現(xiàn)驚險奇巧,以此吸引觀眾眼球。所以,按體育運動發(fā)展的邏輯,唐代蹴鞠發(fā)明“氣球”后,本來更有條件產(chǎn)生類似現(xiàn)代足球的運動競賽方式,但結(jié)果反而由漢代的對抗競賽向技巧表演化方向發(fā)展,對此南宋人程大昌在《演繁露》中有精確描述:“今筑氣球者,以腳蹴使之飛揚上騰,不復拘于窟域矣?!币驗檎f到底,民間公眾的蹴鞠活動主要在廣場空地開展,本質(zhì)上是一種廣場活動,特別是轉(zhuǎn)到戲臺上表演后,限制了蹴鞠的競賽空間,加上蹴鞠用球的彈性增加,把球踢來飛揚上騰,展現(xiàn)踢球的花樣繁多、靈巧美妙,更符合小場地戲耍與戲臺表演的觀賞需要,于是,不再流行設置“窟域”的雙球門對抗競賽方式,變成以顛球技巧展示為主的表演秀。
游戲娛樂是人類心理需求,參與性競賽活動與觀賞性娛樂消費活動,催生了不同的運動場地,形成了中國古代的“球場”“廣場”“戲場”的區(qū)分,體現(xiàn)了封建社會中階層與特權(quán)的特征,貴族獨占“球場”,開展大型競賽活動,而百姓則在廣場、戲場、街頭、庭院發(fā)展出了大眾休閑的游觀活動,在這樣一個由各類藝人、玩家、社團、觀眾組成的“娛樂共同體”中,體育與戲曲、雜耍等娛樂形式同生共存,所以,總體上說,古代中國體育還與其它游藝活動混沌處在“Play”(游戲娛樂)階段,沒有剝離成現(xiàn)代意義上的“Sport”(體育運動)。一切都隨著近代中國社會的解構(gòu)與重建發(fā)生了改變,市政中心開敞的新型廣場與公園的規(guī)劃修建,天安門廣場等皇家廣場撤除步廊宮墻對民眾開放,特別是大量操場與體育場的建設,使體育活動從松散游藝轉(zhuǎn)型成為具有規(guī)范培訓方式與競賽規(guī)則的公共“體育”,從而印證了體育與社會形態(tài)的深刻聯(lián)系,充分證明體育行為方式是一定歷史階段中社會與文化的表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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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Square, theater and stadium are terms in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 This present paper distinguishes their functions and nature by means of literature analysis and cultural relic verification. It is found that square, stadium, and theatre were the main physical platforms for sports games in ancient China and they, functioning as different spaces, carried different symbolic meanings. Sports show on the Royal Plaza might be a grand ritual ceremony; stadium was the sports venue exclusive to descendants of royal families and aristocrats, both GouLan and Wasi were markets where professional entertainers presented commercial performances to earn their living. It is clear that playgrounds had a direct influence on modes of sports games. and the social institutions such as the spatial distribution and opening degree of playgrounds were a revelation of the changing times. The differentiated functions of square, stadium, theatre in ancient China were in line with feudal etiquette and blood links. The closed playgrounds prevented the formation of public competition mechanism, making many sports games held on square and theater as skillful leisure performances. In modern times, the construction of public stadiums has fundamentally changed the forms of sports. Currently, the design of landscape cities and the improvement of sports environment in China indicate that the form of social sports has come to the new node of historical changes.
Keywords:square,exclusivestadium,shapeofterrace,entertainmentculture,entertainmentcommunity
CLCnumber:G812.9Documentcode:AArticleID:1001-9154(2018)02-001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