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強
和干延屬,飛甍舛互。
“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李白《長干行》開篇以“折花”“騎竹馬”“弄青梅”“無嫌猜”等為我們呈現(xiàn)出兩個孩童嬉戲玩耍的情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兩個成語后來成為象征天真爛漫愛情的慣用語,為人們熟知。崔顥《長干曲》“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同是長干人,生小不相識”,同樣膾炙人口。在唐人詩篇以及六朝送行臨別“長干折柳”舊俗的渲染下,“長干”“長干里”儼然成為唐人筆下的江南意象,廣為傳頌。然而意象是高遠的,印象是模糊的。上述詩歌中描述的具體人物、情節(jié),歷經(jīng)千年已難考證;長干里的位置、范圍雖有跡可循,卻一直被人們忽略。因此,本文擬結合文獻記載、現(xiàn)場考察及考古發(fā)掘資料,對六朝時期長干里的地望、范圍等信息略作考證,希望有助于大家對上述詩歌的理解、賞析。
文獻中關于長干里的相關記述,最早見于西晉文學家左思所作的《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長干延屬,飛甍舛互。”短短幾句,以極盡夸張的語言將孫吳都城建業(yè)(孫吳稱建業(yè),西晉改稱建鄴,東晉南朝稱建康,即今南京主城一帶)南部長干一帶樓屋林立、生齒繁庶的景象描繪得一覽無馀。《吳都賦》問世以后,京都豪強權貴競相傳抄,以至一時間洛陽紙貴,可見流傳之廣。為了便于閱讀理解,與左思同時代的劉逵曾為《吳都賦》作過詳細的注解,對長干里的大致位置、得名由來進行了說明。唐鈔本《文選集注》載:“劉逵曰,橫塘查下,皆都下百姓所居之區(qū)名也。江東謂山岡間為干,建業(yè)之南有山岡,其間平地,吏人雜居之,故號為長干。中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據(jù)劉逵注,當時江東將山崗之間俗稱為“干”,建業(yè)城南山岡之間的平地,被稱為“長干”;長干之內(nèi)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之分,是一個吏民雜居的生活區(qū)。劉逵的這條注解,當隨著《吳都賦》的廣泛傳播而為時人所熟知。
六朝建康城寺院眾多,其中長干寺或因位于長干里而得名。南朝時期成書的一些佛教典籍中,出現(xiàn)了多處關于“長干寺”的記述。如《高僧傳》卷一三《晉竺慧達》載,東晉咸和年間(326—334),丹陽尹高悝在張侯橋下的水道里發(fā)掘出一尊金佛像,于是“悝載像還至長干巷口,牛不復行,非人力所御,乃任牛所之,徑趣長干寺”?!冻鋈赜浖肪硪哗枴逗蟪鲭s心序》載,劉宋元嘉十一年(434),有胡僧法號三藏者,熟諳佛經(jīng),至建康傳播經(jīng)典,“于宋都長干寺集諸學士,法師云公譯語,法師觀公筆受??夹V味?,周年乃訖”。正史中最早記述見于《宋書·五行志》。東晉元興元年(402),桓玄叛亂攻入都城建康,殺死執(zhí)政官司馬元顯,于是便有童謠唱道:“長干巷,巷長干。今年殺郎君,明年斬諸桓?!贝颂帯袄删敝杆抉R元顯,“諸桓”為桓玄為首的桓氏家族。此后《梁書》《陳書》《南史》等關于“長干里”均有涉及。其中,《梁書》卷五四《諸夷傳》“扶南國”條記載劉薩何于東晉寧康年間(373—375)在長干寺掘得佛骨舍利一事時,明確提到了長干里。稱劉薩何“游行禮塔,次至丹陽,未知塔處,乃登越城四望,見長干里有異氣色,因就禮拜,果是阿育王塔所,屢放光明”。
對六朝建康城故址的系統(tǒng)性考察、研究、記錄,始于唐代中期的許嵩。許嵩根據(jù)前人記載,結合實地考察,撰成《建康實錄》二十卷,對研究六朝史跡及南京歷史地理具有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書中對長干里的方位道里、得名由來、內(nèi)部構成等作了簡明扼要的記述,成為今天我們認識六朝長干里的重要參考?!督祵嶄洝肪矶短嫦隆穮屈S武五年(226)冬十月條引《丹陽記》自注云:
大長干寺道西有張子布宅,在淮水南,對瓦官寺門,張侯橋所也。橋近宅,因以為名。其長干是里巷名,江東謂山隴之間曰干。建康南五里有山岡,其間平地,民庶雜居,有大長干、小長干、東長干,并是地里名。小長干在瓦官南,巷西頭出江也。
這里關于“干”“長干”的釋義及長干里方位的敘述,應該源自《吳都賦》劉逵注。該段在保留劉逵注基本語義的同時,對長干里的方位、構成作了更細致的補充說明。首先,明確長干里位于建康城南五里的區(qū)域。其次,長干里內(nèi)的小長干位于最西側(cè),鄰近長江江岸;第三,文獻記載長干寺的信息,為確定長干里的方位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坐標。
《建康實錄》卷一七《高祖武皇帝》天監(jiān)元年(502)條載:
是歲,旱,米一斗五千文,人多餓死。立長干寺。案,《寺記》:寺在秣陵縣東長干里,內(nèi)有阿育王舍利塔,梁朝改為阿育王寺。
綜上,從西晉時期劉逵對《吳都賦》的注解,到唐代《建康實錄》相關記載,可知長干里位于建康城南五里的山隴之間,西鄰長江,是當時一個吏民雜居的生活區(qū)之一,六朝名剎長干寺位于長干里內(nèi)。
文獻中明確記載長干寺位于長干里,因此,長干寺的位置是確定長干里方位的重要坐標。近年來南京的一次重要考古發(fā)現(xiàn),徹底解決了長干寺的位置問題。2008年,南京市博物館在中華門外明大報恩寺遺址內(nèi)發(fā)掘了北宋長干寺塔基和地宮,地宮中出土了供奉佛舍利的石函、鐵函、七寶阿育王塔、金棺銀槨等重要遺物。據(jù)地宮石函所刻《金陵長干寺真身塔藏舍利石函記》及其他文字材料可知,該塔基為北宋長干寺真身塔塔基,建于北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天禧二年(1018),宋真宗賜名為“天禧寺”,其所處位置即六朝時期的古長干寺。
據(jù)前引《建康實錄》,長干里位于“建康城南五里”。自建康城都城正門宣陽門向南沿御道至朱雀航的距離為五里,朱雀航位于今中華門內(nèi)鎮(zhèn)淮橋迤北,與六朝長干寺遺址相去不遠。長干里位于“建康城南五里”與長干寺位于長干里這兩種信息可以吻合。因此,通過傳世文獻記載及考古發(fā)掘信息,基本可以確認長干里位于今南京城南“長干寺遺址—中華門鎮(zhèn)淮橋”一帶。
陳淳《葵石圖》,紙本水墨,68.5厘米×34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基于民國時期繪制的老地圖及實地考察,六朝長干寺遺址周邊地形地貌基本符合“山隴之間”這一特征。區(qū)域南為石子崗,是以雨花臺為中心的東北—西南向山隴岡阜,六朝時期是“冢墓相亞”的墓葬區(qū),大致以今應天大街為界。區(qū)域東為戚家山,其山體為雨花臺主峰向東北延伸的低矮岡阜,經(jīng)應天大街高架(高架下山體因修路破除不存)、1865文化產(chǎn)業(yè)園以及晨光機械廠、明城墻赤石磯登城口,直至今南京明城墻東南角內(nèi)仍有綿延(如“周處讀書臺”明顯高于周邊)。這條山隴的明城墻以內(nèi)部分,五代時因修建金陵城墻、城壕而被鑿通、隔斷,經(jīng)千馀年不斷被削低、平整,原始山坡的蹤跡幾乎無存。區(qū)域西側(cè)是天然界線長江,江岸為古稱“鳳臺山”(今名“花露崗”)的南北向山隴,阻擋了江水的東侵。長干里的北界為“V”字形的秦淮河河道。因北宋以后的長年淤積及居民侵占河道,今秦淮河的寬度已不足20米,但六朝時期的秦淮河河面寬廣,建在河面上的朱雀航“長九十步”,約合今140米左右。很難想象,六朝時期作為基層單位的“長干里”能地跨秦淮河兩岸。西晉平吳后的太康三年(282),“分秦淮水北為建鄴,水南為秣陵縣?!睎|晉南朝時期,稱為建康、秣陵二縣。作為基層行政單位的“里”,更不應該橫跨兩縣之地。如此,長干里的范圍便基本清晰。
通過對歷史文獻的梳理以及對現(xiàn)場地貌的考察,結合考古發(fā)掘信息,我們對六朝建康長干里的所處位置、四至范圍、周邊地貌等問題有了一個初步的認識。即長干里位于今南京城南一帶,南至石子崗北側(cè)邊緣(今應天大街),東至戚家山,西至六朝江岸—花露崗,北以秦淮河“V”字形河道為界。長干里范圍內(nèi),既有寺院(長干寺)、墓葬(石子岡北麓),亦有大片的生活區(qū)。長干里由小長干、大長干和東長干等內(nèi)部小區(qū)域組成。
六朝長干里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地理單元,為建康城南重要的生活聚居區(qū)之一。隋滅陳以后,作為陳朝舊都的建康城被隋軍夷為平地,長干里的地位必定大不如前,然而生活在長干里的人們似乎并未因政權的消亡而四散絕跡。長干里所承載的六朝因素,以文學意象的形式,在唐人詩歌中保留下來,為更多的人們所知。五代時期,楊吳政權修筑城墻、城壕,原長干里區(qū)域被隔為城內(nèi)、城外兩部分,人們對它的印象逐漸模糊。時至今日,登上南京明代中華門城墻,外有金碧輝煌的大報恩寺遺址(六朝長干寺),內(nèi)有蜿蜒流動的秦淮河,中間為規(guī)劃整齊的歷史街區(qū)及錯落自然的傳統(tǒng)民居,這一景象不知還能否讓人聯(lián)想到六朝時期長干里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