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葵

紉秋蘭以為佩。

《離騷》“紉秋蘭以為佩”，這種沼生、芳香，可以折取作為衣飾的植物，在《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中稱為“蘭草”，其原植物是菊科佩蘭Eupatorium fortunei?！侗静萁?jīng)》說蘭草“生大吳池澤”，也就是今天江南的廣大地區(qū)。東晉永和九年（353）王羲之等人修稧于“會稽山陰之蘭亭”，留下號稱“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序》，據(jù)《寶慶會稽續(xù)志》云：“《越絕書》曰：勾踐種蘭渚山。舊經(jīng)曰：蘭渚山，勾踐種蘭之地，王謝諸人修禊蘭渚亭。”勾踐種蘭的傳說未必可靠，但從地域和時間上推測，王羲之當年雅集的時候，蘭亭周圍藝植的應(yīng)該也是這種佩蘭，而不是我們想象中的蘭花。

不僅“蘭”的本意不是蘭花，甚至蘭花的另一個名稱“蕙”，本意所指也是其他物種?！峨x騷》“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南方草木狀》描述說：“蕙草一名薰草，葉如麻，兩兩相對，氣如蘼蕪，可以止癘?！痹参锎笾率谴叫慰频牧_勒Ocimum basilicum，《齊民要術(shù)》稱為“蘭香”。比如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平原侯植》，開篇說：“朝游登鳳閣，日暮集華沼。傾柯引弱枝，攀條摘蕙草?！鞭ゲ菪枰芭蕳l”而摘取，當然是菊科或者唇形科的直立草本了。

說不清楚蘭科的蘭花何時進入文人視野，但直到唐代，詩賦中的蘭蕙都保留直立草本的特征。比如錢起《晚春永寧墅小園獨坐寄上王相公》有句：“蕙草出籬外，花枝寄竹幽。”陳陶《種蘭》也說：“種蘭幽谷底，四遠聞馨香。春風長養(yǎng)深，枝葉趁人長?！本箾]有一篇能確切判斷其詠贊對象是“蘭花”，而非“蘭草”的詩文。順便一說，《全唐詩》卷467收有一首牟融的《山寺律僧畫蘭竹圖》，因為蘭竹是宋以后文人畫的重要題材，從繼承性來看，這里的“蘭”，當然是蘭花。陶敏教授發(fā)現(xiàn)《全唐詩》中牟融的全部詩作皆出于明人偽造，此處不符合時代特征的“蘭竹題材”正可以作為佐證。

宋代或稍早，蘭科蘭花忽然冒用了“蘭草”的名字。黃庭堅《幽芳亭記》專門辨別《楚辭》中的蘭蕙，他說：“蘭蕙叢出，蒔以砂石則茂，沃以湯茗則芳，是所同也。至其發(fā)花，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蘭，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秉S庭堅的說法影響甚大，寇宗奭稱得上宋代本草家之博洽者，在《本草衍義》中也附和說：“（蘭草）葉如麥門冬而闊且韌，長及一二尺，四時常青，花黃，中間葉上有細紫點。有春芳者，為春蘭，色深；秋芳者，為秋蘭，色淡。秋蘭稍難得，二蘭移植小檻中，置座右，花開時，滿室盡香，與他花香又別?！?/p>

當然也有清醒者，《通志·昆蟲草木略》說：“近世一種草，如茅葉而嫩，其根謂之土續(xù)斷，其花馥郁，故得蘭名，誤為人所賦詠。”似即針對黃庭堅、寇宗奭的錯誤立言。

祝允明《蘭亭圖》

蘭科植物占用了“蘭草”這個名稱，朱熹《詠蕙》說“今花得古名，旖旎香更好”，即是此意。宋末方回則用“古蘭”來稱呼菊科的佩蘭，專門作了一篇《訂蘭說》。這篇文字似乎沒有流傳下來，但主要觀點都融入《秋日古蘭花十首》中。詩云：“綠葉梢頭紫粟攢，離騷經(jīng)里古秋蘭。時人誤喚孩兒菊，惟有詩翁解細看?！庇衷疲骸把┙z忪細紫團欒，今代無人識古蘭。本草圖經(jīng)川續(xù)斷，今人誤作古蘭看?！庇忠皇自疲骸耙桓梢换ㄉ焦日Z，今蘭不是古時蘭。重陽菊畔千絲紫，隆準曾孫卻解看。”

《本草綱目》蘭草條專門在正誤項說：“二氏（不僅寇宗奭如此，后來朱震亨也犯同樣的錯誤，故稱二氏）所說，乃近世所謂蘭花，非古之蘭草也。蘭有數(shù)種，蘭草、澤蘭生水旁，山蘭即蘭草之生山中者。蘭花亦生山中，與山蘭迥別。蘭花生近處者，葉如麥門冬而春花；生福建者，葉如菅茅而秋花。黃山谷所謂一干一花為蘭，一干數(shù)花為蕙者，蓋因不識蘭草、蕙草，遂以蘭花強生分別也?！薄侗静菥V目》分別圖繪蘭草與蘭花，顯示二者之不同。

盡管有學者、詩翁、本草家考訂糾偏，“蘭草”的名字最終也沒有保住，醫(yī)藥家不得已，乃取“紉秋蘭以為佩”之意，將《本草經(jīng)》的蘭草改稱為“佩蘭”。目前所見，雍正十年（1732）王子接《絳雪園得宜本草》正式以佩蘭立條，后來托名葉桂的《本草再新》也用佩蘭之名，晚近則成為通用名矣。

至于《本草衍義》說“唐白樂天有種蘭不種艾之詩，正謂此蘭矣”，意即白居易《問友》詩中所種的蘭，也是蘭科蕙蘭之類，恐怕不對。白居易詩云：“種蘭不種艾，蘭生艾亦生。根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香莖與臭葉，日夜俱長大。鋤艾恐傷蘭，溉蘭恐滋艾。蘭亦未能溉，艾亦未能除。沉吟意不決，問君合何如?！奔毨[詩意，這種“蘭”與艾，“根荄相交長，莖葉相附榮”，區(qū)別只在“香莖與臭葉”，無疑還是菊科的佩蘭Eupatorium fortunei。

侯 鈞 現(xiàn)為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國畫院副院長、山東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理事、山東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花鳥畫藝委會副秘書長、山東中國畫學會常務(wù)理事、臨沂市文聯(lián)專職副主席、臨沂中國畫院常務(wù)副院長、臨沂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駐會副主席、國家一級美術(shù)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