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7日，中國射箭協(xié)會傳統(tǒng)弓分會的成立，有力地促進了傳統(tǒng)射箭的復興。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群參與到傳統(tǒng)射箭活動中，社會上興起了所謂“傳統(tǒng)射箭熱”，引發(fā)了學界的廣泛關注。近幾年，有關傳統(tǒng)射箭的學術成果明顯增多，學者們從文化、教育、哲學等維度分別進行了深度的探討。但梳理文獻的過程中，筆者也關切到一個重要的問題：首先，由于傳統(tǒng)射箭價值的多元性、演進的復雜性，使人們很難從根本上厘清其“最終本性”；該領域的研究似乎早已習慣了從主體的外延，即價值與功能等面向向外推進，卻忽視了向縱深的“本體論”拷問。簡言之，學者們只是陳陳相因“傳統(tǒng)射箭可以干什么”的價值問題，卻回避了“傳統(tǒng)射箭到底是什么”的本質問題。其次，對于當下復興的，被冠以或“傳統(tǒng)射箭”、或“中國傳統(tǒng)射箭”、或“射藝”、或“民族弓”、或“民族射箭”的事物。它究竟該被統(tǒng)合進怎樣一種稱謂？是怎樣形成與演變的？概念又是什么？面對上述問題，現有的研究明顯處于一種學術的失語。本文觀點：回歸邏輯起點，開展本源性研究非常有必要。找到相對嚴謹的統(tǒng)合性稱謂“叫什么”；梳理事物發(fā)展的動態(tài)認知“因何是”；構建一個提綱挈領的概念闡釋“所以是”，是一項刻不容緩的課題。

1 “叫什么”：“中華射藝”，一個統(tǒng)合性稱謂的提出

通常的范式，即從歷史的時間維度中遴選射之單一樣態(tài)的研究雖未曾不可。但隨著范式的固化，傳統(tǒng)射箭的立體形象卻遭到了無意地肢解。一般的因果解釋不能滿足對“意義”的理解。[1]換句話說，在時間維度外，空間維度的研究亦尤為重要。正是無數個特定歷史空間產生了諸如“射禮”“胡服騎射”“彈弓投壺”“胡祿豹韜”“弓箭社”“射柳”“國語騎射”“木蘭秋狝”的文化緣起。傳統(tǒng)射箭領域的研究亟待一種“帶入式”的復歸。即：返還到大歷史背景中，將時間與空間兩個歷史向度加以歸結，探索傳統(tǒng)射箭之本來面目。對能夠承載我國傳統(tǒng)射箭所屬歷史空間的辭藻，如“中國”“中華”“華夏”等。本文認為“中華”的意蘊更為嚴謹,這是由指代“中華”的歷史空間其動態(tài)嬗變過程決定的。而對冠以或“傳統(tǒng)射箭”、或“中國傳統(tǒng)射箭”、或“射藝”、或“民族弓”、或“民族射箭”的事物，本文認為“射藝”的稱謂更為貼切。一方面，這是周時代將“射”統(tǒng)合于“六藝”的寶貴歷史遺產。其次，是由射文化的立體形象及其形成過程決定的。由此構成本文的研究對象，即“中華射藝”。

2 “因何是”：基于“中華”與“射藝”的套嵌、互結與聯(lián)動

2.1 中華：自我與域內他者雙重認同的文化空間

與近代以來形成的“主權”“邊界”與“民族國家”的概念不同。在東亞區(qū)域內形成的“中華”及其世界，是經由漫長的發(fā)展，逐漸形成的自我與域內他者雙重認同的社會文明概念。非特指某個區(qū)域、政治群組或民族。

公元前11世紀，黃河流域誕生了以洛陽及其周邊都邑為中心的周的文明。在與周邊諸地域的交流中，使周在制度、文化尤其文字系統(tǒng)的先進性上得以自我確認，開始出現“華夏”“中國”“中州”“中華”等自我標識的文明概念。其實，在更早的殷商時代，就以東西南北方位來建構世界，自己居中作為四方的統(tǒng)治者。西周繼承這個傳統(tǒng)，以周王朝為中心，周圍封建諸侯，形成周的天下。[2]“他們想象，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文明的中心。大地仿佛一個棋盤一樣，或者像一個回字形，四邊由中心向外不斷延伸。”[3]由此，周構建了一種以對自身文化的慕化程度為衡量的天下觀，即《尚書·禹貢》的五服圖說(圖1)。其中表達“甸服”“侯服”“綏服”皆是最慕化天子的區(qū)域，稱為“中華”。而第四層“要服”，即蠻夷地區(qū)的君主須對天子履行對一年一度的“歲貢”。最外沿的“荒服”，在天子更迭的時候須朝貢中原，即“終王”。有“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終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夫是之謂視形勢而制械用，稱遠近而等貢獻，是王者之制也。(《荀子·正論》)”以周文明為肇始的華夷秩序，主要是通過夷狄對中華的向慕以及中華對夷狄的德化來確認和完成，這是“中華”思想形成中的重要過程。

中華與夷狄的關系，并非征服者與被征服的關系，而是一種德化感召與慕化朝貢的對應關系。中華與夷狄的差異性不是永恒不變的，改變其差異性的方式也并非以武力為主。隨著四夷對中華文化的慕化不斷加深，原化外之地的人民皆可轉為中華子民，其空間亦可轉為“中華”。反之，若中華子民無道失禮，則與蠻夷無異。在“中華”不斷擴大化的過程中，孔子為其補充了重要的文化原理，為其后東亞文明秩序的運行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在《論語·八佾》：“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中，孔子強調華夷之別的關鍵，不是以種族或血統(tǒng)為區(qū)分標準，而是文化禮儀作為度量。又在《論語·顏淵》中為夷的“中華化”提出了理論依據即：“能此疏惡而友賢,則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四海之內,九州之人,皆可以禮親之為兄弟也?！贝送猓腥A世界固有的空間秩序也隨著歷史發(fā)展產生了嬗變。尤其是，居于“侯服”“綏服”的諸侯君長權力經由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大重組，特別是戰(zhàn)國時期帶有強烈王權意識的爭霸局面的形成，肇始了新的中華秩序構建。

圖1 《尚書·禹貢》所述五服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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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制度的確立，使周時代僅代表“德化”的天子轉變?yōu)榧婢摺暗禄薄皩Ｖ啤倍獜秃仙矸莸幕实邸Ｆ鋵纫曰蕶嘈问郊訌妼λ鶎倏たh的行政統(tǒng)治；對外則產生了“羈縻”“冊封”“和親”等形式獲取域外區(qū)域，即匈奴、西域諸國、百越、西南夷、朝鮮半島及倭(ヤマト)對“中華”的歸附。秦漢至明清中華空間的嬗變，往往根植于華夷族群之間的體系性軍力對抗與分合消長。[4-5]南北朝時期，騎馬民族非朝貢性地強行加入，以模仿中華體制開啟了“漢人與胡人之分別，在北朝時代文化較血統(tǒng)尤為重要?！盵6]與是否屬于中華“不是根據種族和血統(tǒng)，而是根據文化”[2]的評價。在以洛陽為中心的北朝中華和以建康為中心的南朝中華的對立中，中華的空間與秩序不斷被強行重組，給這個時代的東亞諸國高句麗、新羅、百濟和倭在朝貢歸附上增加了選擇的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其自我意識的覺醒。隨后皇族出身、政權結構都作為北朝系統(tǒng)延長線上的隋唐，對周、漢乃至騎馬民族的滲透型王朝進行了重新的統(tǒng)合與詮釋，徹底形成了新的中華空間。即：“具體來說就是以九州=中國為基本領域且有時也可以包含異民族支配在內的政治社會?！盵7]唐的帝權既是中華世界的“皇帝”，又兼具北亞草原民族的“天可汗”。如若考慮到公元7世紀中葉安西大都督府的建立，唐的中華世界可以說形成了一個兼具北亞，甚至中亞的巨大共同體。[8]這也是陳寅恪所提到的：“李唐一族之所有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弘，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6]

唐時代空前擴大的中華世界成為了其后東亞各古典主義國家的文化母胎。契丹部模仿中華體制建立遼朝，標志著唐以來的中華世界經歷了強勁的政治、經濟、文化發(fā)展之后，東亞諸族民族自覺意識的開啟。[9]宋、遼、金三方的博弈，目的是對唐文化遺產的一種合法性繼承，也是對中華秩序的再次重組。如果認為斯時中華的空間縮小至僅“宋”一隅，可以說是對周以來中華以文化不以血族理論的一種背棄。急速中華化的女真金朝，自認為是真正的中國即唐和北宋傳統(tǒng)的維護者。[10]但居于江南的南宋與平安時代的日本對此都表達了強烈的異議。所以，蒙古時代來臨前的東亞存在著強烈的對“中華”秩序的爭奪與宣示。蒙古帝國(Yeqe Mongγol Ulus)的形態(tài)，最初是騎馬民族以軍事征服而非中華德化樣式形成的歐亞政治共同體。但其在東亞區(qū)域則主要繼承了中華樣態(tài)的政治文化遺產?！霸?dai-on Yeqe Mongγol Ulus)即是在這一文化延長線上建立起來的巨大帝國。統(tǒng)合了整個東亞，并作為歐亞四大汗國的宗主，元時代使中華在空間上兼有了一個世界性的面向?！笆澜绲氖澜缁迸c“中國的擴大化”，即從“小中國”往“大中國”的變化，是從蒙古時代開始的。[11]大都成為明清兩代的都城，正是蒙元時代的政治延續(xù)。明的中華，在上層建筑方面背負了濃厚的蒙元遺產，對洪武、永樂、宣德時期的外向型擴張政策起到了巨大的推動。在永樂帝看來，塑造中華世界的天子形象和確立有序的國際秩序是他的終極愿望。[12]一個承自蒙元，多民族復合型帝國面向的大明體制在永樂時期建立。清的入關，是多重身份的最終統(tǒng)合。從順治帝強調的“滿漢一家”，到雍正帝提倡的“華夷一家”，進而乾隆帝提出的“中外一家”。一個五族共和下“皇清中華”的概念提出。[12]促使一個清晰、明確的“大中華”空間結構得以出現。特別是乾隆時期對準噶爾地區(qū)的征服，標志著自班超時代以來中國的亞洲政策的最終實現。[13]同時，也奠定了現今中國版圖的地域基礎。

自周時代誕生于河洛的中華概念起，其在遠東地理空間上的分合演進，不斷有新的文化和族群主動或被動加入其中，使中華的核心和秩序不斷被移動和重組，最終形成了一個空前擴大化的文化共同體。需明確：古代歐亞大陸并不存在“主權國家”與“邊界”。正因如此，文化方能暢行于其間。在沒有邊界的時代，“中華”與“異域”，“中心”與“邊緣”不斷地融合，并依托不斷擴大的中華，產生無遠弗屆的文化繁榮。射藝的產生與發(fā)展，正是基于這個不斷嬗變的空間進行的。射藝的研究須體現文化多元化的皴染，而以今釋古，囹圄于“國家”“民族”“國別史”的射藝研究，未必是一個好圖景。

2.2 中華射藝：自我與域內他者雙重創(chuàng)造的文化遺產

峙峪石鏃的發(fā)現，將我國使用弓箭的歷史上溯到兩萬八千年前。但我國使用弓箭的歷史遠比峙峪文化期久遠。使用燧石制作鋒利的石鏃須經過烘烤、打制等幾道工序，將它安裝在箭桿上須掌握箭端的開槽與固定，峙峪石鏃隱喻了一連串有意識的復雜行為，必是經歷了制作技術的革新。箭的最初形態(tài)，一定是用最簡單的一根木頭削成的，即《易·系辭下》所謂:“弦木為弧,剡木為矢”。

商中晚期，商人在制作祭祀用具的技術上得到了空前發(fā)展。另一方面，遷都于“殷”使商王朝遠離了先前的水患。綜合二者，加速了“獵消農長”的趨勢，使商人逐漸從“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鬼神崇拜中走出，開啟了對自身價值的重新審視。多數學者認為，商的田獵雖包含一些賞賜分封的苗頭，但并不具備規(guī)范化的“禮”。事實并非如此，當“巫”的神性逐漸被審視于人的“自性”，逐漸脫離宗教權威支撐而用來體現貴族子弟矢射技能高下的射禮產生了。[14]據《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最新的研究成果：商射禮形態(tài)完備，對競技模式、活動地點等都賦予了嚴格的要求。甚至規(guī)定了參與不同的射禮樣態(tài)所使用的“遲彝弓”“恒弓”“疾弓”。[15]晚商射禮的形成堪稱我國射箭史上第一次重大飛躍。其重要意義在于：以射為媒，人文的力量被不斷開啟，極大地促進了黃河流域的文化自覺。它賦予了弓箭元功能之外的價值，使弓箭突破了“射殺”的桎梏，完成了從“射箭”到“射藝”的升華。繼承了商代遺產的周，以分封諸侯、確立禮制的形式明確了以洛陽為中心的天下觀，使起源于晚商的射禮進一步等級化與儀式化，形成了一套以“大射、賓射、燕射、鄉(xiāng)射”為指南的周天子養(yǎng)諸侯之法，[16]用以規(guī)范居于京畿之地的天子對“五服”內姬氏諸侯、外姓諸侯、蠻夷君主、戎狄君主的文化秩序，強化他們對中華的歸建。當天子的權威陷于疲敝，其分封都邑在戰(zhàn)國時代被重組為具有強烈獨立意識的“七雄”。居于“侯服”與“綏服”的諸侯君長在強化權力的同時，開始了不唯血緣論的新型中華秩序構建。趙武靈王開啟的“胡服騎射”，以不拘成例的態(tài)度闡釋了華夷之間的秩序并非欺凌式的認知，開創(chuàng)了我國從“戰(zhàn)車時代”向“騎兵時代”的轉變。中華世界從前無跡可尋的“騎術”也由此成為一種新的風尚，為日后賽馬、馬球等競技的開展提供了可能，也為后來的武科取士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軍事體育考評科目?！昂T射”開啟了我國射箭史上的第二次飛躍，即：為日后射藝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海納百川的價值取向。

基于“皇帝”作為唯一的權威統(tǒng)御宇內，擴大“中華”的施政理想。秦漢時期射藝的發(fā)展呈現出兩個明顯的態(tài)勢：首先，為服務漢匈戰(zhàn)爭而進一步在軍事訓練體系中強化的騎射。即“民俗修習戰(zhàn)備，高上勇力鞍馬騎射(《漢書·趙充國辛慶忌傳贊》)”的精神面貌。其次，借由域外對中華世界的歸附，使高度文明化的射藝沿著張騫鑿空的“絲綢之路”遠播西域。在大致與漢同期的且末扎滾魯克一號墓、民豐尼雅遺址95 MNIM8、95 MNIM1、95 MNIM4等西域貴族墓地，考古人員均發(fā)現了“一弓四矢”式的陪葬現象，[17]對應了《后漢書·禮儀志》中“彤矢四，軒輖中，亦短衛(wèi)。彤矢四,骨短衛(wèi)，彤弓一”的喪葬禮制。配四矢的“彤弓”，是周天子賞賜諸侯的禮器?！盾髯印ご舐浴酚小疤熳拥窆?，諸侯彤弓，大夫黑弓，禮也。”大量西域貴族墓葬中合乎中華禮制的弓矢陪葬情況，有力地印證了因擴大的中華而肇始的射藝遠播。騎馬民族的非朝貢性加入，使南北朝時期“中華”的空間秩序被不斷強行重組，促進了射藝在內容上的多元表達。以洛陽為中心的北朝中華，騎馬民族一方面保持著精騎善射的古老傳統(tǒng)。有“幽并重騎射，少年好驅逐。(《擬古詩·鮑照》)”的豪邁。另一方面，隨著中華化的加深，周以來的射禮與講武制度為他們所接受。如慕容前燕“賜其大臣子弟為官學生者號高門生，立東庠於舊宮，以行鄉(xiāng)射之禮，每月臨觀，考試優(yōu)劣。(《晉書·慕容皝載記》)”孝文帝以來，北魏開始仿效中原禮制進行大射禮。隨后的北周皇室更喜大射禮，如宇文邕“集諸軍都督以上五十人與道會苑大射，帝親臨射堂，大備軍容。(《北史·北周武帝本紀》)”以建康為中心的南朝中華，因承襲了魏晉的玄學與東吳以來對江南的開發(fā)，一種帶有雅致之風的“六朝文化”盛興，使南朝的中華在文化上超越了北方的異民族王朝。[18]當秀谷清風的六朝文化與射藝相結合，嚴肅的禮射此時不被過多關注，帶有享樂主義與游戲氣息的“投壺”與“彈弓”成為貴族門第間最受歡迎的娛樂。射藝中開始大量融入娛樂化、游戲化的元素，確切的說應該是南朝的中華開啟的。

出身于北朝系統(tǒng)的隋唐，結束了4-6世紀以來的南北分立，并通過軍事、和親、羈縻、冊封等形式再創(chuàng)了空前擴大化的中華空間，促進了隋唐時期射藝的空前繁榮。首先，對東、西突厥和粟特地區(qū)的威服，使中斷已久的“絲綢之路”再次貫通。來自西域的箭囊“胡祿”；[19]產自花剌子模與室韋的角弓；[20]甚至源于波斯的弓袋“豹韜”[21]成為隋唐時期狩獵游藝、軍事訓練的重要武備，為射藝的發(fā)展注入了巨大的物質文明。其次，武周時期首創(chuàng)武舉，將騎射與步射明確作為官辦武學考試中的重要一環(huán)，促進了武射系統(tǒng)的精煉化、規(guī)范化與學術化。雄偉的中華國際性帝國，開啟了我國射箭史上的第三次飛躍。即一個物質文明、精神文明雙重豐富的射藝形態(tài)的形成。而以爭奪對唐文化遺產合法繼承為背景，強烈的民族自覺成為宋遼金時期射藝發(fā)展的主旋律，并由此開啟了射藝“非一元中心”的自我宣示時代。在宋遼南北中華的博弈中，雙方逐步產生了“邊界”的概念。澶淵之盟后，居于宋遼邊界的雄州、容城等地，出現了須同時承擔宋遼雙方征稅義務的“兩屬戶”。因屬戰(zhàn)略要沖，故雙方都注重“兩屬戶”地區(qū)人心的爭取，反而造成了一種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使此地居民能夠突破兩面政令的壁壘，自發(fā)性地組織各種結社，其中最為著名的當屬以團練射箭自保為紐帶的“弓箭社”。慶歷時期，“弓箭社”開始被宋廷招募為民兵。[22]民族自覺的開啟，使北方中華的遼、金不再照搬漢人的射禮，而是參照中華禮制對游牧民舊有的蹀林之俗進行改造，產生了高度儀式化的射柳。據《遼史·禮制》，射柳之前首先要祭祀先帝，“皇帝致奠于先帝御容”。射柳的過程遵照嚴格的等級秩序，即“皇帝再射，親王、宰執(zhí)以次各一射”。關于錦標機制，有“中柳者質志柳者冠服，不中者以冠服質之。不勝者進飲于勝者，然后各歸其冠服?！贝麄€儀式結束后，皇帝對參與人員依爵位進行封賞，“皇族、國舅、群臣與禮者，賜物有差。”金的射柳，將漢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端午節(jié)、重陽節(jié)與之綁定，使其發(fā)展成為一種盛大的節(jié)慶體育活動。即“甲戌拜天射柳。故事五月五日、七月十五日、九月九日拜天射柳歲以為常。(《金史·太祖本記》)”世宗時期重申了此傳統(tǒng)：“以重五幸廣樂園射柳,皇太子親王百官皆射,勝者賜物有差,上復御常武殿賜宴擊球,自是歲以為常。(《金史·世宗紀》)”將游牧民的射柳與漢人的節(jié)慶相結合，金廷此舉意在宣示一個統(tǒng)合了南北中華諸要素的中華世界共主的存在。

居于中華世界的“元”一方面是跨國性世界聯(lián)邦蒙古帝國之宗主，另一方面又是暌違已久的統(tǒng)一的中華政權之二重性，毫無疑問構成了通觀元代射藝的基礎。[8]元的射藝，蒙古人精騎善射的傳統(tǒng)自不必說。本文關注的是：在“中華”與“世界”的聯(lián)動中，在武備系統(tǒng)上融入的人類科技文明的優(yōu)秀成果。蒙古西征期間，曾有意識地將撒馬爾罕、呼羅珊、加茲尼等地的能工巧匠帶回東亞服務于軍工。[13]東波斯的長梢角弓、安納托利亞的小梢角弓，自13世紀中期開始大規(guī)模地復刻于中華世界。至元10年，忽必烈又從波斯伊爾汗國引進了巨型彈射器“曼扎尼克(manjaniq)”，即漢文獻稱之為“回回炮”的攻城器械。[23]元時代盛況超前的歐亞射武備交流影響深遠，《武備志》中所載明軍“方其弰，長其隈，高其弣，薄其敝”的通用弓，與同時期出現在奧斯曼帝國、克里米亞汗國、李氏朝鮮的弓箭形制幾無二致，被國內外射文化研習者統(tǒng)稱為“小梢系統(tǒng)”。開啟元明時代的歐亞射武備比較學研究具有非常的意義。以射為媒，我們得以統(tǒng)覽一個延續(xù)的中華，一個交互的歐亞世界。隨著國力的衰退，永宣時期積極的世界性中華也隨之轉捩為與倭寇、草原世界的雙重糾葛。然而，這樣的狀況卻促進了明代中后期射藝的學術自覺。戚繼光《紀效新書·射法篇》、茅元儀《武備志·射論》、王鳴鶴《登壇必究·射論》詳細闡明了武射系統(tǒng)中的諸要素。晚明雅士高穎所著《武經射學正宗》，不但對有關射藝的各種知識體系都進行了深度的學術性梳理，還創(chuàng)造性地建構出一種被稱作“尺蠖式”的技術流派，促進了射藝技術風格的多樣化。因此，中華空間的“外向型”與“內向型”兩種面向，構成了統(tǒng)覽明代射藝的基點?！按荷L、夏苗、秋狝、冬狩,皆以農隙以講事也。(《左傳·隱公五年》)”作為“國語騎射”的最終載體，由滿蒙貴族長期共同參與的“木蘭秋狝”以周代中華“秋狝”制度為藍本，以滿蒙共通的語言為紐帶，以草原民族共有的技能騎射為媒介，有效鞏固了“滿蒙同盟”的情感基礎。正如康雍乾三代帝王將興科舉、修明史、祭明孝、編巨著等同修文教作為“中華皇帝”身份的表達，國語騎射制度旨在宣示君主對草原世界“大汗”身份的重視。[24]有清一代史無前例地統(tǒng)一射武備，將“長梢加弦墊”樣式的角弓作為不得隨意更改的制式裝備?！安蝗缡街圃?，或被人首告，或兵部查出，所造之物入官，匠役從重議處?！盵25]將南與北、文與武、治與化互為一體，清代的射藝是空前大一統(tǒng)的，多民族的中華世界以“射”媒的強力宣示。

截止到晚清，東亞世界延續(xù)了兩千多年的“中華”式天下觀被強行地整編進了“民族國家”的國際準則，一個長期彰示“允執(zhí)厥中”的古老帝國被動式地硬塞進了“無處非中”的近代世界。面對諸如“民族”“邊界”“國家”等一系列新觀念的文化沖擊，固有的價值觀遭到了“歐洲中心主義”顛覆式地沖撞，直至在政治、軍事、科技、思想等方面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也正是這一時期，射藝逐漸淡出了歷史的舞臺。鮮有對于傳統(tǒng)射箭的學術研究，或囹圄于以“民族國家”為背景的論述單位，或裨販西洋體育研究方法，使這一古老的文化遺產失語于一個信達雅的主體性宣誓。

3 “所以是”：一個有關“中華射藝”挈領概念的最終建構

綜上所述，弓箭起源于先民適應自然的能動性過程，本是一種荒蠻的獵殺工具。隨著文明的不斷進步，人類社會的現實需要也日趨多元化，肇始于荒蠻原點上的弓箭也隨之凸顯出不同的價值關懷。就我國的射箭史而言，它始終沒有一個恒定的演進形態(tài)，不可預估性與多樣性始終伴其左右。究其原因，正是我們的研究對象超越了今天民族國家的政治邊界與論述單元。不斷嬗變的中華空間，使古人的價值觀念始終處于一個不斷變化、發(fā)展、升華的過程，形成了燦爛的“中華射藝”。

概念的建構深度勾連著哲學本體論范疇，是對事物本真存在提綱挈領的總結。正如毛澤東所說：“概念這種東西已經不是事物的現象，不是事物的各個片面，不是它們的外部聯(lián)系，而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質，事物的全體，事物的內在聯(lián)系?！盵26]統(tǒng)攬不同歷史時期的射藝，雖有不同的特征，表現出強烈的時代性和目的性。[27]然經過梳理我們亦能夠找到某些規(guī)律性的內在聯(lián)系。首先，狩獵與軍戎之射構成了中華射藝之武射系統(tǒng)。禮射與娛樂之射則構成了中華射藝之文射系統(tǒng)。其次，無論是文射還是武射，準確擊中目標都是其最本質的屬性，這是射因何為射的基本規(guī)律。再次，中華射藝的形成與發(fā)展具有鮮明的交融性特征。這種交融性不但來自于東亞中華文化圈內部，也來自于對其他文化圈優(yōu)秀成果的吸收。最后，不斷地融合與發(fā)展，極大地豐富了中華射藝的文化內涵，最終使中華射藝產生了“文與武”“技與藝”“教與學”“工與明”等多重價值屬性。這一切都基于中華文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包容性。因此，本研究將“中華射藝”的概念界定為：“形成于中華文化圈，以弓、箭以及相關器物為媒，準確擊中目標為本質屬性，文射和武射為表現形式，跨地域交融為主要特點，兼具多種價值屬性并始終處在變化發(fā)展中的寶貴文化遺產?！?/p>

4 結語

傳統(tǒng)射箭的復雜性，給了學界“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多維視角，但學術研究的前提須突破“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局限。通過統(tǒng)合性稱謂“中華射藝”的提出，使今后傳統(tǒng)射箭領域的研究師出有名；通過對“中華射藝”形成與發(fā)展過程的爬梳，呈現了射何以稱“藝”的立體形象；通過對“中華射藝”挈領概念的最終建構，完成了向其縱深本體論的拷問。俗話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文化軟實力建設與中華民族文化共同體建設日益套嵌與聯(lián)動，“一帶一路”倡議在古老的“絲綢之路”上再次發(fā)起均展示了中華自信。本研究似乎拙見了一個以射為媒，講好中國故事的關鍵所在，即：“有的放矢，射以觀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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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By means of documents and logical analysis, this present paper puts the research of traditional archery under the macro-historical context of Zhonghua's (China) transmutation, and explores the nature of traditional archery. The paper proposes that "Zhonghua Archery Art" is an umbrella concept which can resolve in a strict sense the problem of "what it is"; based on the mutual embedding and interaction of "ZhongHua" and "archery", the paper illustrates the dynamic cognition in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ZhongHua Archery Ar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hat it i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umbrella concept of "Zhonghua Archery Art" transcends the limits of "national state"and "boundary", explaining the question of "why it is so".

Keywords:Zhonghua;archery;ZhongHuaArcheryArt;concept;construct;cognition

CLCnumber：G812.9Documentcode：AArticleID：1001-9154(2018)02-00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