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佳男

棺材與漫長夏天

王明升覺得自己這回肯定要死了。整整8天，他幾乎不能自主呼吸，也無法平躺，夜夜抱著氧氣瓶跪在病床上，一口氣一口氣吊著命。和許多塵肺病到了三期的農(nóng)民工一樣，親戚朋友怕被借錢，老早以前就跟他斷了來往，31歲的男人好不容易把父親和弟弟誆來，央求他們給自己做一口棺材。

這往往是塵肺病人的最后一個要求。在秦巴山區(qū)深處的那些村莊里，演員袁立好幾次看見這樣的棺材，人還活著，棺材已經(jīng)用油紙包好了，紅色帶子系好了，直挺挺立在堂屋正當中。棺材的主人往往很年輕，歪在里面一間臥室里，全都是頭一回見明星，沖她露出那種又靦腆又不安的笑。

“他們那種善良，那種無助，而且他們得了病以后那種惶恐，就是你可以看到的一個個很驚恐的靈魂?！痹⑸n白著臉，身體陷在沙發(fā)里，看起來疲憊極了。2015年7月9日到19日，她跟隨“大愛清塵”的志愿者進入秦嶺大山，對患有塵肺病的農(nóng)民做了一系列一線調(diào)研，回來之后，袁立感覺自己一直沒怎么緩過來。

在此之前，袁立壓根不知道塵肺病是什么。2015年年中，她想用手上的閑錢做一點公益項目，剛好在網(wǎng)上看到了一則塵肺病人為了索要正當賠償不惜“開胸驗肺”的新聞，于是找到了專門捐助塵肺病農(nóng)民工的公益組織“大愛清塵”。她聯(lián)系到創(chuàng)始人王克勤，王克勤問她：

“你要不下來親眼看看塵肺病人是怎么活的？”袁立答應了。

王明升是袁立在村子里接觸的第一個塵肺病人。他很瘦，黝黑，并排站著跟她一般高，“外表不像一個農(nóng)民工，像個小秀才”。但是當兩人靠近的時候，袁立清楚地聽到從他的胸腔里持續(xù)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沙沙沙沙，像秋天的落葉。

2015年的這個夏天，對于袁立來說顯得格外漫長。她感覺自己生活的平靜被打破了。

演員與病人

秦巴山區(qū)的這次塵肺病探訪如同秦嶺淮河，成為袁立生活重心的分界線。

袁立出生在杭州，江南魚米富庶之地，父親在大學工作，家境優(yōu)渥。成年之后做了演員，早早成名，對窮的概念止于“吃不起飯”——這個年代，怎么還會有人真的吃不起飯？反正她是沒見過，“因為在城市長大，是無法想象真正的貧窮的?！?/p>

王明升也無法想象袁立的生活。在他對“明星”這個詞有限的認知里，這些人應該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擁。眼見袁立連個助理都沒有，像所有志愿者一樣蹲在地下，胡亂拖個凳子墊在表格底下做塵肺病登記。

事實上，在演員圈子里，袁立遠沒有在病人中間這樣容易相處。劇組里，演員們下了戲約著一起去吃飯，來敲袁立的門，她永遠都不開。“我拍了16個小時我很累了，還要背第二天的10場戲，哪有空跟你們吃飯？”2004年她簽在趙寶剛的公司拍《啼笑因緣》，有一天半夜突然給趙寶剛打電話：不想演了。她說在劇本上，這場戲?qū)懙拿髅魇桥鹘腔氐郊铱匆姖M院子都是鞋，母親一個人蹲在那兒一雙一雙地洗，結(jié)果今天到了現(xiàn)場一看，院子里面潦潦草草只擱了4雙，當初看劇本的感動一下子就沒了——這還有什么好演的？

出道20多年，袁立一直較著勁。這個職業(yè)帶給她某種長久存在的、鈍鈍的痛苦，并不尖銳，卻難以和解。她說起這些年在劇組中看了太多同行為誰的署名更靠前、導演給誰的角度更好看這種事情吵架，心里越來越厭惡和迷茫，隱約覺得自己能做比演戲更大的事情，卻弄不清心里真正想要什么——直到親身接觸到那些塵肺病人，貧窮和苦難猝不及防，迎面襲擊了她。

雖然跟袁立朝夕相處了好幾天，但病人王明升對這些內(nèi)心曲折完全不了解。他從來沒想起來問袁立為什么要來，只覺得太好了，大明星啊，肯定能幫他們多籌點錢，多救幾個人。以前他從來沒見過什么“大人物”，在他們柴坪鎮(zhèn)向陽村，日子很單一，愁苦也很單一，統(tǒng)統(tǒng)可以歸結(jié)為一個字：窮。

他的家住在山坡半腰，上世紀90年代以前，種地是家里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村子里每家每戶種的都是苞谷、小麥、大豆、土豆，沒有通向外面的大路，一袋糧食從山上掂到山下幾乎要花費一整天時間。他念到小學四年級就輟了學，16歲，跟著鄉(xiāng)親們來到外面打工。最早出去的老鄉(xiāng)勸他們到礦山去，那里不要文化，未成年的童工也照收，只要愿意出力氣，所有人都能掙到錢。大家都很高興，沒人告訴他們這樣的私人礦山同樣意味著沒有任何粉塵防護措施，其中隱藏的危險誰也不知道，也沒有誰想起來要問。

現(xiàn)在，向陽村所在的鎮(zhèn)安縣至少有1000個塵肺病人，大體上都失去了勞動能力。一部分人回到老家安安靜靜等死，一部分依舊留在礦山上，竭盡全力隱瞞病情，想給老婆孩子最后再賺一筆錢。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病是治不好的。塵肺病緣于常年在礦山進行缺乏防護的工作、肺泡中吸入大量粉塵而導致的肺組織纖維化，進而造成肺組織硬化、石化，致使呼吸困難。袁立從王克勤那里聽來的說法更加形象而直接：病人的肺會慢慢變成一個金屬肺，無可逆轉(zhuǎn)。

袁立還記得到周文兵家里的時候是個黃昏。同行的志愿者告訴她，樓上有一個得了乳腺癌的盲女人，老公塵肺病死了，留下小兒子和一個老母親。周文兵是2015年正月里走的，志愿者們請老母親幫忙做登記，老太太從一個抽屜中把身份證摸出來，暮色很暗，屋子里沒有燈，她縮到一個角落里面用手摸著那張身份證，然后就哭了?！拔倚暮猛础崩先说目邶X含糊不清，從哭音中聽到這幾個字，在場的人都繃不住了。那天晚上，袁立明顯感覺到心臟不適，吃了兩片安眠藥才讓自己睡著。

命運與信徒

這些年，袁立越來越相信，人生而有命。

她講了一個學舞蹈的故事：小的時候東方歌舞團來杭州招生，爸爸帶她走了很遠的路去考試，結(jié)果一個漂亮的考官老師測量了一下她的腿骨，說，不行，你現(xiàn)在腿長，等發(fā)育以后腿就不長了，不符合我們的要求。多年以后她做了演員，有一回在涿州拍戲，又看到那個老師，帶著一群學生來劇組跳群舞。“我就遠遠地看著她，我心里在想這個事……我就覺得，其實早就有安排了，你就必定不是跳群舞的一個人，你就是站在這里的演員。”

如今，袁立也將成為志愿者看作來自命運的揀選。她覺得命運早已安排了她與這些塵肺病人的聯(lián)結(jié)。1996年她剛畢業(yè)開始拍戲，從馬上墜下來摔斷了胳膊，劇組只給了很小一筆錢作為賠償。她請了一個律師試圖維權(quán)，官司不了了之，劇組象征性給了幾萬塊錢，條件是她答應簽一個協(xié)議，永遠不準跟媒體再提這件事情。“演員也是弱勢群體，”袁立說，“我也維權(quán)困難，我也工傷沒人管過我……其實我特別理解這些塵肺病農(nóng)民工?！彼X得從那時起，命運就注定自己有一天要為他們禱告。

而那時的王明升還沒意識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什么樣的宿命。1997年，他跟著親戚在磚廠、煤窯間四處輾轉(zhuǎn)，最終來到河南的一家金礦山。上世紀90年代，私人礦山的管理政策比現(xiàn)在更不規(guī)范，工人吃住都在礦洞底下，粉塵混著爆破煙霧在礦洞之間流動，嗆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2000年之后，村子里接二連三有人染上了怪病，“一年幾個，塵肺病接二連三就出來了?！蓖趺魃偣苍诘V山待了5年，做跟粉塵直接接觸的鉆工僅僅半年，“總想著才干了這么幾天我不可能得塵肺病，不可能的。”2004年底，他得了一場感冒，拖了大半個月也不好，他去醫(yī)院拍了胸片，查出來是塵肺病。那一年媳婦剛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他拿著胸片在醫(yī)院門口蹲了40分鐘，感覺整個人從頭麻到了腳。

在礦上最難的時候，王明升的同伴們僅有的消遣之一是趁工休的時候溜去錄像廳看電視。大家最喜歡的一部電視劇叫做《鐵齒銅牙紀曉嵐》，電視機里的世界，皇上英明，學士睿智，女人聰明漂亮，并且有俠義之氣。袁立最喜歡的也是這一部。

戲里有一集是杜小月探訪黑煤窯，袁立站在礦洞里脆生生地罵：你們東家是誰?。恐肋@事皇上知道了會怎么樣嗎？你們這些貪官！“我截圖一看，這真是，早就在演這個戲了。這一切命運早就安排好了，電視劇就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埋在那里。所以我覺得其實你看，戲里戲外我是扮演同一種角色。那如果我現(xiàn)在以這樣的身份來傳遞愛，我覺得是一種更大的托付?！痹⒄f。

摘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