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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城大家

        2018-05-16 07:27:50巴蘭華
        延河(下半月) 2018年2期

        巴蘭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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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水縣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就自詡為中國黃河入???,好像不添加“中國”二字就不足以表明本縣的價值所在。因為坐擁沿海及地下礦藏之利,經(jīng)濟發(fā)展比毗鄰的幾個地市都要好,用官員的話說GDP高于其他地市。盡管雙水縣經(jīng)濟發(fā)達,美中不足的是文化層面并不樂觀,說白了吧,就是到目前為止,幾十萬人口的縣區(qū)連一個國家級的作協(xié)會員都沒有。按照去年網(wǎng)上公布的一萬名全國會員,本縣按人口計算起碼也得兩個以上會員才合乎分配比例。而臨市的泰安已經(jīng)十幾個國家級會員了,這并非因為蜚聲海外的泰山屹立于此的緣故,實則文化淵源的結(jié)果,然而,雙水縣的政府首腦卻不以為然,那黃河蜿蜒萬里還從我們這里入海呢?!咋就不見有大家出現(xiàn)呢?不是說,百川歸海嘛?!

        幾任文聯(lián)主席下來,盡管每年都吆喝著爭取最大努力填補本縣空白,可是,上任的時候雄心壯志,卸任的時候灰頭土臉,沒有一個文聯(lián)主席能夠完善其身的。這很讓要臉面的文化行政長官在外地開會臉上無光,成為郁結(jié)幾十萬雙水縣人民心頭的塊壘。也是,國家會員哪是你一個地方縣區(qū)政府說入就入的問題?歸根結(jié)底你那里得有真正的作家和出類拔萃的文學(xué)人才,何況,現(xiàn)在也非比從前了,上面除了專家學(xué)者會審,還要經(jīng)過書記處這一關(guān)。用現(xiàn)任文聯(lián)主席老郝的話說,難啊,難于上青天!這句話被傳到縣委書記那里去,差點把老郝給擼了。自此,再也沒有人公開場合提這個話題,成為本縣一個話頭的禁忌。

        其實,如果說雙水縣沒有一個有文采的人那就言過其實了。那些山大山師甚至清華北大畢業(yè)的公務(wù)員大有人在,不過,的確沒有見哪位在省刊發(fā)過類似小說散文詩歌文學(xué)作品的。一路尋來,羅局長脫穎而出成為一個例外。自從余秋雨寫文化大散文在全國走紅的時候,縣里就傳開,老羅就是雙水縣的“余秋雨”。這話的出處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弄明白。開始是這些科長局長部長們酒桌上半真半假地逗趣羅局長,慢慢地普通工作人員也在不同場合傳開。很顯然,當(dāng)面說的是為討好領(lǐng)導(dǎo),背地傳的權(quán)當(dāng)笑柄。常言道,假話十遍變成真。雙水縣在急需一位文化領(lǐng)軍人物的檔口,羅局長以文化名人的出現(xiàn)無疑正中民眾的下懷。此名神速而廣泛地地傳到尋常百姓家,羅局長就真的成為幾十萬子民中的“余秋雨”第二了。

        前些年官員們飯局特別多,外來單位的,兄弟單位的,本單位的,上級的,下級的,同事的,戰(zhàn)友的,同學(xué)的……總之,一個科級干部的話,一年難得在家里吃一頓飯。當(dāng)然,不管是誰的場子誰管飯吃酒,花的自然是公家的錢。羅局長號稱縣里第一大文人,偶爾給人主持個婚禮什么的,酒場也特別稠密。只要不是縣長和書記在場,他都要作詩一首調(diào)節(jié)活躍氣氛,周圍人們鼓噪喝彩掌聲不斷,這酒喝的肯定暢快淋漓。如果今晚的席位他是主陪的話,羅局長端起盛滿美酒的高腳玻璃杯,搖頭晃腦即興作詩:

        是誰的聲音這么入耳?

        是誰的腳步這么輕柔?

        是誰的腰身這么柔軟?

        是誰的眼睛這么迷人?

        ……

        如果盡興的話,您要舉著杯子直到手腕感覺到了重量,笑容在臉上長時間地板結(jié),需要另只手端茶飲一飲嗓子才能繼續(xù)堅持下去。當(dāng)桌上熱騰騰的羊肉湯盆里凝起臘般的羊油,我們的大文人即興口水詩才到詩眼上:

        那是我已經(jīng)失聯(lián)二十年的同桌,

        那是我一生的夢中情人!

        羅局長宛如進入劇情的角色,激情澎拜,熱血沸騰,隨著一聲底氣十足的“干——!”一整杯五十三度的茅臺飛流直下,就像領(lǐng)導(dǎo)的講話稿,此處必有一個括號,鼓掌。掌聲雷動,獻媚和阿諛同時覆蓋下來,澆的大文人從頭舒服到腳后跟。

        當(dāng)然,羅局長也有受冷落的時候,比如,一次跟司機外出,半路上接到張總一個電話,叫他回來陪主管企業(yè)的王副縣長。本來他是不想回去的,出來本縣已經(jīng)幾十公里了,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要他老羅來親自出馬吧??墒?,一聽今天宴請的客人,他二話沒說,叫司機調(diào)轉(zhuǎn)車頭往回殺。

        王副縣長是一個女縣長,官至“常務(wù)”,更關(guān)鍵的是人年輕且漂亮。說實在的,羅局長跟這位美女縣長酒場聚首的機會還真是寥寥無幾。一呢,人家不是自己的分管領(lǐng)導(dǎo);二呢,這位王縣長對他羅局長敬而遠之,也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對付。

        這人呢就是這么賤脾氣,越不著人待見,就越對人家恭敬有加。

        趕到那家公司內(nèi)部餐廳已經(jīng)十二點多,看到對面那張春風(fēng)蕩漾的粉面以及滿桌子熱氣騰騰的菜肴還有站起半圈的同事,羅局長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連連道歉。

        王縣長沒等羅局長跨到他的座位位置,就把粉嫩白皙的小手對著他推出,不是立著手掌而是迎面來了個降龍十八掌的架勢,半嗔半笑搶在來人落座之前聲明,老羅,你來可以,但是今天不許作詩!

        美女縣長是萬叢綠葉一點紅,話也是擲地有聲,這突兀的聲明如同給滿頭大汗欲坐未坐的羅局長一記響亮的耳光。在局長尷尬而謙恭的窘迫中,周圍的客人才醒過味來,一起附和著縣長呵呵賠笑起來……這場酒規(guī)格高,紅酒全部是正宗的法國貨,菜肴也是企業(yè)內(nèi)部養(yǎng)生園自己員工種植的有機蔬菜和圈養(yǎng)的家禽活物。來賓也非同凡響,官銜羅局長這個層次是最低的。擅長調(diào)節(jié)酒場氣氛,口吐蓮花的老羅今天顯得特別乏力,大家猜,要么是沒有現(xiàn)場作詩提不起興頭,要么就是一進門被王副縣長那一記降龍掌傷了元氣。

        2

        本來縣作協(xié)有主管的婆婆,然而,由于領(lǐng)導(dǎo)不諳文人這些套路,正好羅局長熱心此事又是同學(xué),索性就都推給他管,自己也落個清閑。羅局長是個閑的蛋疼的閑職,大把的時間這下有了用武之地。作協(xié)主席是個退休的科級干部,原先管過廣播電臺,寫過不少諸如通訊報道,在東口市日報發(fā)表過豆腐塊和千字文什么的。別小覷這個小小的縣區(qū)作協(xié)主席一職,盡管是社會團體的民間組織,是要縣組織科考察縣委書記默認才能過關(guān),因此,政治要過硬,本人素質(zhì)也得過關(guān)。其實,無外乎要乖,要聽話,做個老實孩子,不要沒有頂頭上司就上房揭瓦。至于作家協(xié)會主席是不是作家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反正,作家二字也不是刻在主席腦門上的。有了這個機構(gòu),就像所有雄性動物襠間必然要懸掛一坨球蛋,足以說明本縣組織的健全,免遭淪落到鄰市縣區(qū)的陪襯和挨操角色。

        協(xié)會有十個會員,五個主席。新聞報道出身的退休干部卓老實為主席,羅局長常務(wù)副主席,其后三個副主席依次是,文廣新局的唐開副局長,紀委辦公室劉正副主任,最后一位是廣播電視局長呂修婷。這樣的機構(gòu)組合充分體現(xiàn)了平均和權(quán)衡各單位的意思。這就落了協(xié)會外幾個小年輕們“倆羊一牧”的口實。

        小姚大名姚真金,初中沒有畢業(yè)就去了外地打工,父母原以為這孩子是一個干活的料,沒承想,這小子從外地呆了幾年后再回來竟然咬文嚼字,偶爾還有郵局寄來的什么稿費單子。這下把鄰里驚訝的夠嗆,說,沒看出來??!原先這小子除了兩筒清鼻涕,被老師罰站一站就是一早晨,凍得鼻涕直往嘴里淌的笨蛋……孩子都上五年級了竟然搖身一變成為詩人!

        不管你外人咋樣傳咋樣疑神疑鬼,他姚真金三十而立之年苦撐苦熬十幾年,詩歌終于見于《星星》、《詩刊》、《詩選刊》。

        姚真金夫妻在法院對面開了一個小餐館,男人是廚師,女人是服務(wù)員兼職出納員,中間,兩人還輪換著去接送學(xué)生,沒有搭手是夠忙活的。

        一般飯店看不到廚師,到了他這里就有一個例外,服務(wù)員暫時為學(xué)生服務(wù)去了,剩下的只有由這掌勺的大廚到臺面上搞一下兼職。偶爾,吆三喝四的客人一抬頭猛地嚇一跳,不是女服務(wù)員不打緊,關(guān)鍵是這男老板太嚇人,也不是長的磕磣關(guān)鍵是那雙眼睛,眼袋發(fā)黑,眼睛布滿血絲,像通上電的電網(wǎng)幾乎叫人聽到嗡嗡的電流靜音。這個時候,小姚老板會齜牙一笑,似乎在解釋,不是紅眼病。是熬夜熬的。客人忙躲開對面哈出的劇烈煙草的口臭味道,撇撇嘴會嘀咕道,炒菜也抽煙,衛(wèi)生嗎?

        小姚立馬跟上句,哪的話,都是晚上熬夜抽的。

        對話一般到了這里客人就打住了,誰有閑心管你那些閑事呢。大家都一堆工作一堆心事的,自顧不暇呢??腿说皖^吃飯,小姚站一會,見客人沒有了下文就搖搖頭無聊地走開。其實,他很想有那么一兩個客人一直追問下去,那么他就會告訴他們,他已經(jīng)堅持了十五年的習(xí)慣,每夜熬夜寫詩,讀書讀到半夜。然后,凌晨五點就得騎上三輪車去早市買雞魚蛋肉和新鮮的蔬菜,回來時正好是兒子上學(xué)的時間,卸下貨物再載上學(xué)生直奔五華里之外的學(xué)校……可是,沒有一個人給他這個傾訴的機會,好像這個世界上越來越?jīng)]有耐心,溝通的渠道全部在這短短幾十年的時間里被一個錢字堵塞,人與人之間除了錢之外就沒有一句公共語言了。

        認識雙水縣作協(xié)的幾位主席純屬巧合,那天,卓老實搭乘羅局長的專車從市作協(xié)開會回來,正好路過“清韻”門口。卓主席順著羅局長的視線看過去,也注意到這個雅致招牌的小門頭。兩人相視一笑,心有靈犀,司機就把車橫在了小店門口的檉柳樹蔭下。一個一眼就能識別出南方女子的服務(wù)員笑吟吟地迎上來。老羅一向見了女人就成話癆,享不了肌膚之親過嘴癮的脾性。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閑磕,把人家的家底悉數(shù)打聽明白。環(huán)顧小店潔凈而雅致,一幅遠山寫意,迷蒙渺茫且空靈,浸透著畫家的虛懷若谷。特別是配的那首現(xiàn)代詩,叫羅局長拍案叫絕。卓主席也咂么出味道來了。二人不約而同地問:這是從北京還是省城淘換來的?

        女子撩了一下好看的劉海,淡淡一笑,略顯羞澀道,您過獎了,那是我愛人的涂鴉。

        了不得。

        二人一聽女人的話,頓時一驚,真的是寒窯臥虎土房匿鳳啊。僅憑“涂鴉”二字,就掂量出主人的不凡來。羅局長一挺將軍肚豪爽地大喝一聲,請你老板過來說話。

        卓主席和羅常務(wù)看到姚老板第一眼,倆人心里就咯噔一下,心里明白遇上高人了。姚真金用圍裙擦著手上的污漬,低頭出了廚房徑直推門進了雅座,看到兩人的驚訝表情,馬上作他招牌的解釋……這次,真金是遇上知音了,客人非但有興趣且耐心叫他感動的想落淚。末了,姚真金禁不住兩人的熱情和執(zhí)著,炒完菜就坐了下來,破天荒地把炒勺甩給老婆,自顧自地跟二位主席開懷暢飲起來。

        人才的發(fā)現(xiàn),叫羅局長和卓主席大有成就感,于是,他們隔三差五地就來“清韻”小聚一次,一來二往這里就成為作協(xié)的聚會地。姚真金在菜上加心用意,結(jié)賬時零頭減免,加上老板娘沏茶倒水服務(wù)周到,往往惹的作協(xié)這幫客人開懷暢飲,樂此不疲。

        似乎,姚真金一下找到了知己,孤雁回歸到隊伍。他平日灶臺技藝愈加爐火純青,夜里在書本上愈加勤奮用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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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老板,不,現(xiàn)在應(yīng)該改一個稱呼,姚詩人。

        天還沒亮,廚房外墻旮旯里鐵絲籠里那只大公雞就履行一天最重要的任務(wù)。因為四處是樓房的高墻,高亢嘹亮的雞啼被反彈回來變成低吟……姚真金是一個神仙,喜好跟一般人大不相同。手機的功能可以帶給人很多生活中的便利,然而,他棄如敝履,雞在他的意識里不是雞,是鳥,聰穎敏銳的靈物,正因為報曉是上蒼賦予它的,其他動物無法比肩,獨一無二,與生俱來的功能,由遠古時代與人類熟稔并與年輪相仿穿過漫長的歷史進度的黑夜走到今天,更說明了它的使命不凡,更具有靈性和存在價值。就像他自己,喜歡詩,愛詩,寫詩……初中輟學(xué),既不是科班也非高學(xué)歷,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半瓶水的爛人卻在異常艱苦的打工環(huán)境里,扎根發(fā)芽并迅速茁壯茂盛地成長起來。他自忖,詩對于詩人來說,是與生俱來的東西,不是矯揉造作和為了名利而為之,是前世輪回到今生里的那種愛和恨,揮之不去無法拒絕的那種通過一個適合的突破口的自然體現(xiàn)。當(dāng)年自己為跟班主任賭氣,一甩書包負氣離開校門,又遭父母的呵斥與謾罵之下,夜里,炕席下竊取了父親的五百塊巨款,也是就著奶奶養(yǎng)的那只黑毛金翎的大公雞的報曉拉開門關(guān),十五歲的少年猛地闖入黎明的朦朧,步行二十華里坐上火車到了濟南再轉(zhuǎn)車一路恓惶地去了深圳……

        姚詩人拿開老婆白藕似的細膩白皙的胳膊,探身把掉落到地板上的《泰戈爾》撿起放倒床頭柜上。老婆葛鳴呢喃了一聲,睡夢里兩條肉乎乎的胳膊尋找男人的胳膊,捉到了就緊緊抱到懷里。姚真金看到她這個憨態(tài)差點笑出聲,可是,他也知道她太累了,就隨她去了,屏住呼吸靜靜地凝視著這個南方女子,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反倒因為平時的勞作和生活舒心,愈加沁透出成熟女人的味道,像一枚玉佩,經(jīng)過汗水的浸泡,時光的打磨,愈加晶瑩剔透,溫潤飽滿。

        姚真金低頭看了一眼小葛頭前的馬蹄表,正好五點。他拍拍老婆的后背,又輕輕撓她的細腰,夢中,女人咯咯笑著就松開手翻轉(zhuǎn)身軀。小葛有一個習(xí)慣,睡覺穿上衣但是卻不穿睡褲,她說,成天捂著都快發(fā)餿了,好不容易夜里透透氣……小姚即使現(xiàn)在看到老婆那白花花的豐腴也不僅臉紅心跳,不過,他很快忍住,從腳頭揪過布單子輕輕給掩蓋上,心中自嘲笑道,該晾透了。

        姚老板徑直走到四川老客老魏攤子邊,說,上好的臘肉兩斤,其他的按原來的樣子拿。老魏邊給其他客戶摘成條的臘肉邊過稱,頭也不抬好奇地問,今天啥來頭?這咋用上等的?不會老岳父又來了!

        姚老板一笑,說,老岳父不來就不興來點好料了?你老魏不會全是中等貨吧?老魏一聽,把客戶遞錢的胳膊一擋說,你等等。然后,就徑直爬上凳子從屋檐下摘下一長溜子琥珀色的臘肉摔倒下面的電子秤上,生硬地說,姚老板,我盼你天天都要上好的臘肉,有錢不賺是錘子——!

        大家一聽,川腔都給逼出來了,也不管這個四川老板的臉色呵呵大笑起來。老魏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凈是老客戶也不由嘿嘿笑起來,說,這個姚老板吆,說出話來噎死個人,不過,人還是蠻好的!

        姚老板又去了大閘蟹鋪子要了五公五母,幾樣海鮮,這才轉(zhuǎn)到菜市場。姚老板滿載而歸,三輪車經(jīng)過縣城東街的時候折路去了馬老大的酒坊。正在開啟防盜門的大禿頭老遠就嚷嚷,老姚,老姚那陣仙風(fēng)把你給吹來!姚老板把手剎拉緊,從車上跳下來,直爽地回答,這你別管,盡管把你的缸頭給我灌五斤。

        禿頭老馬一愣,隨即彌勒佛似地大笑起來調(diào)侃,五斤?你今天可還沒開張呢,最好的生意一天也未必能賺我這五斤“馬家缸頭”!姚老板不再跟他啰嗦,從內(nèi)衣口袋里抽出一沓子百元鈔票,大大咧咧地說,不用本錢,咱男人的小金庫。

        老馬立即笑逐顏開,一邊“有錢人……有錢人”地叨咕,人業(yè)已去了里屋笨拙地抱出一個幾十斤的玻璃壇子,里面淅瀝咣當(dāng)?shù)拇_是酒水的精品,顏色呈淡黃色的“芝麻香”,封著蓋子芬芳的酒香已然溢出,就連小姚這樣不常喝白酒的人都感覺到這酒品位的不凡來。

        小葛把孩子送到學(xué)校馬不停蹄地趕回來拾掇桌面,并幫著男人把炭爐燃旺。她又怕今天忙不過來,提前打電話叫來小姑子幫一天忙。姚老板早上飯沒顧上吃就開始在廚房里忙活開來,殺魚剖肚,煎炸配菜提前預(yù)備中午的重要宴請。小葛今天穿的特別利索,把舊的換成樣式新穎的圍裙,前襟繡一枝鮮活的梅花,映著那粉白的笑臉愈加嬌艷且隱晦著一絲淺淺的魅力。

        小姚昨夜告訴她,明天縣作協(xié)的主席們來作客,是他親自打電話邀卓主席的……興許,這次自己能入會作個副主席什么的。小葛自然高興,當(dāng)年如果不是看小姚的詩情才華上,她早就嫁給公司那個在屁股后面窮追不舍的車間主任了。為了避開他的報復(fù),才心甘情愿地跟著志同道合的男人背井離鄉(xiāng)從南國來到北方小鎮(zhèn)——當(dāng)然,從某種意義上講,跟深圳比雙水縣也許連個鎮(zhèn)子都不算。我們不羨慕官,但是,作協(xié)這不算官的官一定得干,沒有作家和詩人的作協(xié)能叫作協(xié)嗎?

        小姚小葛生活的磨礪叫他們吃盡了苦頭,一把年紀了仍然癡心不改。小葛南方人骨子里的硬氣不比喝黃水吃高粱米長大的北方漢子軟。

        這對表面上和和氣氣低調(diào)做人的貧賤夫妻,內(nèi)里是一樣的傲氣和錚錚鐵骨。只是,一般人看不出來,被庸俗的生活遮蔽,被流水的時光隱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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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韻小店自開業(yè)以來,五年的時間在歷史長河里浪花一朵,可是對于小門小戶的姚真金一家來說并不算短暫,孩子從一年級已然上六年級,夫妻也有風(fēng)華正茂進入中年人的行列。今天是金日,比開業(yè)還熱鬧喜慶。最大的“風(fēng)荷”雅間觥籌交錯,作協(xié)的幾位主席除了卓主席剛退休外其他全在職的正科級干部,大家降尊紆貴叫小店蓬蓽生輝,也給老板長了莫大的面子。

        姚詩人在客人到來之前就換下那身除了過年和外出從不離身的工作服,換上那次去首都領(lǐng)獎的行頭,往主陪座位一坐,嘿,叫小葛眼前一亮,心里掂量著,什么時候小姚這身行頭不再穿上扒下的,堂堂正正做個詩人,自己即使再辛苦再勞累也情愿,眼睛一熱,忙低下頭去假裝去抹一把桌子。

        最終,姚詩人沒有做成主陪,羅局長大氣地一揮手,宣布:今天就借姚老弟的地方一聚,大家盡興,我請客。小姚還想說什么被卓主席按住肩膀?qū)捨康?,沒事的,咱羅局長能報銷。

        羅局長主陪,文廣新局的唐開副局長副陪,卓主席主賓,要姚詩人作副賓他說什么也不干,紀委辦的劉正副主任作了副賓,最后一位副主席呂修婷作了三賓。最后,姚詩人自己要求作了三陪。再怎么說,在自己店里做客位即使不是有意侮辱,他自己也是極其無法忍受的。

        一如既往,等羅常務(wù)把祝酒詞致完,忙活了一個早上外加半個上午的一桌子精心烹制燉炒的佳肴已經(jīng)涼透,本來上桌時還偶爾動彈一下的大閘蟹肢爪現(xiàn)在完全僵硬撐直,上好的馬家缸頭被撤下,還是上了他們自帶的飛天茅臺……看的小姚廚師眼里直發(fā)澀。

        酒至半酣,大家仿佛才想起今天的主題。卓主席清清嗓子說,今天呢是個好日子,大家有空一聚……關(guān)鍵是我們的隊伍馬上又添新員。

        說到這里,大家眼光不約而同地齊齊地射向三陪的方向,小姚慌亂中差點碰倒酒杯,起身向大家拱了一下腰。

        卓主席端起酒杯說,我捉摸著按照姚老師現(xiàn)在的水平,建議大家表個態(tài)……下午,我去辦公室補個紅頭,給他個副……

        羅常務(wù)一拍大腿打斷卓主席的話頭,搶先一步說,姚老弟在北京獲獎、在《詩刊》發(fā)表作品的水平,充分說明了他加入我們縣作協(xié)會員完全合格,大家表決通過!

        在喜慶的祝賀聲中,姚詩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謝謝,一口把酒灌進去,笑笑說,我去個廁所。小葛架著他的胳膊去了后面。

        小姚趴在馬桶上吐的昏天黑地,仿佛灌倒胃里的不是名貴的美酒倒像淫婦的一泡騷尿,攪得五臟六腑都不安生。

        大家什么時候散場的也不知道。他僵硬地躺倒床板上的一剎竟然呵呵大笑,嘴里含混地咕噥:我入會了……嘿嘿,我姚真金入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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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為什么,唐修婷副主席越來越覺得清韻的飯菜出了問題,不是女人心細,是實實在在感覺得到的。比如,以前的臘肉片片透明如琥珀,勁道細膩,入口就知道是那種養(yǎng)了一年以上的笨豬肉熏制的上等料??涩F(xiàn)在端到桌上的蒜薹炒臘肉,盡管還是那個小姚廚師掌勺,還是那個一副笑吟吟熱臉的老板娘,臘肉入口咀嚼半天跟棉花套子似的沒滋沒味的。再說那蔬菜也不是油亮碧綠的那種新鮮的,黃不拉幾蔫頭耷腦,怎么看到哪一桌子的菜都比作協(xié)這桌實惠和上乘。

        羅局長說你們女人什么都好,就這件子不好,雞蛋里挑骨頭,菜是一樣的菜,肉還能長出骨頭來嘛!

        唐主席就笑笑不搭話,心說,切,就你們這些老爺們,來這偏僻的小店難道是專為吃喝?

        卓主席就搭訕著,給小姚說說,給小姚說說……

        另外幾個副主席也附和,也是,不管怎么說,咱們是一個組織的嘛,是不是?于是,大家哄笑起來。

        小姚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熱情伺候這幫子人。

        原因呢,也不是單獨為那次入會的事情,有一句話很難說出口,不過,聰穎的葛鳴早就吃透。她憑著南方人的謹慎和聰穎,在雙水縣打拼這么多年什么人沒有碰到過,越貌似高檔人越不是玩意。就說對面法院這些法官們,官越大越他媽壞。那年年底一個副院長酒醉,竟然拿手往她懷里伸。小葛冷笑一聲,即沒有拒絕也沒有反抗更沒有逢迎,輕聲軟語地說,院長大人,您的官還大過中紀委我的表哥嘛?!那人一下就蔫了,酒醒了一半,手怕燙似地抽回,但是,面子不能丟,裝腔作勢地質(zhì)問,你表哥?中紀委?姓啥——?小葛兩道彎眉一揚,憑什么告訴你?你只知道你姑奶奶我姓葛就足夠了。往后,這個??蛷男〉赇N聲匿跡,連他那些嘍啰們仿佛同時接到命令一般,小店一下冷清了不少。兩家隔路相望,近在咫尺,卻老死不相往來。

        小姚老板盡管熬夜眼睛視力下降,可是,心里跟明鏡似的,當(dāng)初酒醉罵他們“官蛆”不是報私怨,因為有些官就是這樣,平時,把人當(dāng)屎一樣禍害。

        他當(dāng)然明白羅常務(wù)照顧自己生意的目的是什么。夜里,他翻來覆去睡不著,竟然向黑咕隆咚的墻壁發(fā)出一兩聲瘆人的冷笑,激起小葛一身的雞皮疙瘩。小葛既不說也不勸,她理解一個男人的心情,當(dāng)然,她更明白自己和認識自己,所以,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睡的比平時更快更沉,儼然一副沒心沒肺的蠢女人的樣子。

        清煮蛤蜊湯盆里再次被唐副主席用筷子挑出三只蟑螂的時候,清韻就徹底失去了這幫客人。那蟑螂不是姚老板的錯,廚房里真的沒有這玩意,每天噴藥蒼蠅都少得可憐何況這種東西。面對姚詩人的疑惑,小葛咯咯笑個不停,說,你管呢,不來拉倒,誰稀罕呢……嘰嘰歪歪啰啰嗦嗦……那個裝模作樣的酸腐樣子,簡直煩死個中國人。

        小姚廚師耳根子清凈了,心里又恢復(fù)了往日淡泊如水的心境,笑容再次浮現(xiàn)到瘦瘦的長臉上,嗓門,也對小葛輕了不少。煩心事去,好事接踵而來,又一個全國的詩歌大獎賽,小姚的《炒勺里我燒的是詩情畫意》獲得二等獎,這次光獎金就是五千元,北京那邊還寄來了邀請函。

        小姚回來時,不僅帶回來國家級獲獎證書和不菲的獎金,更主要的是同臺領(lǐng)獎時結(jié)識一位知己,許陽大詩人。這人詩寫得好,是個真正的文官,最叫小姚興奮的,他竟是小葛故鄉(xiāng)的S市文聯(lián)主席。

        許主席緊握著姚詩人的手感慨地說,之前我在《詩選刊》就認識你了,久仰久仰,真的是相見恨晚啊!

        小姚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頭說是。

        小姚老板時來運轉(zhuǎn),喜事連連,這不,剛從北京回來,縣文聯(lián)主席的電話就直接打到飯店。小葛接的電話。小葛問,幾個人?主席說,我不吃飯。不吃飯你打電話干嘛!小葛就想撂電話,那邊忙說,我找姚老師,我是雙水縣文聯(lián)主席……

        姚詩人被文聯(lián)主席直接欽點破格提拔為縣作協(xié)副主席。慶功會上,羅常務(wù)親熱有加,一手端著高腳杯一手摟著姚主席肩膀湊到耳朵上小聲嘀咕,其實,作協(xié)本來這次換屆選你為副主席的……這也好,提前半年總比晚來半年好……好事,好事嘛!

        6

        姚詩人參加的活動漸漸多起來。平時伺候人慣了,現(xiàn)在被別人伺候開始有點不受頭,慢慢也就習(xí)慣了。尊嚴,首先劃到心頭的就是這兩個字。姚詩人想。如果開飯店掙錢是掙錢,想要得到詩人這份榮耀和尊嚴那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別說是官員就是老百姓一旦把飯錢結(jié)完,雙方兩清互不相欠即為陌路。

        詩人就不同了,官方請你吃,請你喝,還有高檔免費的賓館房間住,出門有大轎子車接送,席間最高首長敬酒致謝,即使服務(wù)再周到都要謙虛地向詩人們道歉和自我批評。這是什么待遇啊?書上說的“人上人”大概說的就是這個場合的文人吧!特別是主管文化的官員在向外來領(lǐng)導(dǎo)介紹時,都把姚真金推到首位,那些贊揚溢美之詞即叫他不好意思又叫他熱血沸騰。

        他覺得他這么多年來受得苦沒有白費,受的那點委屈是值得的,同時,他又為在家辛勞的老婆而慚愧。

        夜里,交完公糧,小姚就問小葛,你不后悔嗎?小葛睜著黑黝黝的眼睛問,后悔什么?小姚說,本來你比我寫的好,是我把你給耽誤了。嘻嘻,小葛笑了。她說,你別得意,我是不寫,一寫你肯定又落到我后面去了……小姚就嘆口氣,很認真地說,以后我多干點,你也擠出一點時間練練,希望有朝一日我們一起加入國家會員。

        小葛臉一下紅了像朵艷艷的桃花,跟初次一樣她又一次主動地翻身騎上男人赤裸的身上,呢喃一聲,剛剛亮的燈又給滅掉。

        東口市現(xiàn)在的作協(xié)主席是王林。

        王林原來是市報印刷車間的一個合同工人。因為平時愛寫點東西,在報社成立初期需要人才之際,他幸運地被轉(zhuǎn)正當(dāng)了一名文學(xué)編輯。十幾年后東口市作協(xié)第二次換屆時,被大家看好的創(chuàng)作室主任高成落選,王林出人意料地當(dāng)選主席。散文作品已經(jīng)在全國小有名氣的高成一氣之下離開本地,調(diào)到外市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文化官員。

        王林躺在黑皮的座椅上閉著眼睛回憶著往事,時間真的是一把殺豬刀,一眨眼的功夫從一個熱血青年變成兩鬢斑白大腹便便的小老頭了。不過,長相跟年齡還是有差距的,自己不過才五十多一點嘛。

        王主席醞釀著換屆的事情。市作協(xié)從第二屆換屆到今天已經(jīng)十幾個年頭了,前幾年大家咋呼的很兇,都被他給拖下去了,這次看來不行,中央規(guī)定在職干部不能兼職協(xié)會領(lǐng)導(dǎo)職務(wù),看來,自己那幾個副主席下一步也給自己使不上勁了。想到這里,王主席就“吱”一聲吸口冷氣,隱隱覺得那顆智齒又往外鉆似乎又開始了折騰他的節(jié)奏。

        正好,雙水縣作協(xié)的副主席姚真金來取去省作協(xié)開會的通知。王主席打起精神頭非常客氣熱情地把他迎到茶座,打開水壺沏茶。姚副主席把手里的東西往茶幾上一放,說,你看主席,到您這里來也沒有稀罕東西,從岳父家寄來點南方的茶喝喝。

        咋這么客氣?都是兄弟們!王主席十分洪亮的嗓門聽來叫人親切。姚副主席就坐在對面殷勤而專業(yè)地洗刷茶具,洗茶,泡茶,然后,把第一碗新茶小心翼翼地端到領(lǐng)導(dǎo)面前。

        王主席嘴里吸溜熱茶,眼睛卻在瞅著對面這個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他心里猛地跳出一個念頭。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眼前這個人可以受托,第一他沒有根基和派別,第二一個純粹的詩人要在這個社會上攪出點渾水來幾乎沒有這個可能。

        不像他。

        另一個人浮現(xiàn)在眼前?!八本褪歉约簬缀跬瑫r參加工作,但是 ,文采和成就遠遠在自己之上的鞏大偉。鞏大偉小說寫的棒,在省刊上出現(xiàn)的頻率極其高?!懂?dāng)代》、《中國作家》也發(fā)過那么幾個短篇,苗頭旺的很??墒?,他王林這兩年盡管點燈熬油寫過幾個東西,卻都被大刊甚至省刊不當(dāng)“東西”給槍斃了。唉!人比人氣死人。從創(chuàng)作這方面講,他王林已經(jīng)棋輸一著。

        前年,要不是自己的副主席好兄弟現(xiàn)任組織部辦公室主任的吳衷透露消息,恐怕老王被人算計早就翻船了。鞏大偉這家伙神神秘秘地把東口市但凡有點名氣卻又不在協(xié)會里的二十多個作家聚到一起,鼓搗了一個東口市小說協(xié)會,在給民政局送審材料的時候被注冊局的王新局長給扣下,并馬上給現(xiàn)任作協(xié)副主席組織部辦公室主任吳衷打電話咨詢。吳主任馬上以組織部的效率和權(quán)威給主席王林通報。王林獲此消息大動肝火,這是要造反啊。他馬上叫停。這個太好辦了,組織部一個電話打過去,民政局那里就咽氣了。

        當(dāng)“小說協(xié)會”機構(gòu)領(lǐng)導(dǎo)們準(zhǔn)備開啟香檳祝賀的時候,鞏大偉接到民政局注冊局王局長的電話,組織部政審沒有通過,不批。鞏大偉一聽就知道這里面出了岔子,忙給宣傳部常務(wù)部長打電話,部長沉吟了一下,說,這個事情王林昨天給我匯報過。鞏大偉急了,我們成立小說協(xié)會跟他是平級他有什么權(quán)利代替我去給您匯報啊?!部長干笑兩聲,說,畢竟作協(xié)是文聯(lián)的下屬,成立的也早,所以,他來反映情況程序上也沒有錯誤……再說,組織部那邊也不太支持……所以,這個……這個……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鞏大偉把電話扣死耷拉了腦袋,明擺著,這事黃了。

        大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臉不是臉皮不是皮地各自散去。偌大的一個會議室剩下孤家寡人的鞏大偉。他把一整瓶香檳灌下去,把空酒瓶往地下一摔,撲倒在玻璃渣子的地板上痛哭流涕,大罵道,罪人啊罪人,你們遲早會被釘?shù)綎|口市歷史的恥辱柱上……!

        這真是一步險棋,如果當(dāng)初叫他們?nèi)缭噶耍裉煳彝趿挚赡苓€坐在這里,只是,從意義上說,跟坐到自家的炕頭上也就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了。

        宣傳部指示要求繁榮文化市場。好吧,我們作協(xié)堅決支持上級領(lǐng)導(dǎo)部門的會議精神。就再增加一個學(xué)會。王林給文聯(lián)主席打電話匯報。

        他胸有成竹,絕對不是小說協(xié)會,詩歌學(xué)會照樣是正宗的文學(xué)群體,你鞏大偉等學(xué)會了寫詩再來競爭這個會長吧。

        7

        王主席欽點雙水縣姚副主席是有緣由的。首先,他是縣區(qū)人員還是一個自由撰稿人,跟自己撇的清,任何人都找不出一點瑕疵,即使你鞏大偉也拿我無可奈何。再者,姚副主席已經(jīng)是全市詩人的佼佼者,這個連省作協(xié)都已經(jīng)矚目,很可能就在近幾年出彩。其三,我王林把一個沒有任何后臺和勢力的光桿司令扶植起來,他能不感激涕零?將來能背信棄義?!說下天來,還不是劃歸到我王林的陣營,說不定還是自己的后生力量。想到此,王林主席心里舒坦多了。事不宜遲,馬上打電話告訴姚副主席明天上午八點一準(zhǔn)到市作協(xié)辦公室,有要事相商。最后,加一句,絕對保密。

        姚真金對于市作協(xié)主席委以重任,受寵若驚,心里很興奮,馬上又擔(dān)心,我能擔(dān)當(dāng)這個重任嘛?王林主席一拍桌子,說,咋不能?我說你能,你就一定能。姚副主席不好意思地笑了,那還有啥說頭,主席讓干啥小弟就干啥唄。

        王主席見火候一到,馬上話頭一轉(zhuǎn),嘆口氣,兄弟,說句真話,爭這個位置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而且都是大有來頭的……姚真金馬上拍著并不厚實的胸脯給恩人下保證,主席放心,只要能給全市的詩人搭建一個平臺,兄弟就是把那小店關(guān)門嘍也在所不惜。

        姚真金覺得這個保證肯定受到主席的肯定和贊賞,但是,一抬頭見主席一雙眼睛瞇著,像分辨一根頭發(fā)絲的粗細,馬上意識到欠缺,決絕地說,不管我姚真金將來如何,永遠給主席扛旗,做主席的排頭兵。說到這里,姚真金怎么覺得自己看到以前的紅衛(wèi)兵的模樣,為自己說出這樣的不可思議的話萬分羞愧和十分驚詫。而就是此時,王主席一拍大腿宣布,兄弟,東口市詩人學(xué)會會長就是你了,我拍板,定了!

        接下來的半個月,姚真金五迷三道什么都顧不上了,成天開一輛半舊的捷達滿世界躥,終于把章程和要求的人員弄齊。

        姚會長,當(dāng)然是臨時這樣稱呼,把所有在冊人員的身份證、省會員證書復(fù)印件以及簽名的文件章程理順,徑直奔市民政軍注冊局。還是那個王新局長,當(dāng)然,姚真金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之前那碼子事。王局長翻了翻資料,就問,你們跟作協(xié)匯報了嘛?真金猶豫了一下,沒吭聲,只是說,您看哪里不規(guī)范嗎?

        王新局長就不再發(fā)問,說,你們把手續(xù)放這里,我審?fù)晖ㄖ恪?/p>

        姚真金有點拿不準(zhǔn),但是也沒有露王林主席,因為之前他就告訴不要提市作協(xié)的邊,有事情單獨打電話。電話通了,姚真金說,王局長這邊好像不太樂意辦。王林主席急忙問,你提我沒有?真金說,沒有。王林口氣稍稍緩和了一下,說,你回去等消息。

        三天以后,民政局打電話通知姚真金前往取材料 。

        王新局長看到姚真金齜牙一笑,態(tài)度比先前好多了,說話也客氣,你們的資料審過了,沒有大問題。

        姚真金提著的那顆心落了地。不過,王局長馬上話頭一轉(zhuǎn),說,有這么一個事情,原來組織部停薪留職的一個秦科長,兩年之前就打過招呼要注冊這個詩歌學(xué)會,因為當(dāng)時條件不成熟沒有批……這次組織部打招呼,叫他做學(xué)會會長,你作常務(wù)會長兼秘書長,法人是你。王局長好似安慰又似解釋說,他就是要一個名分,怎么辦會和活動還不全是你說了算!

        姚真金一聽,心里就爆開了,什么?一個停薪留職的生意人做會長,我一個專業(yè)詩人作副會長?他在詩人大會上牛逼哄哄胡說八道我去給他站臺打圓場?他在神圣的文壇上拉屎撒尿我去給端尿盆擦屁股?!他連考慮都沒有容得考慮一口拒絕了。

        剛才由于說了那么多話,臉色都憋紅呼吸都有點截氣的王局長臉色馬上撂下來。他覺得眼前這個瘦高個子不識時務(wù),我說的多么清楚,你是實職,他老秦只不過是做生意做累了想過個文人的癮,你都不答應(yīng),憑什么要我給你注冊?你以為你是誰?不就一個窮酸文人嘛?有什么資格站在我這里討價還價?簡直狗屁不通。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擰種。

        話不投機半句多。姚真金把案上的一大摞資料搶過來,也不理同樣表情的王局長,氣咻咻地奪門而逃。

        晚上,姚真金正橫臥在床上生悶氣,這個時候王林主席的電話打過來。姚真金馬上坐起來,后背倚在床頭說,主席。

        王林看來是剛喝完酒,說話有點灑風(fēng),不過也聽的清楚。他說,今天的事情他都知道了。并好言相勸,你就這樣應(yīng)承,到時候還是你說了算……這個事情呢,我忘了告訴你,老秦這幾年呼呼隆隆的在市里也不是一般人物!

        姚真金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那邊把電話給掛了,直到小葛過來把電話接過去,問,咋了?又有希望了!小姚沒回答,一出溜又躺下,說睡覺。

        因為姚真金堅決不松口,東口市詩歌學(xué)會注冊被迫擱淺,一連兩個月王主席再沒提這個事情。小姚呢堵著一口氣也絕口不提。這是年初的事情,到了五月份姚真金在市報上看到成立市戲曲協(xié)會的報道,會長恰恰是那個一心想做詩歌學(xué)會會長的老秦。姚真金一陣鄙夷后暗暗高興,既然他老秦做了別的協(xié)會的會長,也許,自己的詩歌學(xué)會就沒有障礙了吧。于是,擇一個下午,他跟老婆說我再去市里找王主席。小葛說,咋?小姚把報紙往老婆懷里一推嘿嘿竟然笑起來。

        小葛說,那你還等啥呢?小姚就急著往外走,被老婆喊住,從里屋拿出兩包剛剛從老家寄來的上等古樹茶,嗔怪地罵道,傻瓜,求人有空手的嘛!小姚笑笑,佩服老婆的周到,同時心里又有點難受,連自己的老婆都變得這樣世故,可又一想,這還不都是被逼出來的嘛。

        王林主席沏上姚真金的古樹茶,滿屋奇香,連連贊道,好香的茶。還是小姚洗茶、泡茶、端茶,只是,這次王主席進入茶飲的狀態(tài),不再提任何與茶無關(guān)的話題。最終,還是小姚憋不住,說,主席,你看咱那個學(xué)會的事情……王林一驚,好像小姚提的是上輩子的事情,著實回憶不起來似的,隨即,勉強地一笑,說,兄弟啊,別提這檔子事了。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為什么?面對一臉茫然的小姚,王主席堅硬的心發(fā)生出一絲憐憫,拍了一下小老弟的肩頭說,為什么呢?因為這水深啊,別說是你這個縣區(qū)來的,就是呆這里快半輩子的人都得留退路……你呢,當(dāng)初一句話給封死……看到報紙了吧,昨天我還吃了老秦的開業(yè)酒……年輕?。?/p>

        小姚心里不服,但是一直表現(xiàn)的不再“年輕”,唯唯諾諾退出市作協(xié)的辦公室。然后,開車去了民政局把一摞資料放倒窗口,里面探出一張女人的臉,一看扉頁,就不客氣地說,不批。對于姚真金的質(zhì)問和怒火,小姑娘用立起的食指戳戳上面,意思是要投訴去上面,局長都在呢。

        姚真金沒有去上面,他再傻也知道,一個辦事員沒有上面的指派她是不會這么囂張的。他像極了一個氣球,被人為地吹漲起高高飄搖,又同樣人為地把氣撒掉,從高空跌落底層……真跟他詩歌里寫的那樣:現(xiàn)實,無所不能,無堅不摧,無恥至極。

        8

        姚詩人,還做他的小老板??h作協(xié)那個副主席也是屌上的耳朵多余,人家有事從不跟他商量,到最后跟他通個電話愛來不來。他也知道,這個協(xié)會的中心人物是羅常務(wù)。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別說這樣低級的協(xié)會就是市作協(xié)在市政府也是不值一提的,只有到了省這級才屬于政府序列。盡管如此,任何一個部門都可能伸手,不管是什么組織只要有官銜,哪怕是虛無的財神爺爺還是再嫁的灶王奶奶呢,勢必有人要爭,越是半瓶水的二貨爭的越起勁。當(dāng)然,人家也有實力,這種實力不是專業(yè)的那種,是社會關(guān)系和后臺還有就是本身的社會價值,比如羅常務(wù),協(xié)會開會采風(fēng)座談以及外來單位招待哪一次不是他出面張羅,一般作家詩人去個小店,大作家就安排縣招待所,遇到上面領(lǐng)導(dǎo)和文學(xué)大咖直接移師雙水縣唯一的四星級大酒店……這些貢獻是協(xié)會任何人都無法比肩的,也是到了這個時候羅常務(wù)才成為真正的常務(wù),跑前跑后,招待應(yīng)酬,如魚得水,天衣無縫……說起來,就是連以前存有偏見的姚詩人也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是任何一個專業(yè)文人無法駕馭和掌握主動權(quán)的個案。最是無用乃書生,一點都不錯的。

        姚詩人自從見識了羅常務(wù)臨危不亂游刃有余的現(xiàn)場出色地導(dǎo)演后,他就暗嘆一口氣,對自己的傲才恃物做了深刻的檢討,大家畢竟活在現(xiàn)實中,并非潔凈的真空里也非纖塵不染的書卷文字的清夢里。

        當(dāng)然,他也知道,作協(xié)機構(gòu)那幾間辦公室每天都在忙什么。忙的是羅常務(wù)跟那些哥們兄弟單位寫“志”給村長書記寫“傳”,一年下來出版四五部,哪一部也賺個十萬八萬的,除了“寫匠”的工錢,一年跟卓主席起碼落下個十幾萬的分紅。為什么力保卓老實呢,就因為是一張很好的擋箭牌。何況,退休的人沒了脾性加上他新購的房子每月要交按揭,各取所需,相得益彰,他人如果真的進來,攪了好事不說,就是分一杯殘羹也是損失,再說,人多嘴雜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東窗事發(fā),排除異己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

        姚詩人其實很不屑這些事情的。如果喜歡錢,他好好經(jīng)營他的小店就好,一年到頭雖然辛苦可是回報還是令人滿意的。之所以想進入?yún)f(xié)會,他的目的就一個,想把當(dāng)?shù)氐拇笈膶W(xué)愛好者聯(lián)合起來,憑借協(xié)會提供他們一個平臺……他以他的寫作經(jīng)驗,他知道初學(xué)者太難了,就像盲人摸象,不得要領(lǐng),如果瞎貓碰到死耗子在大刊發(fā)一首小詩或者一篇小說散文什么的,說不定看到希望堅持下去真的就成了氣候……反之,三兩年發(fā)不了一個作品,人就恓惶了,慢慢意志消沉懈怠,說不定一個文學(xué)天才就被生活的歲月埋葬。

        他讀過的那些世界名著滋養(yǎng)著他的良知,那些巨人的高貴品質(zhì)一直影響著他的性格?!疤鞂⒔荡笕斡谒谷艘?,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也,所以心動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先賢們的名言警句成為他的座右銘。之前那些生活的艱難可以算作人生的歷練,現(xiàn)在就是要做大事情為民眾承擔(dān)起要任的時候了??墒牵?jīng)過縣市兩級協(xié)會的挫折,事實告訴他,他的這些美好愿望跟現(xiàn)實這個巨人格格不入,兩者的力量懸殊,他是如此渺小可悲甚至可笑。你以為你是誰,你充其量就是一粒塵埃,一個渾身散發(fā)著蔥花姜蒜氣味的打拼著,你是有良知,才華,有志氣,有眼光,當(dāng)然還是一個全國小有名氣的詩人,這一切對于他們來說又算得了什么?

        姚詩人現(xiàn)在不只是夜里即使是白天也要抽煙了,更有甚者面對著客人也無所顧忌。

        他管不了自己。

        小葛不聲不吭,依舊如昨,甚至比先前還要勤快和任勞任怨。仿佛兩口子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似的,各干各的,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只是臨時拼湊的合租者而已。忽有一天,送快遞的推開了清韻的玻璃門。

        小葛答應(yīng)著沒等從乒乒乓乓杯盤交響曲的雅座出來,就看到她的詩人嘴里叼著半截香煙,晃晃悠悠從廚房里出來把郵件接了過去。隨即就沒了聲息。

        她探出頭去一看,小姚迷迷糊糊地把郵件一扔,大失所望地喊錯了。

        快遞不甘地嚷嚷著,明明是清韻飯店紅果子的郵件嘛!

        小葛馬上說等等。

        她按住胸口湊到跟前細看,天呢——!一聲驚叫嚇了快遞一抖擻,說,你兩口子咋回事???一個焉了吧唧,一個神經(jīng)兮兮……老板娘馬上從一邊的櫥柜上抄過一瓶汽水打開送到快遞手里,說,謝謝,是我的!

        姚詩人折轉(zhuǎn)身的時候,正看到快遞出門的后背,老婆正對著打開的郵件默默流淚。兩本樣刊同樣來自北京。

        我的組詩發(fā)表了!說完,小葛撲到丈夫懷里喜極而泣。小姚好像下頜脫鉤,嘴巴張成一個巨大的a字型久久合不上,眼睛凝視著愛人,仿佛重拾十幾年前的鮮活記憶。

        夜里,倆人趴到床上仔細地研讀小葛的組詩,讀著讀著,小葛沒有怎么著,小姚倒眼睛紅了。他哽咽著說,看我說的一點沒錯吧,以前真的是把你耽誤了。又問,你什么時候又開始寫的,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

        小葛說,從羅常務(wù)說,你可以加入縣作協(xié)會員那一刻起……

        小姚夸著老婆的同時心里泛上一股酸水,叫他忍無可忍,欲罷不能,不無嫉妒地說,近一年,這兩家詩刊沒發(fā)我一組詩歌!

        笑意像春天的薄雪慢慢在小葛臉上消融,她平靜地對丈夫說,你還能寫嗎?你回過頭去看看你以前的詩,再抱怨編輯。最后,小葛嘆口氣說,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很危險,我是說作為一個詩人的話!

        9

        小姚這段時間很糾結(jié)。

        原來他不怎么往家跑,一來是經(jīng)營小店時間緊張確實沒有空閑,二來他跟大哥關(guān)系處的不是很好。家里只剩下一個老父親跟著大哥過。小姚每月給發(fā)生活費。本來,一個老人花不多少錢,不抽煙不喝酒,偶爾還幫大哥看莊稼干點零碎活,按老人自己的話說,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墒?,大嫂不那樣以為,她有她的道理,憑什么兩個兒子一個養(yǎng)?大的活該倒霉,小的天經(jīng)地義撇清閑?

        小葛說,我們沒撇清閑,過兩年我們買了樓房就把爸爸接走,我們自己養(yǎng)。大哥見弟妹堵了老婆的壺嘴子,就搭腔說,也別說的那么絕對,你們有那份子孝心,可他未必有這個福去享?這話說到節(jié)骨眼上了,的確,村里的老人你怎么都可以,就是別提往樓上搬,那比跟他說你將來就住在這個骨灰盒里更叫他害怕。不說別的,就說撒尿拉屎吧,還的用花錢的自來水沖,而且是坐到住的房子里拉——

        現(xiàn)在的小年輕對于城市趨之若鶩,結(jié)婚沒有新樓房那就別提這個茬。老人正好相反,要他撇開那一分二畝地,死扯硬拽那也不管用,腦筋頑固的狠。

        這下小葛小姚沒了主張,只有乖乖按照大哥大嫂的要求每月付現(xiàn)金給老人,他們也知道老人也撈不著花,就通過電子銀行往大嫂的銀行卡上打,也省的脫了褲子放屁——自找麻煩。

        每年老人過生日都是在清韻飯店過,大哥大嫂大侄子和小姚這家子圍著老人樂呵樂呵,這個時候是喜氣洋洋,一團和氣。小葛說那當(dāng)然,他們只出一張嘴白吃白喝自然樂意了。小姚說,他們只要不鬧事這也值得的。

        小姚這個月已經(jīng)往家跑了三次了,每次不是用塑料袋提一包干炸里脊,就是用草紙包半只熟豬臉,反正沒有空手的時候。小葛也不聞不問,誰不是爹媽生的啊,隨他去吧。

        星期天晚上小店特忙,而小姚卻半夜三更才回來,沒等小葛使性子,倒是剛進門的小姚把一只杯子摔的粉粉碎,嘴里不干不凈地罵道,什么東西!幸虧客人此時都已經(jīng)走掉,否則,這還了得,這不是砸自己的飯鍋嘛。

        咋回事你?小葛掐著細腰忍無可忍,準(zhǔn)備跟他干一架。

        小姚自知失控,頹廢地坐到椅子上,仰著頭長吁短嘆起來。小葛知道不是沖著她來的,就挪過來問,你咋了?出去還好好的。

        小姚說,大哥大嫂真不要臉。

        問他為什么說這話,可是小姚就是不說,最后,竟然趴到餐桌上委屈地哭開了。嚇得小葛搶步門口拉下防盜門,拉上窗簾,拍著桌沿吼道,我的媽呀,你這是咋地了?被吊死鬼附身了?!

        小葛到底沒有問出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第二天早上看到小姚一如往常,更覺蹊蹺,但是,她知道,小姚這樣的人,你越問他越不會說,想通了,說不定他反而主動給你交代。

        小姚隔上個十天半月,就建議小葛給老岳父那邊寄點土特產(chǎn)或者打點錢過去。小葛納悶,她知道自己家并不需要這些,父母都是退休教師就自己一個寶貝女兒,要不是當(dāng)初為了這個男人,無論如何她是不會狠心扔下父母奔走他鄉(xiāng)的。

        夜里,涼風(fēng)送爽。二人都知道今晚的月亮肯定又大又圓,可是,租的二層門頭房,上面那間透風(fēng)的房間給了兒子,一層是餐廳,他們住的其實是陰暗潮濕的地下室。

        二人默不作聲,默契地閉著眼睛想象著那一輪月的光,圓滿和美好。

        還是小葛先開腔,小金子,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碰上啥為難事了?

        “小金子”是倆人在深圳打工一見鐘情談戀愛時的昵稱。

        這一叫,把小姚叫醒了。他動情地摟了一下女人,也叫著“紅果子”就往她懷里拱。小葛輕輕摩挲著男人已經(jīng)不再茂密的頭發(fā),溫情地像一只母羊舔舐著羊羔。就這樣,女人用小巧肉感的手輕拍著后背,呢喃著,溺哄著……男人在女人的撫慰之下徹底放松舒展,心里的塊壘如退潮的礁石漸漸裸露出來。

        小姚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對故鄉(xiāng)沒有了任何依戀之情,言外之意是要離開。這個發(fā)現(xiàn)是小葛始料不及的,當(dāng)初,為了去她老家還是回他老家的決定,倆人差點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小葛說,我家就我一個獨生女,我回去照顧父母天經(jīng)地義。小姚說,我娶妻生子就是為了光祖耀宗,倒插門辱沒了祖宗先人,死也不從。倆人從被窩打到室外,又從路上打到車間……公司領(lǐng)導(dǎo)一看這是要出人命的節(jié)奏啊,工會主席婦聯(lián)組織馬上行動,男的訓(xùn)斥,女的教育,一時弄得滿城風(fēng)雨……更加上那個不知死活的車間主任,這時也出頭露面了,說,紅果子,我咋說的,北方佬靠不住,他們心里就只有那一畝二分地和祖墳……你算什么啊?還是回心轉(zhuǎn)意回到南方人的懷抱來吧!……別說去你家,去你去姥姥家我都愿意!葛鳴跳起腳來大罵,去你姥姥的!并抄起一把特大扳手狂追車間主任,嚇得小白臉跟兔子似的連蹦帶跳逃之夭夭。

        深夜。他們徘徊在立交大橋的輔路上,斑駁的橘紅色燈光映著葛鳴臉頰兩條閃亮的河流。姚真金狂吸著香煙,腳下一堆煙頭和捏扁的易拉罐……姚真金突然站到葛鳴眼前決絕地說,要不我們從這里跳下去吧,我們就不用這么痛苦了,永遠不會再分開。

        鳥瞰蟹殼似的車流,交錯玄幻的燈光,葛鳴繚亂的心一下沉靜下來,一個為自己能舍棄生命的男人,自己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當(dāng)小姚高興地跳高的時候,葛鳴卻跪倒堅硬的大理石上,對著家鄉(xiāng)的方向放聲大哭。

        ……

        這要是放到當(dāng)初,要改變小姚的決定是不可思議的,也是具有不可控巨大風(fēng)險的。然而,時至今日,他自己先絕望了,沒有等到一個外鄉(xiāng)人開口。

        10

        小姚覺得這輩子還不清小葛的人情。

        起先,作為一個獨生子女的大學(xué)生為了他背叛了父母,亡命天涯?,F(xiàn)在,又把辛辛苦苦十幾年的積蓄全部交給他的老家……這叫他這個八尺丈夫無地自容,無法面對自己的女人和個人的良心。他只有用一些精神的東西沖淡和減少這種負罪感,可是,聰穎的小葛盡管裝傻,他也知道,這樣的小兒科怎能瞞得過這個當(dāng)年文科畢業(yè)的南方才女呢?

        小葛盯著銀行卡,對著廚房里小姚的背影夢囈般地自語,都在這呢,四十萬零三千元。

        小姚手一抖,鋒利的刀刃像一陣風(fēng)吹過,頂著刀板的指頭頂被片下新鮮的活體,鮮艷的液體倏地涂抹了一支凌寒獨放的紅梅。

        小葛細白的牙齒深嵌進下唇,以致紅紅的嘴唇邊緣慢慢變白發(fā)青。

        他知道這筆錢是小葛對兒子發(fā)誓時的全部支撐。

        當(dāng)初,兒子自從去過同學(xué)家,回來就不再感恩父母讓給他的那間向陽通風(fēng)的小臥室。別以為你們對我多么好,我家跟任何一個同學(xué)比,住的簡直就是雞窩。小姚一個耳光甩過去,兒子那稚嫩的腮上就一道紅印子。小葛一聲驚叫仿佛丈夫抽到她臉上,撲上來把孩子搶到懷里,哭著質(zhì)問他,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對待孩子,他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小姚就著小窗玻璃射進的陽光,把手翻過來又覆過去,仿佛琢磨這只手為什么不經(jīng)過大腦就會這樣肆意伸出去而且是對準(zhǔn)了自己的親人,然后,他猛地翻轉(zhuǎn)過來用力地扇到自己的臉上,扇的一家人相擁而泣。

        自那一天起,夫妻二人不言不語卯足力氣干,一百百掙,一塊塊攢,希望在孩子上高中的時候叫他有一個全新的環(huán)境。為了房子,小葛自己抽忙帶閑地看遍了全縣,不是房價太貴就是嫌地界太偏。小姚嘲笑說,你干嗎著急啊?錢在你手里誰也搶不去,慢慢選,選個一樓帶小院的,將來把岳父岳母一起接來住,就團圓了。為了最后這句話逗的小葛眼淚都出來了,是啊,那個光景真是想都不敢想,要是真的實現(xiàn)了,就再完美不過了。

        大嫂的態(tài)度很明確也很堅決,要么掏錢,要么哪也別去,一根線拴倆螞蚱,飛不了俺也蹦不了你。

        掏錢他小姚自從有這個念頭的時候,就有了思想準(zhǔn)備,關(guān)鍵是掏多少?小姚在沒有跟大哥大嫂商量這件事的時候,曾經(jīng)揣摩,老爹如果不生病不添災(zāi)的話,五萬元是用不了的。如果,老人真的生病了自己會根據(jù)開支平攤自己那份費用,甚至把哥嫂伺候老人的工錢都承擔(dān)起來。為人子即使再多拿出一倍,十萬元也在所不惜,誰叫自己不能在父母身邊盡孝來著。

        大哥不作聲,大嫂開始還拉著苦臉聽,最后,直接把手里的活道一扔,拍拍屁股去鄰居串門去了。

        小姚做不通哥嫂的工作,就去南屋跟父親商量。老爹佝僂在老虎灶旁蓄著柴火,金色火苗爆出嗶嗶啵啵的呻吟貪婪地舔舐著焦黑的壺底。沉默的跟枯井似的老爹終于跟開水的呼哨一起發(fā)聲,老爹抱怨,叫你在老家找,你非不,非要找一個妖精似的南方人……這下好了,現(xiàn)在連自己也要撇下祖宗出走了!小姚解釋說,我跟您說多少遍了,不是小葛要走,是我,是你兒子在老家待夠了……老爹模棱兩可地瑤瑤頭,嘆口氣說,人家王老六的兒子身價千萬都不離開鄉(xiāng)土,你一個小廚子掙不了幾個銅子,這還要出走……我真搞不懂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究竟你是咋想的!

        ……

        爺倆從夕陽西下直到旭日東升,憋屈在山洞似的破屋子里不溫不火聊了一個通宵。最后,小姚對老姚說,實在不行,你跟我們一起走,我和小葛還有你孫子都會對你好的……我們還是開飯店,你啥也不用做,坐到門口聽你的呂劇消停你的,飯菜由我親自給你做……

        老姚山羊胡子一翹,不陰不陽地嘲笑道,你倒插門也就罷了,誰叫你爹媽沒有本事給你一個家呢!你咋還把你爹捎帶上……我老了老了土埋半截子的人,難不成也跟著你去丟先人的臉面!

        來買新房也是花的自己掙的血汗錢,啥叫倒插門……咋就辱沒了祖宗……?小姚真的是哭笑不得,對于父親這尊一碰就散的老古董真的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無論你怎樣解釋,你怎樣將就,這個犟老漢咬牙就是不松口。

        最后,小姚嘆口氣說,爹,你這是想把你兒子往死里逼啊!

        老姚也哭了,說,二,你走吧,別再管你爹的事……我是死也不會離開你爺爺奶奶祖墳的,何況你還娘尸骨未寒吶……!說著,竟然嗚嗚地發(fā)出了動靜。

        小姚此時一下明了,原來他的性格里有他父親太多太多的基因遺傳。一股子怒氣沖到腦門,小姚心說,什么啊,我媽下葬時就是一把骨灰好不好,干嘛呀,這是!

        一天,飯店清閑,小葛對小姚說,你看著店,我很久沒有出門了,我去轉(zhuǎn)轉(zhuǎn),順便到商場給兒子買件外套。

        以小姚的估計和小葛平時的作風(fēng),出去一趟也就個把小時的事??墒?,小葛一去就是半天,本來是清閑的飯店此時卻不知道為什么一下涌進三桌的客人,并且每桌都催菜。急的小姚抓耳撓腮,火燒眉毛,后悔放掉小葛,同時,又為小葛的遲歸心生恨意。

        小葛終究在客人走的一個不剩,小姚累趴在灶臺上的時候,姍姍來遲。

        沒等小姚發(fā)問,小葛就說,小金子,今下午咱歇業(yè),你炒兩個菜我有事跟你商量。小姚狐疑地看了女人一眼,喉結(jié)蠕動了兩下沒作聲,最終還是慢吞吞又走進廚房。

        兒子去了學(xué)校,就剩下夫妻倆。外面的卷簾門已經(jīng)拉下,屋里有點暗,小葛沒有去按電燈的開關(guān)而是從紙包里抽出一支紅色的蠟燭插到空啤酒瓶口上。小姚眼珠跟著女人轉(zhuǎn),沉默地如同一截木頭。燭光下,小葛的剪影有了滋味,臉頰像上了油彩,細彎的眉毛泛著黑亮。

        她端起一大杯青島啤酒咕嘟咕嘟男人似地豪飲,然后 ,把杯子底朝向自己,對著男人叫他看,說,你也喝一杯。

        小姚看懂了,意思是,我都喝干了,你喝吧。小姚就仿效著把酒喝干。也把杯子口對著女人,叫她監(jiān)督。小葛又喝了一杯,小姚喝了一半喝不下去了,這可是盛一斤的大杯??吹脚顺麚P揚好看的下巴,就憋著氣吞下去。

        夫妻喝到第五杯的時候,小姚覺得還能喝一杯,他的腸胃通開了。

        可是,小葛卻喝不下那大半杯,端著杯子喘粗氣。小姚說,算了,有事說事吧,喝那么多酒干什么?小葛笑笑,還是挺著白皙圓潤的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點不剩地倒進去……小葛趔趔趄趄爬上兒子的二樓,小姚要扶她,她甩開說,你等著我。

        不久,她又晃晃蕩蕩從上面下來,手里已然多了一個錢包。那是一個用明星畫報折疊的紙錢包。小葛手巧,無論什么不起眼的材料,只要經(jīng)過這雙靈巧的小手,一定是化腐朽為神奇,什么紙鶴啊,星星啊,更別提折疊錢包這樣的粗活了。夫妻倆都知道那個錢包里盛著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和一家人的所有希望,盡管是一張薄薄的帶著磁條的普通硬卡。

        果然。小葛把那張閃閃發(fā)亮的硬卡輕輕放倒小桌上,并輕輕拍拍,似乎哄著要睡的嬰兒。她醉眼乜斜,卻光彩照人,好看的嘴角一挑,仿佛給四周釋放一個笑,但是,卻沒有成功,唇角往上十度劃過一個水波,隨即恢復(fù)了平靜。

        小姚覺得小葛喝多了,有啥事明天再說,就去廚房給小葛做飯,回過頭問,干嘛去了你?

        小葛勾下頭去,叫人看不到她的臉,只有黑漆漆的短發(fā)和白的脖頸……憤怒的吼聲終于從黑暗中爆發(fā)出來:給他們——都給他們!

        小姚攥著衛(wèi)生紙包裹的手指走出來的時候,小葛已然自顧自地扶著墻走下臥室。

        11

        大嫂最終用小姚小葛的三十萬元給大兒子付了購房的首付,縣城黃金地段房價已然漲到了八千元每平方米,120的小戶型也下不來百十萬元。

        小姚琢磨了一晚上,還是為小葛和兒子扣留了十萬元。

        他給大哥說,你兄弟連皮帶骨頭都賣給你們一家人,希望你們對爹好一點。

        大哥瞇起眼看著弟弟,冷笑說,你以為就你是孝子?他就你一個人的親爹?!

        在小姚決絕地跨出門檻的一剎那,大嫂扔過一句話:

        老二,你盡管過你的好日子,就是他爺爺老(死)了,你回不回來,俺都不怪你!

        鋁合金推拉門咣當(dāng)一下閉合,把后面的話一下隔開,小姚只覺得太陽穴邊的血管就要破裂,嘣嘣直跳。

        經(jīng)中介告知,侄子買的正是小葛先前看好的那棟一樓帶院的房子。夫妻夢寐以求的新房易主,只是,最終屬于一脈相承的那個叫作姚遠的晚輩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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