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中
中國唐代那位叫做賈島的詩僧,曾寫有一首頗好的詩歌,以形容世外恬美寧靜的隱逸生涯,其詩云:
眾岫聳寒色,精廬向此分。
流星透疏水,走月逆行云。
絕頂人來少,高松鶴不群。
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聞。
我想,我大概就是到了這種“高松鶴不群”的稀世絕頂了。我的身體隨著車子的移動,已經(jīng)到了圣潔的幻住庵;念茲在茲,時時莫忘,今朝終究有幸.拜入了喜馬拉雅山的羅哈嘎特(Lohaghat)之深山圣地當中,一遂其愿。
我們的車子行處,大都是白云之帝鄉(xiāng),山川彼此致意的峰高處,你睜眼看色,你也閉目見空。此中有真實不虛的莊子所云“天地之大美”者焉。此處以“幻住”為名,更襯出了人世的蒼茫與聊落。
所謂“幻住庵”者,即梵文“Mayavati”,Maya意為幻、幻覺;而Vati,則意味著地土、國度與境界。佛家有西方之“極樂世界”一說,梵文叫做“Sukha-vati”.以前的佛教僧人也曾譯為“安養(yǎng)凈土”,或“安養(yǎng)國”云云。而就人間而言,那畢竟是一種虛空想象?,F(xiàn)在,我卻竟然就立在了喜馬拉雅山這個須彌世界里面,看到了真正的“安養(yǎng)之國”——幻住庵。這里被偉大的辨喜尊者祝福,讓他的弟子買了下來,目前整座山只有絕頂處的幾幢房子,在山的高處站立,風平浪靜,非常寧謐,真理的尋覓者們在這里可以練功,同時體悟天道的精神。
我之所以把Mayavati翻譯為“幻住庵”.乃是因了中國明代的一位高僧中峰明本。其乃大禪師,得一超直入之真禪般若,無障無縛大無礙,語通印土智瑜伽,力倡摩耶嘗鹽味。他曾在中國南方的一座森林里面也建有一庵.即喚做“幻住庵”.其名字由體悟“水月鏡花”的虛空相而來:“實無而有謂之幻,山河大地,諸色相等,皆是倚空而顯現(xiàn),未有一法不依幻而住。故此,即叫幻住庵?!?/p>
并作《幻住庵歌》云:“幻住庵中藏幻質,諸幻因緣皆幻人?;靡禄檬迟Y幻命,幻覺幻禪消幻識。六窗含里幻法界,幻有幻空依幻立。幻住主人行復坐,靜看幻花生幻果?!?h3>二
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天人共在,壯闊異常。
吾人于塵世間行走.一圈圈地周而復始.來來去去,卻常常如同被棄的孤子,依怙無著,唯在抵入一個精神的高坡,照見存在界的圣徒之真實面容,或有望疑情消遁,光明復出。
我抵達的時間,正好是傍晚。尚未進入到那個種滿了無數(shù)鮮花的極美好的庵內,便迎來了西方的天上無數(shù)奇異的霞光,如此之絢麗、如此之溫暖、如此之動人心魂,它直接自西天的虛空不計代價地灑落下來,人立在山頂?shù)暮L中,居然于剎那之間,便充滿了一股股涌動的暖流。印度最古老的圣典《梨俱吠陀》中有一句詩節(jié)云:“無數(shù)之霞光,尚未點亮吾人之天穹。”
是的.此種情境.正如我們對真實印度之了解,實屬陌生與遙遠,尚需更多的光芒之照射。近代以來尤然,人們通常不忍回顧彼時的華夏之文化劫難,其沉痛、慘怛兼奇詭,被時人稱作“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為救此疲敝.援引他典,百多年來佼佼雄出者亦是不少。其中,從西哲有之,從耶教亦有之,從佛典有之。而由“自古以來貽我大祥”的印度尋求自我的文化療救則寥若晨星。獨可贊者,唯以才具閎辟、天秉奇出,沉潛印土幾十載的徐梵澄先生為最,其融通中西印圣典,所釀就的哲學慧見靈光孤耀,惜乎此后幾成絕響,吾人或無心回應,或無力回應,其結果則一。
在以前,東印度有一位高僧,名叫般若多羅尊者,他有一位弟子,這位弟子我們后來很熟悉,叫做“菩提達摩”,當時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佛門新秀,來自南印度。般若多羅尊者對自己的這位高徒有一個預言與期待,他說:“你的佛學成就這么高,智慧如此圓融,你應該到東土去,因為,中土之人有大乘根器。你的佛學成就,正可以在那里開花結果,將來一花開五葉,蔚然成其大觀?!庇谑?,菩提達摩通過南中國海上了岸,于梁武帝不契.復又一葦過江.到了河南嵩山的少林寺,最后,果然締造了最有中國特色,也是最能夠代表中國佛學的宗派——禪宗,這是印度跟中國的第一次相遇。幾百年以后,形成了能夠體現(xiàn)中國文化特色的大乘佛教.并且為中國的文化與世運的更新帶來了巨大的效用.形成了唐、宋文化的兩座高峰:印度文明跟中國文明的對話,所帶來的中國思想的深化,應該以此大乘佛學為代表,這是中國的佛教,它為知識分子帶來了哲學,為精英帶來了高深的思想,為民眾帶來了信仰,也為中、印兩國乃至世界帶來了和平。這種佛教的最大特色是:不住涅槃住人間。這就是菩薩精神,生活在人間,生活在世俗當中。
如今,如果我們再通過佛教來了解印度,其實是時空的錯位,佛教在印度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佛陀曾經(jīng)的教化之地,他托缽行走之圣地,在今天的北印度已經(jīng)全然成為廢墟.成了人們傷心與憑吊之地!無論是佛陀悟道的菩提伽耶、佛陀講《心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的靈鷲山、佛陀涅槃圓寂的拘尸那羅,還是在舍衛(wèi)國講《金剛經(jīng)》的祗樹給孤獨園,風聲嗚咽,音塵斷絕,皆是充滿如是之悲情的廢墟也。去世不久的當代著名學者饒宗頤先生,亦曾拜訪過各個佛教圣地,他有詩為證,云:“沉沉曉霧忒無明,斷壟云低未放晴。誰復拈花空色相,只余幽鳥落寒聲。”又云:“舊苑依稀隔野煙,殘僧來此拜啼鵑。迦維古國休重賦,托缽風前自可憐?!?h3>三
正如徐梵澄先生所云:“宇宙間的事,貴乎隨時進步,續(xù)續(xù)增新,無論什么健全組織,日久必然不能無弊,如佛法,初起多么雄直,然其正法住世,亦不過五百年,像法住世,不過一千年,末流去原始形態(tài)已遠了?!倍?jīng)的佛國,也終至于消亡,令人哀傷!
而如今,也是在東印度,恰如印度文明當中的那種在正法衰微之際,人們對于克里希納的期待,辨喜尊者于孟加拉地區(qū)誕生了,他天資雄拔,精氣十足。起初,因英國人帶來的近代教育,他于加爾各答的大學里面熟悉了西方的文明世界,熟悉了近代以來的種種格致學問,后來,于恒河的岸邊,復又遇上了他偉大的古魯——圣者羅摩克利希納,接上了印度自古以來的秘修傳統(tǒng),承傳了衣缽。
羅摩克里希納是近代罕見的臻至大圓滿境界的印度教圣者,他雖近乎文盲,但記憶力超群,對古往今來的經(jīng)典,熟悉之程度令人咋舌,在其話語里面可以隨時征用。當然,印度自古以來的口耳相傳的傳統(tǒng)一直存在,羅摩克里希納確實也有不少的秘修導師,這也應該構成他宏大的知識獲得的一些重要途徑。但對此,羅摩克里希納自己卻還有一個神秘主義的解釋,他說,這是源自于神的啟示:“神和我談話,不僅僅看到他的幻影?!堑?,他和我談話了。我連續(xù)哭了三天。他向我啟示《吠陀經(jīng)》、《往世書》、《坦特羅》,以及其他經(jīng)典的諸種含義。”
在加爾各答的北郊臨水處.有一座神奇的廟宇.此神廟起初是一位富可敵國的首陀羅女子拉?,斈幔≧ashmani)所捐建的,這樣的廟宇,通常的婆羅門祭司是不愿人去任職的.后來羅摩克里希納駐錫其中,很快,使其成為近代印度最重要的圣地之一.辨喜尊者也是在這里與古魯相遇。
師父圓寂之后,他就成了徹底的托缽僧人,安心恬蕩.棲志浮云.漫游在五天竺的群山密林的深處十來年.無意于塵世生涯的種種物質或令名的追求。嗣后只是因了風云際會,命運使然,使得他違背國家禁令,親涉重洋,抵達了西方文明的核心地帶,傳播印度最為精深的吠檀多哲學與瑜伽思想。并與無數(shù)的西方精英有了正面的切磋與較量,其豐贍的學識、深湛的思想,加之長年的瑜伽修行而筑就的人格魅力,使得他一夜之間名滿天下.被歐美人譽之為“雷霆般的雄辯家”(Lightning Oralor),驚為天人,遂獲巨大的成功。末后,便造成二十世紀波瀾壯闊的神秘思想之再度卷起.點燃西方社會持續(xù)升溫的“東方熱”.誘發(fā)了一批又一批的西方人不辭倦怠、萬里橫穿來到印度朝圣。
簡而言之,其影響之巨,幾乎是遍及了群儕.印度本土的泰戈爾父子兩代人需要向他致敬,室利·阿羅頻多囚在獄中得其啟示而終至人生面目的全盤改寫.甘地則以未能向他成功朝圣而抱憾終身。同時,作為全球化時代早期的豪杰,他影響了列夫·托爾斯泰、威廉·詹姆斯、麥克思·繆勒、羅曼·羅蘭、亨利·柏格森、阿諾德·湯因比等人。
而由于我們一邊以為佛教即是印度之真文明體.一邊又疲于應對近代西方發(fā)動的諸種挑戰(zhàn),反而不了解真實而龐大的印度。譬如,在近代人類的思想或學術史上,我們常常知有所謂的“西學東漸”,而未必清楚“東學西漸”,尤其是“東學西漸”之極大成功的這位印度學的代表.即辨喜尊者,以及他云游弘道的西行歷程。
然誠如室利·阿羅頻多所云:“維韋卡南達在人類歷史上的出現(xiàn).標志著擁有圣雄之靈的大師.他注定會把世界放在自己的雙手之間.改變了它的整體面貌與進程:維韋卡南達是印度于世界面前蘇醒的第一個可見的跡象,此一跡象顯然不僅僅是為了印度國家的存活,更是印度精神的獲勝。”
隔著一百年時間的河岸.我們更不清楚辨喜尊者曾在世界上所創(chuàng)下的浩大功業(yè),他的主動應機締造了全球化以來的文明新紀元,不但是印度的梵學與瑜伽文化自此以后廣為人知,而且.他還創(chuàng)立了當今世界最為重要的印度文化傳播基地:羅摩克里希納弘道會。其中,幻住庵,就是他最偉大的杰構之一。
就在這個幻住庵里面.隱藏著世界知名的不二論道院(Advaita Ashrama),還有他們極為重要的不二論出版社。這屬于印度羅摩克利希納弘道會最重要的山中中樞之地,它起于辨喜尊者一百年以前的一個夢想.奠基于1899年3月19日。后此一百多年,這里已經(jīng)為世界出版了無數(shù)的好書,譬如九卷本的《辨喜尊者全集》、各種權威的注釋本圣典如《薄伽梵歌》、《梵經(jīng)》、《廣林奧義書》、《博伽瓦譚精義》,另外,還有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暢銷書《圣者羅摩克利希納傳》、《辨喜尊者傳》的英譯本,等等。而且,里面尚有近代以來印度最為著名的一份英文學術刊物“PrabuddhaBharata”(《印度覺醒》),它原來由辨喜尊者創(chuàng)刊于1896年的馬德拉斯,后來,編輯部轉移到了這個喜馬拉雅山中的“不二論道院”里面,雜志在全球范圍內發(fā)行,廣受征引。
因為該雜志有大量的歐美學者參與撰稿,故此份雜志業(yè)已成了世界上最為重要的具有東西方文明比較性質的學術刊物之一.它在時間上要遠遠早于同類刊物,譬如位于美國夏威夷大學的《東西方哲學季刊》(Philosophy East andWest)等。為此雜志撰稿的作者隊伍,有不少是馳譽世界的第一流思想家,譬如心理學家古斯塔夫·榮格、作家阿·赫胥黎、歷史學家阿·湯因比、宗教學者休斯頓·史密斯、哲學家黑爾德、哈里亞納等,亦有著名的高僧SwamiVivekananda、Swami Nikhilananda、Swami Yatis-warananda、Swami Chetanananda等人。
據(jù)說,那是在1896年4月,辨喜尊者在歐洲的阿爾卑斯山行腳之際,面對卓然超俗的世外美景.可能是勾起了自己心中某種深刻的記憶,突然生了大感觸,他便向自己的弟子們表達了這么一個愿望:有朝一日,希望能夠在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的深山當中.也有一座隔世的靜修中心,以便重建偉大的吠陀傳統(tǒng)。
其實,我還以為尚有另外一個造因與契機,那是發(fā)生在更早的1895年之暑期;彼時,尊者于美國紐約州東北部的一個遠離世俗、群島紛然的人間仙境——千島公園——授課.留下一部幾乎完美的書籍:《千島語錄》。彼時,他的靈性達到了罕見的完美、罕見的高度,而且把眾弟子的意識也一起帶到了一個他們從來未曾想象與謀面的高處,充滿歡喜。唯彼時眾弟子尚未領悟,此種經(jīng)驗其實是生活于圣者圣潔的光芒之中,只是擔心彼時彼地,只是一朝一會。
于是,當他于西方世界之云游、弘道與訪友等諸事已了,辨喜尊者已是那個時代最負聲望的民族英雄,載譽而歸,回到了印度,他一定要在山中修建避世林居的隱修林,勘定了喜馬拉雅山中部山高林密的羅哈嘎特。后來,在英國的弟子西維爾與其夫人卡羅特的幫助之下,規(guī)模漸漸成形,終于在1899年的3月19日,不二論道院正式開放,根據(jù)印度的歷書,當日正好是圣者室利·羅摩克利希納的生日紀念日。而這個道院.就是我現(xiàn)在所抵達的“山中幻住城”——Mayavati。
現(xiàn)在幻住庵的負責人是笑語盈盈的道院副院長Dattareya Maharai,他是臨時主持管理工作的.因為今年的人事之調整.原院長SwamiTattwavidananda升任到了貝魯爾總部當樞密院的秘書(地位最高的四大秘書之一)去了。因為山中安定.人事不繁.所以就由DattareyaMaharai代理,也是他親自幫助我辦理入住了,客房叫做“仙人草舍”,位于道院下面的林中,周圍都是參天的巨木。
吃飯的時候,有四個人來服務,道院的素食甚為嘉美:他們在山中,此當是自己于實際生活中初遇真實的中國人,故而頗是好奇。我一邊用餐,他們一邊問詢,尤其是關于中國,其諸種詢問.恰似桃源之中問漁人.真有未知今夕何夕之慨嘆,對于中國,他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一一為之具答,他們盡皆嘆惋。有一些當?shù)氐闹驹阜丈冢麄兇蠖荚谏较掠幸环菔聵I(yè),平常若是稍得閑暇,便是歡歡喜喜地到了山中,專門為這些僧人與修道者們服務。
其中,有一位是退役軍人,他告訴我,自己的名字叫做Vijju Punetha,是羅哈嘎特的本地人,幾座山外就是自己的家,家里有老父老母。
道院通往客房的所在.乃有兩條山路.我選擇了較小較偏的那一條行走.正是自花園的中間穿過的那一條小徑,于花氣襲人當中低頭抬頭,正是“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美好時分,甚是寧靜,萬物安定,恰似造世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