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震
川東小鎮(zhèn),暴動在即。豪紳斂財,靖鄉(xiāng)剿“共匪”;軍民聯(lián)手,自衛(wèi)謀策反。省特派員負重托,午夜黨會傳指令;名伶之女擅川腔,揮淚別女授密圖。偽伶唱戲掩耳目,“國共”合作試險招。連長獻狐皮,書記送名帖,一唱一和巧調(diào)兵;巧笑繞香榻,美目送秋波,半推半就制宿敵。鄉(xiāng)民運動得外援,當(dāng)家作主喜開顏!
一 舉釬救孕婦臨辱嫁情郎
1927年,自川東發(fā)生“三·三一”打槍壩慘案之后,川東的革命形勢和全國各地一樣,一直處于低潮。國名黨駐軍師長郭儒桐奉命率師到縣城駐守,表面上是設(shè)關(guān)立卡,保境安民,實則為軍閥割據(jù)搶占地盤,并嚴密監(jiān)視川東一帶共產(chǎn)黨的暗中活動。
趕集日的川東山里鄉(xiāng)場十分熱鬧,買賣也很興旺。山民間的買賣從不見有爭吵,討價還價的聲音時有高低,但都爽朗真誠。談不攏價的買賣,臨走時還要說一句“生意不成仁義在”的話,以示友好,沒傷和氣。買賣成了,但賬算錯了,多了就退,少了就補,完了還說上一句“錯賬不瞞人”。
這天,趙秀兒擔(dān)著核桃,挑上昨日交稅后沒賣出去放在卡子外的干柴,往柴草市場趕去。
在柴草市場旁的牛市,一頭雄健的種牛正在跳腳配種,一頭剛成年的小母牛是第一次發(fā)情叫春。四個彪形大漢分兩對站立在小母牛左右兩旁。兩對大漢都四手相扣的手心向上,扣緊的手上墊著稻草,稻草上墊著破舊的棉絮塊,棉絮塊上鋪一塊雙層粗麻布。待腳牛跳上小母牛背上時,兩對大漢的雙手就要接住腳牛懸起的兩只前蹄,并使勁往上托著,以減輕小母牛的承受力。可小母牛不知是沒經(jīng)驗,還是承受不了四個大漢分擔(dān)過后剩余的壓力,老站不穩(wěn),腳牛跳了幾腳都沒成功,急得腳牛不停地提起前蹄躍躍欲試,仰頭高叫。
這時,一位穿著紅衣紅褲避“產(chǎn)禍鬼”的孕婦從牛市前面經(jīng)過,她正和丈夫一道去找端公先生畫收伏“產(chǎn)禍鬼”的符。
騷躁不安的腳牛一見紅衣紅褲,就如見到狹路相逢的仇人,昂頭一聲高叫,撒開四蹄一起一伏地發(fā)起了勢不可當(dāng)?shù)墓獫L兒,向紅衣紅褲的孕婦直逼過去!
一時集市人聲鼎沸,齊叫“快跑”。
夫婦二人急回頭,一見是大牯牛甩著牛鞭撞紅,急往近處的柴捆堆后躲。腳牛徑直往柴捆堆一頭撞去,四蹄弓蹬前抵,一任后面的人拽尾揮鞭,繩拉手拍,它仍不管不顧。
少時,被大牯牛抵垮的柴捆擠壓著的男人發(fā)出“招不住了”的求救聲,孕婦發(fā)出痛苦的尖叫聲。
有人喊:“劉江海,劉大哥,一槍把牛打死!”劉江海是高松鎮(zhèn)四兇八惡之首的劉金龍的狗腿子——貼身保鏢,正在看熱鬧。他只把槍把摸著,笑著說:“一顆子彈一石米,兩條人命,值!但要現(xiàn)過現(xiàn)?!?/p>
趙秀兒剛好擔(dān)柴經(jīng)過,見這陣勢,她急忙放下柴擔(dān),左右兩腳踢開兩捆干柴,提著釬擔(dān)就往牛頸上使勁一戳,并迅速抽回釬擔(dān),掃擊牛的前蹄。腳牛前蹄一失便失去攻勢。不想,腳牛比一般耕牛性子烈,它仰起噴血的牛頸“唔”的一聲,就低頭向趙秀兒奔撞過來!
趙秀兒急忙返身便跑。眼見前面就是鬧市,她忙轉(zhuǎn)身站定,待腳牛逼近,她迅速閃身跳開,一個“舟子倒撐船”,反手一“槍”,釬擔(dān)的鐵鉆便深深地刺進攻擊的腳牛的前腿夾縫中,痛得腳牛立即倒下。
趙秀兒順勢將釬擔(dān)抽了出來。牛身噴血如注,灑了一地,差點兒濺了趙秀兒一臉一身。
孕婦爬過來,語無倫次地向趙秀兒道謝:“大秀妹子,真看不出你喲!我以為你只會在戲臺上當(dāng)當(dāng)紅娘,撮合撮合張生的好事,沒想到你還會來這一手啊。你救了我一家三條命,你就是我的娘家人、親姐妹,到時候我請你吃紅蛋!”
孕婦的丈夫說:“你一個女人家就只曉得看那些戲!你沒有看清明節(jié)楊家祠堂祭祖,請戲班唱《穆桂英戰(zhàn)洪州》?大秀妹子演渾天侯穆桂英,那種‘?dāng)逞w濺石榴裙,一劍能擋百萬兵的氣勢,殺番兵就當(dāng)砍瓜切菜一樣!唉!真不該聽那個八字先生的,來畫什么符?!a(chǎn)禍鬼沒遇上,卻撞上了牛魔王!大秀妹子,你是降魔伏虎的韋陀菩薩轉(zhuǎn)世!”
腳牛的主人說:“大秀妹子,你把我的腳牛辦丟了,但我還要多謝你。就當(dāng)你是在戲臺上刀劈白天佐這畜生一樣!該把它辦丟了!我蝕得起一條牛,賠不起人家母子兩條命。那叫命債啊!你不是凡人,你是救苦救難普度眾生的觀世音菩薩附體了。”
隨后,腳牛的主人買了趙秀兒的柴,說:“腳牛殘廢了沒用了,宰了煨牛肉湯鍋賣,要燒柴?!?/p>
孕婦的丈夫買了趙秀兒的核桃,說:“給堂客做核桃芝麻醪糟蛋,壓驚駭保胎兒,補身子,生了孩子奶水多?!?/p>
趙秀兒笑了笑,也就受用了。她提著核桃過山市稅卡前,在場口看見了她日夜癡等的心上人劉春陽。但她沒有去見劉春陽,她想讓劉春陽到她家去,因她媽趙大娘也常念叨他。好幾次劉春陽說要去,趙秀兒又提前告訴了母親,可到時候劉春陽還是沒去。如果在街上同劉春陽見面打了招呼,劉春陽會說聲“給趙嬸說,我隔天去看她老人家”,就算把她打發(fā)了,他說隔天,一隔就不知要等幾天了。
山區(qū)的天黑得早,太陽剛下山,天就暗下來了。趙秀兒的家在高松鎮(zhèn)的觀斗坪,循著松堡間的小路,繞道去她存晾干柴的巖腔,系上晾得半干的牛馬藤作背系,背著就往回走。星光下,趙秀兒一邊走路一邊用川劇中《紅衲襖》的聲腔、二流的板式唱著山謠:“三月雜糧三月糠,三月野菜三月荒。四個三月年關(guān)到,吊起鍋兒打鐺鐺。喂呀呀,找啥熬羹湯?!?/p>
回到家,趙秀兒見母親又在桐油燈下穿針,膝上搭著一件破了肩的對襟。這是劉春陽上次來被母親強行換下的。
趙秀兒見母親拿著線老穿不進針眼,伸手取過母親手中的針和線,說:“媽,這兩天您不康泰,就早點兒去睡吧,這衣我來補。”
趙大娘邊起身邊說:“眼睛不中用噦。秀兒,你春陽哥這個時候還沒來,恐怕是有什么要緊事耽誤了,今晚怕是不來了。這衣服補好,你明天上街賣柴就順便給他送去,人家也沒多的換洗衣裳。哎,我心痛的病好像又犯了。”
“嗯?!壁w秀兒一邊應(yīng)著一邊把母親往里屋扶。將母親安頓在床上睡下,她就出屋來坐在油燈前邊縫補著衣,邊惦念著劉春陽,隨口川劇味十足地哼《紅衲襖》:“哥哥開荒妹打柴,妹不招手哥莫來。有朝荒熟苗兒長,花花轎兒把妹抬。喂呀呀—全聽哥鋪排。”
趙秀兒哼著曲,臉上就不由泛起些許紅暈,針腳就下得更密,線兒也飛得更快。忽聽有敲門聲,她一降驚喜——想必是春陽哥來了!她忙抱著衣裳站起來,喊了聲“春陽哥”,便跑去開門。
誰知將門剛開一條縫,一股酒氣撲鼻,來人就踉踉蹌蹌地撞開門竄進來并反手閂上了門,嘴里還邊打嗝邊嘟噥道:“呃……不是你家春陽哥,是我……我是你家劉……大哥。聽今天巡山的弟兄們回來說,你大秀妹子是……是獨自一人回家的……我就來陪陪大秀妹子……”說著就抓住趙秀兒,邊撕扯衣裳邊往桌上按壓,嘴里還不停地嘟囔,“劉大爺……派人送……大禮去縣城……請縣民團……來高松鎮(zhèn)……清鄉(xiāng)……比去年還要……還要兇險……你從了我……有你的好處……要不然……你和……劉春陽……都……逃不過……那男人……殺絕……女人……女人人娼……老老小小作牛馬……的……下場……”
趙秀兒大聲喊叫,不停地掙扎,卻不料被劉江海用槍頂住了下巴。
“啪!”門窗被人踢開。劉春陽縱身破窗而入,大吼道:“劉江海,你這縮頭狗!”
原來,下午聽說趙秀兒舉釬斗牛救孕婦的事后,劉春陽忙完手上的事,便急匆匆地趕往觀斗坪。山下的高松鎮(zhèn)星火點點,報更的梆聲隱隱約約,偶有幾聲犬吠追著夜行人的火把起伏連綿。忽然,從趙大娘家傳來喊叫聲。劉春陽甩步飛跑至趙家。還未到趙家門前,他就聽見屋內(nèi)傳來惡狠狠的叫罵聲。聽聲音好像是劉江海,一推門,門被閂著。劉春陽略一沉吟,便轉(zhuǎn)到后窗,縱身破窗而入。
劉江海正得意時,猛聽一聲斷喝,回頭見一黑影滾地而起,手里揚著明晃晃的鋼刀!
“?。⒋宏?!”劉江海急抓起趙秀兒,狠狠地向劉春陽推過去,轉(zhuǎn)身抓槍拔閂奪門逃走。
劉春陽忙將鋼刀背過身后,一手接住趔趄著撲過來的趙秀兒,接連退了幾步。他一手抱住趙秀兒,一手用刀挑起剛才撞破的窗。
在內(nèi)屋中,被外屋劉江海和趙秀兒的撕扯、喊叫驚嚇得不能動彈的趙大娘癱在床上,趙秀兒慢慢地扶起趙大娘。
趙大娘說:“春陽,劉江海幾次到家催租逼稅,屢次想借機欺侮我家秀兒。這次他回去,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劉春陽想安撫一下老人和趙秀兒,剛開口喊了聲:“趙嬸——”
趙大娘打斷了他的話頭道:“春陽,已經(jīng)是這時候了,你還不愿改口嗎?”
劉春陽看著趙秀兒,趙秀兒怨恨般瞪了劉春陽一眼,背過身去。
劉春陽便跨了一步,扶著趙大娘的肩,叫聲:“媽!”
趙大娘欣喜地應(yīng)了一聲,接著說:“窮人家的事就窮辦,擇日不如撞日。到了這種地步,不管是窮家還是富戶,都沒有多大的講究了,歷朝歷代都會有這樣的事。秀兒,你過來,你同春陽拜過天地,拜過祖宗神位,再給我跪一膝,就算成了親?!?/p>
趙秀兒立即跪在母親跟前,伏在母親膝上,一邊搖動一邊抽泣。
趙大娘摸著趙秀兒的頭說:“秀兒??!不是當(dāng)媽的隨意就把你打發(fā)了。這種年月,我是想讓你倆明了這夫妻身份,才好一起安身立命?。√斓厣耢`,列祖列宗才會護佑你們啊!我這把老骨頭埋在地下,也有半子盡孝??!”
趙大娘說著就號啕起來:“春陽!你還站著干啥啊!要等我這老太婆來求你嗎?”
劉春陽忙一膝跪下,嘴里喊著:“媽——我跪下了?!闭f著就拍了拍趙秀兒。趙秀兒直起身來,兩人就直直地跪在老人面前。
劉春陽為緩解老人的情緒,忙安慰道:“媽,我劉春陽和趙秀兒雙雙跪拜父母了!”
趙大娘“唉”了一聲,說:“按照規(guī)矩,這個四言八句該‘喊禮的來說,這個時候哇,新人和雙方父母都不開口的,但窮人的事就不要那么講究了,但也不能太冷清了,今天情況不同,我們就信個‘姜太公在此,諸神回避,百無禁忌。我就破例開口了:二人結(jié)拜百年春,夫孝妻賢愛兒孫,家業(yè)興旺人品正,不求富貴求太平!新人請起!”
劉春陽和趙秀兒才立起身來。
趙大娘說:“你們在一起是前世注定的姻緣。秀兒十二歲那年在池塘邊洗衣,不小心滑進水塘中,被你路過救起,及時背到郎中那里救治,才撿回了一條命。危急時刻,你給秀兒喂藥,嘴對過嘴;背過她濕淋淋的身子,她也就只能跟你了。后來,你們也是情投意合。你就是根扁擔(dān),秀兒也要一輩子把你扛在肩上!”
“是!”劉春陽和趙秀兒異口同聲地應(yīng)道。
這時,琴臺寺的子時鐘聲慢悠悠地傳過來。門外傳來鳥叫聲,劉春陽聞聲準備出門。
趙秀兒看了看劉春陽,心里也稍稍鎮(zhèn)定了一些,說:“剛才劉江海曾親口說出劉金龍派人送大禮到縣城,請縣城駐軍派兵到高松鎮(zhèn)清鄉(xiāng)……”
“啊?”劉春陽猛地一驚,“那情況就很緊急了!”說完,立即轉(zhuǎn)身出了門。
二 午夜開黨會 老母授秘圖
自“三·三一”打槍壩慘案之后,高松鎮(zhèn)的四兇八惡、二十八個干惡霸,劉金龍重金賄請縣民團進山,靖鄉(xiāng)剿匪安民,血洗了農(nóng)民協(xié)會。高松鎮(zhèn)的眾多黨員干部和骨干群眾被殺害,懸尸示眾,且禍及貧民婦幼。省軍委特派員鐘承佑到高松鎮(zhèn)策劃農(nóng)民暴動和縣城駐軍的策反工作,組建四川紅軍第二路軍。高松鎮(zhèn)土地會會長、地下黨支委會特派支委劉春陽作為這次高松鎮(zhèn)暴動的總指揮,一直在觀斗坪做地下組織工作。
午夜,高松鎮(zhèn)黨支部的支委們陸續(xù)來到琴臺寺。帶發(fā)修行、著俗裝的支委骨干何德寬進門就說:“春陽,我在路上躲過劉江海,看見他在十字路口把土地菩薩的紅布都扯下來披在身上了?!?/p>
劉春陽說:“他剛從趙秀兒家跑的……這事等會兒再說?!彼姳娙擞幸蓱],便接著說,“不等子時鐘響,劉江海就得趕回劉家大院?!眲⒋宏柊延蜔舳说阶郎蠝蕚溟_會議事。
劉春陽說:“現(xiàn)在開支委會,黨支部書記李庭輝同志因公事隨省委特派員鐘承佑去了縣城,支委會由我和德寬同志負責(zé)召開。先談?wù)劷裉旄餍〗M跟蹤蹲守對象的行蹤及其他相關(guān)情況?!?/p>
劉春陽給大家分析道:“晚上他們在墻內(nèi)外加了崗,添了燈籠,廳口及四檐也掛上了燈和燈籠,院內(nèi)還有流動哨。這都表明他們以為我們沒槍,白天不敢動。大刀長矛總抵不過長槍短炮。晚上害怕我們突然行動,大刀長矛就比槍好用,把照我們的燈籠搞熄,他們就成了瞎子。瞎子打槍一不指望??!”
隨后,劉春陽把劉江海到趙秀兒家生事的事簡單地復(fù)述了一遍。
何德寬說:“這和我們掌握的情況基本一致。昨日凌晨,‘穿山甲劉青彪在黑石鄉(xiāng)劉金龍的分號里,提了一擔(dān)鴉片、大洋和五條黃魚,沒有立即趕路,卻在那里賭錢采花,已叫好黑老二黑老三兩兄弟做腳力,今晚乘夜趕往縣城。聽他的相好野菊花的口風(fēng),極有可能是送給國民黨駐軍師長郭儒桐,請他出兵清鄉(xiāng)?!?/p>
劉春陽說:“這個情況很重要,消息太及時了!黑石鄉(xiāng)去縣城的路與高松鎮(zhèn)去縣城的路,最近的交會處是在兩頭望山嘴,還是在山下的廣濟橋?”
何德寬說:“在兩頭望山嘴。”
劉春陽略一沉思,說:“有件事要征求一下各位支委的意見。我想這次帶趙秀兒同我一道進城,這本來屬于我個人私事,但我到縣城去是公事。趙秀兒不是黨員,也不是土地會員,更不是這次行動的參加者,她只是我們的基本群眾,是我們依靠的骨干。請大家發(fā)表意見?!?/p>
“對趙秀兒的認可,既可依靠,更可以發(fā)展。趙秀兒身手不錯,不會成為劉春陽的行動負擔(dān),甚或可助一臂之力。只希望在保密方面和在萬不得已時,春陽同志要以黨的事業(yè)和高松鎮(zhèn)的利益為重?!焙蔚聦捵詈笳f,“讓趙秀兒去躲一下,以防萬一。趙秀兒同春陽去了縣城,我叫人來照顧趙嬸?!?/p>
劉春陽說:“那就麻煩何大哥了?!?/p>
表決時,支委們都舉了手,同意趙秀兒一同去縣城。
何德寬說:“親幫親,鄰幫鄰,和尚也幫俗家人嘛。我讓人在焦巖口下準備了馬,拂曉前趕到兩頭望山嘴,就能截住劉青彪?!?/p>
劉春陽說:“好!還是當(dāng)大哥的安排得周密細致?!?/p>
何德寬笑了笑,說:“趙秀兒是群眾,只要不涉及我們黨的工作和秘密,我可以安排她。不必要開支委會同意。我也知道劉金龍有‘近十日內(nèi)手下的人誰激起眾怒,惹出是非,為平民憤,殺無赦的嚴令,但如果我們的事沒有預(yù)期的好,趙秀兒留在高松鎮(zhèn)也難逃劫難,所以跟你去縣城是最好的選擇?!?/p>
劉春陽知道何德寬心里一直喜歡秀兒,此時聽得激動不已,單腿跪下道:“平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和秀兒謝大哥了。其實……”
何德寬打斷了劉春陽的話,一把拉起劉春陽,說:“春陽,我和你一起去看看趙大娘和秀兒?!?/p>
說著話,兩人一前一后進了趙秀兒家的門。何德寬親切地叫了一聲:“大娘?!?/p>
趙大娘忙高興地說:“德寬吶,你來了呀!正好和你說,春陽和秀兒的事已經(jīng)辦了。”
何德寬一愣,忙提高聲音問:“辦了?趙嬸,什么時候的事???”他把“我怎么不知道”咽了回去。
趙大娘說:“窮人家的事就窮辦了,就前不久劉江海走了以后的事。我這就算給你下過帖子了啊?!?/p>
何德寬又愣了一下,忙說:‘好,好,好,恭喜!恭喜!春陽,你和秀兒一起去縣城,可不要貪歡忘曉?。 ?/p>
趙秀兒終于找到說話的機會了,說:“有你這樣當(dāng)大哥的嗎?你欺負人!”
何德寬此時已是胸涌千丈波濤,心牽萬縷情絲,忙說:“弟妹在送客了,我也該走了。春陽多了一份牽掛,一路小心了?!闭f完就出了門,順手把門拉上。
趙秀兒追出內(nèi)屋,拉開門道:“德寬大哥!”
何德寬回頭說:“秀兒,聽大哥的話,小性子少點兒,多聽春陽的。”
趙秀兒說:“我聽大哥的……我……我也記下了?!?/p>
何德寬邊走邊說:“同去同回?!闭f完就飛步跑上山去了。何德寬心里想,既然趙秀兒與劉春陽已成親,那他以后就再無其他牽掛了。
送走何德寬,趙秀兒關(guān)門上閂,低著頭,用眼角瞟了一眼劉春陽,自進了內(nèi)屋。劉春陽端著桐油燈跟了進去。
趙大娘問:“春陽,你要帶秀兒進城?”
劉春陽說:“我們進縣城去辦點事,辦完就回來?!?/p>
趙大娘說:“出去躲躲風(fēng)頭也好?!?/p>
劉春陽說:“媽,不會有事。”
“我知道你們要干大事。春陽,你到外屋去一下,我同秀兒有話要說?!?/p>
劉春陽掀開簾布出了內(nèi)屋。
趙大娘叫趙秀兒拉出塞進墻角縫中堵風(fēng)的破布,取出一個油紙卷,油紙卷里面有一張人體經(jīng)絡(luò)圖和香囊。她從香囊中取出一個長頸瓷瓶,附在趙秀兒耳邊輕聲說:“秀兒,今晚時間緊,我就長話短說。你外婆被惡霸逼死后,我在尼姑庵中長大。庵中師父送我下山時,送我這瓶藥防身,說百年不失其效,叮囑我如今世道兇險惡濁,當(dāng)潔身自好,此方對惡人可用,善良勿施。若要耽其時日,可彈少許藥粉人其鼻中。后來我到戲班學(xué)戲,成名之后,常以此防身,百無一失。你今帶在身上備用,防身救急?!闭f著,她指示人體經(jīng)絡(luò)圖,在人體穴位上指指點點。聽得趙秀兒兩頰緋紅,不時背過臉去。
趙大娘問:“秀兒,記下了?”
趙秀兒答:“媽,我記下了?!?/p>
趙大娘又叫趙秀兒在衣柜中取出一黃布包袱,說:“這是我當(dāng)年從城里逃出來,一路逃到高松鎮(zhèn)的男裝行頭,你也帶去備用。我當(dāng)年和你現(xiàn)在的身形相差無幾,應(yīng)該還合身的。所謂長衫,長短三寸隨你穿,帶去吧?!?/p>
第二天破曉,趙秀兒收拾停當(dāng),站在間門,撩起簾布,望著趙大娘眼睛直掉淚,難過地扭頭伏在劉春陽胸前。劉春陽摟著趙秀兒出了門,選捷徑,抄小路,一前一后,直奔焦巖口。
三 母女命多舛 夫妻義薄天
趙大娘一夜未眠。
趙大娘名水月秋,她的母親水青蓮是省城川劇班子的名旦,曾艷絕一時,名噪周邊縣府。有個豪富一方的惡霸,說她母親有育男相,要強娶為妾。水青蓮不從,惡霸便暗中唆使,叫人用紅火炭燙壞了水青蓮的嗓子,而后強搶為妾,想讓水青蓮為他生下一子,延續(xù)香火。誰料卻生下一女,也就是水月秋。
水月秋三歲時,水青蓮得了喉疾,母女二人便被惡霸逐出家門。后來,兩人幸遇一老尼收留庵中,安穩(wěn)過生。水青蓮后因喉頭潰爛去世,水月秋便與老尼為伴,灑掃庭院,甚是乖覺,化緣誦經(jīng)從不懈怠,且能過目成誦。她長到八九歲時,老尼發(fā)覺水月秋誦經(jīng)宛如伶人唱曲,而其眉宇間常泛塵俗之念,尤其形態(tài)酷類其母,便時作疏導(dǎo),并教水月秋徒手攀壁、飛身越墻的功夫。三年之后,她便遣水月秋下山。臨別之夜,老尼送水月秋一個香囊,解開之時,暗香浮動。老尼教水月秋使用方法及防身作用,說:“百年不失其效?!彪S后,她取出一人體經(jīng)絡(luò)圖,給水月秋說了幾個穴位和點擊輕重的不同效果,要水月秋牢記,遂送水月秋下山。
水月秋跪別老尼,獨自去了縣城,其時正逢聚義社登臺獻藝,水月秋便擠在臺下人堆里看戲。戲完后,水月秋便到后臺找到班主,要求拜師學(xué)藝,于是拜宋姓老藝人習(xí)刀馬旦。因水月秋曾在老尼庵中練過功夫,學(xué)武戲就少了許多障礙,十五歲時已名冠一方,更讓富戶豪強之流稱道的是水月秋的堂會及堂會后的“戲外功夫”,常讓他們互相夸口,妙不可言。
后來的水月秋也沒逃過紅顏薄命的遭際,且走了母親水青蓮的老路。因時任縣城團練長的郭儒桐想長期獨自享用水月秋那妙不可言的“戲外功夫”,便要娶水月秋為五姨太。先是利誘軟說,后是武力威脅,但水月秋仍是不從,決意逃走。郭儒桐便放話要叫人破了水月秋的相,并說:生要娶人,死要暴尸,誰敢收留水月秋,我就讓水月秋“殃及池魚”。
郭儒桐派人四處追緝,水月秋只好往鄉(xiāng)間逃奔。危急時刻,幸得高松壩農(nóng)民趙大年相救,保住一命。水月秋為報恩,與趙大年結(jié)為夫婦,生下女兒趙秀兒。
誰料到在趙秀兒兩歲那年,精壯的趙大年卻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趙大年死后,趙家無男丁,常常受人欺負。趙大娘便在暗中教趙秀兒練點功夫防身,晨昏習(xí)練,從不顯露,加之她們所住的觀斗坪地處偏僻,人跡罕至,沒人知道趙秀兒會點兒功夫。
后來,沉寂多年的川劇班子又在高松壩鬧起來,秀兒也跟著學(xué)唱“圍鼓”“清唱”,但她謹遵母命,從不登臺。經(jīng)歷過世面的水月秋,逐漸看出了川劇班子暗中領(lǐng)頭的班主是李家大院的主人李庭輝。他這個班子的川劇活動背后說不定有些什么背景,而在這個班子里活動的也都是高松壩的平民百姓。她暗地里教了趙秀兒幾折穆桂英的戲,像《穆柯寨》《穆桂英戰(zhàn)洪州》之類的武戲。在家中或乘月色在家門前的空壩上,趙秀兒扮穆桂英,水月秋扮各個角色與趙秀兒對戲,趙秀兒都對得惟妙惟肖。這讓水月秋心中暗喜,思忖道,要不是這世道不好,秀兒登臺,我猶不及。后來,劉春陽和趙秀兒相愛相知,二人有時興致來了,也會抽空練唱《穆桂英戰(zhàn)洪州》。
趙大娘在床上翻了下身,猛然想起何德寬,便嘆了口氣,在心里說:“可惜我水月秋只有一個女兒,悔不當(dāng)初,真該多生一個,就不會讓德寬傷心去當(dāng)和尚了。好在這孩子心性不壞,仍真心實意地幫著春陽和秀兒?!?/p>
趙大娘穿衣下床,站在地壩邊上,佇立著望著山下。老人為每一處流動的燈火擔(dān)心:那是不是去追趕秀兒和春陽的火把?老人為每一聲犬吠抱怨:別叫,會暴露秀兒和春陽的行蹤。
劉春陽和趙秀兒到焦巖口下,早有人牽著馬等在松林里,一見劉春陽和趙秀兒,他便將馬牽出了松林。
牽馬人仍牽著馬頭,說:“春陽哥,黑夜騎馬,莫催鞭。這匹馬是好馬,很通人性,黑夜趕路,它都知道是急事。路好的時候它會快的,馬慢下來就是路況不好,馬也知道保護主人。還有,如果春陽哥遇上什么緊急情況,要隱蔽起來的話,你就給馬嘴里含一根樹枝就行了,它就不會叫了?!?/p>
劉春陽說了聲:“多謝提醒!德寬大哥他……”
牽馬人說:“德寬大哥他有事,不能親自來送你們了?!?/p>
“哦!那你和德寬大哥說,讓他有事就立即到縣城來找我。”說完,劉春陽和趙秀兒騎上馬抖韁扣鐙,馬就撒開蹄子慢跑起來。
兩人提前趕到了兩頭望山嘴,靜聽四周動靜,然后將馬牽到路下的松林里拴了,給馬嘴里含了截樹枝。
劉春陽縱身上樹,回身援手,趙秀兒就借力上樹了。兩人坐著粗大的樹枝,靠在主干上歇息。夜風(fēng)一吹,趙秀兒就急忙捂著嘴,但一個噴嚏還是從指縫間“卟”出來了。
大路上過來的共有四個人,夾著一騎一擔(dān)走過來。馱著馱架牽著馬的漢子到了有歇坐的地方,松了馬韁,把馱架提著倚在黃葛樹下,說:“彪爺,前面是下坡山路,太陡,馬下不去。你有那么貴重的貨,騎馬繞道走黑松林多有不便。你從大路押著貨下兩頭望山嘴,我牽馬繞黑松林,到廣濟橋接你?!?/p>
劉青彪從馬背上跳下來,兩手就把左邊的大褲腳撈齊腿根,邊往黃葛樹下走,邊說:“在我的地盤上嘛,哈哈……好說,好說。”
劉春陽飛身下樹,一個虎撲就將剛尿出了點滴的劉青彪撲翻在地上。
趙秀兒提刀躍下,吼喊一聲,喝住提出扁擔(dān)欲上前相幫的黑老三。
趕馬漢子坐在擱上籮兜的扁擔(dān)歇氣,對此時欲起身的黑老二,低聲說:“腳力漢子,莫入江湖?!边@聲音的大小剛好黑老二聽得到,趙秀兒也能聽清。
劉春陽的腳尖一立一錐,就陷進劉青彪的胸窩。
劉青彪急忙舉手齊肩,伸開五指不敢動彈。
劉春陽收了他的槍,抽刀直逼劉青彪的咽喉,微松腳尖,喝道:“這貨,往哪里送?”
劉青彪喘著氣說:“是我私下想搞幾個活錢用,誰給我錢,誰就是買家?!?/p>
劉春陽將刀尖逼近劉青彪咽喉,說:“‘穿山甲劉青彪,你若不說實話,今天這座山你就穿不過去!我一刀劈你個半死,放你在山中喂野狗,叫你活錢未進,死期提前。”
劉青彪就用手指著劉春陽的刀,說:“英雄……好漢,你這樣指著我害怕,說話也困難。槍在你手里,刀在你手上,你要弄死我就如踩死只螞蟻。你讓我起來,說話方便?!?/p>
劉春陽退了一步,把刀一抬,示意劉青彪站起來。
劉青彪起身躬著腰說:“英雄劫財,不問來路去路。你拿去就是,兄弟奉送?!闭f著就把手一拱,腰一躬。
劉春陽拉下蒙面巾,說:“‘穿山甲,你看我是來劫財?shù)拿???/p>
劉青彪一見,急雙手作揖,說:“春陽哥饒命!春陽哥饒命——”并作勢下跪,邊喊曉命。就在他喊第二聲“春陽哥饒命”時,立即就勢往前一滾,從劉春陽的身旁滾過,繼而翻身躍起,一把抓住趙秀兒提刀的手,一扭手腕背過,將趙秀兒擋在自己的前面,說:“你一出聲我就知道你是劉春陽,高松鎮(zhèn)大名鼎鼎的劉春陽啊。哼!看你劉春陽今日里如何英雄救美!”
自以為得勢的劉青彪立即顯出了他的本來面目。他用拇指狠勁地往趙秀兒提刀的虎口一掐,就奪下了趙秀兒的刀,將刀架在趙秀兒頸上,說:“黑老二、黑老三動手哇!贏了這女人就送你倆兄弟,做一身填兩房的堂客。這姑娘可是高松鎮(zhèn)上又鮮又嫩的蓋面肉啊!”
此時,趙秀兒感覺到劉青彪對黑老二、黑老三說話時頭已偏向后方,立即提腿用力,狠狠地跺在劉青彪的腳背上,然后將頭一低,躬身前奔,欲借勢拉翻劉青彪,并靠近劉春陽。
劉青彪痛得單腿跳著,但仍緊緊抓住趙秀兒不松手,抬手揮刀就向趙秀兒劈去。劉春陽正要躍步上前舉刀挌住。
突然,趕馬漢子一鞭,擊中劉青彪執(zhí)刀的手腕,“啪!”的一聲,刀應(yīng)聲落地。
趙秀兒趁劉青彪叫著“哎喲”,松手護著自己疼痛的手腕時,返身一個“掃堂腿”,把劉青彪掃翻在地。劉春陽撲過去,對著劉青彪的后背一腳踩緊貼地,抓住雙手,反剪著提起。
劉青彪怒視著趕馬漢子道:“你……”隨即吐出一口血水。
趕馬漢子冷冷地說:“彪爺,你不該說出他的名字?!?/p>
黑老二、黑老三兄弟也一前一后地說:“我們也慕名高松壩的劉春陽,是專幫窮苦人的好大哥。我們也不打這個幫忙錘了。趕馬哥說得好嘛,腳力漢子,莫入江湖,何況是春陽大哥的事?!?/p>
劉青彪不服氣地往前掙扎著說:“你一個趕馬的外地人,也敢在我的地盤上黑我?”
趕馬漢子將手往身上一揣,說:“要黑你?哼!要黑你早就下手黑你了!”說著就從身上掏出一把子彈,“人在江湖上混,耍銀錢、玩女人的時候,都不要離開自己防身的家伙。彪爺,這話算是我給你補個聰明,但不知你還有沒有機會用上?!鄙焓志蛯⒆訌椷f給劉春陽。
劉春陽接過子彈,說:“趕馬大哥,你不黑他,為何又下了他的子彈?”
趕馬漢子說:“他是在幺店子強逼我走回頭道的。我怕他騎我的霸王馬不給錢,我只想保住我的腳力錢。我們彪爺昨晚打發(fā)女人走路,是把他身上的錢全都掏光了的?!?/p>
劉青彪得意起來,說:“向女人使錢使勁,我劉青彪,彪爺!從沒有示過軟!”
趕馬漢子說:“如果是這樣,我就只有在這里取了。如果還有機會的話,麻煩彪爺給你家劉大爺說一聲,我取了點兒腳力錢。”說著就揭開了擔(dān)子上的油布,摸出一塊鴉片煙,揭開包煙的紙,一橫馬鞭,鞭把便彈出半尺長尖刀。他切下一塊鴉片,用手掂了掂道:“夠了。”
劉青彪哭號道:“趕馬的,你敢動我擔(dān)子里的貨,下次在高松鎮(zhèn)讓我碰上你,我把你連人帶馬煮成湯鍋兒賣了抵債!”
趙秀兒一刀拍跪劉青彪,說:“你能活著回高松鎮(zhèn),就算你命大!”
趕馬漢子說:“這位妹子說得好,讓我心里踏實了。常言說,縱虎容易擒虎難,回頭生意天價錢。忘說了,春陽哥,他襠下還有幾條黃魚?!?/p>
劉春陽從劉青彪襠下搜出金條,放進挑里,埋在籮筐底里,發(fā)現(xiàn)還有大洋,說:“連這都玩不醒,枉叫‘穿山甲?!?/p>
趙秀兒問:“這煙、大洋和金條往哪里送?”順勢將刀很有力度的在劉青彪臀部拍了一下。
劉青彪說:“往……往……縣城‘福壽堂送?!?/p>
劉春陽說:“誰不知道全縣城大小煙館的供貨商是縣駐軍?‘福壽堂敢接你的貨?你劉青彪也太把你自己當(dāng)碗能上席的菜了吧!”
趙秀兒問:“黑老二、黑老三,想你們也是窮苦人,也是為生活才為他送這挑貨,知不知道他這貨要你們送到哪里去?”
劉青彪咆哮道:“說了殺你倆兄弟全家。”
趙秀兒一腳踹倒劉青彪,說:“你真以為你命大?。 ?/p>
趕馬漢子說:“黑家兄弟,你們仰慕春陽哥,就要相信春陽哥。”
黑老二說:“四鄉(xiāng)八嶺的人都知道春陽哥處處護住我們窮苦人,從不虧待窮苦人?!?/p>
黑老三說:“我聽劉青彪對他嫖的那個女人說,等他把貨送到縣民團楊主任那里,領(lǐng)了賞錢,再回黑石鎮(zhèn)找那女人,度那個女人成仙?!?/p>
趕馬漢子過來,說:“春陽哥,你要問的話還很多,我?guī)湍阋话选!表樖志驮趧⑶啾肷砩蠏嗔艘徽?,劉青彪就倚在劉春陽身上了?/p>
趕馬漢子把劉青彪放在馱架上,說:“你們還要趕一段路。天馬上就亮了,等人多了就不好辦。先把他送到你們要去的地方,不等中午他就會醒過來,要向他問什么也不遲。只是彪爺要坐春陽哥的馬了?!?/p>
劉春陽從腰間解下一根繩子,將劉青彪的外衣脫下,將繩子打了兩個“狗牙套”,把劉青彪雙手分左右套上,用力一緊。
趙秀兒在路邊的一叢構(gòu)樹干中折了一枝,撕下樹皮,用刀背之棱將樹枝上的青皮刮盡,露出一綹如麻的白色纖維。趙秀兒將纖維一頭含在嘴里,一頭在掌心連搓了幾下,向劉春陽“嗯”了一聲,劉春陽便把自己的食指伸直了送向趙秀兒。趙秀兒把搓了的白色纖維的兩頭拈在指尖,逢中往劉春陽食指上一套一折,將兩頭放掌心一搓,一段麻繩就成了。趙秀兒用這段麻繩給劉青彪的雙手加了拇指套,再用劉青彪的衣將其連頭蒙上。
趕馬漢子看著劉春陽笑了笑,說:“剛才這位妹子的‘和線煩君伸食指,就差你春陽哥的‘拾釵為卿屈儒躬了!叫人眼紅啊?!?/p>
劉春陽說:“趕馬大哥,你趕馬走卒,實在是屈才了。愿不愿與我們同行?”
趕馬漢子說:“我還要送貨進山,不能誤了人家的期程,后會有期。臨分手時,我有幾句話想給二位提個醒。人在江湖,臨陣之時,自身性命為首要,哪有‘非禮無可講,更無羞澀可避。男人上樹,選枝指路;女人上樹,選枝避路。樹上莫高聲,須知樹高一尺,聲遠三里啊?!闭f著就將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劉青彪提給黑老三,自提了馱架,放上馬背,“咄”了一聲,吆著馬,頭也不回地唱著走了。
劉春陽望著趕馬漢子往來路回去了,就轉(zhuǎn)過頭對黑老三說:“黑老三兄弟,你把劉青彪扛到下邊黑松林中,把他放在我的馬背上,趕到廣濟橋會合。你倆兄弟的腳力錢,我不會少你們的?!?/p>
黑老三說:“我從沒有聽說過給春陽哥辦事有吃了虧的人?!?/p>
劉春陽對趙秀兒說:“我和黑老二兄弟挑著擔(dān)子只能走大路。你護著黑老三兄弟到廣濟橋下,不見不散。有人問起,就說是送路斃(死在路邊的陌生人)上官山坡?!?/p>
黑老二、黑老三兄弟都說:“路上若再遇著事,我們一定提起扁擔(dān)出手,春陽哥都不幫,還幫誰呢?”
劉春陽說:“多謝二位兄弟了,我們都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shù)娜??!?/p>
趙秀兒說:“春陽,路上小心?!?/p>
四人分頭離了兩頭望山嘴。
四 和尚報險情 眾人謀良策
劉春陽和趙秀兒帶著黑氏兄弟,押著人貨快速趕到了菜場沱的老山客棧,天剛擦邊亮。一聽說是高松鎮(zhèn)送貨來的,正下鋪板的伙計便帶著他們上了二樓。見了老板,劉春陽說明意圖和人貨的情況,老板便把黑氏兄弟的眼睛蒙上,將人貨帶到底樓的后道屋。老板推開一堵墻,進了暗室,將還未醒過來的劉青彪雙腳捆上,松了拇指套,將雙腳連手拴了個駟馬纂蹄,也蒙了雙眼。
安排停當(dāng),劉春陽對黑氏兄弟說:“你們這個時候趕回黑石鄉(xiāng)或高松鎮(zhèn),都不好向劉金龍交差。劉金龍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很難對付,你倆兄弟弄不好還性命有虧。待我們辦完事,再給你倆兄弟的腳力錢,到時去留自便。蒙上你們的眼睛,是免得你倆今后失口說出,惹火燒身?,F(xiàn)在要聽這位大哥的,有吃有喝,但不能出這屋。這都是為你倆兄弟平安無事著想。”
黑氏兄弟只是點頭,說:“我們聽春陽哥的?!?/p>
劉春陽和趙秀兒出了暗室,趙秀兒就向老板要了間屋,進去換長衫禮帽圓口布鞋。老板知道情況緊急,也不留吃早飯,叫人帶著他們過江進城。
一到烏江渡口,兩人就上了渡船,船老大也不吼渡,提了篙竿就點船離岸,帶路人架起橈片就推,船老大左手掌舵,右手推橈,直直地把船斜刺里“殺”向麻柳嘴。
渡口有人喊渡,船老大邊推橈邊吼道:“船遇上泡水,沒打住。倒流水,立馬就上來了?!备咚涉?zhèn)黨支部書記李庭輝剛要起床,就聽見有人喊:“早晚的油茶擔(dān)擔(dān)面!”
李庭輝心里一驚,知道高松鎮(zhèn)來人了。他立即穿衣,將干洗臉帕在臉上擦了幾下。
李庭輝出門繞道蔡家坡下秋月門,從龍王沱到蘿卜市,又上北門口下箱子街,出大東門,彎下腰提了一下本來就沒有掉的鞋后跟,借機向后瞄了一下,才上了麻柳嘴的兩江茶樓。
劉春陽已坐在茶樓上,身邊坐著同樣穿長衫戴禮帽的趙秀兒。劉春陽見李庭輝上樓,便挑開竹簾,審視窗外街上的情況。
趙秀兒向李庭輝打招呼道:“李叔?!?/p>
李庭輝坐下后,說:“有人的時候別出聲,一聽就是假的?!?/p>
趙秀兒用男聲說:“誰聽出是假的啦?”
李庭輝說:“行。但一品味,卻又像川劇的念白?!币妱⒋宏栕聛?,又說,“說說,什么情況?!?/p>
劉春陽說:“昨晚上趙秀兒聽劉江海說,劉金龍已派人送鴉片煙、銀元和金條到縣駐軍部,要郭儒桐派兵到高松鎮(zhèn)清鄉(xiāng)。何德寬送來情報,說送貨進城的是劉青彪,在黑石鎮(zhèn)外的一個山莊嫖賭,于昨晚動身。經(jīng)支委會研究,同意趙秀兒和我一道進城匯報,趁機在兩頭望山嘴截住劉青彪。我們已截住了劉青彪,現(xiàn)在人貨都關(guān)押在老山客棧的暗室里?!?/p>
李庭輝說:“絕對不能讓劉青彪脫身!”
劉春陽說:“人和貨擔(dān)都進了暗室,一步都動不了。但是,如果劉青彪不能按預(yù)定時間回報劉金龍,勢必引起這一踩九頭翹的劉金龍的懷疑,而劉青彪在黑石鄉(xiāng)嫖賭耽誤了三天的時間,雖讓我們得手了,但也增大了劉金龍懷疑的可能性,就四兇八惡,一旦有所防備,二十八個大惡霸的卷入,息爭所、鄉(xiāng)丁、鄉(xiāng)民團的人槍加起來,我們也很難對付。不是說喪氣話,甚至于是對付不了?!?/p>
窗外傳來對面豆花鮮飯店的吆喝。李庭輝的手舉了一下,茶樓的掌門就提了開水壺到門口站著吆喝道:“玻璃、香片、沱茶。”
李庭輝一聽,知道門外沒有異常情況,就說:“先吃了飯再說——你倆還沒吃早飯吧?你帶趙秀兒先走,出了茶樓向西,順大街走,到北門口下,等我?!?/p>
趙秀兒說:“李叔,我吃不下。”
劉春陽拉起趙秀兒說:“走吧,出門要聽話?!?/p>
三人一起出了門,上了豆花鮮飯店的二樓,就聽李庭輝喊:“三碗豆花飯,一個粉蒸,一個燒白?!被仡^對趙秀兒說,“你們在鄉(xiāng)間辛苦,生活清淡,李叔我今天給你倆打個小牙祭!”
伙計邊跑堂邊吆喝道:“豆花沾了油辣醬,再燙吃起也不燙!來咧——”
桌上的菜冒著熱氣,香氣人鼻,誘人味蕾。李庭輝提起筷子點著菜碗、油碟,見劉春陽和趙秀兒仍坐在那里,只有喉中有滑動的聲音,卻不動手拿筷子。他自己也沒了食欲。
幾人剛坐下,店伙計便帶了兩個人上來了。劉春陽仔細一看,原來是特派員鐘承佑。
鐘承佑坐下就說:“鄉(xiāng)間來客了,就有急事。時間緊,進入正題。這是駐軍三連的連長趙明亮,我們的同志!”
趙明亮也不多說其他的話,直入主題道:“發(fā)現(xiàn)我方秘密的二營副被除掉了,二連的幾個黨員士兵留在我連里代管,暫時還不會有問題。聽師部丁副官的口風(fēng),換防的時間可能會提前,上邊已電催幾次了,礙于軍閥之間的矛盾,上邊也不便嚴令催促。對了,丁副官也是我們的同志!”
鐘承佑說:“駐軍一旦換防,將更不利于我們的行動?!?/p>
李庭輝說:“高松鎮(zhèn)的情況也十分緊迫!”
大家陷入沉默之中。
一直站在窗前觀望的趙秀兒,遠遠地看見何德寬跟在一個青年人身后,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朝這邊趕來。她幾次想告訴劉春陽,劉春陽都用眼神制止趙秀兒說話。趙秀兒急得指指窗外,又雙手合十向劉春陽示意。
劉春陽一見這個動作,頭就“嗡”的一聲響起來。
這時,何德寬上樓來了。何德寬一上樓就出了口大氣,接著就喊聲:“阿彌陀佛!”
劉春陽穩(wěn)住自己,忙問:“你前腳跟著我們后腳趕來,怎么回事?”
何德寬沒理劉春陽,端上豆花碗猛喝了幾口豆花水,還被豆花水嗆了幾口。待三碗豆花水都喝光,他才站直了身子出口長氣。
李庭輝說:“坐下,坐下歇會兒。”
何德寬正欲說話,接著就是一陣猛咳。劉春陽欲站起來幫著給何德寬揉撫,人還沒站直就又軟坐下來。趙秀兒便走到何德寬的身后,給他輕拍輕揉。
李庭輝神情陰沉地道:“看來,我們只有因時而動,把行動計劃提前了?!?/p>
鐘承佑說:“請大家潼滇考慮,這里提前暴動,會打亂全川暴動的計劃,引起全川各地反動勢力的警惕,不利各地行動。一個地方暴動,地方勢力必會調(diào)情周邊的武裝力量合力鎮(zhèn)壓,勢單力薄又能支持多久?”
趙明亮說:“情況緊急,請老鐘立即向省軍委發(fā)電報請示回復(fù)?!?/p>
何德寬說:“我們先暴動,把隊伍拉起來。除掉了地方的小勢力,他們也缺了內(nèi)應(yīng)。等我們的人換防后,拉出隊伍,我們再相機會合。這總比坐以待斃強吧!”
趙明亮說:“實在沒其他方法可行,也只好這樣了。如果拖延的時間越長,我們內(nèi)部的危險也越大?。 ?/p>
沒有動過的一桌菜完全涼了。
忽然,樓下傳來吆喝:“豆花燙,吃不胖。小本生意不賒賬。老總他還說,要個雅座到樓上。請!”
趙明亮馬上同劉春陽換了個背對樓梯口和樓堂的位子,趙秀兒要跟著劉春陽,被劉春陽的眼神止住。
只見一老兵帶一新兵上樓。老兵到了樓梯口,就有一位伙計跟上來,帶著二人坐到另一對角席上?;镉嬚f:“這兒亮堂又清靜,你倆好吹點葷龍門陣?!?/p>
老兵笑了笑說:“開個啥空口葷噦,來點兒飽肚子的。兩碗豆花,佐料重辣。一個粉排,一個魚香肉絲,再勾半斤白干?!?/p>
新兵說:“我要個冒兒頭(白飯)?!?/p>
老兵說:“豆花帶飯?!?/p>
老兵望著一聲不吭就離去的伙計說:“幫我把那菜挑子帶個眼睛盯一下。那是我才到高筍塘鄉(xiāng)間去打的秋風(fēng)。莫成了槍打來,炮打去,強盜偷來賊牽去了。晚上要沒菜下鍋,我就要挑兩桶豆花回去喲?!?/p>
新兵說:“我還是頭一回下館子。嘿嘿,聞著都香得流口水?!?/p>
老兵說:“哎喲,當(dāng)兵吃糧,酸甜都嘗。一進軍營,香臭都聞?;斓絺€連長、營長、團長、師長,就算活抻展了這身二尺五的黃皮子了?!?/p>
新兵說:“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喲!我只想班長今晚帶我去戲樓看個跑場耍耍?!?/p>
老兵說:“你也想看葉逢春小姐的戲?”
新兵說:“聽說好多煙鬼看了葉小姐的戲,連煙癮都不發(fā)了,走路也不偏偏倒倒的了。只是一說起葉小姐,神也提起來了,口水就流出來了,連胸口都濕透了?!?/p>
老兵搖頭晃腦,嘴里就蕩出了一口酸水,道:“那才叫——閉月羞花,真可謂——沉魚落雁啦!”
新兵說:“所以說我就想去看嘛!”
老兵停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說:“我告訴你,我們師座有個怪毛病。他看上了哪個戲班的坤角——哎呀,你這都不懂?坤角就是唱小旦的。就好比葉逢春這種小姐就叫坤角。他當(dāng)師座的都要請去唱堂會,然后就去也者之乎的——這個你不懂就算了,懂早了不好。如果哪位坤角不從,師座也不來硬的,就點她的《穆桂英戰(zhàn)洪州》,師座就提簽子,就憑兩根小竹簽就把人家降伏了。聽說,昨晚師座的小舅子二營副出事了,說是要帶弟兄伙去發(fā)橫財,被人暗算了。師座他要請葉小姐去唱堂會沖喜!今天師座就點了三合班的《穆桂英戰(zhàn)洪州》,師座去司鼓,兩根竹簽就能把她葉小姐累個半死。到時,還由得她姓葉的不從。今晚不去,怕出事?!?/p>
新兵悵然若失地“啊”了一聲。
老兵對著站在樓口的伙計說:“伙計,我點的菜,上?。 ?/p>
伙計說:“老總,是記賬還是現(xiàn)錢?”
老兵說:“我們當(dāng)兵的從來都是記賬的嘛?!?/p>
伙計從圍腰的口袋中摸出賬本,遞給老兵,說:“請老總親自上賬。這本全是你的賬呢!后面還有吶!”
老兵一邊翻賬本,一邊嘟囔著說:“我也不愿意記賬?。『瞄L時間都沒發(fā)軍餉了,又不敢克扣弟兄們那點兒膳食費?!彼麑⒐P在嘴里抿了兩下,寫上賬,“只來兩碗豆花算了。”
伙計拿著賬本就吆喝道:“記賬、記賬,記在水瓢背殼上,一下水就成水大棒(溺尸),哪個來認賬!”
新兵立即站起來,說:“走吧,班長,我家就是賒賬、借賬、欠賬,搞得后來還不清賬,才弄得家破人亡的,我們還是回營房去吃吧?!?/p>
老兵也站起來說:“伙計,你幫我把今天的賬銷了吧!”說著就同新兵下了樓。
伙計又高聲吆喝道:“記賬要銷就全銷!老總?cè)舨辉俟忸?,這個賬本當(dāng)柴燒!”
劉春陽站起來,對趙秀兒遞了個眼色,趙秀兒便起身,跟著劉春陽到了窗口邊的桌前站著說話。
趙明亮叫過伙計,摸出兩塊大洋,放桌上說:“把你剛才說的賬本上的賬清了,不夠找我再補?!?/p>
李庭輝攔住,對伙計說:“把賬轉(zhuǎn)到我名下?!?/p>
伙計忙說:“老……老……老板,我不是這意思,我……”
伙計見趙明亮眼神不對,淺露兇光,就往李庭輝身邊躲。李庭輝揮了揮手,伙計就下樓去了。
鐘承佑說:“如果沒有其他問題,就散會吧!”
正和趙秀兒一起說話的劉春陽一聽,急了,幾大步趕過來,說:“鐘特派員,問題還沒解決吶,怎么就散會了呢?”
鐘承佑說:“春陽,你又犯急躁了不是?我這不是馬上去向省委請示嗎?”
李庭輝說:“春陽,我看你剛才一直出神,剛才又……說說你的意見吧!”
劉春陽說:“我有個鋌而走險的想法,不知行不行?!?/p>
何德寬說:“春陽,我們都走到這一步了。只要有路,再險,我們也要走一遭!”
劉春陽向身后的趙秀兒掃了一眼,見趙秀兒返身去看窗外。他停了一下,低聲說:“我想給他來個敵營調(diào)兵,將計就計,借他的梯,上他的房,揭他的瓦,建我們的家。第一步就真戲假唱,武戲文唱,然后這樣——”
李庭輝說:“有道是鋌而走險,急何能擇?我同意春陽同志的意見。”
劉春陽說:“如果不成,也不影響我們下一步先拉起隊伍,等待機會會合的行動?!?/p>
鐘承佑說:“我尊重地方黨組織的意見,大家如無異議,就分解下一步行動?!?/p>
李庭輝說:“我去菜場沱看貨,然后仿照劉金龍的口氣和字跡給郭儒桐修書下帖子。這可是打門錘??!”
何德寬放下喝光水的豆花碗,接口說:“我得先趕回去,穩(wěn)住劉金龍,打消他到豐縣去請陳團長的念頭,這才是最為重要的。”
鐘承佑說:‘好。德寬同志抓住了主要問題、關(guān)鍵矛盾。說說你的具體想法,聽說劉金龍很不好對付喲!”
何德寬說:“看守劉青彪的是黑石鄉(xiāng)的黑老八,他也是我們的同志,人還算精明!我想讓他冒名頂替,說自己是劉青彪在黑石鄉(xiāng)請的腳力,向劉金龍回復(fù)郭儒桐的口信?!?/p>
趙明亮問:“郭儒桐的口信你想如何說?”
何德寬答:“就說郭師長的口信是‘貨已收到,端午節(jié)前一天準時到高松鎮(zhèn)吃粽子。請劉大爺多包點兒粽子,我們弟兄多啊?!?/p>
劉春陽模仿劉金龍口氣問:“郭師長可有回帖?”
何德寬答:“在劉青彪手上?!?/p>
劉春陽問:“劉青彪人在哪里?”
何德寬答:“他留在縣城?!?/p>
“他為何不同你一起回來?”
“劉青彪……走一路,花一路,賭一路,在黑石鄉(xiāng)連賭帶嫖地玩了三天,在楊主任那里領(lǐng)了賞錢,拿了回帖,便到灌春園包了個女人,說等著郭師長清鄉(xiāng)以后才回高松鎮(zhèn)過清靜日子?!?/p>
“剛才為什么說謊?”
“我黑老八一家大小還要在黑石鄉(xiāng)過生活,雖不敢得罪劉青彪,更不敢得罪劉大爺啊?!?/p>
“那就好。你就留在我這里,等到劉青彪回來我再給你腳力錢?!?/p>
李庭輝把腿一拍,說:“對!就要防劉金龍這老賊留人留命的毒招。如果劉金龍把黑石鄉(xiāng)分店的人召到他家暗中辨認,你黑老八不是劉青彪的腳力,這事就全都完了?!?/p>
劉春陽說:“還不能說你是黑老八,只能說你是黑老二,劉金龍分號的人很可能已經(jīng)回信給劉金龍,說了是誰在給劉青彪當(dāng)腳力了。還要說黑老三在縣城找到一腳回頭貨,正在往回趕的路上。”
何德寬揩著頭上的汗,說:“你這假過堂就整出了我一頭汗,看來還得讓黑老八練練才行啊?!?/p>
劉春陽說:“讓黑老八問問黑老二、黑老三兄弟,嚴厲審訊劉青彪,一定要認真過細,他才能回去同劉金龍對答如流,才能應(yīng)對劉金龍?!?/p>
何德寬說:“好。這里一完事我就過菜場沱同黑老八審劉青彪,問黑家兄弟,路上再同黑老八仔細斟酌?!?/p>
趙秀兒說:“嗯!德寬大哥,你也可以找個由頭進劉家大院,見機行事嘛。”
李庭輝說:“秀兒的思路很對,但德寬你不能去劉家大院,以防他將你一同扣下。必要時,你可用點兒其他辦法,讓劉金龍相信黑老八就是黑老二,說的話也是真的,只要能穩(wěn)住劉金龍就行。趙連長,軍隊的事,我們就插不上手了,你就多多勞神費心。需要我們幫助的,大小事都說一聲?!?/p>
趙明亮說:“你們?yōu)榘我矮F腮邊毛,這么多人都敢往虎口里送,我還怕什么勞神費心啰!不過我還真的暫無什么好的辦法。到時大家暗中聯(lián)手,相互呼應(yīng),默契配合,見機行事,最為重要。我想我們盡力發(fā)揮自己的優(yōu)勢,揚長避短,合力斷金!這樣,還會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嗎?”
鐘承佑說:“我代表省委和省軍委謝謝你了!趙明亮同志?!?/p>
李庭輝說:“我也代表高松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期望你了,趙連長。”然后又回過頭來,對著劉春陽說,“春陽,你——”
劉春陽說:“我先隨趙秀兒去三合班,然后再去菜場沱給你當(dāng)腳力,挑貨過江進城,替劉金龍大爺向郭師長送厚禮!”
鐘承佑說:“春陽同志,委屈你了?!?/p>
何德寬說:“委屈他有什么要緊吶!一個力壯膀子粗的大男人。只是秀兒她——”
趙秀兒得知那個師長叫郭儒桐時,心里猛地一激靈,此人難道是母親曾告訴她的那個仇人——團練長郭儒桐?一時,她心里五味雜陳,便說:“別擔(dān)心我,不就是唱《穆桂英戰(zhàn)洪州》么!”
何德寬說:“我知道《穆桂英戰(zhàn)洪州》是趙嬸年輕時在戲班里的打頭炮戲。你是她老人家念著鑼鼓經(jīng)一招一式手把手教的,又演出過多次。問題是這個師長提簽子司鼓,他……他想累死你!”
劉春陽忙接口說:“我去三合班時,請班主和他的弟兄們幫忙,大家都是受苦人,應(yīng)該會出手相助的,實在不行……”
趙秀兒說:“實在不行,我就給他來個戲中有,世上有。就是死扛,我也要扛下來!”
何德寬說:“事情的關(guān)鍵不在戲臺上。關(guān)鍵是如何應(yīng)付那個師長的堂會,那堂會……”
趙秀兒打斷他的話頭道:“別說了!什么事都不能按自己一個人的想法去做。你德寬大哥下和尚棋,不都是你走一步,人家也走一步嘛!你知道人家下一步怎么走?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們這種在哪個坡就唱哪種歌的人,雖然都是唱給別人聽的,由不得自己,但怎么個唱法,就由不得聽的人!我有辦法唱好這出戲?!?/p>
“好,秀兒可一定要注意安全呀!我一定會助你們一臂之力!”何德寬心里對劉春陽此舉略有不滿,但想著他也是一心為公,也就放下了,只要秀兒過得幸福,他也就知足了。
幾個人商討著,鐘承佑強調(diào)說:“隨機應(yīng)變,借力打力,見招拆招,是這次行動的主要戰(zhàn)術(shù),望大家在行動中集中精力、樹立信心、斗出智慧、比拼心理素質(zhì)。含而不露,意代言宣,非個中人不解的手法,望諸位臨場發(fā)揮了?!?/p>
李庭輝領(lǐng)著大家先在樓下等,待鐘承佑和趙明亮下了樓,才分散離開了豆花鮮飯店。
五 尋計三合班 初試經(jīng)絡(luò)圖
—行人離了豆花鮮飯店,各自按照剛才在飯桌上分解的行動方案去準備,劉春陽和趙秀兒去了三合班。
趕到戲樓,劉春陽問過門房,直接找到三合班趙班主,拱手道:“請班主借一步說話。”
正愁苦著臉的趙班主審視趙秀兒時,心里就驚了一下,覺得此人面熟,眼神便有些迷惑,但近日因葉逢春要被邀請去唱堂會的事情,他實在無心情多想,便說:“二位有何指教,不妨在這里說吧,我心中有事,已六神無主。這里有我的師友在,你說了他們或可幫你們二位定奪?!?/p>
劉春陽向眾人拱著手,說聲:“打擾各位師傅了?!苯又桶压逋┮H自為《穆桂英戰(zhàn)洪州》司鼓的目的,以及散場后要葉逢春去唱堂會的安排和盤托出,并說郭儒桐在川劇方面確有一些底子,非比一般票友。
趙班主聽了后就說:“郭師長在川劇方面的底子,我們昨晚就領(lǐng)教了。他那雙簽子要打垮穆桂英事小,唱堂會才是棘手的大事。昨晚就要他的副官安排堂會,不知出了什么事,連妝都未卸就怒氣沖沖地離去。今天來要司鼓,我們也知道他是來者不善。我們正為此為難呢!”
劉春陽說:“郭師長的小舅子昨晚出了事。他點了《穆桂英戰(zhàn)洪州》,然后請‘穆桂英去唱堂會沖喜,他是有備而來的?!?/p>
趙班主問:“你們是怎么知道郭師長的安排的?”
劉春陽說:“這個您就不用多問了。我們一不搶場子,二不為錢財,沒理由訛?zāi)銈?。?/p>
趙班主說:“我倒不想打聽你的消息來源,但你能把郭師長的心肝脾肺看得如此清晰透徹,也定非等閑之輩,我們知道得太多了反而不好。但我還是禁不住問一句,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們?”
劉春陽說:“因為我們的命運相近。我們雖不人流,但也算半個梨園弟子,不愿你們走我們親人的老路?!?/p>
趙班主故意把話題岔開,實際上是要探個虛實,上前先打一拱,說:“我們愁得眉毛和胡子都皺到一團了,既是梨園同行,就不分一個半個了。請二位給我們來兩腔,讓我們提提神,跟著喊幾聲。我們愁得今天連嗓子都吊不出來了?!?/p>
劉春陽和趙秀兒也明白其中用意,其實這恰中二人下懷,正是不好自薦的求之不得。劉春陽說:“我們就獻丑了。等會兒煩請師傅們給個鑼鼓點兒?!?/p>
劉春陽和趙秀兒耳語幾句之后,就脫下長衫,摘下禮帽。
趙班主一見,就知他們要帶著身法走,便示意師友們騰讓出一方空地來。
只聽見趙秀兒亮嗓道:“馬童!”
劉春陽應(yīng)了聲道:“在!”
趙秀兒背著身子念道:“帶——馬!”
趙班主一聽這“帶——馬”的念白就知道這戴禮帽穿長衫的男子要反串刀馬旦趟“馬”了,隨聲就用嘴發(fā)了眼口。
師友們就齊聲念起了鑼鼓經(jīng)。
趙班主邊給“馬童”發(fā)著眼口,看著“馬童”的身法,心想,這馬童雖大了點,但彈跳翻滾尚可,只是架子還不到位。他也不發(fā)眼口了,就由著師友們駕輕就熟地按照“趟馬”的路子把鑼鼓經(jīng)念下去。他猛然覺出這獨特的念白韻味好熟?!榜R童”二字念得如高空墜物,落地有聲。
趙班主正沉思,只見一位粉面柳眉的嬌俏女子哨然走來,輕輕叫了聲“師父”后,說:‘您聽這念白……”
“嗯,是逢春啊!”趙班主頭也不回,目光移向“馬童”,“馬童”已把馬鞭持向刀馬旦搖著。
趙秀兒仍戴著禮帽,把長衫解開敞著,隨著鑼鼓點,猛地一轉(zhuǎn)身,隨手撩開長衫,露出一身黑色緊身夜行衣,煞是英武。她踩著鑼鼓點,亦步亦趨地馳騁奔騰著趟起馬來。一套鑼鼓打完,劉春陽連續(xù)幾個空翻下場。趙秀兒也揮鞭亮相,在狹窄的場地中也趟了個之字形線路下去。師友們把鑼鼓念完,鼓著掌叫著好圍過來,已沒了先前的陌生。
葉逢春看著戲,先對趙秀兒開口道:“請問這位老板,你反串坤角之業(yè),師從何人?”
趙秀兒聽母親說起過,在梨園行這個圈內(nèi),對成了角的藝人都尊稱為“老板”。趙秀兒覺得自己不算是“角”,擔(dān)當(dāng)不起“老板”這個稱謂,表隋就靦腆起來,又聽對方說自己是“反串坤角”,不覺就有些羞澀。
趙秀兒正惶惶不知如何應(yīng)對,劉春陽提著長衫拿著禮帽過來,拱手相謝道:“幾位師傅的鑼鼓經(jīng)念得比我們草臺班子的真鑼鼓打得還趕趟。我們先謝過了。如若以為孺子可教,還望不吝珠玉,愚下候賜了?!?/p>
葉逢春嗤笑一聲,說:“師兄,你就別候什么賜了。我們就只問問這位老板,他反串坤角趟馬的功夫是哪位高師教的。”
劉春陽一聽自己成了“師兄”,趙秀兒成了“老板”,心里就喜,便笑起來,說:“你們說她是反串?哈哈,穿長衫、戴禮帽,她現(xiàn)在才是反串呢!”
趙秀兒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身,揭下禮帽,將頭一擺,飛起一掛黑瀑,回身對眾人嫣然一笑,道了個“萬?!?,說:“承蒙各位老板青睞,秀兒這廂有禮了!”
趙班主在一旁早就看得心潮翻滾,一看返回女兒裝的趙秀兒,更是思緒萬千。
葉逢春瞅見師父的表情,便上前與趙秀兒搭話道:“老板,我叫你師姐你不介意吧?”
趙秀兒見葉逢春是女性,臉色活泛多了,就說:“你才是師姐,我一個山里鄉(xiāng)下草臺戲班的,平時就只唱點兒玩友,偶爾上個野壩兒上的萬年臺,哪算什么老板,更不是什么角吶!”
葉逢春說:“師姐,你的功夫在那里擺著吶,誰不認都不行。這功夫在川西川北好多年都是獨一份,在川東川南我也隨師父跑了這么多年,今天才頭一遭見識?!?/p>
趙秀兒說:“師姐,做得出是行家,識得透才是大家呢。你說得出識得透,肯定也是做得出的。師姐也趟兩圈,讓我這山里來的鄉(xiāng)妹子也見識見識?!?/p>
葉逢春說:“真神面前不燒假香,門內(nèi)人中不說謊話。這馬失前蹄,你彈起劈下,在武生中也難有師姐你這高度,大都只提高前腿劈下。這收式起馬沒三個干大缽我就收不起來。最得意的時候也是兩個大缽打把才能收式起馬??蓭熃隳氵@緩起一式起馬,我終沒練成。我?guī)煾妇汀碗x開我們了?!?/p>
趙秀兒正要客套幾句,見趙班主一臉沉重的表情看著她慢慢走來,便收住話,也慢慢向劉春陽靠過去。
趙班主便站住說:“小老板,你剛才一出聲,叫‘馬童,我就聽得一驚。你趟馬時心與意合,意與神合,神與形合的功夫,非一般訓(xùn)練就能奏效的。你這套叫板到趟馬的功夫,如我?guī)煾阜Q奇一方的技藝尤似師出一門。我只想知道,小老板的師父是誰?”
眾人沉默了片刻。
趙班主見趙秀兒低著頭,咬著下嘴唇不語,便說:“小老板,你一定要告訴我!我……我向你跪下了!”
劉春陽一見,一大步跨過去,扶住正往下跪的趙班主。眾師友也圍過來,說:“小老板,你就告訴我們班主吧!”
趙秀兒也慌了神,忙說:“我……我不知道我的師父是誰,我只知道我的師爺姓宋……”
眾師友忙問:“叫宋什么?”
趙秀兒囁嚅地說:“宋清風(fēng)?!?/p>
趙班主一聽,雙淚奪眶而出,激動得雙唇打顫,好一陣才顫出聲來:“小老板,你再想想……你師父叫……叫什么……名字,你再慢慢想想……”
趙秀兒像個闖了禍的萌童,不敢抬頭看人,也不說話。
趙班主似乎平靜了些,說:“我的師父也是宋清風(fēng)。小老板,你就告訴我吧!我……我求你了!”
葉逢春走過去,對趙秀兒說:“師姐,你先別介意,師出同門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看我?guī)煾付技背蛇@樣了。我只問你一句,你愿說則說,不愿說則罷,只是別生氣——”葉逢春放低聲音,像姑娘家在說體己話,“你一瞪眼怪嚇人的,你剛才一瞪眼,把人家嚇縮回去蹲下了?!?/p>
趙秀兒抬起頭,瞟了一眼劉春陽,轉(zhuǎn)眼對著葉逢春綻了一絲笑意,說:“你問吧?!?/p>
葉逢春說:“我只問,你的母親是不是叫水——月——秋?!?/p>
趙秀兒一激靈,伸手抓住葉逢春的雙肩,用近似唇語的聲音問:“你怎么知道我媽的名字?”
葉逢春伸手握住趙秀兒的手腕,邊往門外移邊說:“你的媽是我的師姑,我后來的師父——就是班主,也是你師伯。我的師父和你媽是師兄妹?!?/p>
趙秀兒沉思了一下,說:“你師父——我?guī)煵遣皇切遮w?”
葉逢春說:“是??!趙錢孫李的趙啊?!?/p>
趙秀兒“撲哧”一聲笑道:“未必還有姓灶神菩薩的灶不成!”
葉逢春也是“撲哧”一笑。
趙秀兒又說:“是不是叫趙——弋——鏘?”
葉逢春一聽就有些興奮,忙問:“你媽……我?guī)煿盟崞疬^?”
趙秀兒沉思著,像是自言自語道:“我媽一出神就恍兮惚兮地叨念什么師兄師妹的,有好幾次說夢話都在喊師兄。有次發(fā)夢囈,她邊喊著趙師兄——趙弋鏘——你讓我想得好苦啊——也把我這床頭的被子都撈到她那頭去了?!?/p>
趙秀兒木木地看著班主趙弋鏘默默不語。
劉春陽急了,說:“秀兒,這是我們要找的班主!你的師伯,快叫哇,向師伯問個安好哇!師伯剛才還夸你?。 ?/p>
趙秀兒雙膝“撲通”一聲跪下,帶著哭聲說:“大伯!侄女剛才失禮了!”隨著頭也在廂房的木樓板上叩出響聲來了!
劉春陽忙過來,蹲在趙秀兒身邊,摸她的額頭。
葉逢春很善解人意地扶起趙秀兒并將她送到劉春陽的懷里。
趙秀兒說:“我沒事,我是高興的?!?/p>
葉逢春給趙秀兒和趙班主遞過來兩碗熱水,說:“這碗水,就當(dāng)是你們趙家人認祖歸宗的酒了?!?/p>
趙班主喝干碗中水,說:“好了,該談?wù)铝?。秀兒,你叫我大伯,我叫你秀兒了。秀兒,剛才春陽已?jīng)把你倆來的事都說了個大概,我們幫你們也是幫我們自己,更是你們在幫我們!剛才郭師長帶信過來,要給穆桂英加段趟馬的戲。逢春,秀兒替你去唱堂會,去唱《穆桂英戰(zhàn)洪州》,你還不快謝過!”
趙秀兒抱住欲道“萬?!钡娜~逢春,說:“謝什么啊!一家人呢!到時候,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師姐場上場下的,多幫幫我,千萬別讓郭師長那老賊把我給累垮了。大伯,場面這塊,您得給當(dāng)侄女的看著點兒??!馬前馬后的給師叔師兄們遞個眼神或者手勢什么的?!?/p>
一位青皮小伙子探出頭說:“師姐,你放心,師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掌控全局,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場面這塊有我們師兄弟保駕,都是宋師爺教的戲,我們橫打豎打都要讓鑼鼓把你架起走?!?/p>
趙秀兒和葉逢春同時向幾位青皮小伙子拱手道:“謝謝各位師兄了!”說完,葉逢春便拉著趙秀兒出了廂房,說起了女兒家的私房話。
劉春陽急匆匆地從廂房出來,說:“秀兒,大伯要你和胖師兄把《穆桂英戰(zhàn)洪州》的馬口響起接一下,免得晚上在臺上出差錯,被人喝倒彩。呆會兒,我就先走了。”
趙秀兒跟著劉春陽走到門外,問:“春陽,你到哪去?”
劉春陽放低聲音說:“我去菜場沱??!準備給李叔當(dāng)挑夫,順便還要審審劉青彪啊。”
趙秀兒說:“啊什么?。∥以趺崔k——???”
劉春陽說:“先把馬口接好,吃了午飯休息一下,養(yǎng)足精神,早點兒扮上,免得郭老賊一來就把你認出來了,晚上你就上《穆桂英戰(zhàn)洪州》?!?/p>
趙秀兒此時不想讓劉春陽分心,就沒有說出郭儒桐和母親之間的事,只是說:“堂會的事怎么辦?堂會后的事你想過沒有?”
劉春陽說:“這事我想了個大概,也只能想個大概嘛。你不是說我們走一步,人家也走一步嘛。先把前半段武戲文唱了,讓郭師長同意趙連長的要求。后半段就文戲武唱了,一是伺機越墻走人,二是殺賊跳墻。”
趙秀兒說:“春陽,你說你想過了,我的心也順了。后半段怎么唱,我說過我自有辦法,我就有辦法……”
趙秀兒停下,側(cè)耳一聽,廂房里低聲念起了鑼鼓經(jīng),就對劉春陽說:“春陽,雖然只唱好了前半段,但趙連長的隊伍就能拉出去,就不影響我們的行動?!?/p>
劉春陽點點頭,跑出戲樓,沿著六郎街往東走。路上,他見幾個暗哨都作了沒有可疑人接近縣民團的暗示,就直接下了渡口。
趙秀兒同師叔師姐們接完馬口,就對趙班主說:“我還有點兒事,需回住地一趟,下午提早過來?!?/p>
回到老山客棧,趙秀兒飛快地起身跑去把門閂了,先仔仔細細收拾好自己,再找出包袱里的香囊和頸瓶,打開人體經(jīng)絡(luò)圖,把母親的話重溫了一遍。她仍男裝扮著,放好經(jīng)絡(luò)圖,藏好繡囊,忙下樓。
到了柜上,趙秀兒就讓人把她帶去了暗室。趙秀兒叫看守劉青彪的人把黑老二、黑老三帶出門外,然后把門關(guān)了,摸出繡囊中的頸瓶,打開瓶塞,往蒙著雙眼的劉青彪面前一晃,急收了頸瓶塞上。然后她開始在心里暗暗數(shù)著數(shù),剛數(shù)完子、丑、寅、卯,劉青彪就開始興奮了。
趙秀兒咬著下唇看著劉青彪,按照人體經(jīng)絡(luò)圖上標的穴位,伸出食指比試了幾下,終還是縮了回來。稍停,她再弓出中指,咬著嘴唇,用指關(guān)節(jié)往劉青彪身上一點一摁,劉青彪就發(fā)作起來。
趙秀兒又開始數(shù)數(shù)。當(dāng)她紅著臉數(shù)完十二個時辰的數(shù)時,劉青彪“嗯哼”了一聲就靜下來了,像睡熟了的人一樣,還打起鼾來。
趙秀兒對睡著的劉青彪說:“對不起了‘穿山甲,我從沒有出過手,得先在你身上試試。別怪我,這種事都是你們這類只長兩只腳的野物子給逼出來的。”
趙秀兒出了暗室,給看守的人說:“我讓他睡會兒,看他能睡多長時間。”然后對看守人說了一聲“多謝”,就回到了房間。
傍晚,辦事剛回來的劉春陽就把調(diào)船到渡口的暗號給李庭輝說了。
李庭輝聽完之后說:“這事我一會兒就安排,我也要參加行動,渡船必須提前到渡口附近等?!本屠鴦⒋宏栠M暗室。
看守人又向劉春陽說了趙秀兒見劉青彪的情況。
李庭輝說:“這個趙秀兒對劉青彪做了什么手腳,睡成這樣?”
劉春陽說:“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p>
李庭輝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劉春陽,笑著說:“你真的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劉春陽一本正經(jīng)地點了點頭。
李庭輝說:“春陽,你們準備好明日的行動,劉青彪就交給我吧,我把他帶回觀斗坪關(guān)押,待暴動結(jié)束后來審判他?!?/p>
“好!”說著,劉春陽大步出了門。
六 曲牌妙調(diào)情 對戲巧調(diào)兵
駐軍師部設(shè)在被征用來的一處大院,大院雖有些破舊,但仍不失大氣。半尺厚的大門背后用金黃色鑲了一尺寬邊的照壁,壁上面彩色的繪畫斑斑駁駁,仍可遙想出大院主人當(dāng)年的輝煌和威勢。
郭儒桐一回到師部,就興沖沖地踱來踱去。跟過來的衛(wèi)兵一見師座亢奮的神情,也不敢打擾,只遠遠地站著,等著傳喚。
郭儒桐為自己這雙手感到滿意。一場戲就把人家打得心甘情愿地來師部唱堂會。他不屑于用權(quán)勢,用金錢。他說那樣的女人來了也不解風(fēng)情,更沒情趣,有也是裝出來的。
“我真搞不明白那些個保安司令、城防司令、把頭、舵爺、豪紳樂此不疲地強搶民女,用威逼就范的手段,那樣能得到兩情相悅的春宵美夢么?”這是郭儒桐常在一些頭面人物大談風(fēng)流韻事時,他最后發(fā)表的所謂能振聾發(fā)聵的言辭。
有人說:“我冒昧地動問一句,兩支竹簽打去的女人,就憑你一次堂會,便能唱出風(fēng)情,就能道出情趣?”
郭儒桐自有他的理論,說:“風(fēng)情非個中人不可解,情趣只同道人方可調(diào)。這解與調(diào)之間的奧妙,深究起來又甚是微妙!更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了?!?/p>
駐軍部的丁副官一回師部,郭儒桐就滿面春風(fēng)地問:“葉逢春小姐呢?”
丁副官笑了笑,說:“師座,您也是千慮一失??!我留在那里候著人家,是不是有威逼就范之意?您一雙竹簽把人家打得紅透粉腮了。人家趙班主是見過世面的老江湖,不會敬酒不吃端罰酒的。您還是先脫下戎裝,放松放松吧!”
郭儒桐便脫下外衣,揭下軍帽,拋給衛(wèi)兵。
這時,門外傳來警衛(wèi)的聲音:“葉逢春小姐到——”
丁副官說:“人家來了,到外面看著點兒。”說著就給衛(wèi)兵的肩上拍了一下,“二營三連副排長的缺我給你留著?!毙l(wèi)兵便跟著丁副官一同出門去了。
郭儒桐待“葉逢春”進到師部大廳,既不寒暄,也不客套,只伸手對著太師椅做了個請坐的手勢,然后親自去倒了兩杯紅酒,遞了一杯與“葉逢春”。
“葉逢春”化著妝,身著戲服,進了門也不出聲,只伸著蘭花指點了點喉嚨,對著郭師長道了個“萬福”。
郭儒桐舉著酒杯,避而不談今天的《穆桂英戰(zhàn)洪州》,而是將酒杯慢慢地搖晃,他蕩著紅酒,用鼻子嗅了嗅酒后,突然單刀直入地用川劇道白的腔調(diào)同“葉逢春”調(diào)情道:“學(xué)生粗通音律,于川劇高腔曲牌一端不甚了了,煩請逢春小姐指教?!?/p>
“葉逢春”也用川劇道白回答:“還請師座明示?!?/p>
郭儒桐一聽,便隨口道白:“逢春艷若——《一枝花》?!?/p>
“葉逢春”也略一思慎,用道白回答:“將軍酷似——《二郎神》?!?/p>
郭儒桐伸出二指托住“葉逢春”的下顎,微低下頭,若詢似問地道:“小佳人欲解——《香羅帶》?”
“葉逢春”抬手拂開郭師長的手,帶嬌含嗔地回道:“大丈夫當(dāng)唱——《端正好》!”
郭儒桐一聽,突然停住,面帶慍色,放下酒杯,端起蓋碗茶,吹了吹茶碗中既不燙也無浮葉可吹的茶水,小嘬了一口,乜斜著眼,把道白念得綿里藏針道:“我想——《走馬觀芙蓉》!”
“葉逢春”忍氣周旋,道白念得柔中帶剛道:“奴非——《桂坡不禁羊》!”
丁副官從門外進來了,一邊鼓掌,一邊帶著笑聲說:“師座,您可真是黃金票友哇!相互交流也用川劇高腔曲牌。師座,您干脆和葉逢春小姐來段《雙下山》吧!”
郭儒桐突然放下茶碗,端起酒杯,把酒在杯里蕩了幾下,聞著杯中酒,盯著眼前人,把語調(diào)換回現(xiàn)實,吐出一個字:“不!”然后一仰脖子把酒喝干,把放下的酒杯擱出點聲響來,似怒非怒地道:“學(xué)生剛才一曲《一枝花》,葉小姐回我一曲《二郎神》。請問逢春小姐,這《一枝花》與《二郎神》混合而成的一支曲牌叫什么?”
“葉逢春”也不卑不亢地道白:“那是《點絳唇》和《端正好》的兄弟曲牌,叫……”
郭儒桐意亂情迷地緊逼一句:“煩請逢春小姐明教則個!”
“葉逢春”的道白聲音一塵不染:“那支曲牌叫——《脫布衫》?!?/p>
郭儒桐圖窮匕首見了,大笑道:“哈哈哈!葉小姐要唱《脫布衫》,那就里面請吧!”邊說邊做了個“請到客廳后”的手勢,旋即學(xué)著戲曲小生的架勢,向葉逢春打了一躬。
“葉逢春”只得含羞移步,但嘴角浮起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焦慮。
就在這時,候在外面的趙明亮進了客廳,說:“師座,我在外面恭候多時了。你們在廳里切磋曲牌,撩得我在廳外抓耳撓腮。師座雅興撩人,我也欲罷不能。特來湊興,還望師座和葉逢春小姐賞臉。”
郭儒桐眉頭一皺,正要發(fā)話,丁副官就開口了:“趙連長,師座臺上的花臉、場面的桶子,在川軍中是聞名遐邇;葉小姐穿甲扎靠的刀馬旦、甩發(fā)舞袖的大青衣,在川中亦是藝名斐然。請恕我孤陋寡聞,我只知一團二營有個三連長趙明亮,是跟了我們師座多年的票友,但不知兄臺你所湊何興,興從何來?”丁副官有意把話說得帶點兒戲味,還捎帶點兒醋意,好與此情此景相融,也讓有的人心里受用更不好推諉。
趙明亮也跟著泛酸道:“請問丁副官,英雄美人,誰不乘興?同為票友,當(dāng)抒逸興。丁副官親臨,或生幽興。師座豪興,幸勿敗興!兄加有興,一同盡興!”
丁副官也不示弱,將手一拱道:“趙連長,我無吟興,便不遣興,兄來助興,豈敢掃興。但不知此時此刻的葉小姐,是否還有此等情興?”
“葉逢春”見問,故作夸張地“喂呀呀”地來了一腔,接著便以青衣的口吻道:“師長精通曲牌,想必部屬亦是同道中人。我倒想討教討教,飽飽耳福?!?/p>
丁副官回頭對郭儒桐說:“不知師座可有此雅興?”
郭儒桐看葉逢春一臉興奮,就點了點頭。
丁副官說:“趙連長,既然師座應(yīng)允,那我們還得按照師座剛才的興致走,是不是?請問趙連長,師座剛才的戲,你怎么接?。俊?/p>
趙明亮說:“師座點了《脫布衫》曲牌,我——獻丑了!”
丁副官問郭儒桐道:“師座,您的意思——”
郭儒桐也不好不開口了,他一把攬過“葉逢春”,一同坐在椅上,說:“趙連長,我曉得你的須生很來彩的。但我今晚有言在先,你若在葉逢春小姐面前丟了丑,明天護送葉小姐回班的事,就算罰你了?!?/p>
丁副官乘興道白:“趙連長——你可知軍令如山么!”
趙明亮也道白出口:“末將得令!”拉開架勢,正欲亮相。
丁副官瞟了一眼太師椅上的“葉逢春”,她被郭儒桐攔腰摟得一臉的不情愿,便抬手伸掌,說:“慢——趙連長,看來你也不能免俗?。 ?/p>
趙明亮雙手一拱說:“請丁副官明訓(xùn)。”
丁副官說:“有道是‘牙簽上手就稱棍,貴人得意也忘形吶!你在開口‘放帽子之前,就不找個人在一旁給你敲個點子,免得走板黃腔?”
趙明亮當(dāng)即拱手躬身道:“那就有勞丁副官了。”
丁副官就嘿嘿一笑道:“趙連長,我說你是貴人得意也忘形了嘛。眼前就是桃源洞,你卻亂拜泥菩薩!我給你敲個點子?在師座面前,我敢造次嗎?你不是想讓我在師座面前出丑吧?”
趙明亮急忙擺手,說:“丁副官言重了,小弟定無此意。”隨即給郭儒桐雙手一拱,腰躬了九十度,“那就有勞師座了?!?/p>
郭儒桐松開葉逢春,用手在膝頭上拍了兩下,說:“好嘛。頂了我的板是要受罰的喲!”
“葉逢春”猛然站起來說:“哎呀!不如大家湊個場面,讓師長給我們坐桶子,大家也盡興嘛!”
丁副官說:“葉小姐真算是楚楚動人,善解人意??!可這響器師部哪有??!”
“葉逢春”說:“叫人到袍哥會中去借,哪個袍哥會中都有唱圍鼓的嘛?!?/p>
郭儒桐說:“算啦!怕的是采花等到花瓶插,花謝了花瓶還是黃泥巴!葉小姐有興趣走場面,那就干脆來‘肉的嘛。”
丁副官說:“好!師座這招,更顯情趣。請師座發(fā)令點將。”
郭儒桐說:“自報,自報嘛?!?/p>
丁副官說:“我的小鑼?!?/p>
趙明亮說:“我的鉸鉸兒?!?/p>
丁副官喊聲:“衛(wèi)兵!”衛(wèi)兵應(yīng)聲跑進來。
丁副官說:“你來大鑼,行不?”
郭儒桐說:“這娃娃老慢半錘,回回打‘丑當(dāng),錘錘都打在我的腰眼上,打得我都快成腰肌勞損了!我和趙連長換?!?/p>
趙明亮說:“恭敬不如從命。老弟,承讓了?!闭f著就拍拍衛(wèi)兵的肩。
“葉逢春”說:“我來小鼓?!?/p>
丁副官說:“葉小姐,你沒說錯吧!你坐桶子?”
“葉逢春”說:“大缽我可拿不動?!?/p>
丁副官說:“葉小姐,就以手代缽,就這樣兩手一張一合的事,還重???”
“葉逢春”幽幽地說:“丁副官,我們做這種動作恐怕不雅吧!”
趙明亮向“葉逢春”瞪眼,“葉逢春”視而不見地偏過頭。
丁副官正欲開口,郭儒桐笑出聲來說:“嘿嘿,今晚的葉小姐,讓我大長見識了。我的大缽,我的大缽。好,請飯甑子掌瓢!”說完就兩手當(dāng)大缽擊了一下,嘴里吼出一缽聲的“丑”來。
“葉逢春”仍不識務(wù)道:“好。但我還有個要求?!?/p>
郭儒桐將倒著的身子坐直,說:“快講!”
“葉逢春”說:“這領(lǐng)腔還是煩請師座。幫腔就得大伙了。幫腔隨意附和,領(lǐng)腔得用仄音。”
丁副官打趣道:“葉小姐,你這是不想讓英雄難過關(guān)啊!”
趙明亮煽情道:“嘿嘿,只怕葉小姐又失算了。我們師座從來不唱‘雪擁蘭關(guān)馬不前的?!?/p>
郭儒桐說:“葉小姐是要我知難而進呢,你們不懂。我就獻一回八十歲老嫗倒繃孫的丑吧!”
“葉逢春”雙手在膝上搓了搓,正要發(fā)聲,見丁副官還在審視大家,便說:“丁副官,比起!”
丁副官一邊伸出雙手比著,一邊卻說:“慢!”就在兜里掏出香煙,給衛(wèi)兵、趙明亮和自己耳背上都夾了一支煙;又給三人各點燃一支煙,插在嘴里叼著——偏頭看看,又把三人的帽舌拉偏在耳旁,說:“這才像袍哥們打圍鼓的樣子嘛。”說著,給郭儒桐的耳背也夾上一支煙。
郭儒桐也聳聳肩,用手摸摸煙,很有感覺的樣子干咳了兩聲,說:“丁副官,你酸夠了沒有?”
趙明亮乘機起哄道:“師座,罰丁副官明天護送葉小姐回班!”
衛(wèi)兵說:“這樣的美差還在推啥喲。師座要派我送葉小姐,我就樂翻天了。”
郭儒桐有點兒不悅了,但也只是通過聲音表達出來的:“請葉小姐敲——邊——鼓!”
“葉逢春”雙手半握拳,微弓出食指,前后往膝頭一擊,嘴里發(fā)出“打把”的聲音,眾人就在嘴里念出鑼鼓的聲音,手比出打擊之勢,一本正經(jīng),韻味十足。
鑼鼓一停,趙明亮便用須生的念白放出呂洞賓這段唱腔的“帽子”:“紅塵碧落路非遙——”
郭儒桐便把兩手作合缽狀插放在腿襠之間,脖頸向前一伸,頭一仰,用仄音(假嗓)吼出:“呃——路——非——遙呃——”
眾人齊聲幫腔:“啊——”
“葉逢春”又發(fā)了正四捶的眼口。眾人又念唱出:“壯乃丑當(dāng)丑當(dāng)丑!乃壯丑乃!壯——!”
隨著鑼聲和缽聲合擊的余韻,眾人又“啊——”了一聲,趙明亮就“呂洞賓”起來了:“紅塵碧落路非遙,咫尺間方壺園嶠。世人不知其中妙,直恁著空虛縹緲。哪知吾神仙道妙,只等白頭大限到,醒悟時光陰去了,勸君回頭須及早?!?/p>
趙明亮唱的這段《脫布衫》,是呂洞賓施行教化的勸世文,中間要幫兩句,后面還要幫最后一句。這三句都需有人念著鑼鼓點,還要有人跟著鑼鼓點去領(lǐng)腔幫腔。
郭儒桐一本正經(jīng)的仄音領(lǐng)腔如金雞引頸打鳴,臉紅筋粗。眾人幫腔也很有角色感。
趙明亮唱罷收勢,急忙給眾人拱手,說:“承蒙各位抬愛,要不是師座領(lǐng)腔,我都差點兒唱黃了。獻丑,獻丑!”
“葉逢春”忙說:“哎呀,今晚真讓我這小女子長見識了!師長的仄音是如此的悠揚婉轉(zhuǎn),余韻繞梁,與女腔媲美。趙連長唱法嫻熟,行腔瀟灑有如流水行云,吐字清明,擲地金聲,票友之中亦是少見。師座儒將風(fēng)范,部屬清雅倜儻,真叫人有些樂不思蜀了?!?/p>
郭儒桐站起來,伸了手,踢了腳,再彎腰,直起身來才接過話頭,說:“葉小姐,你怕是在得隴望蜀吧!”
丁副官卻回過頭對趙明亮打趣,但語音卻酸味十足:“趙連長!公隴尚不保,猶望蜀乎?”
趙明亮忙笑著回答:“我趙某平生素不奪人所愛,何況在師座面前。我今晚是特地為師座送野物子來的。勤務(wù)兵!”
勤務(wù)兵扛著一錦緞包袱應(yīng)聲進了客廳。
勤務(wù)兵一進廳門,便把吊燈望了一眼,走到太師椅前將錦緞包袱放下,打開時順手就將黑狐貍的長尾捋直,捎帶把位置挪了一下。
趙明亮就請郭儒桐落座在太師椅上。郭儒桐橫手一攬,就把“葉逢春”也攬入椅中。
燈光下的黑狐貍,閃著油黑的亮光,在白色的錦緞映襯下,尤為顯露。在三道金色寬邊中斜臥著,極彰雍容華貴之氣。在郭儒桐的視角中,這黑狐貍好像正躍起向前猛撲。郭儒桐不由得彎腰伸手撫摸著幾與身等的狐尾,贊嘆道:“好家伙。”
趙明亮說:“師座,今天友人送來這只野物,肉不稀罕,貴在皮毛。師座何不在換防出川之前進山走走,給伯母和嫂夫人弄件狐皮大氅,順便也輕松輕松,對著活物練練槍法。比起買來之物,更顯師座對伯母的一片孝心,對嫂夫人的一片憐愛之情。”
“葉逢春”也趁機起哄道:“狐皮作袍,那才高貴!純黑之色,當(dāng)是極品?!?/p>
丁副官也撩上一句道:“葉小姐也喜歡?”
“葉逢春”說得蒼涼道:“若無師長垂愛,小女子不敢奢望?!?/p>
這時,門外傳來吵鬧之聲:“我們有事求見郭師長!”
郭儒桐扭頭目示丁副官,丁副官便抽身去了廳外。
郭儒桐問趙明亮:“三連長,這地方你也有朋友?”
趙明亮說:“不瞞師座,半月前我在江邊巡哨,一民團和一地痞正向一對來縣城賣野兔野雞的夫婦肆虐,不光搶了人家的野味,還當(dāng)著其夫之面凌辱其妻。我就拔槍走過去,意欲嚇退二人,誰知地痞卻說:‘你敢來管閑事,壞好事,我讓你駐軍不得安生。我就謊稱,這二位是我哥嫂,不是管閑事,我正沿野味市場找過來的,二人便松了手。我本想帶著這對夫婦到—僻靜處,再讓他倆離城,誰知那兩痞子竟一直跟著我。我只好帶到營地,買下野味,派人將這對夫婦從后面帶出營地,送過烏江。他今日送來這只黑狐貍,說是謝兄弟的。我已將其送走,并給了一點兒意思。我留著無大用,特送師座,聊表屬下寸心?!?/p>
郭儒桐并不致謝,也不問及以后事宜,只問:“你友人家住何處?”
趙明亮說:“銅鑼山后?!?/p>
郭儒桐問:“離此多遠?”
趙明亮說:“步行一天一夜的行程。”
郭儒桐問:“你友人今天能回到家?”
趙明亮說:“鄉(xiāng)村之間路邊常有小店子,有錢則宿,無錢則圍坐著爐火過夜,只收飯食錢。這是我留他明日再走時,他告訴我的。還說在城里多呆一個時辰,就多一分驚恐?!?/p>
說話間,丁副官進來了,手中拿著一個盒子,丁副官打開之后,盒中上面是一封柬帖,下面放著四根金條。
丁副官說:“還有一批黑白貨在外面?!?/p>
郭儒桐一手攬著“葉逢春”,一手打開柬帖,瀏覽一遍,說:“進來”。
李庭輝就帶著挑夫劉春陽挑著擔(dān)子進來了。
一進客廳,劉春陽放下?lián)?,李庭輝就揭開擔(dān)子上蓋的油布,隨手揀出一塊鴉片煙,往茶幾上一放,說:“師長,這都是上等好貨。我們劉金龍大爺……”
郭儒桐一揮手,說:“你不用多說,帖子上已說得詳細明了。你回去對你們劉金龍劉大爺講,應(yīng)該組織地方團練管好地方治安,光依靠我們不行??h境內(nèi)也不只你們一個高松鎮(zhèn)要管嘛。其實你們劉大爺若把這些東西換成錢糧衣物,施舍救濟當(dāng)?shù)乩习傩?,定會減少這些求借外力的勞神消災(zāi)之事。不過,送來了嘛,又卻之不恭?!?/p>
李庭輝說:“師長說得極是,我也曾這樣勸導(dǎo)過劉大爺,但我等人微言輕,哪比得師長您一言九鼎吶!只是眼前事急,還望師長開恩施愛,助地方根除隱患,以保一方平安。三五日后,待郭師長班師回城,離開高松鎮(zhèn)時,山民們還有厚謝?!?/p>
“葉逢春”見郭儒桐比劉青彪經(jīng)得熬,就懶得再數(shù)“申酉戌亥”了,就想讓郭儒桐加大活動量,累趴他,便在郭儒桐身后說:“溫侯!我在這里!”
郭儒桐聽了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長枕,轉(zhuǎn)身就向“葉逢春”撲去。
“葉逢春”一閃身,躬腰拾起長枕——她怕郭儒桐絆在地上起不來,隨即將鴛鴦長枕放到床上,說:“將軍——奴家——在這里!”
郭儒桐轉(zhuǎn)過身來,就有些站不穩(wěn)了,仍趔趄著向“葉逢春”撲來。
“葉逢春”怕郭儒桐趔趄著撲下地去,便急伸手支撐一下,恰好讓他的雙手抓住,接著就用力往懷中摟住?!叭~逢春”驚恐地將雙手死死撐著,緊緊地抵住他的胸膛。
急不可耐的郭儒桐便開始撕扯起“葉逢春”的衣裳。
“葉逢春”急縮回雙手,抓住郭儒桐的手腕,不讓手移動。
亢奮中有些恍隱的郭儒桐,手上的勁道已不如平時,但嘴里仍不停地叫喊著“葉小姐”、“逢春姑娘”。
情急中的“葉逢春”想及早擺脫郭儒桐的控制,忙用拇指狠掐郭儒桐雙手的虎口。郭儒桐就“嗯哼咿嗚”地松開了雙手,一雙手一前一后,慢慢地從“葉逢春”身上滑了下來。
“葉逢春”說聲:“國舅爺,小女子貂蟬在這里!”立即就滾身上床,將鴛鴦長枕抱在手里,待郭儒桐向床上撲來時,她將鴛鴦?wù)硭瓦^去——郭儒桐就將鴛鴦長枕抱住壓在身下。
“葉逢春”記起母親說:“要耽其時日,可彈少許藥粉于其鼻中。”她也不知“少許”是多少,便用小指指蓋挑了些許,彈入郭儒桐鼻中!霎時,郭儒桐就瘋狂起來。
“葉逢春”忙背過身去。稍許,“葉逢春”強迫自己轉(zhuǎn)過身來,但伸出去點郭儒桐的手仍有些猶豫。她給自己腿上一掌,告誡自己:“劉大嫂喂!你還臊個啥??!”便往自己的臉上左右來了兩下,搓了搓,就一咬牙,伸出手去,在其尻上一點,尻下一摁,郭儒桐便同鴛鴦長枕顛鸞倒鳳起來。
這尻上一點,尻下一摁,有“一瀉如注,泄不露痕”之功,加之那滿室浮動的暗香,更有“一夜香襲身,擁千年干尸,若親二八玉體;竟日人方蘇,陷萬丈污穢,如處溫柔夢鄉(xiāng)”之效,也就是當(dāng)年水月秋對付豪強富戶要強行非禮時,使出的庵中老尼傳的絕招,讓他們事過之后毫無察覺,還常讓他們產(chǎn)生相互夸贊其堂會之外的“戲外功夫,妙不可言”的錯覺之故。
“葉逢春”由著郭儒桐對著鴛鴦長枕發(fā)威,自脫下羅裳,亮出一襲緊身夜行衣,熄了燈,關(guān)好窗,放下紗帳,將羅裳打成包袱背上;從懷中取出一封柬帖,露出一角,壓在湘妃榻下,靜坐在那里,觀察周圍的動靜,等著郭儒桐入睡。
丁副官發(fā)了“奉令靖鄉(xiāng)撫民,通行勿阻”的通令后,仍不放心。他尾隨三連到了烏江渡口,然后迅速趕回師部。
大門警衛(wèi)向丁副官報告了情況和郭師長的口諭,丁副官就叫衛(wèi)兵帶崗警衛(wèi):“讓師座休息好了,你候缺的希望就更大?!?/p>
衛(wèi)兵就精神抖擻地進入站崗的位置。
“葉逢春”聽著郭儒桐的一聲嘴像是被捂著的低吼,隨即就安靜下來,鼾聲也漸次地響亮了,她就把包袱大挎背著,又去給郭儒桐身旁放了個“人”,用被子將二人蓋著,又伏下身來,察看四周的動靜。
“葉逢春”躡足出屋,貼著墻走過去,跳下院墻,先辨別好方向,便往東邊的一條小路下去,剛走兩步,后面就傳來陽雀的叫聲:“軌桂陽——軌桂陽——”
“葉逢春”急應(yīng)聲道:“軌桂陽、軌桂陽——”邊叫著邊向黑影跑去。
黑影站起來,輕聲喊著“秀兒——”跑過來,“葉逢春”又成了趙秀兒,低聲叫著“春陽—”跑過去。
一個是死里逃生見到親人,一個是望眼欲穿終于會面。趙秀兒和劉春陽緊緊抱在一起。稍停,趙秀兒抽泣起來,一雙手就往劉春陽的后背拍打。
劉春陽緊緊地抱住趙秀兒說:“秀兒,我對不住你!”
趙秀兒一把摟著劉春陽的脖子。
劉春陽說:“走吧,我們馬上過江。明天是場期,我們還得趕回去?!?/p>
二人便順著小路往烏江邊走去。剛走完小路,進了巷口,忽然從身旁的窗戶中傳出一聲:“春陽,這里?!遍T就虛開一條縫,鐘承佑正站在昏暗的油燈旁。劉春陽便拉著趙秀兒閃進去。
屋內(nèi),鐘承佑拉著劉春陽和趙秀兒說:“春陽同志,辛苦了!趙秀兒同志,委屈你了?!彪S后便向劉春陽傳達了省里的指示,“高松鎮(zhèn)暴動之后,就同趙明亮的部隊—起,把隊伍拉起來。不稱省第二路紅軍,改稱省東南紅軍游擊隊。趙明亮的隊伍先到高松鎮(zhèn)的焦巖口下的松林里和銅鑼埡兩處埋伏,防止豐縣和枳縣駐軍的突襲。趙明亮的隊伍進鎮(zhèn)時,不得著軍裝,以免暴露趙連長的去向,刺激地方反動武裝和兩縣駐軍。要劉春陽—定為趙連長的人備足便裝?!?/p>
劉春陽說:“請鐘特派員放心,我保證照省軍委的指示辦。”
鐘承佑拉過劉春陽和趙秀兒的手,三雙手握在一起,說:“高松鎮(zhèn)的事,就全權(quán)委托你們了??h城的這次行動,沒你倆還真不成。等到了高松鎮(zhèn),我再找機會向你倆表示祝賀。我還要留在縣城,觀察縣民團和駐軍的動靜。一有情況,我會派人飛馬傳信給你們的。小漁船在烏江渡口下等你們,出門后有人護送你們?nèi)?。前后都是自己人,跟著走,別回頭。路上如遇突發(fā)情況,你倆只管迅速離開趕往烏江渡口,什么事都由他們應(yīng)付解決。你倆千萬別介入,免被糾纏?!?/p>
劉春陽和趙秀兒出了門,便見前面有一高一胖的兩個漢子回頭向劉春陽點了點頭,就前面帶路走了。
前后四人到了黔靖街,正欲往騾馬市場旁的小路下走,從沿河邊的路上渡口去。忽見前邊擦燃一根洋火閃了一下,劃了一圈,點上煙,滅了。前面的人就帶路過去,閃著的煙頭就滅了。
帶路人忙取出手電筒,朝對岸亮了一下就有一只小漁船劃過來了。帶路人去扶趙秀兒上船,劉春陽伸手一挾,腳一跨,就帶著趙秀兒跳上船去。
帶路人穩(wěn)住小漁船,低聲說:“快伏在船上!”隨即就跳上船,提起篙竿用力一撐,小漁船就掉頭轉(zhuǎn)向,如箭一樣朝對岸射去……
遠處,高松鎮(zhèn)的文峰塔上亮起了手電光,朝兩頭望山嘴也劃了個左三圈??吹健白笕Α钡男盘?,何德寬望著欲曉的東天,長長出了口氣,喃喃自語道:“按原定的暴動計劃,作好準備,分頭行動!”說完,他便趕往焦巖口,去迎接暴動總指揮劉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