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明 任春光
寓言中,子貢頓悟:機械可以節(jié)省人工,卻是讓人做事取巧。取巧耍滑形成習慣,內心就會不再純潔。內心不再純潔無邪,就會心浮氣躁不安。空明的心充滿浮躁,就不能再感知大道。這同時也是莊子所認為的,人不可以機心太重的原因。
酷暑時節(jié)、西子湖畔,“神機妙算:世界織機與織造藝術”在中國絲綢博物館展出。前言開篇即引中國科技史權威李約瑟的話說:“在中國古代漢語中,機不只是指織機,而且指機智以及智慧?!?/p>
飛機、手機、計算機,機遇、機智、占先機,機要秘書、機關部處、機密文件,相機行事、隨機應變、神機妙算……
我們每天都在說“機”、用“機”,但“機”的源流和內涵似乎早已淡出公眾的視野。一段時間以來,不少人將“機”解讀為紡織機。它有別于西方碼頭的起重機,被視為中國農桑文明與西方商業(yè)文明差異的具體體現(xiàn)。
但也有觀點提出,“機”最早應指“弩機”。在功用上,“機”更是特指控制弩、弓等發(fā)射的機關。
遠離機巧、返璞歸真才能真正成就大道
機,曾經是中國古人仰望星空、內省道德的一個獨特視角。莊子就特別重視其中的科技與社會隱喻,并分別借助寓言、重言和卮言的寫作風格來三窺于“道”。
在《天地》中,有這樣一則寓言:話說子貢出使楚國返回晉國,途經漢水南岸,偶遇一位老者正在澆灌菜園。只見老者挖通地道,抱起陶甕,下到井口,灌滿井水,再抱著陶甕顫巍巍地將水倒到地溝縫里。子貢上去邊幫忙邊建議:“我給您推薦一種機械,一天可以澆百區(qū)之田,又省力又高效。”老者不解,仰頭問道:“有何見教?”子貢揚聲說:“將木頭鑿成汲水的機械,后重前輕,一俯一仰,抽水上來,嘩啦流淌。這就是桔槔?!?/p>
子貢出于好心,未曾料到招來一頓教訓。老者先是憤怒,隨后笑道:“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
在老者看來,子貢是在給自己挖坑:機械可以節(jié)省人工,卻是讓人做事取巧。取巧耍滑形成習慣,內心就會不再純潔。內心不再純潔無邪,就會心浮氣躁不安??彰鞯男某錆M浮躁,就不能再感知大道。
從“機械”到“機事”,從“機事”到“機心”,從“機心存胸”到“純白不備”,從“純白不備”到“神生不定”,從“神生不定”到“道之不載”……層層遞進,一氣呵成。一句話,機巧讓人迷失天性。
老者一席話,讓能言善辯的子貢慚愧無比、低頭不語。園圃老者認為保全精神就是保全道德,遠離機巧、返璞歸真才能真正成就大道。不然,個個心浮氣躁,都會去鉆營投機,不肯踏實做事。
在莊子的理念里,上古時期,君王雖在位,卻無心治世,效法天道,無為而治,百姓也淳樸率真,于是天下承平;及至黃帝以后,有為而治,奸猾之習大興,社會墮落不已。對“相呴以濕,相濡以沫”的“虛假仁義”,莊子更是認為這是環(huán)境惡化后的無奈之舉,艱難困頓不說,還難以為繼,“不如相忘于江湖”,即回歸自然之中。
祛除精神上的外在累贅才能得心應手、通達于道
莊子認為“機械”、“機事”會生“機心”,使人“純白不備”、“神生不定”,以至“道之不載”。這是否表明莊子反對人們去認知和把握“機”呢?
《天運篇》里,莊子用重言即重述和援引的形式,虛擬了“有人”與卜者巫咸祒的對話:“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于所乎?孰主張是?孰維綱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
數(shù)行之間,14個問題,句句精絕。特別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一語,點破天地運行、萬物變化一定有“機”在背后起作用。這里,“機”就等同于莊子心中的“道”,有規(guī)律和法則之意。
事實上,莊子非但不反對領悟和駕馭“機”,而且認為只有認知了“機”、把握住“道”,人才能擺脫“必然王國”的束縛,邁向“自由王國”的彼岸,才能優(yōu)游地生、快意地活,才能自由翱翔、縱情歌唱。為此,誕生了“目無全?!薄ⅰ坝稳杏杏唷?、“躊躇滿志”、“善游忘水”、“不徐不疾”、“得心應手”等膾炙人口的成語。
一個叫丁的庖工解牛不下數(shù)千頭,“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得解牛之道的庖工,將艱辛的勞作變成一種藝術、一種快樂,手觸、肩靠、腳踩、膝頂,嘩嘩作響、紋絲不亂,就像踏著古樂節(jié)奏的一場舞蹈秀。
每年五六月間,一位駝背老人都要用竿頭頂?shù)璧姆椒嗑毑断s本領。捕蟬時,老人心無旁騖,眼中只有蟬的翅膀,用竿粘蟬就像撿一樣??鬃硬挥少潎@:“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钡谜诚s之道的老人從容而自信,何為而不得?
通過這些寓言故事,莊子生動闡釋了只有忘物無我、無欲無為,才能“依乎天理”、順應自然,才能認知和掌控“機”,進而無懼無憂、超越生死,實現(xiàn)養(yǎng)生悠游、自在逍遙的得道人生。
由載道、得道進而順道實現(xiàn)個性張揚與人性解放
以無“機”之心領悟和把握“機”,可以獲得生命的力量和精神的解放。這個力量是和平、仁愛的,這種自信是寬容、利他的。它很趣味、很辯證,是一個大智慧。
《至樂篇》中,莊子以卮言即直抒胸臆的風格將上述思想形象化了。有學者提出,莊子試圖“把一切生物都排成一本族譜,從極下等的微生物到最高等的人,一步一步地進化”。其中,有著“見微知著”、“用小制大”的方法論根底。
種子里有微小而奇妙的胚芽,經水滋潤變成水草,生在水土間長成青苔,生在土堆變成車前草,車前草遇到糞土變成烏足草,烏足草的根化為金龜子,烏足草的葉化為蝴蝶……羊奚草和不長筍的老竹結合,老竹又生出竹根蟲,竹根蟲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馬,馬生出人,而人又回到化生萬物的造化之中。由此,莊子描繪了一幅萬物無不源自天地造化、無不返歸天地造化的生動圖像。
萬物相禪,開端和終結有如首尾銜接的環(huán),理不清次序。這是自然的均平之道。自然的均平,也是自然的差異。無論是“種有幾”、“萬物皆種”,還是“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不外乎“齊物”與“天均”。人雖然是天地萬物進化的頂端,卻也不能妄為、忘形。畢竟,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人與萬物平等共生、利益攸關,是一種普適、博大的生態(tài)情懷。
19世紀,法國博物學家法布爾從雜草荒石中捧出一部《昆蟲記》,影響了全世界。他說:“你們是把昆蟲開膛破肚,而我是在它們活蹦亂跳的情況下進行研究;你們把昆蟲變成一堆既恐怖又可憐的東西,而我則使得人們喜歡它們;你們在酷刑室和碎尸場里工作,而我是在蔚藍的天空下,在鳴蟬的歌聲中觀察;你們用試劑測試蜂房和原生質,而我卻是研究本能和最高表現(xiàn);你們探究死亡,而我卻是探究生命?!?/p>
2300年前的莊子,同樣為生命放聲歌唱、為自然鼓滿生機。
莊子不僅用“機”釋“道”,而且將“機”喻“道”,從而完成了“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的個性張揚和人性解放。
(《解放日報》2018.7.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