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對毛澤東來說,騎馬考察黃河、長江的設想未能實現(xiàn),等于是失去了一次國情大考察的機會。
騎馬考察,本來就是要搞一次別開生面的調查研究。大體說來,是想把讀“有字書”和讀“無字書”結合起來。
毛澤東一生愛讀“有字書”是眾所周知的,但他同樣愛讀“無字書”。如果說,“有字書”是前人或別人從實踐中得出來的經(jīng)驗總結,那么,讀“無字書”就是自己直接去經(jīng)歷、去體會、去總結實踐經(jīng)驗。這兩個方面是不可偏廢和互相替代的。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親自做過三次大規(guī)模調查研究。一次是1955年為農(nóng)業(yè)合作化問題,集中閱讀了176篇反映各地農(nóng)業(yè)合作化情況的材料,并為其中的104篇寫了按語;一次是1956年初圍繞社會主義建設問題,用兩個半月的時間,分別找34個部委負責人聽取匯報;一次是1961年為調整農(nóng)村政策,親自組織和指導三個調查組分赴湖南、浙江和廣東調查。
這三次調查,同戰(zhàn)爭歲月的調查研究比起來,毛澤東仍覺得有很大欠缺。1961年1月在北京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談到新中國成立以來對實際情況不大摸底的原因時,他感慨地說:“大概是官做大了。我這個人就是官做大了,我從前在江西那樣的調查研究,現(xiàn)在就做得很少了?!彬T馬考察兩河,似乎是想重現(xiàn)當年在中央蘇區(qū)搞調查的情景。為此,他反復強調不準坐汽車、火車,只許騎馬和走路,稱道徐霞客的徒步考察“沒有官氣”,說“想恢復騎馬的制度”等等,固然與兩河上游一些地方不通車有關,也有極而言之的意思,但確實反映出他想同坐車考察的形式作些區(qū)別。
從青年時期開始,毛澤東就推崇行萬里路,讀“無字書”。他在湖南第一師范讀書時寫的課堂筆記中,就有這樣的話:“閉門求學,其學無用。欲從天下國家萬事萬物而學之,則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筆記中還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西漢大歷史學家司馬遷,毛澤東說他“覽瀟湘,泛西湖,歷昆侖,周覽名山大川,而其襟懷乃益廣”;一個是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顧炎武,毛澤東說他“事關民生國計者,必窮欲溯本,討論其所以然。足跡半天下,所至交其賢豪長者,考其山川風俗,疾苦利病,如指諸掌”。有意思的是,青年毛澤東曾從報上看到一個學生徒步游歷,走到了西昌一個叫打箭爐的地方,便起而效法,在1917年夏天自稱“游學先生”徒步考察了湖南五個縣的城鄉(xiāng),寫了幾大本筆記。
“行萬里路”途中的“讀書”,無非兩種。一是“看讀”,看沿途所見之景物風俗和世相人事這些“無字書”,看沿途的方志書籍。二是“聽讀”,即打聽,請教,和人交談。在1961年3月的廣州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曾回憶起30年前在江西尋烏同破了產(chǎn)的商會會長、當過縣衙門管錢糧的小官吏和窮秀才等“談了好幾天”的事情,還說,讓他第一次曉得中國監(jiān)獄全部腐敗情形的,是湖南衡山縣的一個獄吏,也是“跟他談了一兩天”。
這樣的“聽讀”,和我們今天熟悉的聽匯報、搞座談有些區(qū)別,現(xiàn)場講述者通常不會在事先作充分準備以過濾真情實感的材料,更不會形成書面發(fā)言。毛澤東在延安時期曾這樣回憶1930年在江西興國搞調查的情形:
我在興國調查中,請了幾個農(nóng)民來談話。開始時,他們很疑懼,不知我究竟要把他們怎么樣。所以,第一天只是談點家常事,他們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也不多講。后來,請他們吃了飯,晚上又給他們寬大溫暖的被子睡覺,這樣使他們開始了解我的真意,慢慢有點笑容,說得也較多。到后來,我們簡直毫無拘束,大家熱烈地討論,無話不談,親切得像自家人一樣。
在毛澤東心目中,在考察中把“看讀”和“聽讀”結合得好的,是北魏的酈道元和明朝的徐霞客。1959年4月在八屆七中全會上第一次提出騎馬考察兩河設想時,他明確講“我很想學明朝的徐霞客”。隨后又向與會者推薦《徐霞客游記》,講了一通徐霞客的事跡,稱他是“地理學家”,說徐霞客一輩子就是走路,全國差不多都走遍了,而主要力量用在長江。此前還稱贊酈道元如果不跑路調查,就不能寫出《水經(jīng)注》這樣的書。
《水經(jīng)注》是為前人記述河道水系的《水經(jīng)》作的注釋,但注文部分卻超過原書20倍,實際自成一體,成為當時中國最全面而系統(tǒng)的綜合性地理著作。全書記載古中國大小水道一千余條,詳述一些水道所經(jīng)地域的地理情況、建置沿革、名勝古跡、歷史事件、民間傳說、風土景物。文筆生動可讀,行文駢散結合,被推崇為游記文的開創(chuàng)之作。酈道元到一些實地“看讀”和“聽讀”了大量一手材料才能寫成這樣。徐霞客則從22歲起到56歲病逝前半年,幾乎年年外出游歷,足跡遍及祖國16個省區(qū)。早年主要是登名山,游古跡,搜奇攬勝,晚年進入有計劃、有系統(tǒng)地對自然奧秘的考察和研究。他在旅行中及時記錄每日“看讀”和“聽讀”所得,才成就《徐霞客游記》,它不但是卓越的地理學著作,而且是用日記體寫的游記散文。在內(nèi)容上,也是新意迭見,毛澤東稱贊該書提出金沙江才是長江的上流,即是一例。
毛澤東一向認為,地理知識不限于地理課講的地質形貌和資源分布。他在青年時代的一封信中提出:“地理者,空間之問題也,歷史及百科,莫不根此。”“地理,采通識之最多者也?!彼^“通識”,包括教育、風俗、政治、軍事、產(chǎn)業(yè)、交通、宗教等等,“無一不在地理范圍之內(nèi)”。好的地理書就像各地的方志一樣,屬于特定區(qū)域的“百科全書”,既有“存史”之用,也具“資治”之益。毛澤東在1958年3月成都中央工作會議上曾明確提出全國各地都要編修地方志,用意在提醒各級干部,要了解和研究某個區(qū)域的問題,若不知道其各方面的歷史和現(xiàn)狀,就難以找到事物矛盾的特殊性,就不可能有針對性地解決問題。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到各地視察或開會時,總是找當?shù)氐闹緯鴣碜x,這是他把“看讀”和“聽讀”結合起來進行調查研究的方式。歷史上有一個“下轎伊始問志書”的典故,說的是南宋大儒朱熹到南康郡(今江西星子縣)走馬上任,當?shù)貙俟賯冝I前迎接,他下轎開口就問《南康志》帶來沒有?搞得大家措手不及,面面相覷。毛澤東1959年6月30日到廬山時,曾對湖南省委書記周小舟等講了這個典故。毛澤東那年是第一次到廬山,到的當天清晨,略事休息便借閱了民國時期吳宗慈修的《廬山志》,隨后又讓人找來吳宗慈編的《廬山志續(xù)志稿》。他在書里作了一些眉批,看后對周小舟等人說:這部《續(xù)志》很好,對理解現(xiàn)代歷史有參考價值,蔣介石的廬山談話都記錄下來了。
與黃河、長江流域相關的地理方志,除了《水經(jīng)注》和《徐霞客游記》外,毛澤東還讀了不少。如1952年10月那次黃河故道行,10月30日晚在開封便讀了《河南通志》和《汴京志》。1958年3月4日下午,毛澤東一到成都,立即要來《四川省志》《蜀本志》《華陽國志》閱讀,此后,又要了《都江堰水利述要》《灌縣志》等書,就連《武侯祠志》也讀了,還在書上批畫圈點。
正是1958年3月在成都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期間,山西省委書記陶魯笳向毛澤東匯報說:“山西同北京商量,為了解決工農(nóng)業(yè)和城市的缺水問題,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雄心壯志,想從內(nèi)蒙古的清水河縣岔河口引黃河的水200個流量,100個流量經(jīng)桑干河流入官廳水庫,100個流量入汾河??萍既藛T經(jīng)過勘查,已提出了初步設想?!泵珴蓶|表示同意,說“黃河很有用,是一條天生的引水渠”,同時指出:“你們的設想,算什么雄心壯志?不過是繼承古人的遺志而已。你們查查班固《漢書·溝洫志》,漢武帝時就有一個人建議從包頭附近引黃河水經(jīng)過北京,‘東注之海?!边@番談話表明,毛澤東大量閱讀地理方志,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化為了“資治”之用??梢栽O想,如果他騎馬考察黃河、長江能夠成行,沿途所讀地理方志,當不知幾何。
準備騎馬考察兩河,毛澤東多次講要請搞地質的、生物的、水電的、歷史的和文學的專家一同前往,在他的設想中,這無疑將是一次采集“通識”,把自然和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結合起來的綜合性考察。如果能夠成行,帶上各方面的專家,沿途又向當?shù)氐母刹咳罕娏私馇闆r,將會是名副其實的國情大考察。
歷史不能假設,與毛澤東失之交臂的國情大考察,給人們留下一個不小的遺憾。歷史的遺憾也會留下啟示。歷史的進步,就包括后人在新的條件下?lián)焓?、總結和彌補前人留下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