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韜

沙孟海

1900-1992，生于浙江鄞縣（今浙江省寧波市鄞州區(qū)）。20世紀書壇泰斗，現(xiàn)代高等書法教育先驅之一。于語言文字、文史、考古、書法、篆刻等均深有研究。曾任浙江大學中文系教授、浙江美術學院教授、西泠印社社長、西泠書畫院院長、浙江省博物館名譽館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代表作有《印學史》《沙孟海書法集》《沙盂海真行草書集》等。內(nèi)容提要：沙孟海先生被譽為“書壇泰斗”，書學、書法、印學、篆刻、教育、考古學、古文字學諸學科領域中的成就，構成血肉豐滿的“書學泰斗”形象。以書法創(chuàng)作而論，沙孟海在楷書、行書、草書方面成就最高，晚期榜書人書俱老，撼人心魄。晚期行草書所呈現(xiàn)的章草筆法、筆勢、意態(tài)，使其古樸雄渾、豪放壯闊的美學風格更加燦爛輝煌，賦予他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大美之境。

關鍵詞：沙孟海；晚期；書法風格；古樸雄渾；豪放壯闊

沙孟海晚期書法風格，指其1979年至1992年的書法藝術作品。從人文思想、筆墨精神、生命境界立場認知，可以再分為1979年至1985年、1986年至1992年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沙孟海古樸雄強、壯闊豪放、陽剛壯美美學風格發(fā)展成熟期，第二個階段為其美學風格集大成期。晚期書法風格第—個階段，是沙孟海古樸雄強、壯闊豪放、陽剛壯美風格發(fā)展、成熟期。經(jīng)過彷徨尋求、轉益多師、窮源竟流三個時期，沙孟海書法創(chuàng)作走向了“從心所欲不逾矩”、互融相向、復歸平正的化境。新時期文藝春天明媚的陽光與沙孟海窮源竟流藝術精神智慧之光芒，照耀、開啟了沙孟海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邁向巔峰的陽光大道。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勝利召開，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文明進程加快，社會主義文藝春天陽光燦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新時期”帷幕徐徐拉開。沙孟海和全國人民一樣，滿懷喜悅的心情，迎接新時期社會主義政治、經(jīng)濟、文化、藝術的明媚春天。改革開放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大政方針，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征程而言，是干載難逢的大好機緣；對中國人民來說，是盛世昌明的好時代；對沙孟海來說，是物質與精神生命的重生，藝術創(chuàng)作走向散其懷抱，心手雙暢，舒心口意，具有獨特審美風格的高境界。沙孟海壯志未酬的生命情懷，以“窮源竟流”的書法學思想為引領，貫穿于晚境書法作品中?！案F源竟流”，詞語語義所指，追究事物的根源并探尋其發(fā)展過程，即不但要明白、認知事物的“根源性”所依，而且要清楚形成事物根源的過程和因果關系。沙孟海將“竟流”與“窮源”分開闡釋，前者注重研習書家對傳統(tǒng)范本、碑帖傳承的“線性”伸展方向，如坐標軸線的上下延伸方向、過程、起始、運動態(tài)勢、終點位置；后者不僅注重“線性”方向伸展，同時更重點研究探討了事物形成的“根源注”，如坐標軸上下、左右縱橫交錯、構成關系。以書法臨摹、創(chuàng)作實踐論，在重視學習書家個人師承縱向“線性”方向的同時，必須觀照書家?guī)煶嘘P系的縱橫構成體系。比如書家之間，書體之間，朝代之間，書家的理論學說與實踐創(chuàng)作之間，書法本體與詩、畫、印學科體系之間等?！案F源”的書家案例，《我的學書經(jīng)歷和體會》舉蘇東坡為例：

蘇軾曾稱贊顏真卿書：“雄秀獨出，一變古法?！彼稳丝吹角按娌欢?，只見其雄渾剛健、大氣磅礴，非初唐書家所有，所以這樣說。事實上各種文藝風格的形成，各有成因。唐人講究“字樣學”，顏氏是齊魯舊族，接連幾代專研古文字學與書法，看顏真卿晚年書勢，很明顯出自漢隸。在北齊碑、隋碑中間一直有這一體系，如《泰山金剛經(jīng)》《文殊般若碑》《曹植廟碑》，皆與顏字有密切關系。顏真卿書法是綜合五百年來雄渾剛建一派之大成，所以獨步一時，絕不是空中掉下來的。

此階段，沙孟海書法筆法、線條、字構、行間形式一切都在不經(jīng)意中傳遞著生命平淡而崇高之境。1979年《岳飛詞》，1980年《黃庭堅竹枝詞題跋》，1982年《章草題記一則>，1985年行書《大雄寶殿》、行草書《龍》即是沙孟海此階段的書法代表作品。

第二個階段1987年至1992年，沙孟海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走向出神化，順天時，得地利，致人和之高境界。從整體風格論，晚年書法作品古拙雄強、蒼茫郁勃、氣勢磅礴。如細觀，這一階段的存世書法作品還有“勢”與“韻”明顯的發(fā)展變化。尤其是章草書、榜書作品以“勢”為核心，碑帖兼融古拙雄強的審美風格。

沙孟海將近80年的書學之路，最初以帖學范本《集王圣教序》作為研習書法的入門經(jīng)典，爾后鐘情碑派書法。即便是寫《蘭亭序》《集王圣教序》、鐘繇小楷、索靖章草、孫過庭《書譜》、顏真卿《劉太沖帖》《裴將軍詩》《祭侄稿》等古代經(jīng)典帖學范本，沙孟海更多關注的是方筆圓意互融與單字字構空間的造勢。從古至今，研習書法，不外乎碑派與帖學兩端，還有甲骨文、金文、篆書一端。碑派強調其“勢”，帖學注重其“韻”。能碑帖兼融、走向出神入化之境的大師，歷史上屆指可數(shù)，僅有明清之際徐渭、傅山等幾人而已。20世紀，沈曾植、吳昌碩、于右任、沙孟海等亦寥若晨星。關于書法中的“勢”，無論是帖學流派還是碑學流派，沙孟海在其書學理論與書法創(chuàng)作中都極為重視。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對“勢”之論，法理相向，擲地有聲：

古人論書，以勢為先。中郎曰“九勢”，衛(wèi)恒曰“書勢”，羲之曰“筆勢”。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兵家重形勢，拳法亦重撲勢，義固相同，得勢便，則已操勝算。

沙孟海先生所心儀之“勢”，早、中、后、晚期各有不同。后期以前所追求之“勢”，多以強調用筆方折、斬截為主旨，與其單字字構造勢之左低右高，行間形式左盼右顧、上下呼應相向而生。后期書法創(chuàng)作所造之“勢”，方折、斬截之“勢”有所弱化，字構內(nèi)部空間顯見密實緊結。晚期書法作品，方折、斬截的用筆筆勢漸隱漸顯，與代之而來的圓筆之勢相向融合，互為表里，中鋒為主、側鋒相輔之筆法嫻熟，用筆轉折處之方勢樣態(tài)圓意顯見，濃筆重墨，上下映帶，左右跌宕，揮運舒意，見其懷抱。中年時期形成的長槍大戟之橫線，縱橫捭闔的撇、捺和偶有的長線條，起筆和收筆的尖筆之勢，鋒穎外露種種筆勢、線勢，字勢姿態(tài)、方向及書寫習慣，在這一時期都有意或無意地發(fā)生著樣態(tài)與質態(tài)變化，內(nèi)斂含蓄，郁勃凝重，由雄強走向雄渾，由古拙見其古樸。行書《安吉壽康》四字軸、行書《萬柳園》、草書《奔流急雪五言聯(lián)》、行草書《王安石詩軸》、行草書《曹操詩句》《蘇軾詩軸》即是沙孟海晚年后段的書法代表作品。

沙孟海存世的章草書法作品雖不多，卻開創(chuàng)了“后章草”時代碑帖融合嶄新的章草書法審美風格范型。秦、漢、魏、晉是中國書法（文字）發(fā)展變化最為重要的歷史時代，是古文字向今文字轉化、衍變的關鍵期，也是由“隸變”而使商周以來文字結字方法、圖像乃至整個文字體系，都發(fā)生變化的重要的歷史時期。物質載體的簡牘墨跡，是“隸變”發(fā)生變化的重要物質載體，由篆而演變?yōu)榍刈左w（早期隸書），史稱古隸，即“八分”，物質載體可見簡牘墨跡“八分”草寫。簡化的俗體古隸，依社會發(fā)展需要產(chǎn)生，逐漸成熟，形成規(guī)模，章草生成。由此，章草形成于西漢宣元之間，興盛于三國及西晉，“章乃隸之捷”，成為定論。章草從秦漢初始，書史傳名的大家眾多，以漢、魏、晉標領風騷。然傳世章草作品不多，史書記載章草大家有史游、崔瑗、杜度、張芝、皇象、衛(wèi)瓘、陸機、王廛、王羲之、王獻之、孫過庭、賀知章、宋克、黃道周、傅山等。

20世紀以來，章草書得以復興，沈曾植、王世鏜、馬一浮、鄭誦先、王蓬常、謝瑞階、沙孟海等大家，以其章草書創(chuàng)作作品的不同審美風格，締造了章草從唐式微干余年后的輝煌。

沙孟海對章草書的貢獻和創(chuàng)新價值在于兩個層面：一是章草學術研究，尤其是章草創(chuàng)作審美風格的新的成就；二是章草書法創(chuàng)作中帖學意態(tài)的章草書法作品與碑帖兼融的行書、行草書、草書多種審美風格范型。沙孟海章草書晚期所作章草書作品，行、草、章草體相兼，碑帖互融。代表章草書法作品有：1981年所作行草《集晉人蘭亭詩句軸》，1987年所作行書《蘭亭書會口占二首》，1988年所作章草《孫過庭書譜句軸》，1989年所作《天空閣迥》行書五言聯(lián)、章草《急就章>句軸，1990年所作《蘇軾詩》橫軸、《不鉤之鋼》章草四字橫幅。

沙孟海存世章草書作品，無論是以行筑草，還是以草筑行，這些點線樣態(tài)，都在不經(jīng)意中彰顯著沙孟海章草書法作品人書俱老、出神入化的書法精神：帖學遺韻，碑派險勢，章草形質，行草氣脈—具有“后章草”時代獨特審美風格典范。這就是沙孟海在20世紀百年章草書體的復興過程中對章草學術研究和章草書法創(chuàng)作所做出的貢獻，也是其重要價值所在。章草書法創(chuàng)作師法近人王蓬常、王世鏜、鄭誦先、謝瑞階者，亦大有人在，成就卻—般。行書、行草書師法沙孟海者，在江浙一帶書壇可謂群賢薈萃，然而未見有幾人能深入沙孟海行草書作品精髓處，傳承其體勢氣韻，得其精神風骨。尤其是對沙孟海行草書書法作品、章草體勢與氣韻的傳承，更鮮有成就者。此風骨神韻，是沙孟海行草書、章草之精華。今人所學，不知是能窺其堂奧而無膽識智慧進入，還是根本就未窺其堂奧而茫然不知所措。以審美風格范型而論，“后章草”時代的王世鏜、王蓬常、鄭誦先、謝瑞階，其審美風格或古拙，或雄強，或溫潤典雅，或清通空靈，唯沙孟海碑帖兼融，行草、章草相映，古樸與典雅同構，開創(chuàng)了“后章草”時代碑帖融合的章草書法審美風格范型。

榜書，又稱擘窠書。黃山谷有“大字無過《瘞鶴銘》”之譽。明王世貞評：“此銘古拙奇峭，雄偉飛逸，固書家之雄?！卑駮笞滞屏癁樽睿叭苏摪駮?，多推崇“四山摩崖”體。魏碑刻石與榜書摩崖刻石字體，有楷、隸及楷隸相兼構筑者。清季至近現(xiàn)代300余年，榜書大家卓有成就者推沈曾植、康有為、于右任、沙孟海等，四位均是碑帖融合的大師。若追溯唐朝，榜書首推顏魯公楷書《大唐中興頌》。清代270余年，榜書大家屈指可數(shù)。吳昌碩等書家以篆書見長，伊秉綬等書家以隸書見長，劉墉等書家皆以楷書見長。沈曾植所作榜書匾額不多，以行書楹聯(lián)為主，字徑在20厘米左右，以方筆為主，內(nèi)合圓意，欹側詭異，風骨崢嶸。沙孟海先生一生所作榜書，《沙孟海全集·書法卷》及其他版本的沙孟海作品集，多有著錄。沙孟海先生榜書、行書、行楷書、草書，以章草筑行、草者為多，常見體式有楹聯(lián)體、摩崖體、碑刻體。其行書、草書“龍”單字，尺寸大至字徑175厘米，字體、尺寸、審美風格均開創(chuàng)從古至沙孟海時代擘窠大榜書新境界：碑帖蒹融.方圓兼?zhèn)?；古樸雄渾，壯懷激情；水墨淋漓，郁勃蒼茫；老筆縱橫，氣宇軒昂，得“千里陣云，高山墜石”之奇勢，存“龍?zhí)扉T，虎臥鳳闕”之高格，彰顯著生命質態(tài)中所具有的松柏精神、云山風度。沙老一生所書擘窠大榜書數(shù)以干計，構成他書法藝術壯美陽剛審美風格中之大端。此特選其中代表作品，從筆墨、氣韻、境界三層梯度分解、闡釋沙孟海先生榜書所具有的獨特書法藝術審美品格。沙孟海晚年后段書法作品“勢”與“韻”相生，出神入化。前期技法多方折斬截、側折圓轉之“勢”，兼用中側、提按、頓挫、絞轉種種筆法、筆勢運用及其所造之“勢”，平畫寬博與斜畫緊結相向而生。中側變化之老到筆法意識、左低右高之字構造勢圖像觀念，跳躍翻宕的行間形式等技術法則，都被一股來自心底的真氣融化。用筆、用墨自由灑脫，線條古樸，心手雙暢，凝重蒼茫，偶爾枯筆墨意，增加了線質的蒼茫郁勃之氣，可謂密實凝重，“無意于佳乃佳耳”。字構圖像內(nèi)空間造勢、外空間造勢疏放有度，將字“勢”之“氣”團團收攏，古厚的筆勢、濃重的墨韻、古樸的線質相互映襯，賦予視覺圖像縝密而空靈、蕭散而凝重、筆墨形意無蹤之高境。正所謂心手雙暢，走向順頁天時、得地利、致人和之化境。

沙孟海集80年書法研習之功，在晚年最后的幾年，盡理，盡法，盡勢，盡態(tài)，盡意，盡情，盡韻，轉益多師，窮源竟流，復歸平正，干峰回轉，以德映藝，以心觀書，由雄強走向雄渾，由古拙化為古樸，開顯碑帖相向、氣韻生動、蒼茫郁勃、古樸雄渾、陽剛壯美與峻逸優(yōu)美相向融合的大師境界，最終締造了心與意融、得天地萬物自然之合、出神入化之化境的當代“書壇泰斗”形象。沙孟海先生一生創(chuàng)作了數(shù)以干計的書法作品，從現(xiàn)在能見到的其1 9歲時所作《戊午中秋題吳天璽紀功碑》、20歲所作磚刻《養(yǎng)文》至93歲《萬柳園》絕筆，經(jīng)“彷徨尋求”“轉益多師”“窮源竟流”“復歸平正”四個歷史階段，橫跨80多個春秋。尤其是其晚期，章草書、榜書與其行草書、行楷化合融會，賦予他陽剛壯美風格情懷更深邃的生命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