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琴
公公臨終時,已經(jīng)無法出聲了,腫瘤壓住他的聲帶,他只能張嘴,卻無法出聲。他拉住我的婆婆,在她手心寫字,寫一個婆婆念一個,念到最后,合成一句話——“下輩子,我還去找你,還做一家人?!逼牌烹[忍了大半輩子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婆婆是二十歲時經(jīng)人介紹嫁給公公的。公公家里很窮,結(jié)婚當天,用一個平板車把婆婆接過來。無法想象婆婆當時的心情,該是怎樣的心酸呢?
公公教書,掙不了仨瓜倆棗,家里比臉還干凈。而婆婆自打娘胎出來就生了一個怪病,有時候胃脹脹的,啥也不能吃。每天,公公都會給婆婆按摩,在胸肋上不停地推壓,直到婆婆連續(xù)打幾個飽嗝,疼痛感才消失了。
公公有空就幫婆婆干家務(wù)活,燒火、做飯、收拾家,他們的飯簡單至極,婆婆蒸一鍋像戴著小帽的饅頭。這就可以吃一個多月了,幾乎每頓飯都在不停地熱饅頭,最后那些饅頭熱得軟塌塌的,難吃極了??墒瞧牌盼赣忻?,就喜歡這樣軟的食物,公公就陪著她吃。婆婆吃什么,公公就吃什么,兩個人最后都鬧了個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
婆婆暈車,坐不成火車、大巴、小車,據(jù)她說,除了自行車、電動三輪車,當然還有平板車她不暈,其他都暈。公公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天安門看毛主席,可是婆婆暈車,公公沒辦法帶她去,自己又不能一個人走,因為婆婆太依賴他了,沒有他,甚至于自己火都點不著,更別說吃到飯了。
可是公公有次病了,幾個兒子強行領(lǐng)著他去了北京。我請假去陪婆婆住幾天,婆婆每天準點就睡,恨不得頭還在空中做落體運動時,鼾聲就起來了。我實在沒忍住,就問婆婆:“你擔心我爸嗎?”“擔心呢。”“那您倒頭就睡?”婆婆得意地看著我:“你爸每天給我打電話,說他沒事!”我當時的理解是,婆婆一點也不愛公公。
所有的醫(yī)院都拒絕治療了,他們扛了一蛇皮袋中藥回來了。到了后來,公公虛弱到走路都困難,要靠別人攙扶,婆婆卻對公公大聲喊:“你給我自己走!”公公掙脫開旁人,努力地自己走幾步,然后就靠著墻大口喘氣。
公公最后還是走了,婆婆一滴淚都沒掉,反倒是二姨趴在棺材上哭得氣也上不來,一直重復著一句話:“姐夫,你拔腿走了,我姐咋辦呀。”在大家看來,公公是婆婆的依靠,是分不開的一個整體,現(xiàn)在,一個走了,另一個該怎么辦呢?
后來,二姨告訴我們,婆婆一直不掉淚,不只是家里最艱難時不掉,包括他們的兄弟、父母走時,婆婆也沒有掉一滴淚??墒撬麄儾恢?,公公在婆婆手心里寫下那幾個字的時候,婆婆的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仿佛把一生的淚都流了出來。
公公是婆婆的依賴,婆婆又何嘗不是公公的依賴呢。
依賴,就是我依著你,你賴著我。這樣的愛情是把對方鐫刻到自己的靈魂當中,極簡但也是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