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枝蓮
1
二哥在我家的地位很特殊,他是家里的一份子,卻只在家里待過三年,然后,過繼給大伯。
一共三個孩子,大伯要一個兒子,說死了要有人打幡。大伯不能生育,三十多了還沒有子嗣,要弟弟家的一個孩子是理所當然的。大哥已經八歲,懂事了,哭著喊著不離開家,我是女孩子,剛剛幾個月。如果過繼,沒有比二哥更合適的了,何況,大伯喜歡二哥,說大哥心眼子太多。
二哥就這樣離開了家,跟著大伯去了新疆。那時大伯在新疆油田上,風餐露宿,條件十分艱苦,而我和大哥在上海的洋房里。從此,命運各自不同。
二哥一去十年,十年之后,十三歲的他出現(xiàn)在上海,當他穿著膠鞋站在打了蠟的木地板上時,連一向總念叨二哥的媽都覺得這個孩子的出現(xiàn)是那樣突兀。是的,他與這個家已經格格不入。
他完全是一個叛逆少年的樣子。
他學習差,學會了打架抽煙,在大漠里待得像個野人。大伯身體不行了,他來找父親要錢,而他卻固執(zhí)地不肯叫父母一聲爹媽,只是說:“拿錢來,我們有急用。”
這就是我的二哥嗎?
一起吃飯時,母親把紅燒肉夾到他碗里,他亦不說謝謝,頭也不抬。他吃飯的聲音真大,十八歲的大哥說:“你怎么好像鄉(xiāng)下人,吃飯呼呼的?”
他推開碗就走了,頭也沒回。
他跑到上海火車站,扒火車回了新疆。
父母急著去找他。
2
那是他過繼給大伯后我第一次見到二哥,與風度翩翩的大哥比較起來,他簡直是一個鄉(xiāng)巴佬。
半夜里聽到父母的嘆息,他們說,沒想到二哥變成這樣,想當年,他多可愛啊,三個孩子中,他長得最好,而且三歲就特別懂事了,他們好像后悔把孩子過繼給了大伯。
后來他們一起去了一趟新疆,帶去了錢和好多東西,他們給二哥買了上海最時興的服裝,他都沒有穿,還是穿著有窟窿的牛仔褲。
又五年過去,十八歲的二哥再次出現(xiàn)在客廳里。
這次是大娘帶著他來的。
大娘說,給他辦個上海戶口吧。那時,大哥去上海交大讀書了,而且已經考取了出國名額,我也在上海的重點中學,只有二哥,吊兒郎當?shù)臉幼?。他說,他根本不想上大學,但大伯大娘卻想讓他回上海。養(yǎng)育這么多年,他們倒想讓他回來,大伯說:“我要了他,卻沒有培養(yǎng)好他,耽誤了他,所以覺得對不起他?!?/p>
二哥卻從來不這么想,他說:“我更喜歡新疆,上海這種地方,小家子氣。”
他還是回去了,當了一個石油工人,打井,在野外,曬得人賊黑,寄了照片來,沒人能認出那是與我們血脈相連的人。
三年之后,我考取復旦,父母為我慶祝,在上海的老酒樓里大擺宴席,當然也告訴了大伯和大娘,還有我的二哥。
他們都來了,二哥更黑更瘦了。在飯桌上,他沉默著,與整個環(huán)境格格不入。大哥出國了,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只有他,一個沒讀完高中的人坐在角落里抽煙,是那種新疆特產煙,十分嗆人,父親說太嗆了,他掐了煙,一個人到了露臺上。
“二哥!”我叫他一聲。
他的背影好孤單,他回過頭來了,我看到,他的臉上掛著眼淚。二十一歲的二哥,已經與我們有了天壤之別。
3
再次見到二哥是在新疆。
他結婚,我們全家都去了。新娘是當?shù)氐囊粋€女孩子,人很漂亮大方,就是不會說漢語,二哥開心地忙活著,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得那么開心。有了愛情的二哥,已經擺脫了少年的憂郁,我送給嫂子一條珍珠項鏈,送給二哥一顆水晶心。我和二哥的感情,在我們家應該是最好的。
他婚后不久,大伯大娘就全中風了,日子可想而知。伺候了三年之后,大伯去世,父親就想讓二哥回上海,通過朋友可以把他的戶口調回來的,但大娘和二嫂卻不愿意回來,新疆已經與他們血脈相連,所以,他拒絕了。
一年之后,大娘也離開了人世。父母積極動員二哥離開新疆。
二哥說已經對新疆有了感情,還是在新疆生活下去吧。
幾年之后,我畢業(yè)也出了國,父母身邊沒人了,二哥常常過年過節(jié)往上海跑,他還是不張口叫爸媽,依然那樣沉默寡言。不久,父親出了車禍,母親打電話去,讓他回上海。
我的嫂子,他的妻,跑來侍候父親。他把在油田上的工齡買斷了,然后在上海重打鑼鼓另開張。
難度可想而知,他已經快三十歲了,而且沒有學歷,英語又不行,先后找了幾份工作都不如意。但他一直照顧得父母極好。父母說,最沒有疼他,但得到他的照顧最多。這話大哥自然不愛聽,父母在上海有一套三十年代的老房子,值幾百萬吧,上海的地價越來越珍貴,大哥給我打過電話,說二哥最有心計,肯定是惦記上這房子了,夠他吃一輩子的了。
這話我沒告訴過二哥,因為我知道二哥不是這種人。但父母卻對二哥越來越依賴,他離開一會就問:“你二哥去哪里了?”
我很感謝二哥在父母最需要人的時候回來了,當然,我也曾想過,二哥是不是為家產回來的?后來證明,我這么想,是對二哥的侮辱和褻瀆。
幾年后,父母因病去世了,我和大哥都回來奔喪,大哥已經在澳大利亞娶妻生子,我也拿到了美國的綠卡。大哥說,算了,房子肯定是你二哥的了,他也伺候了爸媽這么多年,給他算了。
我也同意這個說法。
讓我們吃驚的是二哥根本沒有這么想過,他已經辦好了回新疆的手續(xù),因為嫂子的父母也老了,也需要他們照顧。我想想二哥真是命苦,這一輩子都在照顧老人了。他并不留戀上海,說上海太大,大得有點找不到方向,而且他很想念新疆的飯。
這話真讓人感覺到二哥的實在。我和大哥勸了他半天,他和嫂子還是執(zhí)意要走,房子賣掉了,三百萬,我們全給了他,他說,這怎么行,我不會要的。
最后的結果是一人一份。
4
你信嗎?我的二哥,他把得到的一百萬在新疆建了好幾個希望小學,他說那些孩子太苦了,根本上不起學,他對新疆有著特殊的感情,而且一下子有這么多錢,他說沒多大用。
他只給自己留了十萬塊。
大哥說:“你說,世界上怎么會有你二哥這樣的傻瓜?”
我對大哥說:“你應該說,世界上怎么會有二哥這樣的好人!”
二哥回新疆前他抱了抱我:“小妹,這一別不知什么時候再見,但二哥盼望你到新疆看看我,因為我實在是想你。”
我說過不會哭的,二哥說我哭起來很難看,但我撲到他懷里放聲大哭,我也要回美國去了,什么時候還能看到二哥啊。
二哥答應給我寫信的。
大哥仍然是禮節(jié)性地說:“以后多聯(lián)系。”二哥卻過去抱住大哥說:“哥,我會想你的?!?/p>
我的眼淚流得更兇,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啊,但我的二哥卻是讓我時時惦記的親人,因為,二哥有一顆金子般的心。
飛機飛上了天,我流著淚說:“二哥,珍重?!?/p>
到美國后我收到了二哥的信,字還是那樣丑陋,他的信不長,但最后一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小妹,我為你而驕傲,我想你!”
我的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原載《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