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解秋
圖/越女yn
一
初冬的穎城微冷,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披風(fēng),走上前叩響沈府朱紅色的大門。有小廝前來開門,我報上名姓后,他便恭敬地領(lǐng)我進(jìn)去。
沈鈺晁看到我進(jìn)來后,就屏退了下人,我按照慣例拿出藥箱熟練地替他把脈。毒性已經(jīng)蔓延至他的心脈,再加上早年的虧空之癥,饒是我醫(yī)術(shù)再高明,也已是回天乏術(shù)了。
“聽聞柒楚姑娘精通引靈之術(shù),此番請姑娘前來,亦是想請姑娘為我施一次引靈術(shù)?!鄙蜮曣送蝗婚_口。
聞言,我抬眸看向他,嗤笑一聲,挑眉道:“你又如何認(rèn)定我會幫你這一把?”
“若是以我的生魂為代價呢?”
我搖頭輕嘆一聲,說道:“你可要想好了,若我為你施以引靈術(shù),你便要心甘情愿地將一魂一魄交給我,自此以后,生生世世再不得入輪回,甘愿為我差遣?!?/p>
他答道:“我既然請來了姑娘,自是已經(jīng)決定了?!?/p>
我叫柒楚,是一個由情愛執(zhí)念而化的精魅,隱居在虞山腳下,開了一間百草堂,行醫(yī)世間。很少有人知道,我還會上古秘術(shù)——引靈術(shù)。所謂引靈術(shù),又名織靈術(shù),是以一陽壽未盡之人的二魂六魄為引,織補逝者的魂魄,逆天而為,使逝者重返陽間。這種秘術(shù)不會使人記得自己曾死過一次,更不會知道那個為救自己而死的人是誰,人的記憶會停留在心中最美好的時間里,宛若新生。
沈鈺晁帶我來到一間冰室,極地寒冰所造的冰床上躺著一個樣貌極美的女子,她眉心似血般殷紅的朱砂痣,在冷色光的映襯下顯得愈發(fā)瑩瑩,只是已經(jīng)死去良久了。
我拿出離香點燃,將一根銀色絲線的兩端分別系在他二人腕間。
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空氣中離香的味道漸濃,我口中輕聲念訣,留下了沈鈺晁和余玥的故事。
二
空九城城破那夜,沖天的火光染紅了半片天空。
身著甲胄的士兵手起刀落,空九城城主余海都沒能發(fā)出最后一聲怒吼,便倒在了血泊里。
沈鈺晁一身玄衣站在遠(yuǎn)處,手里把玩著那個從余海手里奪來的銀制吉祥鎖。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笑容,說道:“很好,只剩赤顏皇族的心頭血了?!?/p>
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院子的角落,一向冷酷的眼睛里罕見地有了一絲波瀾。
他目光凝視的是一個紫衣女子,那是余海的獨生女——余玥。她從小養(yǎng)在深閨,無人見過她的面容,只聽聞傳言說她是極美的。
余玥受了傷,有血順著左臂滴滴答答地流下。護(hù)衛(wèi)想要護(hù)送她逃走,奈何實力懸殊,被沈鈺晁的手下逼到了墻角。
沈鈺晁喝住正欲揮刀砍向她的士兵,快步走向她,步履匆忙。
余玥半伏在地上,冷冷地盯著他,額上緊貼著皮膚的額飾亮晶晶的,面色蒼白。也許是很痛,也許是害怕,她的睫毛微微顫動,牙齒緊緊咬著下嘴唇,卻倔強(qiáng)得不掉一滴眼淚。
沈鈺晁不禁有一絲恍惚。
十年前,也是這樣的情景,周圍的大火熊熊燃著,哀號聲、馬蹄聲紛亂了夜晚的寧靜。那個人的一身白衣已經(jīng)被血染紅,他執(zhí)劍救走了一個十多歲的小姑娘,自此再也沒有回來。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小姑娘眉間有一點殷紅的朱砂痣,明明怕極了,卻愣是沒流一滴眼淚。她的眼睛很亮,讓他一記就是這么多年。
沈鈺晁緩緩將余玥扶起,在看清他的面容時,她眸中閃過欣喜,張嘴想說什么,卻無力地倒下。沈鈺晁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后背插著一支羽箭,在離心口不遠(yuǎn)的位置。
他溫柔地抱起已經(jīng)昏迷的她,一步步朝夜色里走去。這情景像極了十年前,只是那時守在她身邊的,不是他。
三
三月初,穎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得廊外剛剛綠了的芭蕉沙沙作響,余玥穿著單衣坐在床邊發(fā)呆,偶爾無意識地張嘴,喝一口侍女喂的湯藥。
沈鈺晁推開門進(jìn)來,一旁伺候的侍女剛要出聲行禮,卻被沈鈺晁抬手止住了。見狀,他輕笑著開口:“再發(fā)呆,藥都要喝到鼻子里去了?!?/p>
聞言,余玥回過神來,看見是他,立即展眉一笑,笑容天真得猶如十歲孩童。
他接過侍女手中的藥碗,微微吹涼后送到她嘴邊。立在兩旁的侍女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畫面,輕手輕腳地掩上門退了出去。自從大祭司帶回這位余玥姑娘之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前他無論對誰都是冷著一張臉,現(xiàn)在卻會在余玥面前展現(xiàn)他少有的溫柔。
他把空藥碗放下,又找了件外衣給她披上,這才開口:“你怎么了,有心事?”
“我為什么會忘記了那么多事情?她們說沒有過去的人不算是個完整的人?!彼忧拥亻_口,眉頭還輕蹙著。
沈鈺晁輕輕攬過她,讓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溫柔地?fù)嶂暮蟊?,說道:“你只需知道我會陪在你身邊,這次不會離開了就好,其他的不必管?!?/p>
“可是……”
“你太累了,睡吧?!?/p>
他的聲音似乎有某種魔力,她只覺得異常心安。外面的雨下得愈發(fā)大了,沉悶的雷聲陣陣傳來,她窩在他懷里,呼吸漸漸平穩(wěn)。
待她睡沉了,沈鈺晁才離開。他緩步走在雨中,手里依舊摩挲著那個吉祥鎖。
那日,他把她救回來后請了大夫為她療傷,身上都是些皮外傷,甚至射入心臟旁邊的羽箭也沒有生命威脅,可是她醒來后忘記了近十年來的全部記憶。當(dāng)看到他右手虎口處的紅色鳥形胎記時,卻突然抱住他不松手,一遍遍地喚著沈哥哥。他知道,她的記憶留在了十年前。
大夫說這是受了重大刺激后留下的后遺癥,也許這輩子都不會恢復(fù)了。
他撫著她的發(fā)頂,輕聲哄她入睡。他想,這樣也好,什么都忘了,也許會是一個重新開始的機(jī)會,這一次,他不會放手了。
四
余玥的傷養(yǎng)好時,已經(jīng)快入夏了。她怕熱,閑時總愛躺在院子里的大槐樹下乘涼。
今日原是溫陽公主的受簪禮,沈鈺晁作為大祭司是要出席的。早起時,余玥嚷嚷著難受,死活不讓他出門,他只好派了副祭司代他出席,自己留在府里陪她。
看著她笑得一臉狡黠,一副偷腥小貓得逞了的得意樣子,他無奈地?fù)犷~,捏捏她圓潤了不少的臉,說道:“我真的是把你寵得太過了?!?/p>
她揉揉被捏得微紅的臉,笑著鉆進(jìn)他懷里。
第二日,公主府來人了,送上了一張?zhí)?,說是公主邀大祭司做客,那帖子上還特別寫明要他帶著余玥一同出席,沈鈺晁不由得攥緊了手里的帖子。
受簪禮是瀛洲大陸傳統(tǒng)的女子成人禮,每個女子在年滿16歲時都會在所有親友的見證下,由祭司為她插上骨簪,標(biāo)志著她已經(jīng)成人,可以自由婚嫁了。溫陽公主是瀛洲皇帝最疼愛的女兒,且又一直傾心于他,這次她的受簪禮他沒有出席,想來她心里是記恨的。
晚間時,余玥溫順地任由他拉著來到公主府,溫陽公主笑著迎接他們。
酒過三巡,歌舞也換了幾場,坐在上座的溫陽公主有些微醉。她向著身邊的侍女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府兵押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進(jìn)來。就著燭火,沈鈺晁透過凌亂的頭發(fā)看清那個女子的樣貌。那是個極美的女子,艷而不妖,尤其是眉間那一點殷紅的朱砂痣。
他拉著余玥的手不由得微微收緊,余玥吃痛,疑惑地偏過頭看向他。
溫陽公主端著酒樽,淡笑著開口:“近日,我手下的人得了一個好玩兒的東西,趁著今日的好興致,特意拿出來給大祭司瞧瞧。”頓了頓,卻又聽她接著道,“這女子是赤顏族的人,聽說赤顏族女子的離體之骨呈赤紅之色,質(zhì)地細(xì)膩,可用來做胭脂,香氣惹人迷醉,當(dāng)今世上不多見了,不過……”
她仰頭飲盡杯中的酒,又接著道:“這個女子卻又有不同,她竟有不死性,旁人致命的傷,她養(yǎng)兩天也就好了?!?/p>
說完,一個府兵便將一把鋒利的匕首插入那個女子的心口,那女子呻吟一聲倒地,血汩汩流出,呼吸卻依舊平穩(wěn),不一會兒,那傷口竟在愈合。
余玥驚呼一聲,咬著嘴唇,臉色蒼白。溫陽公主卻起身走到她面前,笑著開口問道:“余玥姑娘,你覺得怎么樣,好玩嗎?”
未及余玥回答,沈鈺晁便沉著臉站起來,告罪之后拉著她朝外走去,步履匆匆。身后的溫陽公主瞇著眼,端著酒樽的手指骨節(jié)泛白。
回程的馬車上,兩人一時無話,只能聽得馬蹄踏在青石地面上的聲音。沈鈺晁的臉隱在暗處,讓人辨不清神色,但是余玥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抑或是害怕。
因為她沒有忽視,他拉著她出門時手心的微汗。
五
最近一段時間,沈鈺晁好像特別忙,白日里幾乎都不在府中,晚上回來時也已經(jīng)是三更之后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每日都抽出時間去看余玥。
這日,他難得早早回來了,一直都待在書房里,也沒用晚膳,余玥便親自煮了蓮子粥給他送去。
“這么晚了,你不休息,來找我干什么?”沈鈺晁語氣溫柔地佯怒道。
余玥繞到書桌后,從食盒里把蓮子粥端出來,這才嘟嘴道:“我新學(xué)了這個,聽說你還沒用膳,就送來給你嘗嘗,你可不許說不好吃啊。”
沈鈺晁端起來嘗了一口,又?jǐn)埶拢f道:“這些天確實有些忙,明日中午我回府用膳,你把所有的本事都亮出來讓我看看?!?/p>
余玥高興地笑了,孩子氣地和他拉鉤,又認(rèn)真地道:“你可不能忘了啊!”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了,他怔怔盯著桌上的粥出神。
第二日,余玥做了滿桌飯菜,眼看著過了午時也沒見沈鈺晁回來,倒是等來了溫陽公主。
她上前蹲身行禮,良久,溫陽公主才出聲讓她起來。然后,溫陽公主讓侍女退了出去,徒留她二人在房間里,一室靜謐。
溫陽公主是個和余玥完全不同的女子,許是天之嬌女的緣故,她的美熱烈而張揚。
“你留在他身邊有什么目的?”她開口問道,帶著慣有的傲慢。
“我愛他,僅此而已?!?/p>
溫陽公主聽后卻冷笑一聲:“你不該愛上他,更不該讓他愛上你!我溫陽要的東西從來沒有人敢搶走?!鳖D了頓,她接著道:“你可知,屠殺空九城的人是他,他可是你的仇人啊!”溫陽說時,語氣有些激動,帶著報復(fù)過后的快感。
余玥眉目皺了皺,淡淡開口道:“我知道?!?/p>
余玥的回答顯然令溫陽公主吃驚,她抬頭看向她,那雙眸子不再懵懂天真,取而代之的是清明和深邃。
“你……你沒有失憶?你假裝失憶,只是為了刻意接近他,再報仇的,對不對?”溫陽公主有些失態(tài)地向后退了幾次,連聲質(zhì)問道。
“我為什么要找他報仇?”余玥偏著頭反問道。
“我和空九城城主又沒有什么情義?!鳖D了頓,她接著道,“我其實并不是余海的女兒,十年前,我的家鄉(xiāng)遭遇動亂,我逃到空九城,他的女兒也剛好病故,他便讓我頂著余玥的身份活著。這么多年,他雖養(yǎng)著我,卻從不讓我出門,家里的人也都不愿意親近我,甚至看見我時都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我對他沒有多少情分,所以,是誰殺了他,為什么殺他,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既然不是為了報仇,你為什么還要留在他身邊?為什么要來搶走他?”溫陽公主瞇著眼問道,尖銳的指甲在掌心留下一道道紅印。
“因為他是我的沈哥哥呀!”余玥笑著回答。
六
余玥初見沈鈺晁那年,她才十歲,還是赤顏皇族最小的公主。
赤顏族世代隱居在位于瀛洲之北的滄瀾山,族人數(shù)萬之眾。老祖宗留下規(guī)矩,赤顏族人世代不得出滄瀾山。只因赤顏族多出女子,樣貌大多艷麗無比,她們的離體之骨呈赤紅之色,質(zhì)地細(xì)膩,可制為女子常用的亮色胭脂,奇香無比,香味更有媚惑人心的功效。
老祖宗說,世人皆有貪念,為了保護(hù)族人的安全,于是便定下了至死不得出滄瀾山半步的規(guī)矩,又在滄瀾山外面設(shè)下了千重機(jī)關(guān)。
沈鈺晁的到來是個例外。
那時沈鈺晁也不過是11歲的年紀(jì),是余玥的父親多年老友座下的弟子,他師父在出海云游時把他托付給她父親,她父親是個重情義的人,略一思索便答應(yīng)了。
那日午后,她不想午睡,便偷偷溜出寢殿去花園里撲蝴蝶,卻被一陣簫聲驚擾到了。她氣鼓鼓地想尋找吹簫的人算賬,一抬頭就看見了正坐在不遠(yuǎn)處假山上的他。
那日他著了一身白衣,墨色的發(fā)被一頂成色極好的玉冠束起,精致的五官勾勒出恰到好處的俊朗,墨黑如漆的眸子里盛滿了笑意,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手里的玉簫轉(zhuǎn)得花哨。
她走到假山下,抬頭憤憤道:“你賠我的蝴蝶。”
他起身跳了下來,打量了她一會兒才笑道:“你就是赤顏族最小的公主?”
“是啊,你又是誰?”
他卻答非所問:“這眉間的朱砂痣可真好看。”
陽光柔柔地打在他身上,不知怎的,她只覺得他的笑比六月天的太陽都要耀眼。
本就是年齡相近的孩子,認(rèn)識以后便在一起玩,成了好友。
族滅來得毫無預(yù)兆,沖天的火光里,她看著族人一個個倒下,父親飲恨自盡在祖廟,母親含淚殉情,一切的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她不知道為什么士兵可以在深夜突破滄瀾山的千重機(jī)關(guān),只知道在重傷昏迷之前看到的,是她的沈哥哥浴血揮劍,奮不顧身地前來救她的身影。
醒來后她便在空九城了,他們給她戴上了額飾,掩住眉心的痣,還告訴她,她的沈哥哥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臨走之前讓她以余玥的身份好好活下去。
這些年她變了很多,曾經(jīng)活潑愛笑,現(xiàn)在卻沉默寡言,唯一不變的是,她一直在等著她的沈哥哥回來。現(xiàn)在她終于等到了他來找她,即使分別多年,她心底的愛戀依舊從未改變。
溫陽公主聽完后喃喃:“果然是這樣……”隨即又起身逼視著她,冷冷地開口:“你怎么知道現(xiàn)在的沈鈺晁就是當(dāng)年的沈鈺晁呢?”
余玥疑惑地開口:“雖然過了這么多年,我們都長大了,可是他右手虎口處的紅色鳥形胎記,我是不會記錯的?!?/p>
溫陽公主聽后卻大笑了起來,形容竟有些癲狂:“你果然不了解他!”
七
21年前,瀛洲大陸的大祭司沈楓得雙子。在瀛洲,雙生是不祥之兆,兩個嬰兒之間只能存活一個。沈楓權(quán)衡之后卻并沒有殺掉任何一個,而是把其中的弟弟暗中培養(yǎng)成了一個出色的暗衛(wèi),用以保護(hù)哥哥。
自此,世人只知大祭司之子沈鈺晁,卻不知他還有個弟弟喚作沈鈺影。
13年前,沈楓為奪被赤顏族隱藏的神兵,把沈鈺晁改換了身份,派到滄瀾山的赤顏族內(nèi),而沈鈺影則也隨著哥哥去了滄瀾山,隱藏在赤顏族內(nèi),暗中向沈楓傳遞消息。破解滄瀾山機(jī)關(guān)的方法便是沈鈺影傳遞出來的,于是沈楓才得以突襲成功。
可是令沈楓沒有想到的是,派去赤顏族的兒子會為了救赤顏族的小公主,而公然違抗他的命令,救了那姑娘之后再也沒有回來。為了大祭司的位子能夠傳下去,他只得讓一直生活在暗中的沈鈺影頂著他哥哥的身份生活,也就是現(xiàn)在的沈鈺晁。
聞言,余玥終于變了臉色,連連后退幾步。
“你胡說,你是想騙我離開他,一定是這樣!”她尖叫道。
溫陽公主卻抱胸挑了挑眉沒有說話,看著余玥眼里的光漸漸寂滅。
“那真正的沈鈺晁現(xiàn)在在哪里?”余玥上前死死拉住溫陽公主的袖子,尖聲問道。
“我們來打一個賭吧!”溫陽公主的聲音忽近忽遠(yuǎn),卻字字誅心。
晚間沈鈺影回府時,余玥提了一盞宮燈等在門口。他快步迎上去,將肩上的披風(fēng)解下給余玥披上,語氣里是淡淡的責(zé)備:“你怎么等在這里?夜里露水重,若是受了寒怎么辦?”
余玥斂了眸子輕輕道:“午飯說好的,你卻沒回來吃?!?/p>
沈鈺影嘆了口氣,愧疚地道:“對不起,臨時有點急事,沒來得及回來。”
余玥不動聲色地拉開了和他的距離,眨眨眼道:“是為了神兵的事嗎?”
夜色中,沈鈺影白了臉,半晌后,啞著嗓子道:“你……你都知道了?”
世人皆以為沈楓會屠殺赤顏族的人是為了他們特殊的體質(zhì),可是無人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赤顏族手里的神兵。
百余年前,當(dāng)時的赤顏族族長為抵抗外族的入侵,曾花重金請另一個大陸的機(jī)關(guān)世家打造了一支神兵。由于神兵的戰(zhàn)斗力非凡,恐引他人覬覦,他便又建了一座寶庫將神兵封存,沒人知道開啟寶庫的鑰匙在哪里。
“沈楓屠殺赤顏族不就是為了神兵嗎?”夜色里,余玥諷刺地笑著,月光打在她的臉上,一行晶瑩劃過臉頰,滴到地上,濺起好看的水花。
沈鈺影白著臉愣在原地,替她擦淚的手顫抖得厲害。
“我們從一開始的交集,就是別有用心的錯誤,是時候解決這個錯誤了?!彼龑⑹掷锏呢笆状倘胨男目?,殷紅的血滴在地上,好似開出一朵妖艷的花。
八
沈鈺影起兵時已經(jīng)入冬了,整個帝都連空氣里都飄散著肅殺的氣息。
余玥蒼白著臉縮在床角,即使生了炭火,蓋著厚厚的被子,她也依然覺得冷得徹骨。
那日過后,沈鈺影便將她囚禁起來。雖說是囚禁,但他對她的照顧依舊無微不至,除了兩人之間的沉默,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化。
沈鈺影帶著大夫來的時候,余玥絲毫不意外,她接過大夫手里含有麻藥成分的湯藥喝下,始終沒有看他一眼。迷迷糊糊間,她感覺自己躺在他有些顫抖的懷里,他撫著她的鬢發(fā),一遍遍地喃喃:“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庇袦?zé)岬囊后w滴在她額頭,帶著愧疚和自責(zé)。
用來取心頭血的匕首插入她心口時,她沒感覺到痛,只是冰涼一片,現(xiàn)在,就連她的心都是死的了。
沈鈺影的軍隊攻入帝都時,天空洋洋灑灑地下起了小雪。帝都守城的士兵在神兵面前,幾乎沒有任何戰(zhàn)斗力。
眼看著勝利在望,親衛(wèi)卻帶來了一個差點令沈鈺影喪失理智的消息——溫陽公主派人把余玥抓走了。
他打馬趕到時,溫陽公主正站在最后一道城門上,身后是被手下用刀挾持著的余玥。
“沈鈺影,你果然如此絕情,是我瞎了一雙眼,才會喜歡你那么久!”寒風(fēng)呼嘯著,把溫陽公主帶著絕望的聲音吹得支離破碎。
“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說著,溫陽公主向前一步跳下城樓。
“對不起,是我大意了,以后再也不會讓你陷入危險了?!鄙蜮曈熬o緊抱著余玥道,聲音顫抖。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余玥拉著他的衣袖質(zhì)問,臉色蒼白,目光陌生得可怕。還未及他回答,她軟軟地跌倒,唇邊還掛著淡淡的血絲。
余玥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家國猶在,她的沈哥哥總是穿一身白衣,吹一管玉簫。可是當(dāng)她想要伸手觸碰他時,他卻忽然消失得干干凈凈,再也尋不見。
再次醒來時,她已經(jīng)回到沈府了。沈鈺影見她醒來,如釋重負(fù)般地笑了。
她睜著眼一動不動,眼神空洞,良久才低低呢喃:“果然,溫陽公主說的是真的,我真的死不了呢?!?/p>
一句話,驚得沈鈺影摔了手里的藥碗。
那日,溫陽公主告訴她,真正的沈鈺晁十年前就死了,為了救她而死。那時,她傷重不治,沈鈺晁為了救她,請人施用了引靈術(shù),以自己的性命救了她,臨死時把她托付給了空九城城主余海,而她醒來后,卻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
一切都在這時有了答案,為什么余家人都躲著她,因為他們害怕自己這個已死之人;溫陽公主在臨死前喂了她皇家秘制的毒藥,沒有解藥,可是她直到現(xiàn)在依然活著……因為,她已經(jīng)是個死人了!
多么可笑,她兒時一直愛著的人害死了她的族人,最后又為了救她而死,而她也變成了一個活死人。
九
瀛洲大陸再次易主,前朝皇室的后代稱帝。原來,沈楓的祖上是前朝丞相,前朝覆滅后,他便改頭換面做了新朝的祭司,暗中發(fā)展前朝勢力。沈楓奪取赤顏族神兵,也是為了輔佐前朝后代登基,但是他至死都沒有達(dá)到目的,這個使命也只能由沈鈺影替他繼續(xù)完成。
余玥終是死在瀛洲大陸新帝登基的那天夜里。沈鈺影得到消息趕到時,余玥已經(jīng)氣息微弱,他血紅的眼里滿是不信,一聲聲質(zhì)問著伺候在一旁的侍女。
“怎么會這樣?她怎么可能會死?明明……”
明明有著不死性的。
“沈哥哥……”她瞳孔渙散,努力向他伸出手。他握住她漸漸冰涼的手,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沈哥哥,你答應(yīng)過我要帶我去看大漠的,我們現(xiàn)在一起去好嗎?”她瞇著眼,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滾落,濕了枕面。
窗外的飛雪把大地漸漸掩蓋,就在那天,存放在國庫里的神兵再次陷入沉睡,自此再無人能夠啟動。
開啟神兵的鑰匙就是那把銀制的吉祥鎖和赤顏皇族之人的心頭血。可沈鈺影不知道的是,啟動神兵對貢獻(xiàn)心頭血的人的反噬是非常大的,當(dāng)她的精魂受了重創(chuàng)后,縱使是曾經(jīng)被施以引靈術(shù),也依舊難逃魂魄歸于碧落的結(jié)局。
如果他知道,他還會選擇開啟神兵嗎?天地亦不知。
從小,他就是一個影子,只知道自己該是姓沈的。他隱在暗中,學(xué)習(xí)著如何成為一個好的暗衛(wèi),去用生命保護(hù)那個和他有著至親血脈的人。
沈鈺晁在赤顏族待了三年,他也隱在族中暗自傳遞了三年消息。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個整天喊著沈哥哥的姑娘走進(jìn)了他的心,他明明知道自己不該愛上她,可是感情不是他能控制的。他看著她一點點長大,她卻從來不知道他的存在。
屠殺赤顏族那日,沈鈺晁違逆父親的意思,拖著重傷的身體救走了余玥。按照以往,他該跟去保護(hù)他們的,可是這次他存了私心,他想,就讓他們離開,再也不要回來了,沈鈺晁會把她照顧得很好,而他也可以頂著沈鈺晁的名字活得光明正大,這樣,三個人都不必再痛苦。
進(jìn)攻空九城的那日,在熊熊烈火中,她跌倒在地,雖然過了這么多年,但他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她。當(dāng)她懵懂地喚自己沈哥哥時,他的心里苦澀又甜蜜,以后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自己偷來的,他怕一松手就又把她弄丟了。
在這段故事里,沒有誰是錯的,怪只怪他們兄弟愛上了同一個人。
十
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
我念完最后一句口訣,系在他二人腕間的銀色絲線“嘣”的一聲斷裂,標(biāo)志著引靈術(shù)已經(jīng)完成。
沈鈺影的眼神開始渙散,那是魂魄離體的表現(xiàn)。他伸出手撫上余玥的臉頰,帶著憐惜和愧疚。
“對不起,我終究還是騙了你?!彼撊醯亻_口,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他轉(zhuǎn)頭看向我,用解脫般的語氣開口道:“勞煩柒楚姑娘帶她走,再不要讓她記起我了?!?/p>
聞言,我沒有回答,收走了他剩下的一魂一魄。余玥的精魂受了太重的創(chuàng)傷,我雖然借助引靈術(shù)救活了她,可是她不僅失了所有記憶,而且也不再有七情六欲。
雪又下大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披風(fēng),繼續(xù)向前走去,任發(fā)絲被風(fēng)吹得飄飄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