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鴻,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名譽會長,高級編輯,兼職教授。主要著作有詩集《沈天鴻抒情詩選》《另一種陽光》,散文集《夢的叫喊》《訪問自己》,文學理論集《現(xiàn)代詩學·形式與技巧30講》。文學選本如《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當代詩歌經(jīng)典》《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匯編》《中國現(xiàn)代名詩三百首》《中國詩選》等收有其作品。
所有的泥土里都棲居著水聲,三河更是如此。
三條河,豐樂河、杭埠河、小南河,從大別山?jīng)坝勘剂鞫鴣?,在此穿?zhèn)而過而合流,帶來并且產(chǎn)生了更多、更澎湃的水聲。
大別山奔流而來的水和水聲,帶著石頭。
漁民出身的我,對水和水聲有著特殊的親近感,我熟悉河流的白天與夜晚,并且深知觀看河流的最好時分是暮晚。那時,河流逐漸從白晝進入夜晚,河水變幻著,在最后的天光消失之際,開始發(fā)出它自己的光……
沒想到的是,我看見三河的水,聽到三河的水聲,是因為劉銘傳——參加“海峽兩岸(合肥)紀念臺灣首任巡撫劉銘傳誕辰180周年”的活動。 但我對劉銘傳并無研究,我實際參加的是這個紀念活動中的一項:兩岸文學交流。劉銘傳,兩岸、文學、三河,互不關聯(lián)的事物,突然顯示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緊密的邏輯聯(lián)系。
萬事萬物都是如此?
與此相比,到達肥西三河居然正好是黃昏時分就只是一個平常的巧合了。
是一個下著若有若無細雨的黃昏,穿行于三河古鎮(zhèn)的街道,漸漸就走進了燈光與夜,不經(jīng)意間就遇到一座橋,看到橋下的河水。只是這水極其明亮,甚至可以說是繁華的、現(xiàn)代的燈光照亮的河水,并不能看到河水自己的光——河水五彩繽紛而閃爍,仿佛并非來自映照,而是水的深處也有無數(shù)彩燈,將燈光晃動著照射上來。
曾經(jīng)多次聽詩人劉祖慈先生敘說過他童年時的三河古鎮(zhèn)。祖慈先生的敘說,總是與穿鎮(zhèn)而過的這三條河密切相關,關鍵詞又多是傍晚或者夜晚。于是,熟悉河流的我在祖慈先生的敘述中,多次下意識地“看見”這三條河,是暮色或者夜色中油燈閃爍的河流,感受到的蕩漾在古老街巷中的汩汩水聲自然也是昏黃的。
眼前繁華的三河,與祖慈先生回憶的油燈綽約、老屋黑影幢幢的三河,似乎在表明:直接看到的總是現(xiàn)在;回憶中浮現(xiàn)的,都是歷史。
三河現(xiàn)在的繁華,大概一半是因為它已成了游客絡繹的名勝,一半也與肥西是全國百強縣之一,經(jīng)濟實力雄厚有關。肥西素有“淮軍故里、改革首縣、花木之鄉(xiāng)、巢湖明珠”的美譽,是安徽省的經(jīng)濟強縣。不然的話,古代因舟楫之便而形成,有著2500多年歷史的古鎮(zhèn),在棄水路而重陸路交通的當今,早已就頹敗得少有人影了。
不變的是水,并且是太多的水,外環(huán)兩岸、中峙三洲的三河,雖然離江南很遠,卻具有典型江南小鎮(zhèn)風貌。據(jù)說鎮(zhèn)外也是河網(wǎng)縱橫,水氣氤氳,長約10公里的湖岸逶迤而去,若是盛夏,有萬畝荷花紅艷欲燃,蘆蕩與桃林相望……
第一次來到三河的我,對這種水鄉(xiāng)景色并不陌生。讓我有些訝異的是我一直以為應該是北方小鎮(zhèn)氣質粗獷的三河,竟然是極其柔媚的典型的江南水鄉(xiāng),而江南水鄉(xiāng)的外貌里面,水和水聲中又不僅有石頭的聲音,還有金戈之聲……
很早就從歷史書中知道太平軍與清軍激戰(zhàn)過的這個三河古鎮(zhèn)。那是怎樣慘烈的一場大戰(zhàn)啊!1858年11月,一路勢如破竹,在九江一舉殲滅太平軍將領林啟容賬下1.7萬名將士的湘軍悍將李續(xù)賓,連陷安徽四城之后,率湘軍精銳圍攻三河。剛剛摧毀清軍江北大營的太平天國前軍主將陳玉成、后軍主將李秀成率軍晝夜兼程先后趕到,迂回包圍湘軍,激戰(zhàn)后全殲湘軍,包括李續(xù)賓和曾國藩的弟弟曾國華。
之所以有這樣規(guī)模的三河之戰(zhàn),當然是因為三河是東鎮(zhèn)巢湖、北扼廬州、西衛(wèi)龍舒、南臨淺川的戰(zhàn)略要地,對于清軍來說,三河既是進攻廬州的必爭之地,又是太平天國廬州府和豫東南的糧食,由三河入巢湖下長江供應天京的中轉站。
見諸史籍的發(fā)生在三河的大戰(zhàn),還有公元前537年吳楚之戰(zhàn),吳勝楚,楚敗。吳楚紛爭于公元前510年,吳將伍子胥又一次在此擊敗楚軍。三國時曹操、明末張獻忠都在此駐軍并在巢湖訓練水軍。
斗轉星移,水路已不再重要的現(xiàn)在,三河古鎮(zhèn)應該再也不是軍事要地,而是一個供人游覽、懷古之地了。
據(jù)說社會發(fā)展是循環(huán)往復的,一件事只有在能被哲學家伊利亞德稱為“復現(xiàn)”的時候才是有意義的。不再復現(xiàn)的,就是真正的歷史。
三河古鎮(zhèn),雖然成功轉型為游覽勝地,擁有現(xiàn)代的繁華,但它的身影仍然是歷史的身影。沒有歷史屬性的,永遠是三河的水鄉(xiāng)美景。
整個肥西似乎都是這樣,劉銘傳故居所在的劉老圩、淮軍將領張樹聲老家張老圩等等,都完全如同江南水鄉(xiāng)。
我想,這應該與肥西地處江淮交界處有關:其地有江南般風景,其人則或有江南的文氣,或有淮北的彪悍。肥西出過劉銘傳、張樹聲等多位淮軍將領及段祺瑞、楊振寧等人,就不是偶然的了。
三河還保存有楊振寧故居。不過在寫這篇文章時,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記得那故居的模樣了,并且也已經(jīng)將在鎮(zhèn)內(nèi)穿流的那三條河的名字與對應的河流弄混淆了。其實,當時我就沒有弄清楚再次遇到的河流,是剛剛見到過的,還是另外一條。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兩次涉過同一條河流?!蹦敲矗看斡龅降?,都是新的河流吧。
記得清晰的,是回程的事:主人安排我們一行乘船返回,在堤壩上,遇到一位拿著絲網(wǎng)準備下網(wǎng)捕魚的老人。因為我知道這河與巢湖相通,所以我問:現(xiàn)在這河里的魚還多嗎?老人搖搖頭,不多。一般都是小鲹條。
幾乎沒有魚的河流,有的只是水了。
在游船上,我凝視燈光與夜色中的河水,即使燈光照亮處,那河水也深不可測。
有波浪,因此肯定有水聲,只是河流自己的水聲與游船沖開水面的水聲,以及游船柴油機的轟鳴聲攪在一起,難以分辨而聽不真切。
是的,這是新的河流,它早已將石頭的聲音、金戈的聲音都沉下去了。
似乎應該是這樣的,因為這是新的三河、新的肥西、新的時代。
晚餐是在三河吃的。三河的菜肴多與水有關。例如三河酥鴨、清蒸鯽魚、銀魚炒蛋、清炒蝦仁、蒜苗燒黃鱔、茭瓜肉絲、涼拌花香藕、清蒸桂魚、魚頭鍋、鯰魚豆腐鍋、燉老鴨、燉老鵝,等等。點心也有酥鴨米面。
尼爾·豪威在《第四階段——對美國的預言》中說:“我們生活在一個日益變化無常而且凸顯原始本能的時代里。”用餐時,連我都忘記泥土里棲居著的水聲了。
責任編輯 寧炳南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