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01

小瑋有個心愿，這心愿就是希望于小苗能把她的草編手藝教給他。

于小苗是灣水村小學最牛氣的女生——因為她爸爸就是班主任于老師；因為她的學習成績太好了，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因為她是全班女生中最漂亮的；因為她會一手令人驚艷的草編手藝。

有一次，于小苗曾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用普通的玉米皮編出了一只漂亮的小船。她還能編出很多種生活中實用的小東西，比如玉米皮坐墊、玉米皮小籃子等等。

小瑋看著那只小船，羨慕得直吧嗒嘴：“那是一門手藝，我要學會了，多好??！”

學會草編，他就可以盡自己的微薄之力，給家里一點幫助——他知道自己家不算富裕，爹娘每天都很辛苦，要是他可以用那些沒用的玉米皮編出好看的坐墊，拿到集市上賣錢，就能貼補家用了。

小瑋的心思像女兒河邊的水草一樣一天天瘋長，搞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

可是，要想讓牛氣的于小苗教他草編手藝，談何容易。小瑋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轉(zhuǎn)眼冬天過去了，節(jié)氣已經(jīng)到了驚蟄。驚蟄，是春意萌動的季節(jié)，小瑋心里的愿望也再次萌動起來，壓不住了。這天，小瑋大著膽子向于小苗提出了自己的希望——

小瑋在女兒河岸邊的平地上陪于小苗玩跳房子。他是主動陪于小苗玩的。其實對男孩來說，這游戲特沒勁，在地上畫幾條線，跳來跳去的像兔子。可是女生喜歡玩，于小苗尤其喜歡，因為她的水平比較高。

當于小苗贏了小瑋一回，正高興地拍著手跳著腳的時候，小瑋向她提出了自己的希望。

提完了，小瑋很緊張。雖然他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面對于小苗的拒絕，可他還是很緊張。

于小苗說：“想讓我教你草編手藝，可以。但我有個條件，嘻嘻?！?/p>

小瑋心中一喜，問：“什么條件？”

于小苗說：“你得成為一名好男生，出色的男生。起碼也要當一回升旗手?！?/p>

只要對班級有比較大的貢獻，或者做什么好人好事給班級和學校爭了光，就可以當一回升旗手，在星期一的全校升國旗儀式上風光一回。這好像不是太難的事，于是小瑋高興地挺起胸，大聲說：“行，就當一回升旗手！”

小瑋挺胸的樣子很滑稽，把于小苗逗笑了，她亮著兩排齊刷刷的小白牙，笑得“哧哧”響。

02

春三月的陽光很有些暖意了，一股一股地飄過來，洋洋灑灑地飄到身上，小瑋感覺特舒服，特溫暖。

心情好的時候，常?？梢愿惺艿狡綍r感受不到的東西。小瑋終于知道了于小苗開出的條件，心里忍不住暗自叫好，那種溫暖的感覺也讓他跳房子時，動作更加瀟灑了。

小瑋要在于小苗面前好好表現(xiàn)一下。

可是，有人對他發(fā)出不悅的喊聲：“多大了，還和女孩子在一起瘋跑！”

是爹。小瑋看到爹正推著獨輪車走過來。

“幫爹挖土去。”爹將鐵鍬遞給小瑋。

爹的話，小瑋不敢不聽。他只好回頭看看于小苗，跟著爹，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爹在修整院子旁邊的一塊空地，小瑋不知道爹想利用這塊空地干什么，他也沒有興趣知道大人的事。爹派給小瑋的活兒，就是幫他挖空地上的土，爹用獨輪車把多余的土推走。

小瑋挖得沒精打采。他剛在陪于小苗一起玩呢，而且，學草編的事情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進展。在這么關(guān)鍵的時候丟下于小苗來這里挖土，簡直比考試考了零蛋還難受。

但小瑋必須在這里挖土，他不敢和爹較勁。

土層里有石頭，挖起來就很不順利。石頭把鐵鍬碰得“吱吱嘎嘎”響，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正如小瑋此時的心情。

小瑋伸手把土層里的石頭撿出來，扔到一邊。在爹返回來之前，他得把土挖好。

一塊石頭比較大，小瑋撿得有些費勁，他只好用兩只手把石頭摳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取出石頭后的小土坑里露出一塊白白亮亮的東西，在陽光的反射下很刺眼。小瑋覺得好奇，就丟下石頭，扒開旁邊的土，從小土坑里取出了那個白亮亮的東西。

——是一只細瓷碗。

小瑋很快擦掉碗上的土，看到這是一只很精致的瓷碗，閃著乳白色的光。在瓷碗的外壁上，印著深藍色的圖案，有馬，有羊，還有人騎馬射箭。

小瑋覺得這是一只挺好的瓷碗，一點破損也沒有，扔了，怪可惜的，于是決定把瓷碗拿回家。

03

于小苗從河岸邊走了過來。今天有小瑋陪她跳房子，她很開心，走路的時候，身體一顫一顫的，兩腳帶著彈性，干燥的路面被她踩得吱吱響。

“你好好幫你爹挖土吧，我回家嘍！”于小苗笑嘻嘻地說。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小瑋手中的瓷碗：“你挖土還帶著碗，是要喝水嗎？”

“不，不，”小瑋說，“這是我剛挖出來的，你看看，很精致的，很漂亮的?！?/p>

于小苗接過瓷碗，仔細看：“還真是很精致的碗呀?！?/p>

小瑋靈機一動，很認真地說：“你要是喜歡，就送給你吧。”

“你真舍得送給我？”于小苗眨眨眼。

“真的?！毙‖|滿不在乎地說，“反正這碗我也沒什么用?！?/p>

“那就……謝謝啦！”于小苗沖小瑋揚揚瓷碗，高興地向家走去。

于小苗回到家的時候，爸爸于老師正在批改學生的作業(yè)?？吹接谛∶缡掷锏耐?，爸爸問：“怎么帶著瓷碗出門呀，家里不是有塑料水瓶嗎？”

于小苗笑笑：“這不是咱家的碗，是小瑋剛從地里挖出來的，我覺得挺好看，他就送給我了?！?/p>

“挖出來的？”于老師忽然有了興趣，“我看看——”

于小苗把碗遞給爸爸。于老師拿著瓷碗，仔細端詳，里里外外看了好久，才說：“這不是一般的瓷碗，小瑋挖到的，可能是一件文物。”

“文物？”于老師的話把于小苗嚇一跳，趕忙湊過去，歪著脖子看。

于老師指著瓷碗上的圖案說：“你看，這瓷碗上畫著馬、羊，八成是元代的。我聽說，在咱們遼西，常有元代的文物出土?！?/p>

“哇！”于小苗發(fā)出一聲驚叫。她知道文物很值錢，而且，文物是屬于國家的。電視上說過。

“按規(guī)定，出土文物應(yīng)該交公，送縣文物館。”于老師想了一陣說，“要不……咱們明天把它送到縣里去？”

“那得問問小瑋同意不同意吧？碗是他挖出來的。”于小苗遲疑地說。

“咱們可以說是他挖出來的，不過要是我親自送去——”于老師本想說什么，但把后半句話又咽了回去。

“不管怎么樣，我得去問問小瑋。”說著，于小苗小心翼翼地拿起桌上的碗，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

聽到于小苗說，他挖出的瓷碗可能是文物，小瑋驚訝不已。

晚上，小瑋和爹、娘擠在燈下，仔細端詳這只看上去沒什么特別的瓷碗。

爹樂得手直打顫，娘樂得不停地抹眼淚。

小瑋理解爹和娘。家里的生活很困難，爹娘不停地干活，也沒有多少收入。現(xiàn)在，他無意中挖到了一件文物，送到縣文物館，能夠得到一筆獎金。爹說，他給鄉(xiāng)長打電話咨詢過了，鄉(xiāng)長肯定地說，縣文物館會給他們一筆獎金。

“這下，我們有錢了?！钡f話的時候，嘴唇不停地抖。

這時門響了，是于老師來家訪。于老師先到小瑋的房間，摸摸小瑋的頭說：“如果把文物上交，我跟校長建議了，要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你，還要讓你當升旗手?！?/p>

“于老師，您放心，肯定會上交的，我爹娘都同意了?！毙‖|興奮地說。

然后于老師回到爹娘的大屋，坐下來說事情。于老師常來家訪，小瑋已經(jīng)習慣了。

小瑋坐在桌子前寫作業(yè)。但他的耳朵沒閑著，支棱著，想聽聽他們還說些什么?？墒牵笪蓍T是關(guān)著的，他聽不清。小瑋只好放棄，安心寫作業(yè)。

睡覺的時候，小瑋躺在被窩里，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起了于小苗。

于小苗太出色了，各方面表現(xiàn)都好，男生沒有不喜歡于小苗的。小瑋也不例外。他尤其喜歡于小苗的手，那么靈巧，能編出那么漂亮的草編來。

能讓于小苗教自己草編手藝，是小瑋做夢都在想的事情，現(xiàn)在，心愿就要實現(xiàn)了。興奮的小瑋不由得一下一下地踢被子。

04

第二天中午放學后，一出校門，小瑋就一陣猛跑，追上于小苗：“怎么樣，可以教我草編手藝了吧？”

于小苗很意外地看著小瑋：“你咋那么著急？我不是說等你當了一回升旗手之后就教你嗎？”

“我馬上就要當升旗手了，你爸，就是于老師親口告訴我的?！?/p>

“你當了升旗手，我就教你。”于小苗說完，就匆匆走開了。

回到家，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小瑋就跑出門，在院門邊垛成垛的玉米稈前翻了好一陣，弄出了一大堆玉米皮，又跑到裝農(nóng)具的小倉庫里，找出一只塑料桶，把干燥的玉米皮放在桶里，用水泡起來。

用水泡過之后，玉米皮就既柔軟又結(jié)實了，而且，顏色也會變成淡黃色，更好看。

爹大聲問：“小瑋，你干什么哪？”

小瑋沒回答，蹲在倉房前，按水中的玉米皮。

爹走過來，他對小瑋為什么泡玉米皮沒有興趣，而是和他說起了瓷碗的事。

爹說：“昨天晚上于老師來，是和我商量，把挖到碗和獻文物的人說成是他。于老師在競聘高級職稱，競爭挺激烈的，他想利用這個機會，做做努力，爭取一下，這樣對他能早點競聘上高級職稱有好處?！?/p>

小瑋愣愣地看著爹。

爹說：“于老師的意思爹明白，爹答應(yīng)了。咱也是借這個機會幫于老師一下。但是于老師說了，縣文物館給咱家多少獎金，他一分不要，都歸咱?！?/p>

“那我們不是在說假話嗎？”小瑋說。

爹皺著眉，說：“說不說假話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幫了于老師的忙。”

小瑋一下子想不明白爹的話，只是覺得原本挺簡單的事情，被他們弄得很麻煩?！澳銈兇笕苏媛闊！毙‖|說。

爹說：“于老師說了，今天他抽空去定一輛車，明天就帶著你去縣城，獻文物。你也可以去縣城長長見識。”

“你們大人真麻煩?！毙‖|說。他貓腰，小心地擺弄著水桶里的玉米皮?！暗搅丝h文物館，我就說瓷碗是我挖到的。我可不想說假話騙文物館的人。”

爹慌忙沖小瑋擺手，說：“傻兒子，那可不行！到了縣文物館，你就給我閉嘴，一句話也不許說，一個字也不許說！聽見沒？”爹的臉白白的。

“我不想說假話騙人。”小瑋說。他站起身，甩著手上的水。

爹的一根手指狠狠地戳在小瑋的腦袋上，瞪著眼睛，厲聲說：“到了縣里，不許你瞎咧咧！”

大門外，傳來尖尖的一聲響。

娘從屋里走出來，和爹一起往街上跑。

小瑋看到，大門外停著鄉(xiāng)里的轎車，從車里下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是鄉(xiāng)長。

鄉(xiāng)長常下鄉(xiāng)，小瑋見過他幾次。

鄉(xiāng)長跟爹娘了解文物的事。鄉(xiāng)長很高興，說：“好哇，咱鄉(xiāng)的老百姓思想覺悟真挺高?！编l(xiāng)長指著身后戴眼鏡的年輕人說，“王秘書，明天你把鄉(xiāng)里的桑塔納派上，我也去，咱們一起上縣文物館。這可是咱全鄉(xiāng)的光榮?。　?/p>

爹有些急：“鄉(xiāng)長，還有于老師……”然后，他把于老師昨晚說的意思悄聲復述了一番。

鄉(xiāng)長聽了爹的話，很氣憤：“這個于老師，怎么能這么干？”他指著爹，“明天上午八點，鄉(xiāng)里出車，接上你，咱倆一起上縣里。這事就說定了，你在家等著，把文物保護好?！闭f完，鄉(xiāng)長就上車走了，丟下站著發(fā)愣的爹。

05

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小瑋覺得眼前很亮。他一挺身坐起來，急沖沖往外跑。

院門外，站著不少人。于老師也在其中。旁邊，停著鄉(xiāng)里的白色桑塔納轎車。爹正苦著臉從衣兜里摸出一些白白的瓷片，遞到鄉(xiāng)長的面前。

“鄉(xiāng)長……”爹的聲音都有些變了，“昨晚上我一不小心，把瓷碗給摔碎了，手背上也割出個大口子?！?/p>

爹舉著自己的右手，手背上纏著厚厚的灰布，里面墊著的舊棉花上浸著鮮紅的血跡。

鄉(xiāng)長說了些什么小瑋沒有聽清，他的腦袋里嗡嗡直響。

瓷碗打碎了！爹居然沒有保護好文物，把瓷碗打碎了！

瓷碗打碎了意味著什么？小瑋不敢想，腦袋里嗡嗡的響聲越來越大，像麻雀無休止的喧嘩聲。

小瑋不知道自己應(yīng)不應(yīng)該埋怨爹，只是看他痛苦的樣子，小瑋的心里也很難受。

一個又一個問題在小瑋的腦袋里接連出現(xiàn)，像女兒河水面上一波連一波的水浪。小瑋覺得腦袋又木又漲。

越想，小瑋的心里越堵，淚水止不住地涌了出來。他怕別人看見，一個人跑到了女兒河邊。

小瑋在河灘上不停地走啊走。太陽高高地懸著，把河面照得亮亮堂堂?？尚‖|的心里，卻一點兒也照不進陽光。

“爹怎么就把瓷碗給打碎了呢？娘勸他的時候，他不停地搖頭，好像有什么難言之隱?！毙‖|依稀覺得，爹好像不是不小心把瓷碗打碎的。

這樣一想，小瑋的心狠狠地抖了一下。

遠遠地，于老師正從小木橋上走過。小瑋看到了，快速跑過去，喊住了于老師。

可于老師搖搖頭，惋惜地直搓自己的手掌，好像打碎瓷碗的不是小瑋爹而是他自己。“你想當升旗手嗎？你讓我怎么決定呢？”

小瑋還是不死心，飛似的跑去找于小苗。但是于小苗很干脆地告訴小瑋：“當不上升旗手，我就沒有辦法教你了，我總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吧？”

回到家，小瑋覺得自己又累又餓，卻不想吃東西。小瑋看到，那堆白白的碎瓷片被爹丟在了窗臺上，散落一片。

小瑋的心翻過來，又覆過去，隱隱地疼，仿佛那瓷片在割他的心。他慢慢地走過去，站在窗臺前，看著那堆瓷片。瓷片有大有小，散開著，很狼狽，那么像爹扭曲的臉。他擺弄著，將瓷片擺放在一起。

擺完了，小瑋吃驚地看到，他竟然將那些碎瓷片擺成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白白的花，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澤。

“小瑋！”

就在小瑋心煩意亂的時候，于小苗忽然登門了。

走進院子的于小苗看到了倉房前的水桶?！澳惆延衩灼ざ寂莺美?？”她從里面撈出一把玉米皮，抖落上面的水，一根一根地梳理好。

“干……嗎？”小瑋愣愣地看著于小苗。

“教你草編手藝呀?！庇谛∶缈粗‖|，“怎么，你不想學？”

小瑋愣了一陣，才反應(yīng)過來，他喜出望外，連連點頭：“想學，想學！”

于小苗說：“我才知道，我爸那天來過你家，唉——大人真是麻煩。”

“你跟你爸爸頂嘴了？”小瑋聽出，于小苗似乎對她爸爸于老師很不滿。

“頂嘴了，我覺得他不該那么做?！庇谛∶缯f著，又感慨了一聲，“可惜了，那只碗……”

“是的，可惜了?！毙‖|也感慨地說。

“好吧，不說那事了，”于小苗長吁了一口氣，“咱們開始吧！”

然后，于小苗認真地教小瑋編起草編來……

春日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身上，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