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君
馬踏祁連雪暗山,天梯橫架洛陽南。西夏后,北涼先,千年一曲醉無眠。
——漁歌子·涼州
1
總聽人們自豪地說起歷史文化的璀璨,由衷地贊美絲綢古道的輝煌,每次翻開泛黃的歷史頁碼,也是若登高山之巔,卻覺得哪一個都繞不過涼州的恢宏。
既感于涼州曾經(jīng)的氣勢,也惜乎涼州如今的沉默,便隨意裁剪祁連雪韻、天梯石窟和涼州詞調(diào)的一點特質(zhì),稍稍抬腳,迎著天馬的視線,在涼州的過往云煙里走一走,填一首《漁歌子·涼州》,將祁連山的冷峻挺拔與涼州的豪放壯美、天梯山的佛風禪云與“涼州模式”的橫架東進、涼州詞調(diào)的雄渾奇絕與涼州的宏闊古樸,融入大漢盛唐的千年洪流,在天馬行空的淺淺踏痕里品味涼州的歷史瞬間。
2
雖品之有味,卻也只是截取了涼州的樹之一葉、花之一蕊,因著題目,今天單說天梯山石窟。
天梯山,因其山峰巍峨、陡峭峻拔、高入云霄、道路崎嶇、形如懸梯而得名。石窟始建于北涼沮渠蒙遜,因靜而獨選天梯山。展眼而望,山、水、佛、云靜穆致遠,虛空若隱,渾然一體,自有人間佛界勝景的妙處。
北魏滅北涼,遷姑臧宗族吏民三萬戶、僧侶3000人到平城,開啟佛教東移的歷程,并以涼州僧人師賢、曇曜為代表,主持造像,開鑿云崗石窟,北魏遷都而鑿龍門石窟,自此,確立了以北涼為源、北魏為流的佛教和石窟格局,是謂“涼州模式”。
如今,天梯山石窟雖有1600歲的古老之身,卻不及敦煌、云崗、龍門、麥積聞名,有些淡出眾生視野的悲涼,不覺想起佛教《百喻經(jīng)》的愚人食鹽喻。是說有人用飯,淡而無味;加鹽,味香,則只吃鹽。正如天梯山石窟,雖淡而缺味,卻如飯,只是少了眾生習心凈目的一點調(diào)味而已。不由說,忘源而逐流,猶愚人食鹽,說此話不免狂傲,其實尊大而不妄自也是一種境界。
3
我不懂佛教,也不懂石窟,更無從體會佛教的凈化開合、石窟的洗煉教化,但對佛教圣地天梯山石窟卻有別樣的感悟。
日常生活于熙熙,混跡于攘攘,不能說清者自清,但,雖言利卻不濁,雖鼻息卻不茍,雖蠅蠅于本心,卻嬉嬉于繁華,雖風塵濡染,卻也是一個不懂世俗的人。
細想起來,盡管人生散淡如雨,卻有不少憂煩云卷云舒于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多情女子“閑吟芍藥詩,悵望久顰眉”的惆悵。也學雅士品茗、聽風賞月、酌酒銷魂,總不能解讀于醉心,安樂于靜守。然,不論日常有什么樣的凄凄楚楚、癡癡迷迷、渾渾噩噩,一到天梯山,便有了一份靜,一份來自于遠古的靜。
4
天梯山位于甘肅武威涼州區(qū)張義鎮(zhèn)境內(nèi),安坐于一個南高北低而郁郁蔥蔥的山地盆地北端,正對祁連綿綿雪峰、密密松林,為碧波蕩漾的黃羊水庫之天然屏障,形似金龜出水,又稱金龜山。不論佛還是眾,不論六畜還是萬木,在每一個日子里,晨曦微露,從靜中醒來,與靜的雪、靜的雨、靜的水、靜的山相依相偎,塵世雖喧囂,這里人神共天,靜而無跡,并隨著最后一抹光線落入夜幕,又從靜中入眠,日復一日,千年靜流。盡管也有征戰(zhàn)進退、政權(quán)更替、情仇欲念、人來人往,但始終不能打破固有的僻靜、安靜和清靜。靜緣沉沉,天涼習心,舉目禪定,淡泊而普度,謂之凈土圣地,不想也難。
5
正值草長柳綠、清風麗日之時,懷著一絲疲倦,帶著一臉憔悴,又一次從熱鬧里來到天梯山。
沿著水堤,順著山體,曲曲折折地進入石窟,時而綠樹映照,時而碧波閃耀,時而峭壁陡立,又有各種野花荊草散生于路邊、水堤和絕壁,透著一種天生的靜幽。即使被風吹雨蝕有些滄桑的石巖山體也是自有靜趣,默默無語,靜觀天地,似佛意深深、禪意濃濃。
轉(zhuǎn)過一個如胳膊肘的彎道,有一隧洞立于眼前,從山體穿過,知是已到石窟。探身進入,小而窄、幽而暗,卻是別有洞天、清涼如秋,洞壁層層落落、斑斑駁駁,就勢而鑿,原始而古樸,沉寂而清靜,兩側(cè)多有佛龕沿壁排列,神像各異、威怒不一,但都或坐或立,守著初心,心如止水。
踏步于雖無形卻有影重重疊疊朝圣還愿者的腳印里,盡管不是與佛的虔誠交流,也從腳底塵埃的喜和累中,體味出祈福者的仰望和心怡,自是靜流如電,顫動著全身。我無從知道這是不是與佛的情投意合,而決然知道這是通向靜穆的腳步,雖無聲,卻有意,單純而自然,陪著我向洞天叩問,為什么腳步的重疊里總帶著許多浮和躁?洞天靜靜地注視著,用濃重的鼻音嚼出一句話:去問佛,佛心一體,就在眼前。
我躬身于一座佛像前,撫摸著盤坐的雙腿,有些涼意,又見怒視的雙目,驚心地往后一縮,不禁為自己的所為生出些羞澀、慚愧,再看佛像已不再怒視而有了許多溫和。心想,石鑿泥塑的佛像其實掩蓋了許多佛的豐富表情,使人難以看清包含的善和美、靜和養(yǎng)。不自覺地想說:心靜自有佛,心亂佛自遠。
6
走出隧洞,又是山水相連,佛云高流,便到大佛處。
佛祖釋迦牟尼依山面水端坐于石窟,遙對雪峰,雖不及樂山彌勒佛壯實高大,卻是慈眉善目、溫和莊重,一言不發(fā)而信威自顯。尤其不似樂山大佛雙手撫膝,而是解眾生于苦難的無畏手印,舒展而飄逸、厚重又靈動,舉手于胸,掌心向前,五指向天,像是拒萬千苦難于無形而安告蒼生信眾:“無事,一切都會過去。無事,一切都會安好?!备褚晃恢腔坶L者,靜聽頂著高香跪伏于腳下信者的一言一語??芍^讖無邊、語無限,隱隱一句“無事”的佛語禪言,解開了煩雜纏繞的蒙蔽,成為開啟心靈的鑰匙,讓天地氣韻流暢,不由頂禮膜拜。沿階而下,立身于石窟底端,仰視于佛,似入云端,亦真亦幻,只覺全身真氣涌動,渾圓連綿,緩緩化為靜默,無悲無喜。
石窟內(nèi)立于佛祖兩邊的文殊、普賢菩薩,廣目、多聞天王,以及迦葉、阿難尊者,神情肅穆,儀態(tài)威嚴?;蚰抗饩季?,肅聽佛祖的圣言布道,謹記一言一行,以期廣施佛法;或怒目察于世界、側(cè)耳聞于四方,披甲執(zhí)胄,護佑天下,自是職責;或雙目微含、凝神靜氣,為如來法,定慧行解、并進雙修,侍于釋尊,發(fā)乎心、發(fā)于行,全在普度眾生。
置身于此,沐浴清心,似在輪回的清幽里讀經(jīng)釋道,佛與眾生在默默相對中拉近了距離,世間的嬉戲熱鬧漸行漸遠,凝于佛像的翩翩衣紋里,千年而習靜。閉目細品,唯有天籟般的靜,如青蓮凝霧含露的靜,如佛燈長生長明的靜,更如手捻佛珠口誦真言的靜,形靜、心靜、意靜。像是凝固了全部的塵囂,靜的天,靜的地,靜的人,靜的佛,靜的山,靜的水,靜得萬物通靈,不覺心逸如仙。
7
天梯山,與佛共養(yǎng)共生而居于林陰之間有一個村落,名叫燈山村,雖不知是何來歷,也不知道是先有村還是先有窟,想必一定與佛有關(guān),是佛燈佛山之義。村民雖不是人人信佛禮禪,但從純樸的舉止、閑淡的言行可以看出,人人都有一種佛心禪悟、靜修靜性的隨定,不羨喧囂,寧靜格物,致知而善行,自是一個水也幽、山更靜,林也幽、人更靜的世外之境。
穿過燈山村,行至天梯山西端,正是水庫出水口,兩山夾一溝,壩高而澗深,山披翠碧,林木掩底,遙遙只見在隱隱的野楊、白樺和河柳之間有一院紅磚紅瓦的房屋,浮著裊裊青煙,紅磚紅瓦已在歲月中變得有些土灰,斑駁地散生著青苔瓦蘚,更增添了一種古遠之感,隨著高落的水聲,愈加靜而幽深,不由發(fā)出只教我心留、唯其此處幽的感慨。不覺自問,這來自于雪山沐浴著佛緣的清靜之水,澆灌著萬千麥田、滋潤著百萬心田,干渴的麥田、浮躁的心田是否也能感到一種靜而無欲的圣潔?
8
天梯山以獨有的靜,雖不能達到“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絕勝境界,卻洗禮著到此一游或朝圣膜拜的每一個人。或許有人覺得這里沒有想像的風景,在著名石窟中,既沒有敦煌的宏大,也沒有云崗的壯觀,既沒有龍門皇窟的貴氣,也沒有麥積煙雨的秀麗,然而卻忘了它的虛空和清靜。佛祖釋迦牟尼本是“覺悟者”,菩提樹下的大徹大悟,原本靜而凝心就是為了生老病死的苦難,天梯山正是最好的解讀,萬般皆無念,只為度眾生。
再進一步說,敦煌的宏大講述的是佛教故事,云崗的壯觀張揚的是雕刻技巧,龍門的貴氣彰顯的是皇家氣派,麥積的秀麗突出的是泥塑藝術(shù),唯有天梯山以其清靜的篤定,居遠而不拘、弘法而不泥、居功而不餒,靜靜地堅守著佛的高天厚土,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