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開,惠風(fēng)送暖,路上撞見熟人,還穿著薄花呢西服,里面還有一件雞心領(lǐng)羊毛衫,兩頰通紅,額頭冒汗?!皣?,儂迭格人是不是在焐甜酒釀??!”對方卻要辯解一番:“吃了端午粽,還要凍三凍呢?!?/p>
“焐甜酒釀”是上海人的口頭禪,用來嘲笑一個人不敏季節(jié)更迭,仍然厚衣在身。一個“焐”字,從技術(shù)角度概括了酒釀的成長史。我媽媽是持家的一把好手,以有限的幾個銅子,能將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條。谷雨過后,看米缸里還有幾把糯米,也會做一兩次酒釀。
做酒釀的全過程充滿了懸念。糯米淘凈,浸泡幾小時后燒成糯米飯,鍋底的鑊焦刮下來讓我蘸綿白糖吃。糯米飯打散冷卻,拌入捻成粉末的甜酒藥。甜酒藥在南貨店里有售,但媽媽非要托人從鄉(xiāng)下去買來,認(rèn)為鄉(xiāng)下頭的正宗。
拌勻后的糯米裝在一只缽斗里,壓實抹平,拿一只玻璃茶杯往中間一插,形成一口“井”。然后蓋上木蓋,再用一件舊棉襖將缽斗裹得密密實實,塞進飯窠里。少年都像貓一樣好奇,趁家里沒人時就偷偷打開飯窠,揭開蓋子看一眼。糯米飯沉浸在美夢中,故鄉(xiāng)與詩隨著淡淡的酒香裊裊升騰,我像煙鬼一樣來了個深呼吸。忽聽樓梯響,馬上清理現(xiàn)場。
大約是到了第三天,媽媽將缽斗蓋子揭開,嗬,糯米飯長出了一層長長的絨毛,情狀可怖?!鞍l(fā)霉的東西可以吃嗎?”我接連問。媽媽則胸有成竹地告訴我,酒釀就是這樣的,毛越長,味道越甜。再細(xì)看,那口“井”里已經(jīng)有汁水汩汩滲出,有氣泡在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又過了兩天,媽媽將缽斗起出,盛了一小碗酒釀給我吃。我吃得心急,被那股猛撲而來的甜酒味灼到了喉嚨,連連咳嗽,眼淚汪汪。媽媽好像有點幸災(zāi)樂禍。
酒釀應(yīng)該有一定的酸度,媽媽做的酒釀在第一天吃時并不覺得酸,但放了一天,酸味就被引出來了,口感相當(dāng)扎實。
酒釀空口吃是很奢侈的,媽媽會從甏里摸出一塊曬干的糯米粉塊,拌水揉軟,搓成小圓子,誰能擋得住酒釀圓子?。∪绻搅恕傲⑾牡?,滿街摜”的時候,就吃一次酒釀水潽蛋,超級美味噢!
有一次天氣暴熱,酒釀比預(yù)計時間熟得早。而平時母親是算準(zhǔn)在浦東工作的大哥回家過周末,酒釀?wù)每沙?。這一次,老天爺跟我一樣失去了耐心,于是我就提前吃到了酒釀,吃得滿臉通紅,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口水滴在作業(yè)本上,濕了一大片。
那時候,常有飲食店的阿姨推著兩輪推車進弄堂叫賣:“糯米……甜酒釀!”“米”字要拖得足夠長,后面“甜酒釀”三字收口要稍快些,水淋淋咯崩脆,當(dāng)然是用上海方言,用普通話喊,酒釀都要酸了。
后來我在一家飲食店里看到師傅做甜酒釀,那真是大制作、大手筆。兩三百只缽斗碼成一座金字塔,上面蓋了幾條黑不溜秋的棉被,一股酒香彌散在空氣中,窗外倒是大雪紛飛。臨近春節(jié),上海迎來了又一撥酒釀銷售的旺季。所以酒釀并不一定要等紫藤花開才能做,不過我覺得紫藤花與酒釀有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酒釀做好后得趕緊吃,否則過一兩天就會變酸,米粒會空殼化,內(nèi)業(yè)人士稱其為“老化”。那時候大家都沒有冰箱,現(xiàn)在條件好了,酒釀在冰箱里多放幾天也沒關(guān)系,做甜點之外,還可以燒魚燒肉,干燒明蝦也用得著。有一次我看到南京路邵萬生還有甜酒藥出售,包裝與從前一樣大巧若拙,很想買一包,但老婆大人不會做甜酒釀。上周有朋友送給我一瓶酒釀,淺紫色,別開生面。朋友兒子是個“理工男”,卻喜歡在廚房里搗騰,他在糯米中加了一半的血糯,還有一點點野生黑米,就讓古老的酒釀煥發(fā)了時尚的光彩。呵呵,今后的美食界要靠年輕人開創(chuàng)新局面啦。
紫藤花開,又到了焐酒釀的時候,媽媽離開已有我二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