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回顧】
鐘嫵在陸家重遇年少時深深愛過的陸錦航,如今的他在人前裝作不認識她,人后卻在責怪她為了母親的醫(yī)藥費同意跟陸錦行荒唐的婚約……
第二章 陸家太復雜,不適合你
【1】畢竟從今以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
“胡鬧!”
陸顯文盛怒之下,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書桌上,猶不解氣,又把手邊兩本結婚證扯過來,一把甩向對面的陸錦行。
“讓你結婚,可不是讓你隨便拉個不知所謂的女人結婚!”
陸錦行看著掉落在輪椅旁的結婚證,做了個試圖伸手去撿的動作,但很快又把手收了回來。
饒是知道他最是有心機不過,此舉不過是故意為之,但陸顯文的怒氣終是被堵在了心口,一時之間無處安放。
陸錦行則更清楚,陸顯文從來不是一個會真正心軟的人,所以他的示弱點到即止,神色再平和不過:“那份股權變更協(xié)議的真?zhèn)文偾宄贿^,您可以按兵不動,也可以在那之上附加許多條件——哪怕您根本不打算承認,我也不可能真的做出什么忤逆您的事,爺爺?!?/p>
迄今為止,陸家也仍在陸顯文的掌控之下,他身為陸家的子孫,于公于私,難道當真會為了百分之十五的股權對簿公堂?
陸家人重利疏情,陸顯文更甚。他只看重子孫能給陸家?guī)碓鯓拥睦妫约词巩敵跛男鹤釉佟俺龈瘛?,他或許也曾痛心疾首,也曾深惡痛絕,可為了陸氏集團的利益,最后也不過是高舉輕放。
陸顯文看著陸錦行眼角眉梢意味不明的淺笑,想到英年早逝的大兒子,眼中的怒色退去,一種使得他身心俱疲的滄桑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頭,整個人都蒼老了幾分。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老了。尤其去年做過換肝手術之后,即使如今已行動自如,他也時常感覺力不從心。
這幾年,他對這叔侄間的你來我往冷眼旁觀,陸祈有陸錦航從旁協(xié)助,但陸錦行憑借出色的商業(yè)頭腦,在陸祈毫不留情的打壓下仍是羽翼漸豐,從最初的一人勉力支撐,到了后來各有勝負,甚至屢占上風。他不得不承認,假以時日,他這個小孫子必能成為陸家最合格的掌權人。
陸顯文從來不曾懷疑那份股權變更協(xié)議的真?zhèn)?,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動,也不過是想再敲打他一番,要求他先結婚作為拿到股權的前提,遠不止因為他習慣高高在上、試圖掌控子孫的一切。更是因為他知道,這個最會借力打力的小孫子,會以此為契機,選擇最為合適的人,作為自己事業(yè)的助力。
陸顯文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看都不看地上的結婚證一眼,語氣卻已經稍稍和緩:“這個不作數(shù)。”
陸錦行向來善于揣摩人心,所以陸顯文的反應并沒有出乎他的意料,只是他的神情始終淡然:“家世煊赫和不名一文各有利弊,無論何雅柔還是其他什么人,婚姻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對我來說沒有差別。鐘嫵的出現(xiàn)算是恰到好處,為我省了很多麻煩,我倒是覺得她很不錯。”
他已經和陸顯文共同簽下了股權變更的補充協(xié)議,承諾婚后繼承父母留下的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即使他的做法此時看來堪稱先斬后奏、陽奉陰違,可他知道,爺爺最為看重的,是他和陸祈誰更能為陸家創(chuàng)造更多的價值,而不是娶妻生子這些小事。
只是在他百密一疏險些喪命之后,他就已經徹底收了徐徐圖之的心思。他沒興趣精挑細選一個結婚對象,然后不疾不徐地去繼承母親竭盡全力留下的股份。
他不會放過任何將陸祈踩在腳下的機會,自始至終都是如此,只不過如今,這種想法越發(fā)迫切了而已。
鐘嫵并不記得自己在書房外面等了多久,只覺得身子都有些僵硬,站得小腿發(fā)酸,書房的門才終于從里面被緩緩打開。
輪椅上的陸錦行看起來和進門前沒什么不同,笑意依舊平和,察覺到她目光里的探詢之后,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進來吧,跟我一起見見爺爺。”
鐘嫵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跟在陸錦行身后進了門。
來見陸顯文之前,陸錦行只交代過她一件事:協(xié)議有時限一事絕不能提,其他事情一旦被問起,只需實話實說就好。
陸顯文年逾七十,鐘嫵見到他之后才想起,似乎曾經在財經新聞里看見過兩次,不過如今看來本人更瘦削更蒼老一些,須發(fā)皆白,但普通老人的慈祥和藹他一絲都無,在看向走到近前的鐘嫵時,越發(fā)面沉如水,眸光凌厲如鷹隼,逼得鐘嫵不敢直視。
鐘嫵自然知道,陸顯文并不會因為一張結婚證,就認為她有資格叫他一聲“爺爺”,所以她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頷首喊道:“董事長?!?/p>
只是陸顯文卻并不會因此滿意。他不知道她這種謹小慎微是真的還是故作姿態(tài),不過無論真假,他都不在乎。
即使她在法律上已經算是他的孫媳,可在他眼里依舊渺小不堪,和那些面目模糊的路人沒有任何區(qū)別。
陸顯文看向陸錦行,視線沒有在鐘嫵身上多停留一秒。
“不許辦婚禮,不能對外公布,不允許這個女人打著陸家的旗號出去招搖——這件事出了陸家,就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雖然毫無準備,但鐘嫵對于陸顯文的話也并不覺得意外——換作她是陸顯文,只怕也不會同意小孫子就這么先斬后奏地娶了一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女人,他巴不得他們第二天就離婚,自然希望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徒增煩擾。
雖然隨著這幾句話,陸顯文的怒意有再次升騰的跡象,但他既然已經讓步,那么對于這些無可無不可的條件,陸錦行也就并不怎么在意。他和鐘嫵對視一眼,均是一副默許的狀態(tài)。
只是這并不算結束,陸顯文目光微沉,直直地刺向鐘嫵:“阿行以后的應酬你不許添任何麻煩,能做到嗎?”
鐘嫵垂首:“董事長放心?!睙o論在陸家或是陸家以外,她也只是陸錦行的私人助理而已。
書房內重新歸于沉寂。
鐘嫵早已看到地上的兩本結婚證,但此時才松一口氣,默默地彎腰撿起來。陸錦行微微一笑,從她手中接過去,輕輕撫落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指尖在暗紅色封皮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修長潔白。
陸顯文對眼前的情景不置一詞。鐘嫵的乖順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又難免會認為,她的忍耐是否有其他目的。
陸錦行對于陸顯文越發(fā)深沉的眸光恍若未覺,看向鐘嫵:“你先出去等我,我還有些事和爺爺談。”
鐘嫵見陸顯文并未反對,于是點點頭,轉身朝門外走去。
房門緊閉之后,不再傳出任何聲音。鐘嫵走遠了些,有些疲憊地靠在墻邊,攤開手看著因為緊張而潮熱的掌心,無奈地笑了笑。
這一天她情緒的起伏,比過去一個月都要多。
只是她還來不及徹底放松下來,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就進入了她的視線。
陸錦航由遠及近,等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已經站直了身子,神情嚴肅地微微低下頭:“陸先生現(xiàn)在有要事和董事長談,麻煩您稍等片刻?!?/p>
在陸錦航的沉默中,鐘嫵站得越發(fā)筆直,視線卻始終盯著自己的裙角,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那個記憶里的鐘嫵并不是這樣的。
陸錦航看著她平靜而又刻板的模樣,突然覺得有些恍惚。
在那些他從不愿過多回憶的日子里,鐘嫵還是鄰居有錢人家的大小姐,漂亮而又熱情,卻也因著年紀小,萬千寵愛于一身,于是骨子里有一種近乎張揚跋扈的天真。
所以她才能肆無忌憚地每天追在他身后,不在乎外人異樣的眼光,也能絲毫不知委婉為何物地對他說:“錦航哥,你別去打工了不行嗎?你缺錢我可以給你,就當我花錢買你的時間好不好?”
也同樣是她,在他避之不及的嫌惡眼神里,泫然欲泣地看他:“我只是不想讓你那么累,你為什么這么生氣?”
在遇見她之前,陸錦航從來不知道,原來天真才最傷人。又或者說,她的天真,從來都傷人。
只是幾年不見,再次重逢的時候,他看著她迅速地平復了近乎失態(tài)的情緒,面容平靜地向自己道歉,也看著她恭順地在陸錦行面前彎腰,細心妥帖地整理毯子,沉默著侍立在側,一切都自然到,仿佛他記憶中那個熱情張揚的身影從不曾存在過一樣。
她終是在他一無所知的歲月里,被生活磨礪成了另一副模樣。
陸錦航的目光落在她的發(fā)頂,有著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唏噓。
“換一份工作吧,我可以幫你?!?/p>
鐘嫵不知道自己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來作為回應。
她是不是應該抬起頭,譏笑著問他:不是不認識嗎?那又何必擺出一副憐憫的姿態(tài)來對我說這種話?可她自己又再清楚不過,這種意氣毫無用處,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可憐。
她并未抬頭:“謝謝,不過不必麻煩您了,我對現(xiàn)在這份工作很滿意?!?/p>
陸錦航面色深沉。
“或許你覺得我多事,但看在鐘叔叔當初的照顧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不要留在這里,陸家太復雜,不適合你。”
鐘嫵低笑一聲,不知是無奈,還是一種已經身在山中的喟嘆:“不敢勞陸先生費心?!?/p>
陸家這趟渾水,她已經攪進來了。
面無表情的客套里,帶著莫名的疏離。陸錦航自聽到她那語意不明的笑聲起,右手就幾不可見地輕握一下,此時看向鐘嫵的眸光愈加冷冽:“哦?看來……鐘大小姐似乎很能適應從高高在上到低聲下氣之間的轉換。”
語氣里是兩人都未曾預料到的刻薄。
“是,畢竟屋檐之下,低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辩妺骋粍硬粍拥卣玖嗽S久,才慢慢抬起頭看他,她面色灰敗,沒有一絲血色,卻仍是扯出了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我爸爸已經不在了,過去那些事對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您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陸錦航在她低下頭想要離開的時候,注意到她眼角一閃而過的水光,幾乎下意識地伸手攔她,可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時候,前方不遠處突然傳來門聲響動的聲音,于是他的手就這么僵硬片刻之后,倏然收了回來。
鐘嫵快步走到陸錦行身旁,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忍住聲音里的顫抖,低聲問道:“回去嗎,陸先生?”
陸錦行微微點頭,隨后看向對面的陸錦航,歉然笑道:“有點兒事和爺爺說,讓大哥久等了?!?/p>
陸錦航的目光早已重歸沉寂:“沒關系,我也剛來不久。”
鐘嫵推著陸錦行的輪椅和他擦身而過,兩人目不斜視,仿佛真的從未見過。而坐在輪椅上的陸錦行不知想到些什么,叫住陸錦航的聲音疏朗清越。
“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太為難鐘嫵?!?/p>
陸錦行抬起頭,輕笑間頗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明亮澄澈。
“畢竟從今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p>
【2】我其實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會帶給我更多的驚喜
鐘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推著陸錦行一路回到了他的住處。
書房前那一幕不停地在她腦海中回閃,她其實并不知道在陸錦行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之后,陸錦航當時是何表情。因為在隨后詭異的沉默里,她只能推著輪椅昂首向前走去。
不能回頭。
“房東那邊需要處理的事情,我明天會安排人過去?!?/p>
陸錦行將屬于鐘嫵的那本結婚證遞過去。
從民政局回來,鐘嫵已經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整理好,一并帶來了陸家,只不過因為有些突然,還來不及和房東辦退租手續(xù)。
鐘嫵已經從先前的狀態(tài)中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見一天的忙碌之后陸錦行亦面露疲色,問道:“您晚上想吃些什么?”
陸錦行微微后仰,指尖漫不經心地輕揉眉心:“讓陳嫂看著準備吧,另加一個雜菌湯就好。”
他雙眸微閉,手背覆上前額。
鐘嫵收回視線:“好,我這就去通知陳嫂。”
在她離開前,陸錦行又突然叫住她:“你今天應該也累了,先回去吧,待會兒讓陳嫂把晚飯送到你房里去,吃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陪我去趟安檀寺。”
鐘嫵回過頭看他,卻并不能從他平靜的面容上發(fā)現(xiàn)任何情緒,于是原本想要道謝的話,一時并未說出口。
陸錦行睜開眼:“還有事?”
鐘嫵點點頭:“我也許不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走向,但我可以保證的是,這三年里我不會談戀愛,更不會因為個人感情問題,給您添任何麻煩,損害您的利益?!?/p>
她對陸錦航的那些感情,如今似乎只存在于重逢時難以抑制的那個瞬間,隨后就被她連同那些過去一起,埋入了心底。
她早已自陸錦行先前的言語中,窺見了陸家人之間薄若蟬翼的親情。此時陸錦行并未提及,可她亟待證明自己的堅定。
可陸錦行靜靜地聽她說完,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說實話,相對于信誓旦旦的保證——”
“我更愿意相信一言一行地實踐?!?/p>
鐘嫵和他視線相交,薄唇緊抿,陸錦行眸光淡然。
“我并不在意你對陸錦航的感情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因為我發(fā)現(xiàn),與其說你今天給我制造的是一樁小意外,倒不如說……是個小驚喜?!标戝\行嘴角揚起一個幾不可見的弧度,“我爺爺這個人,向來喜歡一家人看似花團錦簇的場面,所以鐘嫵,我其實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會帶給我更多的驚喜?!?/p>
回房的路上,鐘嫵一直在想剛剛陸錦行的話,心中悲喜莫辨。
在這段荒腔走板的婚姻里,她無意第一天就得罪陸錦行,所以知道他并不介意自己和陸錦航的所謂“過去”可能會帶來的麻煩時,她多少都松了口氣。但想到陸錦行說的“以后”,她好不容易放松了些的神經就再次繃緊了。
與此同時,鐘嫵也越來越覺得,陸錦行這個人,似乎擁有這世上最完美、最精致的面具,讓人永遠窺不破內里,即使他的笑容再溫和不過,也仍會讓人感覺冰冷。
安檀寺坐落于余城西郊的半山腰上,周遭環(huán)境清幽,但寺內香火鼎盛。只是和少數(shù)極為虔誠的香客相比,時下的年輕人去安檀寺,不過是將其作為一個游樂項目,結伴去燒香求簽,更多的只是一種從眾心理。
有些人上了年紀難免迷信,陸顯文又是其中格外老派的,每到重要日子,都要去安檀寺上香。日久天長,倒更像是個心理安慰。而在他近兩年身體越發(fā)不好之后,除了定期飛去美國檢查,其余時間幾乎不出門,去安檀寺燒香這件事,也就由陸錦航和陸錦行兄弟二人輪流代替了。
鐘嫵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從內后視鏡里看陸錦行。他偶爾和她或者司機閑聊幾句,偶爾看看山路上的景色,面色雖然仍然蒼白,但昨日眉眼間明顯的疲態(tài)早已消失不見。
小江是陸錦行出事后,林越千挑萬選出的新司機,車技出眾,人也老實本分,不過骨子里到底還有著年輕人特有的活躍,見陸錦行今天心情不錯,忍不住說道:“我來余城前就聽人說過安檀寺的簽特別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p>
陸錦行的目光自車窗外收回來,笑道:“不信的人不過一笑置之,信的人則是千萬百計也要找出貼近簽文的解釋,所以也就覺得靈驗了。”
“看來您一定是不信的。”小江聽他這么說,笑了起來,又問鐘嫵,“鐘小姐信不信?”
鐘嫵搖搖頭:“都是封建迷信?!?/p>
陸錦行輕笑起來。
小江對于鐘嫵簡單粗暴的蓋棺定論聽得直搖頭:“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陸錦行笑道:“是這個道理。不如待會兒你們也去各自抽一支,信與不信,也全看你們自己?!?/p>
鐘嫵此刻的心思全然沒放在這上面——天氣預報只說多云,但她看著此時窗外已經有聚攏趨勢的烏云,眉頭微皺:“還是快去快回吧,山里氣溫低,萬一待會兒下起雨來,對您的身體不好?!?/p>
小江雖然對她的話深以為然,但也難免覺得,這位鐘小姐實在是個無趣的人。
在安全的前提下,小江把車速提得更快了些,黑色賓利一路疾馳,到達安檀寺的時候,時間尚早,只是天色比先前更暗了些。云層半遮了太陽,山風就顯得格外涼。鐘嫵特意帶了厚毯子,幫陸錦行蓋好雙腿后,又囑咐小江:“到后備廂拿兩把傘出來帶著?!?/p>
大抵是天氣不好的原因,寺內的游人和香客都很少,三三兩兩冷清得很,但木魚聲和誦佛聲依舊不絕于耳,同往日香火鼎盛時沒有任何區(qū)別。
在肅穆莊嚴的陣陣梵音里,鐘嫵那顆從來都稱不上虔誠的心,也漸漸變得沉靜起來。
直到陸錦行的輪椅在大殿高高的門檻前停下來,他看向她,眸光帶笑:“只怕還要麻煩鐘小姐這位不受封建迷信思想荼毒的人,進去幫忙上炷香?!?/p>
“……我?”
鐘嫵一愣,看著他的目光里有明顯的錯愕。
陸錦行直面她的訝然:“心意既然從來都不在于形式,那么我即使人在殿外,由人代為進一炷香,又有什么關系?況且這殿里的神佛既然心懷悲憫,見我腿傷未愈,應該也不會計較?!?/p>
雖然他神情自若,甚至還帶著清淺的笑意,可鐘嫵仍是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逝的一抹譏誚,只是她不知道這譏誚是對于此情此景,還是陸顯文。
而她來不及細究,陸錦行已經再次問道:“怎么,很為難嗎?”
鐘嫵收斂心神,微微搖了搖頭:“不會。”
三個人往寺外走的時候,雨點已經開始在地上砸出了豆大的痕跡,可因為風太大,鐘嫵的傘剛打開就被吹翻了。她手忙腳亂地將傘翻回來撐在陸錦行頭上,匆匆加快了腳步。
可雨勢裹挾著山風,很快變得又急又猛,饒是她和小江兩個人再仔細小心,回到車上的時候,陸錦行身上的外套和毯子也仍是淋濕了些。
小江上車之后急忙打開空調,鐘嫵坐到陸錦行身旁,一面拿毛巾幫他輕輕擦拭面上和頸間的雨水,一面心默默感慨:還好她怕冷,不僅自己帶了件風衣,也幫陸錦行備了件外套。
陸錦行換了外套,鐘嫵又把車里自己的風衣拿過來蓋在了他腿上。
整個過程中,陸錦行看著她忙碌,始終不發(fā)一言,此時才伸手攔她:“把空調溫度調高一些就好?!?/p>
“不行,空調溫度不宜過高?!?/p>
鐘嫵反對,繼續(xù)為他蓋衣服的動作和語意同樣堅決——他重傷初愈,是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的。
彼時小江擦著自己頭上的雨水,聞言從內后視鏡里瞥向后座的兩個人,又不由覺得:這位鐘小姐雖然不太討喜,倒也并不討厭。
原本鐘嫵擔心風雨里回程有風險,并不同意即刻下山,可三個人在車里等了一陣子,雨勢卻并沒有減小的跡象,于是陸錦行終是出聲:“往回開吧?!?/p>
鐘嫵見他面色更加蒼白,也只得囑咐小江:“別開太快,穩(wěn)一些。”
小江一面發(fā)動車子,一面點頭:“好?!?/p>
一路上,鐘嫵格外注意陸錦行的情況,而仿佛是要響應她的擔憂一般,還未走到半路,陸錦行原本蒼白的臉上,就已經漸漸泛起了潮紅。
她抬手貼到陸錦行的額上,果然有些發(fā)燙。
鐘嫵正要問小江能不能開得稍微快一點兒,車就突然停了下來。
兩個人條件反射般前傾,她手疾眼快地扶住陸錦行,小江也穩(wěn)住了身子,欲哭無淚地回頭看向面帶慍色的她:“車好像壞了……”
鐘嫵啞口無言。
陸錦行閉目靠坐在座位里,阻止了兩個人想要下車查看的舉動:“打電話給林越吧,讓他找人來接?!?/p>
鐘嫵答應著拿出手機,片刻之后,又有些頹然地撂下手。
小江見她如此,不明所以地拿出自己的手機,也不由得想要撫額:“……沒、沒信號?!?/p>
如果眼前這一幕不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那小江就幾乎再也找不出第二個能形容現(xiàn)在這個狀況的詞了。
由于高燒,陸錦行已經開始頭暈,但想到眼下的境況,仍是不由得輕笑出聲。
“所以說神佛信不得?!彼行┦ЯΦ乜吭阽妺成砩?,雙眸緊閉,嘴角微彎,沙啞的聲音更像是帶了笑意的喟嘆一般,“從不悲憫啊……”
鐘嫵的心倏地一抽。
車內的溫度漸漸降了下去,鐘嫵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外套,覺得似乎比一開始淋濕時干了一些,于是脫下來一并蓋在了陸錦行身上。
她看著車窗外的雨幕,覺得在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境況里,似乎也只能自尋出路。
鐘嫵看向一籌莫展的小江:“現(xiàn)在應該還會有下山的車,我去外面攔一攔,爭取找到人幫忙帶咱們下山。你帶一把傘往山下走,走過這一段就應該會有信號了,到時候打電話給林越,讓他帶醫(yī)生過來。”
小江迅速分析了她方法的可行性,隨后點了點頭:“好?!?/p>
車門一開,早春的山風卷著雨水倏然而至,鐘嫵迅速甩上車門,與此同時,身子在冷雨里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目送小江壓低雨傘朝山下走去之后,鐘嫵將再一次被吹翻的雨傘翻過來,迎風撐著,朝前往安檀寺的方向望去。
風急雨驟,即使有傘,她也很快全身濕透,被雨水打濕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身上,那股寒意仿佛順著皮膚的紋路,一直滲進了血肉里。
刺骨的涼。
不過讓她瞬間就忘記了寒冷的是,很快就有一輛車從他們來時的山路上駛來,她顧不得再次被掀翻的雨傘,用力揮舞著手臂,示意對方停下來。
可那輛車根本沒有減速,從她身旁疾馳而過,只留下了雨幕里有些模糊的尾燈光亮。
剛剛涌上心頭的狂喜瞬間陷入寂滅,鐘嫵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不由得苦笑。
無數(shù)次的翻折之后,再結實的雨傘也無法逃脫損壞的命運。鐘嫵原本還想舉在頭頂擋擋雨,可她看著自己周身濕透的模樣,干脆把它扔在了一旁。
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沒有了傘,她反而覺得雨變小了些。
她將頰邊的濕發(fā)塞到耳后,想到剛剛過去的那輛車,不由得后悔:她當時該直接站到路中央攔的,即使很可能會被罵“找死”,但好歹還有一個求助的機會,以陸錦行的財力,她盡可以大方許諾對方豐厚的報酬。
她隨即又想起車里正發(fā)著高燒的陸錦行,本來想回車里去查看一下他的狀況,又怕車門開關之間,冷風見縫插針地鉆進去,讓他病勢越發(fā)沉重。
鐘嫵走到車旁,擦了擦后車窗上的雨水,朝里面看去。
陸錦行周身的關節(jié)都一陣陣地酸疼,寒意也一層層地漫上來,燒得他頭腦越發(fā)昏沉。
他慢慢睜開眼,朝車窗外看去。
風雨里熟悉的身影,實在是狼狽不堪。連把傘都不撐,濕透的紫色長裙裹在身上,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臉上,幾乎看不出本來的模樣。此時又不知是為了什么,一面摩挲著手臂,一面走過來貼在車窗前,向里面看過來。
明明是看不清的。
陸錦行有些無力地靠坐在座位上,扯出一抹無奈的笑意。
陸錦行的身影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鐘嫵似乎可以想象他此時虛弱的模樣。
煊赫的家世,精致的面容,卓絕的頭腦——她最初見到陸錦行的時候,以為如果沒有腿疾,他的人生大概不會有任何缺憾。
可不過短短幾天時間,她就已經發(fā)現(xiàn),他關注的重點,從來都不在他的身體。即使沒有那場車禍,陸錦行可能也不會是神采飛揚的模樣。
她不知道他經歷過什么,只記得他說神佛從不悲憫時,面上一閃而逝的落寞。
鐘嫵不停地打著寒戰(zhàn),以為自己的神經都被凍得快要麻木了,于是放任自己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直到她隱約聽到了汽車鳴笛的聲音。
她急忙朝聲源處看去,原來并不是幻聽,安檀寺的方向果然有一輛紅色越野車,正朝著她這邊駛來。
吸取了教訓的鐘嫵連忙跑到路中央,朝那輛車大力地揮舞著手臂。
紅色越野果然停了下來,甚至并沒有罵她,司機只是將車窗開了一條細縫,抬高了聲音問她:“怎么了?”
鐘嫵跑過去,努力平復呼吸,哆嗦著開口:“我們的車壞了,我老板發(fā)了高燒,能不能麻煩您帶我們下山?我們一定會有重謝的?!?/p>
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拿了把傘下車之后,就覺得眼前的女孩這副模樣,實在沒有什么擋雨的必要,無奈地搖搖頭笑道:“扶他過來吧。”
重不重謝他倒不在乎,只是他畢竟剛燒完香下山,就當是結個善緣了。
鐘嫵疊聲道謝:“謝謝您,謝謝……”
陸錦行已經陷入昏睡,眼看著鐘嫵用盡全身力氣都很難將他扶下車,紅色越野的司機干脆好人做到底,把傘交給鐘嫵撐著,把陸錦行從車里架下來,扶上了自己的車。
鐘嫵也隨后坐進車內,冷暖的急劇交替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尚不忘因弄濕了對方的座椅而道歉。
對方對此不甚在意,將副駕駛座上的一件衣服遞給她,隨后重新發(fā)動了車子:“都是小事?!?/p>
鐘嫵接過衣服蓋在陸錦行身上,一直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些,可看著陸錦行虛弱的模樣,到底還是不由得嘆了口氣。
陸錦行仿佛感知到她的憂慮一般,自短暫地昏睡中睜開眼,撞上鐘嫵的視線之后,力不從心地笑了笑:“真是狼狽。”
鐘嫵也有些想笑,眼睛卻莫名地發(fā)酸。
“是啊,出門前該看看皇歷的?!?/p>
【下期預告】
“睡著了,”林越面色凝重,“藥吃過了,在打點滴,但燒還沒退?!?/p>
兩個人走到一旁的小客廳里坐了下來,林越見鐘嫵凝重的神色間隱隱透出幾分自責,又想起先前她跟落湯雞一樣的狼狽相,于是開口安慰道:“我已經聽小江說過了,今天的事你處理得不錯,不然陸總的情況只怕比現(xiàn)在還要嚴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