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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柯奇跡過后

        2018-04-26 09:24:40翁佳妍
        人物 2018年1期
        關(guān)鍵詞:張歆藝慰安婦紀錄片

        文|翁佳妍

        編輯|張躍

        造型|逛逛

        化妝|俞釵釵

        服裝提供|西裝套裝 Cerruti 1881圓領(lǐng)針織衫 Paul Smith

        《二十二》成為中國票房最高的紀錄片,喚起了年輕一代對于“慰安婦”群體的關(guān)注,他平靜地記錄了老人的真實生活,也以此傳達了一種在這個時代“如何面對苦難”的姿態(tài)。

        ——奧迪說

        他平靜地記錄了22位“慰安婦”老人真實的晚年生活,創(chuàng)造中國紀錄片票房紀錄的同時,也用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真誠重整了國人對于歷史創(chuàng)痛的態(tài)度——不終日怨恨,但一刻不忘。

        黑馬

        直到2017年8月14日,“慰安婦”紀錄片《二十二》公映當天,導(dǎo)演郭柯先生都看不到光明,“感覺天一直是黑的”。

        “要么100萬以下死得很慘;要么沖得非常高,上億不是不可能。”電影上映前一周,郭柯坐在燕郊不足70平方米的剪輯室里,穿汗衫人字拖,分析票房只有兩種可能。

        上億的預(yù)言聽上去像天方夜譚,連郭柯自己都不太相信。他當場查手機,“二三線城市只有一兩場,有的大清早8點,有的半夜12點?!彼x出公映當天排片,有點喪氣:“我估計虧的可能性非常高?!?/p>

        《二十二》上映前一天在成都路演,郭柯被觀眾問到對票房有什么期待,他答:“800萬我就沒壓力了?!痹谒念A(yù)期中,這個數(shù)字意味著能讓他收回成本,還上演員張歆藝借給的100萬,還有剩余可以捐給上海師范大學(xué)“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郭柯不知道,此時輿論正在悄悄發(fā)酵。

        8月12日,曾赴東京起訴日本政府的“慰安婦”黃有良去世?!拔堪矉D”問題研究中心的負責人蘇智良教授在接受新華社和《人民日報》采訪時,建議為她發(fā)訃告。于是,《二十二》公映前,黃有良的訃告登上這兩家官方媒體。“這是25年來官方媒體第一次為一位普通老人送行?!碧K智良說。

        與此同時,制片吳丹珍管理的《二十二》官微收到網(wǎng)友私信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吳丹珍說:“非常需要。”整個宣傳前期,《二十二》幾乎無人關(guān)注,“明天有驚喜?!边@名網(wǎng)友回復(fù)。

        第二天,共青團中央的微博推送了《二十二》的放映信息,地方媒體開始紛紛轉(zhuǎn)發(fā)。原來,那位神秘網(wǎng)友是管理共青團中央微博的工作人員,之前看過《二十二》的報道,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做點什么。

        8月13日下午兩點,導(dǎo)演馮小剛微博轉(zhuǎn)發(fā)了資助人張歆藝的信,“請大家對這部明天就要上映的紀錄片給予關(guān)注”。5天內(nèi),該微博被轉(zhuǎn)發(fā)11.5萬次,覆蓋8.16億人。這之后,《二十二》的排片從首日1.5%上升到10.9%。

        1.71億

        《二十二》不僅是中國第一部公映的“慰安婦”紀錄片,還創(chuàng)造了中國紀錄片的票房紀錄。

        隨著排片飆升的還有關(guān)注度和票房,這讓郭柯有點措手不及,“這陣勢太嚇人了。”

        生活在成都的表姐給他發(fā)信息:“吃個面,旁邊的人在談《二十二》?!北本l(fā)行人員的朋友圈里,樓下賣烤串的大姐也在轉(zhuǎn)發(fā)《二十二》的消息。去重慶路演,地鐵上,郭柯一抬頭,身邊乘客舉著當天報紙,沖自己的那面整版淺綠色,特眼熟,是《二十二》的海報。電影放映結(jié)束,再次說起票房預(yù)期,底下的觀眾熱情保證:“我們一刷二刷三刷,都給你刷到800萬!”

        上映第二天,《二十二》的票房破1000萬。發(fā)行方的女經(jīng)理激動得哭了,說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這種黑馬。第六天,票房破億,郭柯聽到消息后的第一反應(yīng)是,“得跟觀眾說,不用再刷了?!?/p>

        最終,《二十二》的票房1.71億,成為中國票房最高的紀錄片。4個月后,接受《人物》采訪時,郭柯才慢慢回過味:口碑不錯的《相愛相親》票房1800萬,獲金馬獎的《嘉年華》2100萬,再想想《二十二》,“很震驚”。

        沒溜走,留在心里了

        “慰安婦”第一次為世人所知是1991年,韓國老人金學(xué)順第一個以受害者身份公開站出來。

        蘇智良是國內(nèi)最早從事“慰安婦”研究的學(xué)者。當時,他在東京大學(xué)做客座研究員,第一次聽說日軍首個慰安所在上海,而他作為上海史學(xué)者卻一無所知?;貒螅_始著手上海慰安所調(diào)查,他最初預(yù)估只有4到6家,但截止2015年,能確認的已有至少170家。

        中國女性的受害情況遠超出想象,二戰(zhàn)期間全世界被強征“慰安婦”的40萬女性中,中國占一半。1999年,蘇智良所在的上海師范大學(xué)成立了“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

        研究中心成立13年后的2012年,蘇智良的辦公室門被敲開,進來一個年輕人,自我介紹叫郭柯。在敲開這扇門之前,郭柯當了15年副導(dǎo)演,“一直混著”。

        “特調(diào)皮搗蛋,根本不讀書。”這是龍慶曾經(jīng)印象中的郭柯,她是郭柯的初中班主任,后來作為志愿者無償參與了《二十二》的拍攝。那時的郭柯打扮標新立異,夏天三四十度,穿漁網(wǎng)衫、皮褲,熱得一到水龍頭底下就趕緊沖水,涼快一下。

        1998年,郭柯18歲,進片場想當演員,但受到娃娃臉的限制,只能演個把瘦小的警衛(wèi)員。圈內(nèi)有傳言說副導(dǎo)演可以挑角色,慢慢轉(zhuǎn)型演員,2002年,郭柯從四川來到北京轉(zhuǎn)行做副導(dǎo)演,騎驢找馬,在各種戲里客串。

        10多年后,郭柯胖了,副導(dǎo)演成了主業(yè)。他過著典型北漂生活:沒社保,沒車牌,在北京五環(huán)外租房住,像包工頭一樣接散活,接的片子多為低成本影視,低俗的商業(yè)片也不排斥,“就是謀生”。每天的工作就是等電話,“下個月有個活兒,去哪兒,一個月,多少錢。然后找上五六個朋友,走!”錢一到賬馬上就花,“朋友們趕緊聚會,high起來!”

        2005年前后,三里屯的酒吧沒有郭柯不熟的。“我給自己頒‘最佳消費獎’,比里面服務(wù)員還準時,去得比他們早,走得比他們晚。一晚能造個幾千上萬?!?/p>

        High了一年多之后,郭柯開始覺得沒意思、喝夠了。與此同時,純?yōu)橘嶅X拍戲也讓他厭倦。“要副導(dǎo)演就找我,便宜?!敝\生不成問題了,卻也不知道怎么往上走,郭柯少有機會能進入名導(dǎo)劇組學(xué)習(xí),“你就在那個檔次里,跳不出去?!彼嗌儆悬c不甘:“一想這10年帶來了什么,除了經(jīng)驗和生活費,就沒了?!?/p>

        “其實我不是個很好的副導(dǎo)演,我不專心?!惫抡f。在劇組,副導(dǎo)演類似管家,雜活特多:大到協(xié)調(diào)演員、部門溝通,小到運服裝、訂盒飯,事無巨細。服裝沒到、飯送晚了跟他都有關(guān)系??墒牵龅胶靡恍┑膭〗M,郭柯更喜歡跟在導(dǎo)演后面聽講戲。看到何冰等人的表演會挪不動腿,導(dǎo)演打手勢讓副導(dǎo)演喊“?!?,他沒看見,挨了罵。

        2012年,郭柯的簡歷攢到了兩頁A4紙,密密麻麻列著50多部影視,蔚為壯觀,“但沒一部你看過”。他認識一些拍片不多的副導(dǎo)演,“簡歷里是徐克、爾冬升的片,我的就只是多。”這刺激了他。

        同年,有兩部戲同時找他:一部電視劇,“大項目,導(dǎo)演國外回來的”,開價10萬,但去劇組一看,導(dǎo)演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上,吆五喝六;另一部是電影,講一對在渡口免費拉人渡河的父子,100多場戲,百分之八九十發(fā)生在同一場景,只有兩個演員,工資兩萬?!斑@是關(guān)于‘人’的故事。有意思?!惫逻x了后者,“我想看導(dǎo)演怎么把握?!?/p>

        拍戲中的一天下大雨,渡口漲水,劇組停工。郭柯躺在賓館的床上刷微博,看到了“慰安婦”韋紹蘭的新聞:1944年,日本軍隊進廣西,24歲的韋紹蘭下山喂豬,撞見日本兵,被抓進慰安所。3個月后,她逃回家,生下和日本軍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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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故事“沒溜走,留在心里了”。

        最后的記錄

        最初,郭柯的野心是拍“慰安婦”題材的劇情片,他打算先做一部紀錄短片。

        這些年來找蘇智良的創(chuàng)作者不少,但大多數(shù)都會被勸阻,為了避免二次傷害,他一直不主張采訪老人們。蘇智良向郭柯介紹了老人們的現(xiàn)狀:在經(jīng)歷官方無關(guān)注、村里受指點,狀告日本政府15年最終敗訴的大半生后,2013年,全國登記在冊的“慰安婦”老人大多離世,只剩32人。

        在蘇智良印象中,郭柯“眼睛瞪得很大”,話不多,聽完后一副準備好的樣子,說:“商業(yè)片可以拍一輩子,這個紀錄片卻是最后的記錄?!边@句話打動了蘇智良,他把韋紹蘭的地址給了郭柯。

        不久后,蘇智良收到了郭柯發(fā)來的一張照片,在韋紹蘭的土坯房前,劇組大隊人馬將老人眾星捧月一般圍在中間。蘇智良也曾幫助一些媒體拍“慰安婦”紀錄片,一般2到4人,拍完迅速離開。這張照片讓蘇智良覺得有戲:“我數(shù)了一下,團隊26人,讓我肅然起敬,他不是在完成任務(wù)?!?/p>

        在廣西荔浦,郭柯拍攝了韋紹蘭的日常生活:挑水、趕集、給丈夫上墳。關(guān)于24歲那年的遭遇,老人三言兩語說得很平靜。這顛覆了郭柯對“慰安婦”的看法,他本以為提到日本,老人會咬牙切齒或是痛苦不堪,但是沒有,老人甚至還在笑。拍攝第二天,郭柯丟掉了提綱,決定拍真實的老人生活。

        拍攝中聊天時,韋紹蘭即興唱起了山歌,還說:“這世界紅紅火火的,吃野東西也要留著這條命來看。”郭柯以此作為這部短片的結(jié)尾,并為片子取名《三十二》。

        《三十二》拍完,郭柯就跟投資方鬧了不愉快。這部短片和投資方概念里的“慰安婦”紀錄片不一樣,沒有歷史資料、專家解說,就是兩個孤獨老人的晚年生活,“太平淡了?!边@也是當時電影圈對《三十二》的普遍評價。

        2014年初,龍慶收到了郭柯的QQ留言,讓她看看《三十二》。龍慶當時在首都師范大學(xué)附中教英語,在她印象里,郭柯還是那個穿皮褲的“破孩子”??赐昶?,龍慶覺得“直擊心靈”,回復(fù):“你用的是白描手法?!彼浀霉庐敃r很激動,“你懂了我。”郭柯承認找龍慶是為了尋求鼓勵,龍老師的觀后感讓他松了口氣,“這片子不至于是零分?!?/p>

        在郭柯把片子發(fā)給龍慶的同時,有網(wǎng)友把《三十二》上傳到了B站。很快,年輕人的反饋來了,《三十二》的豆瓣頁面上,參與打分的人越來越多,最終評分9.5。此外,這部短片還拿了2013年中國紀錄片學(xué)院獎最佳攝影等獎項。

        郭柯的想法也變了,他不想拍“慰安婦”劇情片了:“我們的想法太狹隘了,老人的狀況和說的話,就憑我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能編得出來?”他告訴蘇智良,想為現(xiàn)存所有“慰安婦”拍紀錄長片。

        作出這個決定時,老人的數(shù)量已從32銳減到22。郭柯急了,想立即開拍,但投資還沒找到。郭柯的媽媽說可以把老家房子賣了,還把房產(chǎn)信息掛上了網(wǎng)。郭柯又焦慮又好笑,發(fā)朋友圈感嘆,“竟然到這種地步了”。讓他意外的是,演員張歆藝在這條朋友圈下留言:“不行就跟我說,我有。”他們之前的交集只有兩分鐘,在片場打過招呼。

        郭柯帶著“買彩票的心情”去了張歆藝的化妝間,帶著份PPT,22個老人每人配一張照片說明,打印好裝訂成冊,裝了一書包:“我覺得來不及了張老師,上上個月又有老人去世了。”沒過幾天,張歆藝的100萬到賬了?!斑@是個好事,我當是做公益了,沒錢還就算了。有的人什么都沒有就找我投資,郭柯還準備了資料。”事后,張歆藝曾向龍慶說明借錢原因。

        2014年5月15日,《二十二》正式開機。團隊有點像個家庭作坊,除了攝制團隊是專門聘請的,其他的活幾乎全由親友包攬:郭柯的媽媽管財務(wù),中學(xué)班長梁巧任副導(dǎo)演,女友吳丹珍是場記和后期制片,初中班主任龍慶輔助采訪。有時人員調(diào)度不過來,龍慶和郭柯媽媽還要給整個劇組做飯。

        為了幫郭柯拍片,龍慶提前7年退休,“拉個小箱子就跟他走了”。她說自己進組完全是出于作為老師的欣慰,“沒想到當年那個問題學(xué)生成了這么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我要幫他?!甭牭竭@個評價,郭柯抗議道:“龍老師,我哪有這么高尚?”

        《二十二》拍攝期間,蘇智良也給了郭柯不遺余力的幫助。他事先幫忙聯(lián)系老人家屬,還在攝制組缺錢時,報銷部分差旅費。《二十二》拍攝完成后,2015年起,郭柯攬下了“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春節(jié)前看望老人、送慰問金的活,每年自駕9000公里,轉(zhuǎn)交每人5000元的慰問金。

        相比較生活、工作在大學(xué)校園的蘇智良,郭柯顯然更適合這項工作。去到老人家,他隨便說幾句,就能明白老人的處境;給老人買東西,他從來都是在同類里挑難看的,一來是老人用,實用最重要,二來,這樣也避免了旁人惦記;和老人的子女聊天,他從來不埋怨,就是一直夸,“把他捧上去、架在那里,讓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對老人不好。”總結(jié)了一通送錢的社會經(jīng)驗后,郭柯說,“這事兒我在行,我就是一流氓。”

        服裝提供|西裝套裝 Cerruti 1881圓領(lǐng)針織衫 Paul Smith

        但《二十二》劇組出發(fā)那天,“流氓”郭柯特意給張歆藝發(fā)了條微信:“張老師,我出發(fā)了。”張歆藝回復(fù):“加油?!焙髞恚康揭粋€城市,他都發(fā)照片給張歆藝匯報老人情況和經(jīng)費使用:“她什么都不問,你才要發(fā)。裝孫子裝了那么久都借不到,好不容易有人借了,還不珍惜?。俊?/p>

        只有真誠

        和《三十二》一樣,《二十二》也充滿了老人們雞毛蒜皮的日常,只在只言片語中泄漏出老人的過去。整個拍攝中,據(jù)郭柯觀察,這些老人的晚年像大多數(shù)老人一樣平淡,沒什么苦難的痕跡。這讓他開始思考,是否真的有必要重新去挖掘和展示那些苦難。

        一個下雨天,一位把劇組當自己人的老人開始講述:“那個人要和我結(jié)婚。我不從他,他就餓我,餓了三天三夜,給我吃了八根蔥。”老人開始哭。對于“慰安婦”題材來說,這是一個終于有所交代的重要時刻,但郭柯卻決定,“放過她吧?!饼垜c想再問一點,通過耳麥,她聽見郭柯說:“可以了。”最后,老人后來關(guān)于“慰安婦”經(jīng)歷的直接講述沒被郭柯剪進片子,他選擇留下的影像是老人的日常:陪孫子看西游記,把自己的飯分給門口的野貓。

        和侯孝賢導(dǎo)演有過多次合作的臺灣剪輯師廖慶松認可郭柯的做法,他為《二十二》擔任剪輯指導(dǎo),并幫助郭柯將這部電影剪成了一個跳過苦難的“浪漫版本”。但是,這樣的呈現(xiàn)讓《二十二》在成片后一直飽受非議,因為,對于“慰安婦”的命題,它似乎沒講到重點:沒有性暴力細節(jié),沒有歷史資料,沒有悲憤控訴。

        試映結(jié)束,“你慚不慚愧???”一個導(dǎo)演說,“花了幾十萬,拍了個大家看不懂的片。” 中央電視臺一名紀錄片負責人則從學(xué)院派的角度把片子批評一頓。郭柯把片子拿去給蘇智良看,蘇智良看后沒有評價,只是委婉暗示:“可不可以剪短一點?”他擔心年輕人沒耐心看下去。

        影視公司也從市場的角度建議郭柯加快節(jié)奏、增加沖突。最后陷入僵局,郭柯拒絕改片子,發(fā)行公司不想聽郭柯對老人的感情,拒絕接手發(fā)行:“你現(xiàn)在有什么資格堅持?等你成名了再去堅持。”

        2017年印象最深的瞬間

        跑路演,每次都是片子快結(jié)束才進場??吹姐y幕上密密麻麻的眾籌名字,一開燈滿場觀眾,會覺得,真的是有這么多年輕人在看?,F(xiàn)場還有老人,白發(fā)蒼蒼,顫顫巍巍地跟我說感謝。

        “我為什么沒資格堅持?我花3年跟老人相處,我沒資格誰有資格?”郭柯氣壞了,但那時他只能點頭聽批評,然后回來扛著堅決不改。

        2016年8月,郭柯經(jīng)歷了“最無助的時刻”。他和龍慶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接洽,確定《二十二》在次年8月14日“慰安婦”紀念日公映。郭柯默默查了下日歷,公映日是周一,極度沮喪:“哪個電影周一上映啊?”

        下樓時,郭柯對龍慶說:“頂多我就把它作為資料封存起來。30年后,老人都不在了,再拿出來,總有它的價值?!焙髞?,他告訴吳丹珍,大不了就把《二十二》當個紀念,做成DVD送給老人的家人。

        兩個月后,郭柯終于收獲了一個關(guān)于《二十二》的正面評價,來自俄羅斯著名導(dǎo)演米哈爾科夫。雅爾塔國際電影節(jié)上,這位曾憑借拍攝前蘇聯(lián)大清洗主題電影《毒太陽》而獲奧斯卡獎的導(dǎo)演看過《二十二》后,給出評價:“這是一部溫暖的電影,我很喜歡?!薄抖芬才趸亓搜艩査H電影節(jié)評委會特別獎。

        “我知道片子瑕疵很多,米哈爾科夫?qū)а菘吹搅宋蚁氡磉_的重點。”郭柯說,“這話能讓我至少再堅持兩個月?!?/p>

        郭柯最終堅持了不止兩個月。10個月后的2017年8月,《二十二》成名了。郭柯的境遇也隨著票房的增加不斷改善,上映頭兩天,他拖著行李箱自己找去影城,半天才有人下樓接。幾天后,他坐上了專車,面前的礦泉水也從國產(chǎn)品牌變成了“依云”;再過幾天,水果拼盤出現(xiàn)了,紅地毯出現(xiàn)了,還有各種領(lǐng)導(dǎo)陪吃晚飯。

        郭柯開始頻繁出差,參加大小電影節(jié)和座談會,和有名導(dǎo)演挨著坐,話筒遞到跟前請他談經(jīng)驗?!岸际沁\氣?!惫掠X得《二十二》沒多少能借鑒的經(jīng)驗,只有真誠,“不要在情感上試圖這兒啊那兒啊撓觀眾一下,玩雞賊。”

        票房過億后,郭柯給張歆藝發(fā)微信報喜,“那要不要請我吃頓飯呀?”張歆藝回復(fù)。從那100萬到賬到票房過億,除了匯報,郭柯沒找過張歆藝閑聊,一直尊稱“張老師”。“我倆都不熟,”張歆藝說,“從認識到現(xiàn)在沒有單獨吃過一頓飯?!?/p>

        是時候平靜了

        直到《二十二》成為中國票房最高的紀錄片,專業(yè)影評人的評價仍然很兩極:有人打9分,覺得相比《三十二》,“非常隱忍和克制,表現(xiàn)了很成熟的拍攝和采訪心態(tài)。”也有人認為大量留白是“放棄思考,放棄表達”。

        “要是我拍,肯定不是這樣?!彪娪吧嫌?個月后,蘇智良告訴《人物》。作為“慰安婦”研究學(xué)者,讓老人說出遭遇是他的工作,他眼中的“慰安婦”真相也遠不是這么溫柔浪漫,但《二十二》的成功也讓他開始重新審視關(guān)于“慰安婦”命題的表達。

        上世紀90年代,亞洲出現(xiàn)過一批如《阿嬤的秘密》等揭露性紀錄片,以口述和控訴為主,“很震撼,看了大家很悲傷”?!抖飞嫌澈螅K智良問了一些學(xué)生,“沒有人不理解”。還有一群大學(xué)生突然跑來捐款,掏出一筆錢,整的零的都有,自稱“趙麗穎影迷會”,蘇智良覺得《二十二》真的影響了年輕人?!斑@個群體從來沒受過這么高的關(guān)注。世界不一樣了,也許是時候平靜地講述這段歷史了。”

        郭柯承認一些負面評價讓他看到了《二十二》的很多不足,“技術(shù)上面還很不成熟”,但對于“平靜”,他始終沒有動搖過。

        他記得《二十二》剛開拍的那段時間,老人們什么都不說,盡管想要“溫柔記錄”,但他依然很焦慮,一度懷疑是不是找錯了人,給蘇智良打電話確認。蘇智良告訴他,面對這樣的事,許多性格剛烈的老人沒法走出來,跳河、臥軌的都有,“天天沉浸在悲傷的人活不到那么長。”這句話迅速讓郭柯平靜了下來,“走不出那段歷史的,不是老人,而是我們。是我們陷在里面,總想挖掘她們的苦難?!?/p>

        電影上映后,那位在雨天說出自己經(jīng)歷的老人的兒子給郭柯打電話,說自己母親身份的曝光讓他很困擾,在同事面前抬不起頭,希望把附近城市的電影下檔。郭柯答應(yīng)了,聯(lián)系發(fā)行方取消了當?shù)氐呐牌氨仨氉鹬丶覍俚南敕??!惫抡f。

        《二十二》的票房最終定格在1.71億,這同樣也是一個關(guān)于“平靜”的考驗。電影上映前,郭柯在所有采訪中放話,要將所有票房收益捐贈給蘇智良的“慰安婦”問題研究中心??吹阶罱K的這個數(shù)字時,郭柯說自己好奇過,如果沒承諾捐贈,打到銀行卡上的錢會有多少?他問了發(fā)行方,這個數(shù)字在1000萬左右?!拔疫€想過拿來干什么,把房買了、車弄得好一點、拿來投資下一個戲?”但他轉(zhuǎn)念一想,既然說了,這事還是要做得干凈點。

        他給蘇智良打電話,說跟之前計劃一樣,捐贈所有票房,“這個數(shù)目會非常大”。蘇智良有點驚訝,說:“你要考慮一下。”他勸過郭柯:“你30多歲在北漂,要留足資金發(fā)展。而且老人日益減少,只剩個位數(shù),用不了那么多錢?!?/p>

        服裝提供|西裝套裝 Cerruti 1881圓領(lǐng)針織衫 Paul Smith

        郭柯不聽,堅持捐贈。最終,雙方協(xié)商這筆錢將由研究中心所在的上海師范大學(xué)教育基金會托管。除了幫助老人生活,資金也將用于“慰安婦”研究和文化遺產(chǎn)保護,每半年向社會公開收支結(jié)余。

        現(xiàn)在,回想起這幾個月的經(jīng)歷,郭柯還是感覺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個奇跡。他承認某個瞬間會覺得自己爭了口氣:“你知道那種爽的感覺嗎?”但很快,這種感覺就會被前所未有的累取代,最累的時候,他給龍慶發(fā)微信,說想回到原來的狀態(tài),龍慶回復(fù):“不可能了?!?/p>

        郭柯自己也明白“不可能了”?!抖愤€在繼續(xù)拿獎:中澳國際電影節(jié)“最佳紀錄片”、青年電影季“特別推薦”,還受到了政府表彰,四川省廣電局獎勵他100萬獎金?!艾F(xiàn)在不可能有人再找我做副導(dǎo)演了?!惫抡f。

        《二十二》大賣后,不斷有人拿著劇本來找郭柯,“要把我打造成一個品牌,片名是血淚什么?!彼窬芰?,“不是我想表達的。”他計劃用那100萬獎金拍攝下一部電影,一部劇情片,關(guān)于用音樂做臨終關(guān)懷的女孩。很少有導(dǎo)演自費拍片,但郭柯覺得要對自己有所約束,“不拿自己的錢就是玩兒了,必須拿自己的才能謹慎?!?/p>

        對于郭柯新電影的主題,仍然有人質(zhì)疑,還有人拿2017年最熱的硬漢電影舉例,建議他學(xué)會調(diào)動觀眾的情緒。郭柯聽后,說自己還是更喜歡溫情、治愈的講述方式,“可能我是個比較娘的人吧?!?/p>

        為了防止自己飄,郭柯說他會不斷提醒自己,“《二十二》可能就是你這輩子最高的一個點了?!彼渤姓J下一部不再拍紀錄片是一種逃避,“1.71億會不會成為負擔?肯定有,我得主動離它遠一點?!?/p>

        新片開拍前,郭柯依舊會按照計劃在春節(jié)前去看望老人。這次,他打算在2018年的第一天啟程,把片中的22名老人都探望一遍,“去世的上個墳,告訴她們一下?!彼堰@件事看作是《二十二》的一個休止符,畢竟,正常的生活不可能一直熱鬧下去。

        前不久去舊金山接洽新片時,郭柯特意抽了一天時間去看了圣瑪麗廣場的“慰安婦”雕像。三名“慰安婦”少女手拉手站在寫字樓群中間,有人站著看介紹,郭柯走過去,看到一行中英日韓四語寫的字:“我們最大的痛苦就是怕后人忘掉我們曾經(jīng)受的痛苦?!?/p>

        郭柯在雕像旁站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氣氛并沒有那么嚴肅。雕像的周圍穿梭著掛著工作牌的上班族,還有一些散落的路人,有人在吃三明治,有人在遛狗。他覺得這個狀態(tài)挺好,不用刻意痛苦和紀念,“但老人們始終在那兒,就像生活的一部分”。

        2018年的愿望

        能相對自由地拍片子,希望電影行業(yè)的人能將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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