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詩刊》編委。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主席、名譽(yù)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等各類文學(xué)專著30余部，其中詩集24部。詩集《行吟長征路》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

謙卑

盡可能把臉龐埋低

我是一穗謙卑的谷子，低頭是我的本分

風(fēng)遞氧氣給我，太陽捎溫度給我

土壤讓一條黑暗中的河流撫摸我的十只腳趾

我要謙卑，這是必須的

神安排了這一切，這種完美叫我感激涕零

然后我就等待著被砍頭，被磨成粉

移師另一種生物的胃部

這也是必須的

我向命運(yùn)謙卑地埋下臉龐，等待

鐮刀與足音的臨近

我當(dāng)然知道這也是神的安排

至少是默許

我在大自然的恩寵下再度成為大自然

我是別人眼里命定的卑微

我一生唯一的光亮，是鐮刀剎那問的一閃

或許，我也可以有一次脆弱的抗?fàn)?/p>

我會采取我謙卑的辦法，會向好心的甲蟲

借一點(diǎn)毒素

然后，吞服于鐮刀逼近的那一刻

至少，可以讓我以外的世界，拉一次肚子

讓大自然的循環(huán)打一個寒顫

如果我堅持這樣不守規(guī)矩，相信那也是神的安排

至少是默許

我是一穗謙卑的谷子

秋風(fēng)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把腦袋埋下去的時候

里面的思想，癲狂到什么程度

小籠包

吃小籠包，要弄只醋碟

不是講究，生活本來就酸

這是小小的匹配

小女孩，叔叔不是騙子，也不會

領(lǐng)你到別的地方去

風(fēng)太大，你賣的花都枯了

叔叔只想給你一個屋檐

但是叔叔的屋檐很薄，只能讓你

避半個鐘頭的寒

包子的餡兒真稀，這個老板不厚道

可是天下老板又有幾個厚道

他們舉牌子捐災(zāi)區(qū)的錢，都是從我們頭上刮去的

叔叔要干十二個鐘頭，還是沒錢

所以叔叔沒有厚實的屋檐

叔叔不吃，叔叔看你吃

叔叔的女兒同你一樣大，三年前

跟她媽媽走了

叔叔先走，你吃完自己離開

不過，花別賣了，沒人買

這個時代

冷得太早

凍瘡女孩

凍瘡女孩，只要到了春天

你的凍瘡就好了，這是你的媽媽跟你說的

你媽媽怎么會騙你

到春天，嫩嫩的桃花瓣兒就會做成你的

光滑的皮膚，爛肉全讓黃鶯兒叼走

一定是這樣的

媽媽和爸爸半夜里才能回家，他們

從城市的管道里和隧洞里回來

他們倒頭就睡，他們連呼嚕都像下水道那種

沉重的冒泡，他們哪有時間給你

熱水泡腳，再說，熱水又在哪里

地下室連冷水籠頭都沒有

凍瘡女孩，媽媽說的是對的

春天可好著呢，無非就是遲來一點(diǎn)

也許春天跟你一樣生了腫腫的凍瘡，鞋子不合腳

再說，春天懷里的那群小黃鶯兒

還沒有學(xué)會吃腐肉呢

有一句話沒有告訴你

因為你小，還聽不懂

我們這個社會凍瘡很嚴(yán)重

祖國，爛了一塊肉

不能原諒

那年的春天我始終不能原諒

夾帶的蛇與蟲子過多，梅雨太長

霉菌在屋角長成森林

尤其不能原諒那場毫無征兆的山洪

大哥大嫂你們在天堂好嗎？

匯款被郵電局退了回來

那一年的屋頂、豬欄、木桌、狗、雞

都是泥漿里洶涌澎湃的石頭與沙粒

牙牙學(xué)語的小侄兒，你在天堂好嗎？

哪怕逃過一劫，我也后悔去城里打工

錢不是最要緊的東西

我多么喜歡炊煙與腐草的香氣

至少我可以跟你們一起上路

對門的翠蓮，你在天堂好嗎？

榨取

習(xí)慣了，用夜燈與晨鳴

做閱讀的開關(guān)，有時候也用呵欠

下棋是偶爾的，但堅持以黑白的直覺

堵截人家和突圍自己

當(dāng)然，喝茶是功課，青山與流云需要細(xì)嚼

也喝咖啡，攪拌西歐與南美

每到井口，就想走過去看看自己

摸摸蛙跳的心臟

一般來說，春雨有多少希望

我也有多少努力

在思想的搓衣板上，一輩子

洗滌自己的生命

最后，我要穿一身最干凈的衣服

上路

倉央嘉措的那滴眼淚

在一滴眼淚中閉關(guān)。慶幸世間，尚有一幅

晶瑩剔透的圖畫

看上去，這應(yīng)該是一尾魚

一粒蝦

一朵淹沒的荷花

倉央嘉措，你本人就是一滴淚

閉關(guān)的，是你額間的那粒朱砂

貝葉漏出的一句經(jīng)文

是一襲不合身的袈裟，是拉薩八廓街上

那座著名黃房子里，一朵驚世駭俗的吻

是天下無解的密碼

閉關(guān)，只在

一滴眼淚

無根無助，無邊無涯

是悲傷里的自慰，風(fēng)里的沙

是羊水般的溫暖，纏緊脖子的生母的臍帶

一經(jīng)提起，我終生無話

是一滴真正的眼淚

是盤古尚未降生的時代，是

無可逃避的國家

傷逝

書頁里的楓葉終于瘦出了葉筋

窗外河中，仍在雨打浮萍

想春夏秋冬這四個姊妹

劫持了多少風(fēng)花雪月的事情

不知硯池還能否舔起舊誼

料定沙灘早已勾銷了腳印

想東南西北這四個兄弟

藏匿起多少秘而不宣的小徑

現(xiàn)在，你的思戀還在吐出春絮嗎

只想知道方位，不必了解遠(yuǎn)近

此刻，我的心情又在哪片草原上放牧

不想說尚能飯否，不愿提有無凋零

如果相贈一匹白馬，囑我來者可追

我會遞還馬韁，寧愿獨(dú)坐山林

如果煮起一壺香茗，邀我對月成影

我會請來山風(fēng)，先將往事?lián)蹆?h3>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草原還在，風(fēng)還在

我的長笛還在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夜還在，夢還在

枕巾上的眼淚還在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我懷抱過她

她無邪的眼睛，曾經(jīng)

是我成長的全部理由

后來，我像風(fēng)一樣發(fā)育了

胸膛上長出一簇又一簇的

狼毛

我吹奏城市的霓虹燈

那些化學(xué)的聲音

嚇走了多少東西

那只羊羔，哪里去了

風(fēng)還在，草原還在

夜還在，夢還在

是誰，仰臥在城市的笛孔里

胸膛上柔軟的狼毛，像一叢草

撫摸草原的星空

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光明的一面是

白雪公主正在走向七個小矮人的方向

而黑暗的一面，也已經(jīng)被賣火柴的小女孩

在墻角照亮

那個時候，爸爸與所有的叔叔伯伯，還有老師

都會摸我的頭，他們的笑容都像上海奶糖

一樣軟和

那個時候，云朵很白，云朵也一直在天上待著

并不飄下來，讓我們彼此看不清臉

那個時候，夏天都是用扇子扇走的

誰講個鬼故事，長輩要笑罵

我們孩子都互相摟在一起

我們盼望鬼多一點(diǎn)

那個時候，就是有運(yùn)動不好

樓上的謝奶奶就被拖到街上去了

她低頭，被人做成了一架飛機(jī)

后來她就軟了，像一架真正的飛機(jī)那樣墜毀了

后來，坐在墻角的小女孩又劃了一根火柴

照亮了她的臉

詩人是國家散養(yǎng)的鳥兒

詩人的旅游規(guī)劃不是自己定的，是人家派的

多么福氣，湖泊、樹林、山寨、草甸子爭先恐后邀請我

要取我的平仄、韻腳、節(jié)奏，做它們天空的鳥兒

排順序很費(fèi)思量

先去采草甸上的野花，還是先去瀑布下洗腳

鮮花在機(jī)場等我

花蕊上嗡嗡作響的三只蜜蜂是我的名字

吃公家的會議餐唱老板的旋律

我高聲朗誦的時候

一個國家站在我身后，甘愿做我的背景音樂

左袖管放出春天的鴿子

右袖管抖落秋天的花香，我甚至

擅長酒席后寫一批歪歪扭扭的字，加蓋篆章

這是詩歌的怪異的變體

也想吟幾句自己的詩

為柵欄與地下室里的愛情，吟幾聲夜鶯

為坐在山區(qū)門檻上的孩子，哼唱思母的哭腔

對莊稼地的重金屬念幾句咒文，從典籍里

摳出膿血與潰爛

我這么吟唱的時候，模樣總是像在偷東西

多少人同情地看我，以為我犯了憂郁

也沒有任何城市的廣場為我伴唱，國家躲得很遠(yuǎn)

有人這時候就跑來拍我的肩，開宴了開宴了

部長等急了，今天有酒

其實他說的是喂鳥食

部長喂了就要走，他很忙

詩人是國家散養(yǎng)的鳥兒

詩人走不出國家，詩人也走不進(jìn)人民

吳哥窟巴肯山，觀賞日落

不覺得自己腳下就是日落之地嗎

何必極目遠(yuǎn)眺，觀賞什么落日

腳下，這巴肯山頂，這供奉濕婆神的巴肯神廟，這里

每一根石柱，不都死撐過西墜之日嗎？

一個王朝坍塌的聲音，就是

落日摩擦云層的聲音，火星濺起霞光

看見石柱斷裂之處那些游動的青苔了嗎

這就是晚霞的灰燼，不是別的

不覺得站在落日之處，再看西邊落日

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怪異嗎

不怪晚風(fēng)，反復(fù)撥動我的目光，像撥動琴弦

空中本來就響著和聲。絕望是一種儀式

如若今天，你是帶著一種挫折感來到這里的

那，此刻上演的，應(yīng)是三重奏

日落，說實話，就是一場葬禮

你要用平常心觀看：天空如何張掛黑幔

再漸次點(diǎn)亮星燭

選擇歷史的斷崖處，出席一場葬禮，是多么合適

讓灰暗的心情慢慢釋放，通過人生的

一個陳舊的傷口

這個過程，需要膽略

現(xiàn)在，吳哥窟被落日撞擊，整個兒在燃燒

灰燼漸起，烏鴉鉆出晚霞

體會這樣的悲慘，以及可能的輪回

你一生中，必須幾次

關(guān)于仰望星空

跪求了，別再引導(dǎo)我仰望星空，我知道你無惡意

我只想窩在灶房里，盛一碗用柴灶燒的豬油菜飯

最好再配上鮮汁醬蘿卜

最好再配上舟山醋蟄頭

別讓我獨(dú)巡山頭，我不屬虎

也別讓我遨游四海，我不是龍

我只是一只食草的兔，但也別老在教科書里

栽一棵樹，讓我撞死

春燕飛進(jìn)前庭，秋天坐在后院

這有多好

我拿一柄雞毛撣子四處撣灰

再騰出一只手，把星空交還給你

我不想說，其實我發(fā)現(xiàn)你的星空有多么虛假

那種星星點(diǎn)點(diǎn)，遠(yuǎn)不如這碗豬油菜飯

來得瓷實

我知道你無惡意

把你手中所有的重要講話，都先拿回去放好

我知道你無惡意

待我吃完飯，坐在后院打盹的時候

再借來翻翻

何時抓一匹鷹到我詩里

假如我也可以用鷹這一被用爛了的意象

來組織我的詩歌，哦

—鷹，你怎么會被用爛了呢

我仍然要把一匹心儀的鷹，解下云朵的界樁

投入我的詩行

無論如何，要讓一匹鷹，在我小里小氣的紙張里

拉動風(fēng)和天空

翻開詩集，所有紙張都將響起簌簌大風(fēng)

鷹的羽毛落下

滿屋子黑雪紛飛

一定要讓我的詩行伸出鷹爪，攫取靈魂

我的，你的，以及他們的

不要讓這成為疑問

一定要讓我的詩眼，放射鷹的那種兇狠

洞穿地理也洞穿歷史

一定，要讓一匹鷹來幫助我完成這個任務(wù)

不管文學(xué)有沒有用爛這個意象

鷹是我的

哪怕我的這些脆弱的紙張，不堪鷹爪的銳利

悲催的是，翻開詩集，經(jīng)常是什么響動都沒有

一群螻蟻爬過來又爬過去，還有一只

自命不凡的蟋蟀

新華書店貼出布告

說又有一部好詩出版，作者曾獲魯迅獎

首版，就打六折

詩歌朗誦與莊戶人家

石家莊今日藍(lán)天白云，由于聽說

一場詩歌朗誦會的召開，花的清香與鳥的鳴音，以及

那些腰身很細(xì)的云朵，聯(lián)合占領(lǐng)了天空

天空也是很好的聆聽位置

尤其是靠近省圖書館的前三排

一千萬人口的莊戶人家門庭清潔

電視機(jī)放在客廳正中

今天不是梆子，不是評劇，不是高腔，是詩歌

窗外，所有的鳥，都在樹上找好了位子

花香，也紛紛落座

今天是詩歌。蒸趙自古慷慨

我攜來一首《大運(yùn)河放歌》，也將響徹莊戶人家

這使我的情感頓時像小鳥與云朵一樣圣潔

要告訴所有聽眾

河北滄州、泊頭的大運(yùn)河，與我家鄉(xiāng)杭州的大運(yùn)河

今天的聲腔，都不是梆子，不是越劇，而是詩歌

時間在安靜下來，序曲已經(jīng)響起

一千萬人口的莊戶人家窗明幾凈，詩歌

撣掃了所有的塵埃

天空與大地紋絲不動

任嗓音走出客廳，仰望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