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我多么簡單啊,就像森林多出了一片葉子
就像時間的蛋殼吐出了一只鳥
而你生下我的同時
你也生下吹醒萬物的信風(fēng)
你生下一塊巖石,生下一座幽深的城堡
你生下城門大開的州府,那里燈火通明
你生下山川百獸,生下鳥群擁有的天空和閃電
你生下了無限,哦,無限——
從頭到尾,我都是一個簡單而完整的過程
來時有莫名的來路,去時有宿命的去處
而你生下我的同時,你也生下了這么強(qiáng)勁的呼吸:
這是個溫暖而不死的塵世
暮晚時分,我喜歡坐在傾斜的光線里
看河口的兩條河隱秘交匯
那時,我的身后,白天與夜晚也在交匯
我的肉身,生與死每天都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交匯
我看到翻涌的水不斷從深處冒出來
就像綻開的花瓣,無窮無盡
它們被一雙看不到的手分開,然后舒展
又一層層剝?nèi)?,平?/p>
此刻,不遠(yuǎn)處懸掛的每一顆蘋果
朝南與朝北的兩面,青與紅渾然圓滿
喜鵲與烏鴉在同一枝頭交替鳴叫
演奏著我們聽而不聞的天籟
我能夠感到,瞬間在不停剝離,遠(yuǎn)去
而永恒依舊蟄伏,不動聲色
不多時,黃昏便已撤退
草木隱進(jìn)了自身的幽暗,長庚星出現(xiàn)
有一天我翻閱一本動物手冊
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點(diǎn)
幾乎在每一種動物詞條的后邊
都會注明它享有幾級被保護(hù)的權(quán)益
這使我感到莫大的欣慰
為與我一同活在世上的動物們
但困惑隨之而來,像我這樣的人
該享有幾級保護(hù),我也不過是一種動物
是不是在我們的后背上也需要注明
以時刻提醒另一些動物
為什么我不寫愛情詩
因?yàn)閷懙娜颂?,并且他們的表達(dá)
總是膚淺,而當(dāng)某個黃昏
我想為你寫下一首詩時,所謂愛情早面目全非
閃電不會留在天空
它只居住在一個仰望者的心里
我也從沒有寫下過一首詩
我做的只不過是蜜蜂在用嘴唇上的唾液筑巢
我用的是文字。寫詩只是一項(xiàng)日常勞動
就像喜歡啃樹的河貍反復(fù)在水邊啃樹
最后河貍會被啃倒的樹木壓死
詩人將會被詩掩埋,詩不過是一種塵埃
而高于荒草的碑上不會留下一個字
甚至他們干脆沒有碑,所以我也干脆不寫愛情詩
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打來電話
某日他要經(jīng)過我的城市
轉(zhuǎn)車回他外省的老家
同行的還有另一人
也是多年的好友
只是這些年,老朋友音訊全無
現(xiàn)在,故友重逢
這真是一件開心的事,回憶當(dāng)初
青春閃亮又模糊
我到賓館定下最好的房間
備下了好酒,計劃故地重游
那一天,我去車站接他們
卻只看到給我電話的兄弟,他獨(dú)自一人
一臉疲態(tài)
背著一個黑色行李。那時白天即將結(jié)束
暮色漸漸升起在城市上空
當(dāng)他看出我的詫異
默默地,把黑色行包輕輕卸下
然后說:他,在這里
每個人心里都住著一頭委屈的驢子
天一亮,它就被趕到田里干活
等天黑透了才被允許回家
每個人心里都住有一匹馬,十匹馬
第二天醒來,它們拉著他,走向四面八方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只蛐蛐
就像一個嘚啵嘚啵的人,嘴不停地
對渴望安靜的世界說話
每個人心里,都趴著一只貓,像一個玩偶
它在人們面前扮乖
每個人心里都流著一條河,像造物主的機(jī)器
它沒完沒了地工作,直到耗干油料,零件老化
每個人心里都站立著一頭大象
它總使他有超人的妄想
每個人心里還都跳著一個年老的小丑
在人前,小丑笑,他也笑,他為小丑笑
在人后,小丑悲傷地哭,他也哭,為自己哭
就這樣,每個人的心里還會供奉一尊菩薩
藏著一個魔鬼,一個皇帝,一個奔赴死亡的獨(dú)行俠
要命的是,我再沒力氣遠(yuǎn)離那些不想見到的人
和不想聽到的事
就像空氣,他們無處不在
就像空氣,我根本就無法遠(yuǎn)離
我讓它們在體內(nèi)自由進(jìn)出,要命的是
我每天都在無奈中,還要借助他們得以存在
一生里爬過無數(shù)座山峰,到今天
當(dāng)我重新站在故鄉(xiāng)的山腳,仰望山頂
如一個老人靜坐河邊的黃昏,回望自己的年少
才知道世上最高的山就在這里
那時候,這座山曾多次被我踩在腳下
現(xiàn)在它越來越高,我卻越來越矮
此生啊,再也上不去了
盡管那里有我熟悉的草木,泉,鳥雀
猶如一個老人,再也回不到童年:
唯任風(fēng)刮過,風(fēng)越刮越遠(yuǎn),夜晚已近在眼前
此刻,照亮銀河的月亮也正照耀著我
只是它離銀河近一些,離我遠(yuǎn)一些,我有了陰影
為有這樣的月光,我懶得再跟任何人說話
如果一定要多嘴,這個世界就會更嘈雜
所說之事,無非兩件:一件是生,一件是死
對于我,生死之間,漫長的時日都在寫詩
我的房間有三種事物:
從安放我家祖墳的那座山上背回來的石頭。
花瓶里,一束采自山間的枯干了的野花
中間插著同時采來的碩大谷穗。
它們旁邊,是一個小小的藍(lán)色地球儀。
我內(nèi)心之詩的眉目竟如此清晰:
它充盈故鄉(xiāng)的氣脈,有一個石頭的根。
大自然的天性,以及它寄托在暫時性里的永恒。
除此之外,我狹窄的視野里
還要有個地球,它在太空轉(zhuǎn)呀轉(zhuǎn),一刻不停。
燕山的驢子們,能聽懂彼此的叫聲
俄羅斯或阿根廷的驢子們也能聽懂彼此的叫聲
我不知道,如果一只燕山的驢子
遇到一只俄羅斯的驢子,會不會在草地上交談
燕山的驢子與阿根廷的驢子
能不能在一片河谷上聊天
燕山草木間,一只鳥與另一只鳥彼此呼應(yīng)
英國鄉(xiāng)下的一只鳥與另一只鳥也在彼此呼應(yīng)
如果有一天,燕山的鳥飛臨大洋洲
在熱帶雨林,在闊大的葉片或濃蔭里
遇到大洋洲的鳥,它們是否也有相通的語言
我遇到了另一膚色的人,我們語言、手勢不通
但我們起碼還有微笑,可以點(diǎn)頭,擁抱
送給對方一只水果或剛剛煮熟的雞蛋
一句漢語的“你好”,一句英語的“哈啰”
一句法語的“布若赫”
就會把“我”變成“我們”
起伏的沙漠,到處都是黃金與盛世的骸骨
這還遠(yuǎn)不是全部,風(fēng)繼續(xù)吹出沙子藏起的時間的形狀
像一道道細(xì)小的波浪
如果此刻有人談到另一個人的死,或談?wù)撍约旱乃?/p>
沒人會感到驚訝,他們正震驚于眼前無盡的時空
站在一條正在枯干的沙地小河上,微風(fēng)吹動紅柳與芨芨草
不再談?wù)撍劳霭?,所有人想到的其?shí)是生
生也是不能談?wù)摰?,它與死一樣
一對孿生姐妹,居住在短暫的白天,漫長的夜晚
大地的偉大,就在于它不僅長出了樹木,群山
長出大海,飛鳥,礦藏,壞人和好人
它還能如數(shù)收回它們:帝王,政治犯,馬匹
那些經(jīng)書、鹽巴、話語和一個叫韓文戈的人
當(dāng)那個我們都認(rèn)識的人上山去放羊
青草就在羊群腳下順風(fēng)鋪展
一個哲學(xué)家就會在山頂紡毛線,一個畫家
就會幫他染色,物理學(xué)家會去買剪刀,剪金羊毛
一個僧侶會照著身邊的事物設(shè)計圖樣
詩人們騎著驢子到野外,測算古今月光哪個更細(xì)
而鐵匠在敲打鐵坯子,他軟硬兼施拆裝世界
唯獨(dú)有個商人乘坐縱帆船,孤筏重洋抵達(dá)恒河數(shù)沙粒
那些內(nèi)心落寞的皇帝坐在沙漠中央,他們
要輪流到干河邊敲鐘
想讓人們同時扭過頭來
只有我們還在田里種莊稼,養(yǎng)活他們
我們更喜歡天文學(xué)家講述文學(xué)家講不出的故事
開篇日升日落,中間白駒過隙,尾聲是天長地久
那個成了孤兒的孩子又來到父母碑前
他跪倒在隆起的黃土旁,幾株野草長出了芽尖
他對著空曠處叫著爹娘,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仿佛他們會在云端上答應(yīng)
我抱起那個疲憊的孩子,他也抱緊了我
帶著絕望,他慢慢消失在我的身體里
他幼小的心空著,一定期待某些神跡的出現(xiàn)
但沒有一個神帶給他啟示,人世在翻涌
從此,我要一邊替他尋找爹娘
一邊帶他感受隱身的神,在時間的秘密里流浪
那個老人眼睛渾濁,看不清遠(yuǎn)處的事物
在河邊,他把雙手從水里抽出
舉到眼前,也舉進(jìn)了黃昏
眼睛不好了,腦子里的往事越發(fā)清晰
手上的疤痕鎖閉著往事,暮色般彌漫
年輕的手提過槍,那是上世紀(jì)的某一天
與另一些年輕人押解過村里的壞人
后來那些壞人又變成了好人
某一個刑事案宣判后,他手扣扳機(jī)射殺過一條人命
也攥過鋤頭,鋤掉草
扶直過田壟里被風(fēng)吹歪的玉米
拉過不同女人的手,撫摸她們的身體,敲響寡居者的門
為人挖過墓穴,也雕過墓碑
捏過筆,替人寫過家書,記賬,捻過錢與紙錢
油燈的光暈下,抄過皮影戲的唱詞
為外來取證的人寫過外調(diào)信
勒死過野狗,馴服過騍馬,在雪中丈量過土地
現(xiàn)在,粘過自己的血也粘過別人的血
手為他帶來又一個的黃昏
面對落日與流水,他雙手合十,請求故人的諒解
仔細(xì)分辨這布滿傷痕的無力的手
手聽從了他一生的指令:現(xiàn)在,對手與手的主人
他的心里涌出了莫名的討厭與深深的歉意
經(jīng)常有人顯擺他的小玩意
各種材質(zhì)的珠串,造型奇特的小把件
有了漂亮的包漿
說者表情神秘,顯得自豪又夸張
其實(shí),那有什么啊
在我們鄉(xiāng)下,包漿的事物實(shí)在太多
比如說吧,老井井沿上的轆轤把
多少人曾用它把干凈的井水搖上來
犁鏵的扶手,石碾的木柄
母親納鞋底的錐子,奶奶的紡車把手
我們世代都用它們延續(xù)舊日子的命
甚至我爸爸趕車用的桑木鞭桿
這些都是多年的老物件
經(jīng)過汗水、雨水、血水的浸泡
加上粗糙老繭的摩擦,只要天光一照
那些歲月的包漿,就像苦難一樣發(fā)出光來
那些死去多年的鳥群又盤旋在我頭頂
古老的光懸垂在我周身
我寫到的鳥與光好像太多了
只有繼續(xù)寫下鳥和光,它們才有足夠的力量帶走我
才能使我掙脫樹木與無所不在的意義
把我輕輕提起,在空氣中盤旋,像一滴純粹的水
好吧,就寫一寫雪天高大建筑里的醫(yī)院
寫一寫新、舊傷口,繃帶和手術(shù)刀
寫一寫絕望與渴望的眼神,血壓和血糖
大寒之日里的窮人會更窮
富有的人同樣在死亡面前繼續(xù)求生
窗外的雪早已把人間鋪成了童話
請帶熟人與陌生人來病房與走廊參觀
帶那些勝利的占有者,以及偉大的失敗者
那些熱愛者以及那些從不滿足的人
我看到那個病人,被醫(yī)生領(lǐng)進(jìn)手術(shù)室
醫(yī)生會從灰燼中找到他最后的炭,然后吹去浮塵
以使炭火燃燒得更旺
我看到那患者正回頭看一眼親人
看兩眼窗外的大雪
和被雪埋住的愁苦與血污的世界
他扭過頭去,體內(nèi)除了病痛
就是積蓄一生的孤獨(dú)
哐當(dāng)一聲,他的身后關(guān)閉了鐵門
仿佛他也關(guān)閉了眾生熱愛著的人世
每個黃昏,暮色都會落到你頭頂
時光溜掉的感覺使你心疼
一輩子如此漫長,要做那么多事
總有一件會叫你心疼
只是平日大家都會很忙
一件事推著另一件事往前走
一個日子拉動另一個日子
有些事就被埋在眾多事物里
成為夜色,被人遺忘
有一天,當(dāng)你不再忙碌
可以悠閑醒來
或在大雪天靠著窗子遙望雪片
你會看到,有些叫你心疼的往事
也會醒來找你
它們有你一生所有搬遷的地址
或者當(dāng)你老了
誤以為有了大把時間
就開始回憶,使往事清晰
像一個浪頭回憶置身的大海
這時,總有一件你做過的事徑直而來
使你如臨現(xiàn)場,叫你心疼
一定有什么正在發(fā)生
比如遠(yuǎn)處的群山有流星落下
那里掩埋著我的朋友
未來某時的雨,淋濕了此時的我
按計劃,那應(yīng)該是個沒完沒了的休息日
而我身邊多年的死者,還在聚會
他們?yōu)橐恍┫矚g的節(jié)日在操持
在一個茶色黃昏,我看到一輛嬰兒車
那個孩童在車?yán)飳ξ椅⑿?/p>
而嬰兒的笑總會給我?guī)砩衩?/p>
如今,我隨著白晝的彎曲而彎曲
我已經(jīng)活過了五十年
如果等他也活到五十歲
我是不是又已成為嬰兒車?yán)锏娜?/p>
我要把我的微笑帶給那時的世界
那時,一定會有什么正在發(fā)生
太陽、月亮和星辰都是圓的。
女人的乳房、腰腹和臀也是圓的。
露珠和雨點(diǎn)是圓的,也是滿的。
植物的果實(shí)有大有小,一般都是渾圓的。
一個人從虛空里出生到死亡
又回到了虛空,走的也是一個完整的圓。
佛是圓的,喜悅是圓的,戀愛是圓潤的
孩子喊媽媽時,他的眼里有一道彩虹。
世上的人與事,繞來繞去早晚還要繞回來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總會又融匯到一起。
當(dāng)我們站在岸邊,眺望遠(yuǎn)處的海洋
大海正向天空隆起。
而天庭如巨大的穹頂,把人類覆蓋。
地球繞地軸一圈,恰是一個晝夜。
它若繞過太陽,剛好是一年,春夏秋冬。
時間如水,也即圓滿。
如果太陽允許地球圍繞自己繞一百個圓
那就是一個人的一生,百年。
我們在母親的子宮圓熟,誕生
又會回到另一個子宮,子宮與虛空皆圓滿。
1645年,兵敗的李白成來到湖南夾山寺隱居
他稱自己為奉天玉大和尚
白天,他忙廟里的佛事,供養(yǎng)菩薩
晚上他會在星空下打坐
滿山樟樹、茶樹、靈泉圍繞著他
夜深時,趁著鳥獸酣眠,他睡進(jìn)地宮
而無論是白天還是夜晚
他那顆曾經(jīng)的玉璽總要藏在井里
等待夢中的李家江山來打撈
2015年夏天,我和一些寫詩的人
也來到夾山寺,品茶聽禪
茶禪一味,使我們徹底忘記今夕何年
稍待,窗外光陰如注
我們剛剛路過的梔子樹
一樹白花猝然只剩三兩朵
茶舍里,禪樂舒緩如眾人的呼吸
而山谷里蟬叫聲聲,顯然,此刻還不到深秋
天空澄澈,江水平靜匯聚而深處在涌動
叢林中,一片早凋的葉子
掉落在闖王坐過的青石上,隨后被風(fēng)吹起
風(fēng)吹去了什么,麥浪又在搖著什么。
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在隱身。
那些費(fèi)了好長時間才隱形的事物
最后還是被風(fēng)看到,被風(fēng)吹動。
我看不到它們,它們離我那么近
小時候爸爸舉著我過河
那么近我也看不到他,我只看到了天空
媽媽抱著我辨識昆蟲、草與莊稼,她也曾離我那么近。
那些被風(fēng)從麥梢上吹走的無名事物
吹走了就不再回來。
把命運(yùn)托付給這無邊的麥浪,然后讓風(fēng)吹。
像一塊木頭,失去了它的香味
那些盛年,先是擁有,隨后又失去了它們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