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剛
出事了!對槐樹嶺、對柳永強來說,都是大事——
槐樹嶺,是個地處偏遠的山中小村;柳永強,則是前些日子走馬上任的大學(xué)生村官,任職村主任助理。平心而論,他是抱著信心和決心來的,真想干出點實事??傻饺螞]幾天,村主任老雷就得了場急病,住進了縣醫(yī)院。看情況,兩三個月回不了村。于是,全村的大事小情就都落到了柳永強身上。哪知這廂尚未梳理出頭緒,謝老蔫就腳不沾地地跑進了村委會,氣喘吁吁地嚷道:“助理,柳助理,出大亂子了!”
抬眼見他神情慌亂,腦門冒汗,柳永強禁不住心頭一咯噔,說:“老蔫叔,別急,慢慢說?!?/p>
“我能不急嗎?二黑、李大壯還有我兒子鎖柱他們,被陳大肚子耍了,還挨了打。他們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正合計著要廢了陳大肚子呢!”
聽謝老蔫比比畫畫這么一說,柳永強當(dāng)即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說:“你是怎么知道的?”
謝老蔫提到的二黑、李大壯等人,都是槐樹嶺的村民。特別是二黑,是村東馮大媽的兒子,生得膀大腰圓,為人仗義直爽,脾氣屬炮仗的,點火就炸。
年初的時候,柳永強還沒來,一個外號叫陳大肚子的包工頭來到村里,聲稱在外地承攬了一個開溝挖渠的工程,需要人手。至于工錢,給的還真不低。二黑等十二個人動了心,扛起鋪蓋卷兒就上了車,出了山。
謝老蔫說,可就在剛才,他兒子鎖柱打來電話,說辛辛苦苦忙了四五個月,工程完活,該拿錢回村了,陳大肚子卻耍起了無賴手段。他說:“你們給我干的活?誰能證明?有合同嗎?啥?沒簽?拉倒吧,走走走,少訛詐我!”
更叫人躥火的是,就在昨夜,一幫套了絲襪蒙了面的家伙闖進工棚,個個兇神惡煞,見物就砸,見人就打,直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四散而逃。等挨到天亮,二黑把大伙聚到一塊兒,咬牙切齒地說:這等下作之事,一準兒是陳大肚子唆使人干的。咱們逮住他,塞進麻袋弄到野外,哪怕錢不要了,也要揍他個半死,以解這口惡氣。眼下這工夫,二黑正找機會呢。看那架勢,非把陳大肚子的腦袋砸進他那裝滿花花腸子的大肚子里去不可。謝老蔫的兒子鎖柱膽小,怕惹出官司被抓進去,就偷偷給謝老蔫打了個電話。謝老蔫頓時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找上了柳永強。
“他們這么做,是綁架,肯定會惹上官司?!绷缽姶叽僬f,“你快給你兒子打電話,讓他勸勸他們千萬別胡來,趕緊報警?!?/p>
謝老蔫重重嘆口氣,搖頭道:“我說了,不好使啊。就二黑那脾氣,天王老子都攔不住?!?/p>
攔不住也得攔……話到嗓子眼,柳永強又咽了下去。怎么攔?從槐樹嶺到工地,隔著千兒八百里路呢,別說坐車,就算長了翅膀,撲棱棱一個勁地飛,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啊。眼下,也只能打電話了。心念及此,柳永強忙向謝老蔫要來二黑的號碼,撥了過去。
“喂,二黑吧?我是村主任助理柳永強。你聽我的,先報警,讓警察去抓——”
電話對面,一聲冷哼打斷了柳永強:“主任助理?是那個新去的二十郎當(dāng)歲的大學(xué)生村官吧?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是三歲小孩,我的事兒該怎么做,用不著別人操心?!倍谡f完掛了電話。
柳永強再撥,二黑壓根不和他啰唆,直接關(guān)了機??吹贸?,他這是要玩狠的,不達目的不罷休啊。俗話說:打人無好手,罵人無好口。萬一他們十二個人要打死了陳大肚子,全被抓去判刑,這事兒可就大發(fā)了,槐樹嶺也就出大名了。柳永強愈發(fā)心急,問謝老蔫:“要是雷叔在,他會怎么辦?”
“他會,”謝老蔫撓撓頭,回道,“說實話,他當(dāng)了好幾屆村主任,天天背著手,邁著四方步,溜溜達達走東家串西家,也沒見他有過著急的時候啊。”
柳永強心想:難不成我點背,運氣差,這一樁大事就讓我給攤上了?于是,他撥通了村主任老雷的電話:“雷叔,我遇到麻煩了?!苯酉聛?,柳永強長話短說,專揀要緊的說了一遍。出人意料的是,老雷聽罷,居然沒驚沒慌,說:“完了?這事兒,你找錯人了?!?/p>
“你是村主任,我是你的助理,沒經(jīng)驗,當(dāng)然得找你啊!”柳永強強按著性子回道。
“坊間有句話,叫孩子哭,找他娘。讓老蔫帶著你,去村東找馮大媽去?!弊屃缽娫趺匆矝]想到,孩子哭,找他娘,就是村主任老雷的“鎮(zhèn)村之寶”,屢試不爽,屢見奇效。這次,也不例外——
半小時后,柳永強和謝老蔫所請的十幾個老太太,腳前腳后走進了住在村東的馮大媽家。馮大媽家的院子里,長著一棵百年老槐樹,樹冠如蓋,郁郁蔥蔥,遮出了滿院的蔭涼。蔭涼里,一溜兒板凳擺開,眾人剛落座,柳永強就撥通了謝老蔫的兒子鎖柱的電話。
“謝鎖柱,我是柳永強。”
“又是那個村主任的跟屁蟲吧?小屁孩一個,嘴上都沒長毛呢,甭搭理他?!彪娫捓?,傳出了二黑的聲音,“盯緊點。只要陳大肚子露頭,就攔他的車?!?/p>
“我拍了個小視頻,很短,不到一分鐘。鎖柱,我發(fā)給你看看?!闭f著,柳永強把視頻發(fā)了過去。
視頻里,拍的是鎖柱媽做面疙瘩湯的場景。剛剛,柳永強跨進門時,鎖柱媽正做飯呢。幾截兒蔥花,幾片兒老姜,大油爆鍋,一瓢水添入,滋啦啦,香味兒便飄滿了院子。接著,鎖柱媽攪了面疙瘩,一顆顆不干不沾,待鍋中水翻花,往里一撒,那不是面疙瘩,是滿鍋的珍珠啊。謝老蔫說,鎖柱今年快三十歲了,也吃了快三十年他媽做的面疙瘩湯,總也吃不夠。這時,鎖柱媽抬了頭,笑盈盈說:“鎖柱,媽又做疙瘩湯了,香著呢!”
看著看著,柳永強眼窩里發(fā)熱,忙再聯(lián)系李大壯。李大壯天生一雙大腳,得穿四十九碼的加肥特大號鞋子,很難買到。但他不僅從未缺過鞋子穿,而且每一雙都非常舒適、合腳。因為,有媽呢。大壯媽會做鞋,只要得閑,就納鞋底子,是真材實料的千層底。柳永強錄了她一針一針納鞋底的視頻,錄了家里鞋柜上擺著的幾十雙布鞋。差不多,能穿一輩子了。
“大壯,鞋子磨破了吧?回家來,媽又給你做新的了?!币曨l結(jié)束,大壯媽也笑吟吟地說。
隨后,柳永強又分別撥通了章家兩兄弟、順子、老董等村民的電話。他們的媽,就坐在老槐樹下,有的笑,有的抹眼淚,還有的張口就罵。這罵人的,是馮大媽、二黑的媽。
“二黑,你個愣頭青,混賬東西,你看著媽!”馮大媽罵道。而連通視頻、舉著手機的柳永強這才發(fā)現(xiàn),馮大媽的兩眼癟癟的,一絲兒光亮都沒有!
“聽說,你要帶著大伙兒鬧事是不?你不要媽,人家還要媽呢?!?/p>
“媽,我哪能不要你!”視頻里,二黑狠狠抹了把眼淚,“我這次出來干活,就是想多賺點錢,給你看眼睛,裝個義眼??申惔蠖亲犹皇菛|西,坑了大伙?!?/p>
“我連兒子都沒了,還要眼睛干嗎?媽不要你賺多少錢,只要你平平安安回家。二黑,你就是媽的眼睛啊——”馮大媽話未說完,就見視頻里,二黑雙膝一沉,“撲通”跪了下去,說:“媽,我聽柳助理的,這就報警,然后去車站買票,回家!”
后來,警察接案,很快抓住了那些深夜行兇的打手,揪出了雇傭他們的陳大肚子,也幫二黑等人討回了工錢。而收獲最大的,其實是柳永強。他找到了自己的靠山。恰如村主任老雷所言:孩子哭,找他娘。媽在,家安,村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