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一
二〇一六年十二月八日。雪。
剛到火車站廣場的時候,大雪就鋪天蓋地地落下來。我瑟縮著,把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上。因為雪的到來,人們變得喜悅起來。他們紛紛用手機(jī)拍照,各種自拍。有從出站口出來的乘客帶著孩子。孩子尖叫著,向雪地跑去,嘴里喊叫著,我要堆雪人,我要堆雪人。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對于他們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童話世界。而我,不高興,也高興不起來。我要出差。這大雪天多么適合找一家小店,和一兩個朋友涮鍋,喝酒??上?,在望城這樣的朋友幾乎沒有。我更喜歡宅著,沖一杯咖啡,在家里把雙腳蹺在桌子上,聽著爵士樂,看看小說。這時候,公司經(jīng)理來電話說,要年末了,你三月份推銷給沈陽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療器械的款還沒結(jié),你去催催,如果要不回來的話,你就考慮考慮吧。我怔住了,考慮什么?
軋鋼廠在東北重工業(yè)的蕭索中倒閉。(我還記得軋鋼廠倒閉的時候,我去廠機(jī)關(guān)辦事,空蕩蕩的走廊里,落滿了灰土,在灰土之上是滿地散落的賬頁,還有一些蓋著紅戳的文件。有老鼠在走廊里亂竄。那里竟然變成了一棟空樓,一個人都沒有,在一個被摘去門的辦公室里還看到了人的糞便。我要找的人不在。陰森恐怖的樓內(nèi),透著一股凄涼。從走廊窗戶刮進(jìn)來的風(fēng),吹起地上的塵土和紙頁,嘩啦啦的,我連忙從里面逃出來……)
這已經(jīng)是我找的第十一個工作,到現(xiàn)在,一年零兩個月十五天。如果這筆款項拿不回來的話,也許我……
這么想,我是黯然的。
在別人沉浸在從天而降的雪的喜悅之中時,我卻是一個灰色的人。除了雪落在羽絨服上,多了重量之外,我沒有絲毫喜悅。我望著人群,相信那些人中有像我一樣,在大雪天出門尋找生存的人。那些人的臉孔隱藏在帽子下面,看不到而已。我忘記在哪看過一句話說,下雪天適合老天鵝之死。哦,想起來這句話,突然,覺得悲涼。
風(fēng)雪中的人們看上去像是一群活在卡夫卡小說《城堡》里的K。K。K。K。K。K……
《城堡》的開頭是這樣的:“K到村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p>
對于我,還好,這只是下午一點(diǎn)多鐘。到達(dá)沈陽也就兩點(diǎn)多鐘。如果是后半夜的話,那么我更會深深絕望的。風(fēng)裹著雪,順著領(lǐng)口往衣服里鉆,我用左手捏住領(lǐng)口,從我的視角看,那就仿佛是沒有形體的空穴來風(fēng)的一只手,卡著我的喉嚨,令我隨吋都可能窒息。我沒有能力把它從我的脖子上拿走,好像,我即使把它拿下去,它還是會回到我的脖子下面,卡著我,來自風(fēng)雪之中的一只虛無之手。我快步向售票處走去。我能感覺到那老天鵝瑟瑟發(fā)抖,頭蜷縮在骯臟的羽毛之中,目光最后看一眼這個世界,最后閃亮一下,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像謝幕,是的,老天鵝對這個世界謝幕了。它的耳朵在安靜地傾聽著心臟羸弱的跳動,直到停止。喧囂的世界已經(jīng)與它無關(guān)了。再見,這個世界。是的,再見。它的身體即使有羽毛包裹著,但還是在慢慢僵硬起來。僵硬是一個過程,在時間里,凝固,猶如雕塑,被落雪覆蓋。它把世界關(guān)在了身體的外面。我突然對那個寫下這句話的人心生敬佩。站在售票處門口,我停下來,再一次看看這個大雪飛舞的世界,仿佛看到那僵死的老天鵝突然凌空飛起來,羽毛紛紛凋落……除了羽毛,什么都看不見,那肉身哪去了呢?消弭于宇宙之中了嗎?我猶疑著,一個人撞了一下我的身體,說,借光,我的車要來不及了。那一下撞得我很疼,我想發(fā)火,他已經(jīng)鉆進(jìn)門簾子里面,像一個謝幕后回到后臺的演員。是呀,這外面的世界就是一個舞臺呀。我揭開門簾子,同樣像一個話劇演員,回到幕布后面。那里是另一個世界,溫暖很多,充滿了人的氣味,在雪中,我身上人的氣味已經(jīng)被凍凝住了?,F(xiàn)在,站在售票處,我感覺到它們開始回到我的身體,像一群迷失的孩子,又回來了。我能感覺到它們的雀躍……
我厭惡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身上的氣味和我身上的氣味,他們的身上裹挾著從異地帶回來的氣味。而我身上,沒有,我有的是來自大腦深處的氣味,是什么呢?我也說不出來。我看了眼時間,還差二十分鐘。煙癮犯了,我又從門簾子幕布鉆出來,站在冷風(fēng)冷雪中,點(diǎn)了支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舞臺上的眾生。哦,我竟然想到了眾生,而我這個吸煙的演員下面的劇情會是什么呢?我最后吸了一口,把煙蒂扔到垃圾箱上專門盛裝煙蒂的地方,那個地方已經(jīng)擠擠挨挨,煙蒂都滿了,猶如一具具蟲子尸體,堆成小山似的。我再次走進(jìn)門簾子幕布后面……
我掏出身份證,在自動售票機(jī)上,取票,聽著打印機(jī)在嘎吱嘎吱地出票的聲音。但這聲音聽上去還是很小,被人聲的喧嘩淹沒。我身后排了幾個人,我能感覺到他(她)們的焦急,但我總得等機(jī)器完成我這一個工作循環(huán)吧,我總不能把位置讓給他(她)們,即使那樣,機(jī)器也不會跳過這一個程序進(jìn)入下一個程序的。機(jī)器停止了打印的聲音,我看到車票像舌頭似的被吐出來,我在車票還沒有完全吐出來的時候,就伸手把它拽出來了。我連忙讓開位置。是一個女孩,金黃色的頭發(fā),裘皮短大衣,下面一條黑色緊身褲,腳上穿著那種流行的棉鞋,敞口的,毛從敞口露出來,并且能看到是光腳,是的,光腳。這個冬天,很多女孩都喜歡這么不穿襪子,裸腳穿這種鞋的。那白皙的腳看上去總給人一種冷的感覺。我聞到一股來自女孩的體香。也許,只有她那個年齡才有的香味吧。在檢查身份證的時候,我盯著她看,二十多歲的樣子,個頭高挑。檢查身份證是我出門在外的一個必要程序,沒有身份證,那就是沒有身份的人,就會招來各種各樣的麻煩。有一次,我從旅館出門的時候,忘了身份證,被警察檢查,審問,懷疑我是逃犯……好像沒有身份證,你就是外星人似的。當(dāng)我確認(rèn)身份證確實被我放在錢夾子里后,我看見那個女孩也取了票,左轉(zhuǎn),向安檢走去。她邊走邊掏出白色的耳機(jī),放到耳朵上。從她高挑的背影和情緒,我判斷她是一個人出行。這也是我多年來在全國各地搞推銷,在車站等地方無聊的時候練就的本領(lǐng)。我不只窺看女人,也窺看男人,但窺看女人的時候居多。有一次,在河北秦皇島,我從一家醫(yī)院出來,看到前面走著一個女人,可能是我走得太近了,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回手就給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她還罵了我一句,流氓。我連忙逃開,否則,在那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很容易引起當(dāng)?shù)孛駪?,被群毆的。尤其是近年來,我明顯感覺到全國各地人們的戾氣特別重,火藥味十足,裹挾著暴力氣息,好像秋天的樹葉,一點(diǎn)就著似的。我跟在高個子女孩身后過了安檢,她彎腰拿安檢的皮包的時候,那臀部是渾圓的。我去沈陽的車次在二樓檢票進(jìn)站。左右兩個電梯,我看見女孩上了右面的電梯,我也尾隨著,距離她十幾個臺階,那兩條腿細(xì)長細(xì)長的,像鸛鳥。二樓到了,我忘了腳下的電梯,差點(diǎn)兒摔了一跤。女孩回頭看了我一眼,那雙眼睛咣若深潭,是清澈的。她抿嘴笑了一下,我羞澀地低下頭。這么多年來,我還保持著我的羞澀。我仍保持著對這個世界的好奇。我手扶住扶梯才沒有摔倒。尷尬。很多等車的乘客以嘲笑的目光看著我。尷尬對于我這個小推銷員來說,已是常態(tài)。我不會在乎。我甚至沖著他們擺了擺手,像一個元首在檢閱他們似的。我在五號檢票口前找了個座位,可以看到窗外。距離檢票時間還有十分鐘。我的目光在人群里尋找著那個女孩,她就像消失了似的,我的目光沒有搜索到她。我多少有些失望,眼睛看著窗外,雪仍沒有停下來,繼續(xù)下著,在飛雪中出現(xiàn)了一群烏鴉,盤旋著,落在對面屋頂。我收回目光,從黑色皮包里拿出一本小說。周圍的人都在低頭看著手機(jī),我顯得另類起來。我聽到旁邊一個中年女人在對著微信悄聲地說著什么,不時,嘎嘎地笑起來。那是中年女人的笑聲。我猜測跟她對話的是一個男人,他們在調(diào)情。是的,調(diào)情。女人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都撐開了,可以判斷女人四十七八歲或者五十歲左右。在她的笑臉上我同樣看到因為生活的沉重而堆積在她臉上的痛楚。皮膚干燥晦暗。調(diào)情讓她起碼年輕五六歲。她仍在笑著,耳機(jī)里那個男人說什么,我聽不到。
我厭煩了旁邊女人調(diào)情的聲音,拿起書,換了一個座位。這時候,檢票的鈴聲響了,廣播里也開始廣播了。我把書收好,放進(jìn)皮包里,從椅子上起來的時候,胃一陣疼痛,是那么撕扯的疼。我才想起來,我中午飯沒吃。用手揉了揉胃部,我安慰著它說,到沈陽再吃吧。你乖乖的。我是老胃病了,在軋鋼廠倒班的時候就有。我最恐懼的是胃癌。胃出血。在這些年里,有三次胃出血。媽的,像女人的月經(jīng)似的,我是每年都來那么一次,要在醫(yī)院里掛幾天點(diǎn)滴,止血,消炎,才能好。我站起來,胃部又變成一種下墜的痛,好像里面有一個鐵疙瘩似的,下墜著,要下墜到腳底下,好像我彎腰就能從地上撿起我的胃似的。我用力揉了揉,可以說是暴力了,用拳頭碾著胃部,它多少消停一些,不那么疼了。我跟著人群向檢票口走去,擠擠挨挨的。我看到之前看到的那個女孩,她站在前面,我心里亮了一下。過了檢票口,上了天橋,身邊的人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怕趕不上火車似的,我卻放慢了腳步,我目光瞄著那個女孩,她看上去也不急。這次,我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女孩的右腳有些跛,是的,跛,不仔細(xì)看,看不出來。她的身體看上去多少向右傾斜,右腿明顯比左腿短。但這并不影響她的背影帶給我的美感。女孩是乘電梯下去的,我是走臺階下去的,臺階和電梯緊挨著,我的心思還在她身上。風(fēng)雪更大了,乘客們都躲在一個房子后面躲避著。站臺工作人員拿著喇叭喊著,都到自己的車廂號去,車廂號在地上。但風(fēng)雪讓人們的行動變得緩慢起來。女孩沒有躲避風(fēng)雪直接去找她的車廂號了,她找到了,站在那里,整個身影看上去有些孤單。我看了看車票,上面寫著七號車廂。我在地上尋找用油漆寫的紅色號碼,部分被雪蓋住了,露出來的部分很紅,像咳出來的血。我竟然跟女孩不在一個車廂,這多少讓我感到失落。她在五號車廂。風(fēng)裹著雪,撲落在人們身上。遠(yuǎn)處是更大的煙雪,好像要把整個車站刮到天上。我故意抬頭看了看,之前在候車室里看到的烏鴉們哪去了呢?怎么一只都沒有了呢?天空上除了白色的雪,什么都看不到?;糜X嗎?我后悔剛才沒有用手機(jī)拍下來,做一個見證。冷,很多人的嘴里都飄出白色的哈氣,像煙霧繚繞著。我點(diǎn)了支煙,站臺上是允許吸煙的。我看到還有幾個男人也在吸煙。這時候,我看了眼女孩,距離我兩個車廂的距離,她也在吸煙,手指細(xì)長,優(yōu)雅地夾著一只女士細(xì)桿的香煙,在抽著。我會心地笑了笑。
置身在冷寂的站臺上,天空飄雪,我感覺那只老天鵝還沒有死,它羸弱的呼吸仍在我耳邊顫動。
小故事一:
那還是生活在鄉(xiāng)村的時候,生產(chǎn)隊還沒解體,我和小伙伴早上四點(diǎn)多鐘爬起來,天蒙蒙亮,我們拿著口袋,踩著石頭過了一條小河,進(jìn)入秋天的田野。天有些冷,瑟瑟的。遠(yuǎn)處是我們小隊和磨石溝小隊之間的山巒。它有個名字叫棺材山。看著地里那些碼起來的豆子捆,呈人字的形狀。路過一個池塘,那里面是生產(chǎn)隊漚麻的池子,每年夏天,當(dāng)把漚好的麻,從池子里起出來的時候,泥水是臭的。那些泥濘的線麻被放到岸上曬干,把線麻的皮剝下來,將來做繩子用。那天,簡直就像是一個節(jié)日,我們下午放學(xué),連午飯都來不及吃,就跑到這里來。為什么呢?因為這天,池塘放水,很多魚都被漚麻的水嗆昏了,露著白肚子,漂浮在水面上。泥鰍相對生命力旺盛一些,但也昏沉沉地往岸邊的草叢里鉆。那時候,抓它們簡直易如反掌。有的小伙伴還從家里拿來里笊籬,綁一根棍子,可以夠到水中間漂浮的死魚。我非常羨慕。我沒有。池塘很深,我們不敢下去,只能順著扒開的堤口,撿一些小魚,運(yùn)氣好的話,也可以撿到大魚。折一個樹杈,做一個鉤,把撿到的魚從魚鰓串進(jìn)去,從魚嘴出來。還記得,一尺多長的樹鉤,我撿的魚足足串了兩串。有人說,這個池塘死過人,我們都心懷忌憚,每次和小伙伴們?nèi)サ乩锍敦i草的時候,經(jīng)過那里,都加快腳步。如果不那樣的話,就會覺得有什么東西從池塘里爬出來,滿身泥濘的……死的什么人,我忘了,反正是死過人,而且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死人在鄉(xiāng)村總是跟鬼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尤其在這樣蒙蒙亮的早上,池塘給人一種無形的恐懼感。比我年齡大的孩子說,快走,別讓池塘里的鬼爬上來,抓住我們。棺材山端坐在百米以外的位置,因為形狀像棺材所以得名棺材山。再加上棺材山上有很多墳,就更增加了恐怖氣氛。田野里的莊稼都割倒了,地面有一層白霜,腳踩上去,有些滑,我們小心謹(jǐn)慎地小跑著,靠近磨石溝小隊的那些碼在一起的黃豆堆。黃豆割完,要放在地里面一段時間,等被風(fēng)干了,用牛車?yán)厝?,到場院里打場。年齡大的孩子這時候喊了一聲,臥倒。我們幾個小屁孩跟著連忙趴在地上。年齡大的說,匍匐前進(jìn)。我們跟著他匍匐前進(jìn),向豆子垛爬去,等靠近了,我們開始從豆棵子上摘豆莢。這就是所謂的偷,我們不敢偷我們小隊的,而是趁著天不亮,到鄰村去偷,回家炒黃豆吃,然后,放幾個黃豆屁。那時候的物質(zhì)還是貧乏,能吃上一頓炒黃豆,也算過年了。我們本來想等豆子垛都拉到場院后,再從地里面撿那些落下的豆莢和豆粒,但我們等不及了,就只好偷,但兔子不吃窩邊草,不能在本村偷,只能去鄰村。我們商量著天不亮就出發(fā)?,F(xiàn)在,我們就趴在這落著白霜的土地上,還有那些干枯的豆葉上,向目標(biāo)逼近,來到目標(biāo)跟前,我們開始像鼴鼠似的,小心地用手摘著豆莢,往口袋里放……我們仿佛聞到了炒黃豆的香味……還有吃過黃豆后,放出來的黃豆屁……畢竟是偷,是做賊,心虛呀,很怕被人抓到……等口袋裝得差不多了,我們又往衣服口袋里裝,這時候,只聽一個小孩尖叫著,鬼……我們這幾個小賊都僵住了,問,哪呢?哪呢?那個小孩手指著棺材山上的樹林里,只見一個黑影,還長著兩只尖耳朵,我們媽呀一聲,扔下手里的口袋,撒腿就往村里跑……衣服口袋里的豆子在奔跑中也都丟光了,等我們跑到村口,才停下來喘口氣,看那黑影并沒有追上來,我們一顆懸著的心才終于落地了……
其中一個小孩的鞋跑丟了,光著的腳被豆茬子扎得鮮血淋漓的。剛才,在恐懼之中他并沒有感覺到,這到了村口,他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那個大點(diǎn)兒的孩子跑回去把他的鞋撿回來,他穿上鞋,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最后,我背著他回家。
天已經(jīng)亮了,大地上的霜,更重,更白了。我們吃炒黃豆和放黃豆屁的夢破滅了……
至今,關(guān)于那個棺材山樹林里的黑影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在我心里,一直把它當(dāng)成鬼的。
那個霜白、月明、幽冥的早上,幾個少年在茫茫田野之上的羸弱身影,還有那少年時代的恐懼仍滯留在我的身體里。
二
火車開動的時候,我去了五號車廂,竟然沒看到那個女孩。在車廂連接處,我站了一會兒,摸了摸兜里,想抽煙。可是,這列火車是禁煙的。當(dāng)我感到煩躁不安的時候,那個女孩竟然從廁所里出來,對著手機(jī)在講話,我羞澀地低下頭,盯著她的背影,看她走回到她的座位。她也停止了打電話。我怔在那里,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到我的車廂。我想,我這是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也許僅僅因為無聊。車窗外仍在飄雪,火車穿行在茫茫的中國大地上……我坐在挨著過道的座位,鄰座是一對青年情侶,我不好意思一直盯著窗外看,就好像在窺看他們卿卿我我似的,讓他們感到緊張,不自由。必須說明一下,這么多年在全國各地奔走,在途中,在某種情況下,我會迷戀某一個姑娘。但今天,我迷戀的這個姑娘在五號車廂,我沒有主動上前去搭訕?biāo)]有。曾經(jīng),我想過把我迷戀的姑娘綁架劫持到我的城市……哈哈。邪惡在我身上總是時常泛起,又自動消亡。我坐在那里,聽見前面座椅上的兩個人還在議論著不久前結(jié)束的美國大選。希拉里和特朗普。兩人甚至爭吵起來,說什么特朗普做了手腳什么的。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我對政治不感興趣。偶爾,我對車廂內(nèi)這樣的喧囂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我只要有一本書,就可以做到旁若無人的境界。今天,我卻不能,因為我被那個姑娘擾亂了心緒。還有,車外的大雪
旁邊的情侶吵起架來。
男:我上夜班的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
女:我和李艷去喝咖啡啦,怎么啦?
男:我問李艷了,你們那天晚上根本就沒在一起……
女:那你說我干什么去了?我偷人去啦,我給你戴綠帽子去啦……你滿意了吧?
男:你個賤貨,你個xx……而且,那天,我下夜班回來的時候,你還剛洗了澡,頭發(fā)還濕漉漉的……
女:說這些有意義嗎?不能在一起就分手。
女人氣哼哼地站起來,碰撞著我的雙腿,離開座位,走出去。男人追了上去,近乎哀求著說,我就是……
女:你懷疑個屁,你不相信我,我們干嗎還要在一起!
男:我不是那個意思。
女: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們向車廂連接處走去。
很多人側(cè)目觀看。
我沒有去看他們,這樣的事對于我這個常年在外的人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到我這個年齡,對于情感可謂已經(jīng)洞悉,剩下的也許只是僅存的性欲。那年,妻子帶著孩子離開我的時候,我極力挽留,還是不能挽救一個家庭,直到最后,我放棄了。妻子當(dāng)著女兒的面罵我是一個無能的人……一個連老婆孩子都不能養(yǎng)活的人……那時候,我剛剛失業(yè)……離婚之后,我把我們的房子賣了,錢給了女兒,我搬回去父母家附近。父母家因為動遷,剛剛下來一套三居室和一套兩居室。父母把那套三居室給我,希望我再成立一個新家,但我沒有。房間只是我的居所。在這個房間里我是一個獨(dú)立的人,沒有束縛,而且,我把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開始收藏的近萬本圖書都搬過來,找人釘了幾面墻那么高的書架。三十多年來,我差不多也有兩萬多本書。讀書的愛好是來自母親。我母親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沒離婚前,我買書還要看妻子的臉色,現(xiàn)在,好了,我自由了。孤家寡人。其實,這樣想是自私的。母親總是愁眉苦臉的,也多次給我介紹她們學(xué)校的老師,但我沒感覺。在偌大的書房里。哈。一個精神狂人。我不想靠父母,我還是出去找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十一份工作了。期間,有過幾個女人,但最后還是不歡而散。物質(zhì)對于很多女人來說,總是第一位的,但她們不知道,她們丟棄了很多人類的美好品質(zhì)。這個世界一定是出了什么問題,我想。我居住的望城也因為過度開發(fā),丟棄了太多古老、樸素的東西,變得不倫不類起來。
有一次,在貴州的一個縣城醫(yī)院推銷醫(yī)療器械,我跟一個護(hù)士好上了,差點(diǎn)兒帶她私奔。后來,被她父親和幾個高大魁梧的兄長在車站把她劫持了。他們手里拿著砍刀警告我,要是再跟他們的妹妹有聯(lián)系的話,就把我給閹割了。他們說著,手里揮舞著砍刀,他們押著我上了火車,直到火車開動,他們才離開。至今回憶起來,還有些感傷。
白茫茫的大地上,是寂然的,而火車內(nèi)猶如另一個帝國。
這時候,我感覺到身邊變得安靜下來,我轉(zhuǎn)身看了看,只見身后的過道里,出現(xiàn)兩個修女,一襲黑衣,給人肅穆的感覺,是兩個年輕的臉孔。也許是因為黑色頭巾的映襯,她們的臉看上去細(xì)嫩、白皙。她們在贈送袖珍本的《圣經(jīng)》。這樣的事情,我在山西太原的大街上遇到過,也得到一本,至今,還擺在我的書架上。她們走到我的座位旁邊,遞給我一本《圣經(jīng)》,說,愿主保佑你!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直到她們從我的眼前消失。即使是袖珍本的,拿在手里還是沉甸甸的。我把它放進(jìn)我的皮包里??粗齻?,我有一種上帝就在這車廂里的幻覺。我甚至仰頭看了看車廂的天花板,除了幾盞燈,什么都沒有。整個人不免有些失望。
窗外,落雪。明亮的部分是雪。
火車很快到了沈陽,我在人群里尋找那個腳有些跛的女孩,但是我沒看見,她就像從這個世界上蒸發(fā)了似的,像我的一場幻覺。我被人群擁著出了站臺。沈陽的天灰蒙蒙的,霧霾,隨時都要將這個世界吞沒似的。蒼穹像落滿灰塵的塑料大棚。很多人戴著口罩。很多人仰頭看著什么,我也跟著仰頭看,只見一群烏鴉在天空上盤旋著,落在車站的屋頂上。我掏出手機(jī)拍了張照片,發(fā)了個微信在朋友圈。光線不好,還有飄落的雪花涌進(jìn)鏡頭,看上去有些模糊,顆粒大,但還是可以看出來是烏鴉。
我寫道:烏鴉猶如音符在茫茫落雪中彈奏,是霾的一部分。彎曲的蒼穹,隨時可能坍塌下來,我豎起我的器官支撐著,作最后的掙扎,那些戴口罩的人們,不是醫(yī)生。在我小時候的印象中,只有醫(yī)生才戴口罩的。他們,她們,更多是病人。世界已變成一個偌大的醫(yī)院,但是,已找不到醫(yī)生……沈陽站。
這時候,我的手機(jī)響了。
一個陌生號碼。
我問,誰?
那邊說,快遞,你是……老靈魂?
我能感覺出快遞員的猶疑。
我說,是我,我就是老靈魂,不像個人名是吧?我在外地,你給我放樓下超市吧。
那邊說,好。
在網(wǎng)上買東西留姓名的時候,我總會起一些奇怪的名字。比如,并閘。令狐沖。暴君。南非。隔壁老王。親愛的。霧霾。二手時間。茫茫黑夜漫游。民主。新華詞典。二六六六。羽毛。自由……有一次,我還起了雷洋的名字,后來被我刪除了,我可不想……如果,有人給我父母一千二百萬的話,我可以考慮……
反正只要地址和電話正確,我叫什么都會收到。至于說有的快遞公司核對身份證的事兒,我從來沒遇到過。這次買書,我就起了個老靈魂的名字。
那是我新買的三本書。
《佛羅倫薩的神女》。
《千百種罪》。
《伯恩哈德自傳小說五部曲》。
小故事二:
如果不是看到那道白光,我也許就不在這個人世了。這絕對不是聳人聽聞。
中考之后的暑假里,我在家里等成績單下來,眼看著同學(xué)們高中、師范的成績單都下來了,而我,什么都沒有,我陷入絕望和沮喪之中,整個人都懶沓沓的,不愿意動,每天躺在炕上,看電視,目光也是盯著那些電視屏幕上移動的小人。我更喜歡看《西游記》,還有金庸的武俠片。也許,我是沒有未來的。一天,也不吭一聲。母親呵斥我的時候,我就跑到家后面的山上,躺在山上,望著天上的白云,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我期冀白云能把我?guī)У揭粋€遙遠(yuǎn)的地方……我用目光在白云上寫上我的名字……就那么看著白云在天空中移動,直到黑云壓過來,一場暴雨傾盆而下,我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成為雨水的一部分,成為山的一部分……那一刻,我想到了自殺。雨水從身邊流過,幾只螞蟻在雨水的洪流之中……我折根草棍把它們搭救上來……我從泥濘中爬起來,回到家……父親是一個沉默的父親。母親總是聒噪不停。也許因為我的中考,她比我更加焦慮,煩躁,脾氣也乖戾起來,說話就像吃了槍藥似的。黑夜,那是我人生的黑夜,我開始失眠,第二天,就起得很晚。母親讓我?guī)兔Ω苫睿姨稍诒桓C里不吭聲,后來,她急了,把我身上的被子扯掉,說,你這樣是要死嗎?我不能白養(yǎng)活你這么多年,讓你幫忙干點(diǎn)兒活怎么了?養(yǎng)你吃閑飯嗎?我說,我不干,不干。母親說,不干就去死吧!母親離開家去干地里的活了,我穿好衣服,看了看兜里還有十幾塊錢,我離家出走了。出了家門,我茫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最后,我走到火車站,決定去遼陽的二姨家。其實,二姨家在寒嶺,但我車票買到遼陽,下了火車,我在車站周圍閑逛,陌生的城市讓我多少感到釋然,我去了白塔公園,在那里坐了半天,聽著風(fēng)吹著白塔上的鈴鐺……從白塔公園出來,在旁邊一個巷子里的攤床上,還買了一把蒙古匕首。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買那把匕首,是為了自殺嗎?還是我那個年齡的男孩都喜歡有一把刀或者匕首吧……我坐車去了二姨家。我對二姨撒謊說,來玩的。吃過午飯,我在二姨家的周邊閑逛,天熱,近乎白熾化,我穿著的背心都濕透了。在二姨家門前的橋上,我看到一個在橋下淘沙子的男人,赤裸看上身,脊背閃亮,可以看到他脖頸后面的一個紅腫的雞蛋大小的火癤子??瓷先ゾ妥屓烁杏X到疼痛。他揮舞著鐵鍬,突然,一股白色的膿從那個火癤子里噴出來……剩余的膿血,白混合著紅,沿著脖頸流淌到后背上。他仍在揮舞著鐵鍬,在淘沙子,把沙子堆成墳?zāi)沟男螤睢N也蝗绦目聪氯?,離開橋,想找個涼爽的地方待會兒。在來時的火車上,我看到一座水庫。我憑著直覺在尋找那座水庫。我根據(jù)空氣溫度變化找到了那座水庫。茫茫水域,看上去很大,水是深綠色的。我在岸邊坐下來,掏出匕首,削著身邊的蒿草,用匕首在沙子上寫字。我寫下的第一個字竟然是“死”字。我的手僵在那里。這樣怔著,我摟起一把沙子,看著它們從手指縫漏下去,慢慢地淹沒了那個字。一把沙子沒夠,我又抓了一把。岸邊的沙地上,寥寥的幾棵莊稼,是玉米。因為水分過度,長得不咋地。但仍可以看到一個玉米穗像陰莖似的,傾斜著指向天空。炙熱,連沙子的溫度也跟著熱起來。那寥寥的幾顆玉米的陰影投射到我身上,我躺在沙地上,不遠(yuǎn)處茫茫的水域像一個未知世界?!姨稍谀抢?,身體蒸發(fā)一般,虛無。就那樣躺著,想著中考的結(jié)果,高中、師范、中專都沒有我……不禁,眼淚漣漣。我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后來,是被一只刺猬的沙沙聲驚醒的,我掏出匕首,嗖地飛過去……瞎貓撞死耗子,準(zhǔn)了,這一下,尖銳的匕首竟然穿透了刺猬堅硬的鎧甲,扎在它身上。刺猬沒有當(dāng)時倒地斃命,而是逃走了,我爬起來,追趕著,豎起耳朵聽它踩著草葉簌簌的聲音。我想,它也在聽著我追趕的腳步聲,直到最后它奄奄一息,癱倒在沙地上,我的匕首摜在它的身上……那一刻,我想到魯迅小說《故鄉(xiāng)》里那只動物——猹。我看著它抽搐的身體,每一個尖刺都跟著顫抖,我狠狠把匕首又往它肉里面扎了一下。我坐在沙子上看著它……沒有把匕首拔出來……
我脫光衣服,盯著清涼涼的湖水,我想洗個澡,涼快涼快,我試探著,腳伸進(jìn)水里,又縮回來,水涼,我又把腳伸進(jìn)去,停了一會兒,適應(yīng)了,整個人才試探著下水,本以為會有個緩沖的,可是,那岸邊竟然猶如懸崖般,沒有緩沖的坡度,我猛地一下子就沉下去了。岸上的東西什么都看不到。我在水里睜開眼睛,水可能有三米多深,我在水里面慌亂地抓著,除了水,什么都沒有,水是光滑的,我怎么抓都沒用。我開始撲騰著,但身體還在下沉,下沉,就像有什么東西在水底抓著我的雙腳。水中是黑暗的,黑暗的,黑暗的,直到,我看到一道白色的光,我沿著那道白光向上浮動著,才爬上岸……我撲倒在岸上,號啕大哭……我把嗆進(jìn)身體里的水吐出來,身體癱軟在沙灘上,我躺了一會兒,等身體有了力氣,我才爬起來,撲落黏在身上的沙子,我穿上衣服,小心謹(jǐn)慎地把匕首從刺猬身上拔下來,我怕那些尖刺扎到我的手。我把帶血的匕首在沙子里擦了擦,放回到鞘內(nèi)……天熱,我竟然聞到了腐爛的臭味。不遠(yuǎn)處有條死魚,落滿了蒼蠅。我想,那魚也許是從水里面逃離上岸的,最后……那天是我收到技校錄取結(jié)果的日子,我要去技??纯础?/p>
我把匕首別在褲腰帶里,一路小跑到火車站。
回望城。
三
沒想到,我剛發(fā)完微信,遠(yuǎn)在外地推銷的魏民就給我來了一條私信說,你在沈陽啊,你發(fā)的什么呀?我說,沈陽啊,烏鴉啊,我來催款。這筆款要是拿不回去的話,可能這個活兒就沒了。魏民說,哦。別難過,相信你能拿到這筆款的。我問,你哪呢?魏民說,成都呢。我問,什么時候回來?魏民說,年前吧??吹侥阍谏蜿枺糜幸粋€朋友今天晚上從大連到沈陽,你接待一下。我問,男的女的?魏民說,女的。我說,是……魏民說,是的。我心里面亮了一下。我問,幾點(diǎn)到?魏民說,晚上六點(diǎn)多鐘。我說,好。你把我的微信推薦給她吧。魏民說,好。魏民回了一個手捂著嘴笑的表情,然后,把那個女人的微信推薦給我。我說,好,我加她。等我去醫(yī)院辦完事,就去火車站接她。魏民回了一個OK的手勢,又說,那錢你要是要不出來,等我回去,起訴他們。我說,謝謝。魏民發(fā)來一個壞笑的表情。
我心里瞬間溫暖,就像在茫茫雪地上,有人在那里點(diǎn)起了火。火光不大,但看著讓人心里面暖和。我在心里,突然很感激魏民,在這個時候給我一種雪中送炭的感覺。
上一次來沈陽是什么時候,我已經(jīng)忘記了,對于這座城市我仍舊是陌生的?;颐擅傻难┘娂姄P(yáng)揚(yáng)地落下,讓火車站處于一種縹緲的夢幻之中,還有那些半空中盤旋的烏鴉,讓夢幻變得堅實起來。如果不是剛剛手機(jī)拍照了,我寧愿相信這是一次夢境之旅。因為霧霾,那落下的雪不像雪更像是灰塵,是的,灰塵。很多人抬頭仰望著灰蒙蒙天空上盤旋的烏鴉,它們像灰色幕布上的剪紙,被附了靈魂,動了起來似的。我在辨別那家醫(yī)院的方向,最后,還是決定坐出租車去。地面上的雪很厚,鞋踩在上面嘎吱嘎吱的。經(jīng)人們踩踏過的雪地是臟的,雪臟了,近乎黏稠,近乎黑了。我在雪地里站著,攔了幾輛出租車,都說不去那邊。雪仍舊在飄落著。
我離開車站廣場,走到友誼賓館附近,才攔到出租車。
下雪,路滑,出租車行走得很慢,很慢。車內(nèi)的暖風(fēng)很不舒服,讓我鼻孔內(nèi)癢癢的,不時打著噴嚏。我把車窗搖下一個縫隙,雪花從窗外飄進(jìn)來,落在我的衣服上,很快,融化成一個個水珠。薊顴的。
我沉默。
出租車司機(jī)給一個人微信語音說,晚上,一起喝酒呀,這天氣,晚上根本跑不了活。
我也在刷微信,有一個人加我了。
我看留言說,我是魏民的朋友。我通過了,她的名字顯示是:枯葉的海。我腦子里一閃,這個奇怪的名字??萑~的海會是什么樣的呢?為什么一個女人起這么一個微信名呢?我想看她的朋友圈,但她設(shè)置了不讓外人看她的朋友圈。還是我主動發(fā)消息說,你好,魏民跟我說了,到時候,我去車站接你,現(xiàn)在,我在外面辦點(diǎn)兒事。枯葉的海發(fā)來一個感謝的表情。我本想再說些什么,但不知道說什么。畢竟那是一個陌生人,而且是一個女人,對于女人我總是木訥的。這一點(diǎn)上,魏民就很厲害,即使在飯館里吃飯,看到鄰桌是女的,看上去還順眼的話,只要魏民敢于搭訕,一般都是能搭訕上的,而我卻沒有這個本領(lǐng)。這個枯葉的海說不定就是魏民在哪個城市搭訕上的。我看了枯葉的海的城市顯示,她設(shè)成了巴黎。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就像我設(shè)置的是朝鮮一樣。
堵車了。堵車的場面讓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篇叫《南方高速公路》的小說。所有的車輛都凝滯不動,而時間不停。半個小時過去,出租車也沒走多遠(yuǎn)。我感覺到司機(jī)變得暴躁起來,一次次發(fā)微信語音跟別人說話。謾罵。詛咒。我卻是平靜的,眼睛盯著小說里的一句話:“情感和欲望,是解釋不清的東西,感覺是唯一的動機(jī)和理由?!边@句話令我陷入了一種走神狀態(tài)。除了欲望,我厭惡那種復(fù)雜的情感關(guān)系。
曾經(jīng),我愛過一個女人,她有孩子和丈夫,但作為單身的我,想跟她談婚論嫁。她害怕了,害怕我破壞她的家庭,因此斷絕關(guān)系。那個女人對我的傷害,讓我多少變得玩世不恭起來……自從認(rèn)識魏民之后,我?guī)缀跸朊靼琢宋业募m結(jié)是無意義的。我還記得我和魏民有一年在一個縣城里推銷,他染上了梅毒,我陪著他在小診所里打點(diǎn)滴,我問他,還搞嗎?他笑了笑說,搞呀,要不活著多沒意思。
其實,還是我介紹魏民到這家醫(yī)療器材公司的。那時候,魏民剛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找不到工作。魏民之前是一名律師,因為一個案件,把自己也卷進(jìn)去,被判了三年。出來后,他在律師圈里的名聲徹底掃地,沒人再找他打官司了。盡管很多人都知道魏民是冤枉的,是得罪了人,人們心知肚明,但就是不敢再找他打官司了……魏民家跟我前妻家有親屬關(guān)系,我們是在我的婚禮上認(rèn)識的。
那天,在街上看到潦倒的魏民,蓬頭垢面的,衣服也皺皺巴巴的,像是從舊物市場上撿來似的。跟他之前當(dāng)律師的時候,西裝革履簡直判若兩人。是啊,監(jiān)獄是一個改造人的地方。何況三年刑期。是魏民先跟我打招呼的。幾年前,我在電視上就看到他被判刑的消息。我愣住了,問,你誰?。克f,我魏民啊。我想起來了。我說,你出來啦?魏民說,出來了。我問,現(xiàn)在干什么呢?魏民說,還沒找到工作。你呢?我聽說你離婚了。我說,是呀。像我這樣的也許就不該結(jié)婚。魏民說,哦。軋鋼廠不是破產(chǎn)了嗎?你現(xiàn)在干啥呢?我說,給一家醫(yī)療器材公司推銷呢。魏民間,怎么樣?我說,推銷得多,掙得就多。魏民說,你看我行嗎?我看了眼魏民說,你稀罕這樣的工作嗎?魏民說,人到這分上了,還有什么稀罕不稀罕的呢,能找個工作就不錯了。我說,那我把你介紹過去看看。那天,我們在路邊的飯館里喝了點(diǎn)兒酒。魏民喝醉了。我打車把他送回家。第三天,我把他介紹給我們的經(jīng)理。從那以后,一個前律師,前囚犯,變成了一個醫(yī)療器材推銷員。憑著他律師的嘴皮子,干得不賴,一年能掙三四十萬,很快成為公司里的推銷明星。但我看,他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不會甘于就這樣當(dāng)一輩子推銷員的。至于什么野心?我沒看出來。他也沒說。
司機(jī)突然喊了句,前面撞車?yán)病?/p>
司機(jī)的喊聲就像是惡作劇似的,我才從走神狀態(tài)中回來。只見前面,一個路口,兩輛車撞到一起。我收回目光,看了眼司機(jī),問,我可以抽支煙嗎?司機(jī)說,抽吧。我點(diǎn)了支煙,把車窗的縫隙搖得更大一些。雪簌簌地落進(jìn)來,撲打在我的臉上,落在我腿上的書頁上,我連忙抹了抹,把書放進(jìn)皮包里。司機(jī)好奇地問了句,看的什么書???我害羞地說,一本小說。司機(jī)說,哦。我又跟了一句說,你們沈陽人寫的。司機(jī)說,寫什么的?恐怖的?還是黃色的?我沉默。司機(jī)指著窗外的人行道,說,早知道這么堵,剛才上那條道就好了,以前,我跑過,很快就到你要去的地方。媽的,誰想到這條路堵得這么厲害。司機(jī)重復(fù)著說。
我沉默。
我想,反正,你不把我送到地方,我就不給你錢。
前面的車開始緩慢蠕動起來。
這個時候的大街上,如果來一個俯拍一定很壯觀,就像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一張前年天津大爆炸的照片。
這時候,我想起來快遞送到的那三本書。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望城,怕放在超市里丟失了。我給我媽打電話說,媽,你有時間去我樓下超市幫忙把我買的書給拿到樓上去或者帶到你家去。我媽埋怨道,又買書啦,省點(diǎn)兒錢,再辦個人,你媽老了,不能照顧你下半輩子的。我沉默。我媽道,你什么時候回來呀?我說,還不知道,事辦完之后吧。我聽見我媽在電話里嘆息了一聲,說,好吧,不省心的玩意兒。在外面,注意安全啦。我嗯了一聲,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盈盈。我說,對了,這次我名字叫老靈魂。我媽說,老是亂起名字,你還知道自己是誰了嗎?我說,知道。我媽去年剛做了胰腺手術(shù),差點(diǎn)兒從手術(shù)臺上沒下來。我爸沒告訴我,當(dāng)時,我在海南。等我回來的時候,還是我媽邊哭邊向我念叨著,還說,你媽要是死了,連你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你這個兒子,我看算是白養(yǎng)了……那天,我媽邊說邊哭。我爸在旁邊說,說這些干什么?你不是好好的嗎?不就是一個小手術(shù)嘛,不就是在肚子上拉了一個口嗎?我媽的眼淚更加洶涌,說,你說得輕巧,在你肚子上拉個口,試試。我爸一聲不吭。從他的目光里,我看出他的老邁和疲憊。我爸也糖尿病好幾年了。從三十多歲的時候,我突然就恐懼死亡,總覺得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死了。人生一世都是浮生,是幻樂一場,但我沉迷在閱讀中,盡管時常我會被虛無吞噬,但內(nèi)心還是充實的,偶爾,還有熱血和腫脹之感。
出租車向前行駛了十幾米又停下來。司機(jī)說,到前面的那個路口就好啦。
我無聊地掏出手機(jī),刷微信,看到那個叫枯葉的海的女人給我發(fā)的那張關(guān)于烏鴉的照片一個點(diǎn)贊。我不禁想,這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
出租車到三岔路口,拐了個彎兒,十幾分鐘就到那家醫(yī)院。落雪中的醫(yī)院看上去像一座灰色城堡。我給司機(jī)錢的時候,司機(jī)說,其實很近,走也就二十多分鐘的。我說,沒什么,我喜歡堵車的感覺。司機(jī)來了一句,操,我可不喜歡堵車,耽誤我掙錢。我笑了笑,我關(guān)上車門,站在雪中。醫(yī)院是一座灰色的水泥大樓,五層樓。是一家民營醫(yī)院。因為下雪,大樓看上去有一種飄忽感,宇宙飛船般,隨時都可能飛離地球似的。我突然害怕走進(jìn)去,如果在我剛剛走進(jìn)去的時候,突然起飛了,那么我不就離開地球了嗎?我留戀這個地球嗎?那倒不是,畢竟我爸媽還在這個地球上呢。我怔著,掏出打火機(jī),點(diǎn)了支煙。打火機(jī)咔嚓咔嚓按了幾次,都沒有火苗躥出來,冷。我把打火機(jī)放到嘴邊,張大嘴哈著氣,又放到腋下暖和了一會兒,拿出來,才打著,但火苗很小,一跳一跳的,隨時都可能熄滅似的,我勉強(qiáng)可以把煙點(diǎn)著,狠狠啯一口,被嗆著了,咳嗽著,震蕩得肺部都有些疼。咳嗽過后,我學(xué)小心了,舒緩地吸一小口,很享受的那種。近乎嗨。我借著這股勁兒,朝醫(yī)院大門走。看見幾個人從里面走出來,不知道是病人還是病人家屬。從他們身上飄過來消毒水的味道壓過了雪花清冽的味。我知道,過一會兒,我從里面出來,身上也會沾染這種消毒水氣味。同時,我也可能裹挾著那些病菌,如果我的抗體不足夠強(qiáng)大的話,也可能被那些病菌感染。
我把嘴里的半截?zé)熗碌窖┑啬切┝鑱y的腳印上,毅然走進(jìn)醫(yī)院大門,又走了十幾米,才到醫(yī)院正門。軍綠色的門簾子掛在門上,遠(yuǎn)看,好像一個地道入口。我揭開門簾子,進(jìn)去,一股熱氣迎面撲來。這家醫(yī)院的取暖設(shè)施不錯。一樓的大廳內(nèi)站滿了人。這個季節(jié)總是有很多病人。很多老年人因為這個季節(jié)而離去。我坐電梯上了五樓。我要找上次的那個李科長,他是拿了我們公司回扣的。醫(yī)院里那種溫吞吞的消毒水氣味更加難聞,讓人昏頭漲腦。我來到五樓,迷宮般的辦公區(qū)域,險些迷路。我看到一個頭發(fā)凌亂的中年護(hù)士模樣的人,手里拿著護(hù)士帽,邊走邊整理著凌亂的頭發(fā),從副院長的辦公室出來,我像看到救星似的,走上前去,問,李科長在哪個辦公室?那女人一愣,把護(hù)士帽戴到頭上,看了我一眼,說,你順著走廊往里走,盡頭,就是。從她緊張凌亂的動作中,我多少明白了些什么。什么呢?不告訴你們,自己猜。是女人身上的氣味泄漏了她的秘密。
我?guī)缀跬浝羁崎L長得什么樣了,只記得他腆著一個大肚子,腦滿腸肥的那種人。我懷疑他的本相是一頭豬。當(dāng)年看到他的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我的耳邊還回想起豬在圈里的聲音?,F(xiàn)在,我又將見到這頭“豬”了。我的口腔里下意識出現(xiàn)喚豬的聲音,“嘍嘍……嘍嘍……”
走廊盡頭,兩邊都有辦公室,我猶豫了一下,先敲左面的門,沒人應(yīng)聲,又開始敲右面的門,里面是一個女聲說,進(jìn)來。我推開門,進(jìn)去,女人低頭在看手機(jī),問我,干什么?我說,我找李科長。女人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抹了口紅的嘴唇像一個洞穴。我想起來,那次來推銷的時候,這個女人也在,后來,我請李科長去飯店吃飯,她也去了。吃過飯,我們?nèi)タɡ璒K,女人的聲音很好,歌唱得也好,而且是一個麥霸,抓住麥克風(fēng)就不放了,還跟著節(jié)奏,扭來扭去的。她那天穿了件短裙,黑色絲襪,可謂性感,讓我的心里都有些癢癢了。但有那個豬般的李科長在,我總覺得敗壞了興致,我是來推銷的,是個小推銷員,就必須哄著李科長,人家是上帝呀,只要他高興了,一切都好辦。而且,我看出來,他還是一個好色之徒,這就好辦了。從卡拉OK出來后,女人獨(dú)自走了,我送李科長回家。在路上,李科長醉醺醺地跟我說,那個女人老想讓他干她,但兔子不吃窩邊草,還是要懂的。我敷衍著傻笑。我們并沒有去他家,而是去了洗浴中心。第二天,從洗浴中心出來,花了我七千多塊錢,李科長也爽快立馬就把合同簽了,并預(yù)付百分之三十的貨款。
女人的指甲跟她的嘴唇一樣紅。我有些緊張,說,我找李科長。女人說,李科長老婆死了,在殯儀館呢。你要找他,去殯儀館吧。我卡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我賠著笑臉說,大姐……女人眼睛瞪圓了說,你叫誰大姐呢?我有那么老嗎?我說,對不起。我真不知道怎么稱呼她。李科長不在,我只好等他處理完老婆的事情再來了,我又想,是不是我也去殯儀館,給李科長隨一個份子,或者送一個花圈,為討那批醫(yī)療器材的錢作一個鋪墊呢?
女人還在看手機(jī),手指在手機(jī)上打字,我看出來,女人在跟人聊天,而且對方是一個男人。我為什么這么肯定?我是從女人的表情判斷出來的。我從那個辦公室退出來,在我關(guān)門的剎那,我聽見女人的笑聲。我知道是跟她聊天的那個男人把她逗樂了。我輕輕地關(guān)上門。我下樓,走出醫(yī)院,回望著醫(yī)院大樓,我慶幸它沒有在我待在里面的時候,飛離地球。我又點(diǎn)了支煙,這次打火機(jī)的火苗很大,像一把匕首似的,差點(diǎn)兒燒到我的頭發(fā)。我調(diào)小火苗,把煙點(diǎn)著。雪仍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攔了出租車說,去殯儀館。司機(jī)說,我就要交車了,你還是換別人的車吧。我知道這是在拒絕我。我只好從車上下來,又?jǐn)r了一輛,司機(jī)說,一百塊錢。我猛地關(guān)上車門,站在雪地里。我決定不去了。我想起魏民說的話,如果我真討不回這筆錢的話,那就讓魏民幫忙起訴他們。我面朝著醫(yī)院大樓,突然覺得血壓有些高,渾身一點(diǎn)兒勁兒都沒有。我在雪地上蹲了一會兒,腳都木了,才站起來,身體還是有些恍惚。我多想躺一會兒?。∪绻值郎系牟皇茄┒菨M地的棉花……
我還是決定,等李科長處理完他老婆的葬禮再來。
小故事三:
技校那年的暑假生活我是在打工中度過的。
那時候,我利用暑假在肉聯(lián)廠下面的一個小建筑隊打工,是小工,每天給八塊錢。隊長姓姚,是一個恐怖的老家伙,就像是地主老財似的,時刻盯著你干不干活,而我們就像是長工,被呵斥,隨時都可能被解雇。我跟一個來自山東泰山腳下的男孩一起當(dāng)小工。他的親屬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我是因為跟他親屬認(rèn)識才來的,他親屬在那個小建筑隊里面當(dāng)木工。男孩叫肖安。很敦實,濃眉大眼的,皮膚很黑。我們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去那個建筑隊上班,騎車要四十多分鐘。在姚姓隊長的多次呵斥下,我們商量著是否要揍他一頓,然后,不干了,但商量來商量去,還是忍了。我們是為了錢,而不是來打架的。再說,一個暑假很快就過去了。我和肖安有時候也談?wù)撆ⅲ菚r候,我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摸過,談?wù)撈饋恚匀缓軟]底氣。而他也是,說起女孩總是羞澀的。他初中畢業(yè)就出來打工了,倒是暗戀過一個女人。具體,他沒細(xì)說。從他的表情看,那種暗戀是痛苦的,以至于滿臉的青春痘。他說掙錢回家娶媳婦,但那個媳婦還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掙錢更多的是為了買書。那時候,我們就盼望下雨天。下雨天,我們可以不干活,但還是給那八塊錢。作為小工,我們無非是出力氣的,砸墻、倒灰,干一些雜活。剛開始,我的體力還不能適應(yīng),干過幾天也就適應(yīng)了。我這個農(nóng)村出來的人,沒那么金貴,但跟肖安比起來,我還是差些,我畢竟從農(nóng)村出來五年了,一些重活,肖安多替我擔(dān)待著。老姚看到我干活的樣子會狠狠地罵我,孬貨,這XX樣還來打工,回家吃奶去吧。我低著頭,心里面恨恨著,用眼睛的余光剜著他。他身上有一股狐臭味,都辣眼睛。等老姚背著雙手從我們身邊離開,肖安對著地上吐了口唾沫說,別理他個驢x的。肖安的安慰盡管粗魯,但對于我很受用。我們繼續(xù)干活。天熱,我們都汗淋淋的,他跑到水房嘴對著水龍頭喝水,喝完水,洗了把臉,用衣襟擦了擦,邊甩著手上的水滴,邊走回來。他靠近我,小聲說,老姚在水房旁邊的倉庫里……從他的表情,我明白了。我笑了笑。那個倉庫是老姚和建筑隊里的一個李姓女人的淫窩。我說,干活吧,少管閑事。一面墻,已經(jīng)被我們砸得岌岌可危,隨時都可能倒下去,我們站到另一邊,用力一推,那墻倒時轟的一聲,塵土飛揚(yáng)起來,騰起一股白煙,猶如戰(zhàn)爭電影里炮彈落在地上似的。很多磚頭從墻皮里摔出來,骨骼般躺在地上。我們躲到一邊,找個陰涼地方,肖安點(diǎn)了支煙,問我,抽嗎?我說,不會。肖安說,不會好。歇了一會兒,只聽老姚嗨嘍一嗓子,偷懶是不是?我們連忙站起來,拿著錘子,把那些完整的磚頭敲出來,碼在一邊。李姓女人站在老姚旁邊抽煙。那天,肖安的親屬家里出了點(diǎn)兒事,肖安跟老姚請假下午兩點(diǎn)多鐘就走了。剩下我一個人蹲在磚頭瓦礫之間敲打著,每一塊磚頭都要把沾在上面的水泥刮干凈了,再碼到一邊,留作以后再用。我機(jī)械地敲打著。悶熱,無聊,枯燥。汗水從額頭滴落,身上的白背心因為連日來被汗水浸透都變成黃褐色了。汗?jié)n在上面呈現(xiàn)出來的圖案奇形怪狀的。這時候,天上的烏云動物般奔跑起來。我又敲了二百多塊磚頭,下班的時間到了。我在水房簡單洗了洗,穿上衣服,騎著自行車離開。剛出大門,雨點(diǎn)兒就急促地砸下來。我想退回去避雨,但還是放棄了。繼續(xù)騎車向前。奇怪的是,道路左邊幾乎暴雨傾盆,右邊卻是晴朗的。隔著一條馬路,竟然是兩個世界。我轉(zhuǎn)動車把向右邊拐去,就在這時候,我整個人飛了出去。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把我撞飛了,我趴在地上,胳膊肘和膝蓋都破了,等我爬起來,看到一輛白色的轎車飛馳而去。我的自行車在馬路中央,車圈都瓢了,成了一個扭曲的圓。那白色的轎車拐彎不見了。我一瘸一拐地跑到馬路中央,扶起我的自行車,但它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我怕再過來車,抬著車大梁,把自行車抬到路邊。膝蓋和胳膊肘上的傷口隱隱作痛。雨停了。馬路兩邊,一邊是濕的,一邊是干爽的。我看著扭曲的車圈,一陣心疼。坐在那里,我才感覺到死亡離我是那么近,那一瞬間,如果白色的轎車把我碾在車輪底下,我的身體就跟這車圈一樣……我一陣寒冷。在路邊坐了一會兒,我扛著自行車,回到建筑隊,寄存在那里。走出建筑隊大門,我攔輛出租車就回家了。我沒敢告訴我媽發(fā)生的事情。
我心有余悸地時常想起那個飛快消失在瀝青馬路上的白色轎車的影子。
四
微信上沒有枯葉的海的消息。我要回火車站去,出租車實在不好坐,我在手機(jī)地圖上搜索了一下,按著那個語音,往火車站走。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的,看上去更多是外地人。有的人還舉著雨傘來遮擋雪。但很多人像我一樣,沒有雨傘,頂著頭顱,在雪中前行。黑夜的時候,我曾經(jīng)幻想過,用我的頭顱點(diǎn)燃黑夜。此刻,我的頭發(fā)濕嗒嗒的,看來,什么都點(diǎn)燃不了。二十幾分鐘,來到友誼賓館樓下。有時候在某種環(huán)境下,雙腳比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更有效率。我看了看時間,才四點(diǎn)二十分。我掏出手機(jī)給枯葉的海發(fā)了一個消息,問,幾點(diǎn)到?我在賓館門口,點(diǎn)了支煙,灰色茫茫中的人們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我的眼睛盯著手機(jī),等我的煙抽完了,枯葉的?;匦耪f,晚上六點(diǎn)五十。我說,好。到時候我去車站接你??萑~的海回復(fù)說,謝謝。我走進(jìn)賓館,開了一個房間。一九〇一房間。我進(jìn)房間第一件事,就是抓起衛(wèi)生間的毛巾把濕漉漉的頭發(fā)擦干。我怕感冒了。屋子里的暖氣不錯。我脫了羽絨服,把雪融化的水滴也擦干凈,掛在衣櫥里。我脫了襪子,光著腳,這是我多年來的習(xí)慣。我躺在床上,看枯葉的海再沒消息。我從床上起來,來到窗前,拉開半邊窗簾,向樓下看著,就像一個窺探者。十九樓上看到的下面,除了霧霾,連人影都看不到。這霧霾已遮蔽太多真實的存在。我拉上窗簾,又回到床上,感覺到雙腿有些累。我怕睡著了,給手機(jī)定了鬧鐘在十八點(diǎn)上,就是我睡著了,手機(jī)也會叫我的。這么想的時候,我反倒睡不著了,只好拿出書繼續(xù)看著。
一個葬禮的場面。李科長面帶愁苦,但可以看出來內(nèi)在的喜悅。他對來吊唁的人點(diǎn)頭,行禮。不時,有人把份子錢包在一個白色的紙包里,遞到他的手里。有時,他會推讓一番,最后,還是收下了。他的女人躺在水晶棺材內(nèi),是那么平靜。是啊,這個世界的一切已經(jīng)與她沒有關(guān)系了。墻上懸掛著她的遺像,看上去應(yīng)該是她年輕時候的照片,很端莊的一個女人,眼睛里透著純凈。躺在那里的她緊閉著雙眼,已經(jīng)無法窺看到現(xiàn)在的時間和生活給她留下的痕跡。李科長旁邊站著一個男孩,腰間扎著孝帶,看上去十五六歲,臉上起了青春痘,他在低頭看著手機(jī)。面相上,絲毫看不出來有李科長的遺傳,倒是跟那遺像上的臉孔,在鼻眼間十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的一顆黑色的痣,簡直就是翻版。他盯著手機(jī),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墻上的女人在注視著他,目光里充滿了疼愛。最后一天了,馬上就要上路,也不知道路上是什么情況?遺像上女人的眉毛蹙在一起。她在注視著自己的丈夫,這個男人,這次徹底解脫了。從他的身上,她看到無數(shù)個女人的影子在他的身體里晃動著。那些表情各異的女人們。她在女人中企圖找到自己,但是沒有。沒有。她黯然神傷。夫妻這么多年,他竟然連她的一點(diǎn)點(diǎn)都沒有留存在他的身體里。她的憤怒,讓掛在墻上的相片動了動。但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xì)節(jié)。倒是那個在友誼賓館里睡覺的中年男人看到了。女人不禁問,那個睡覺的男人是誰?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一個陌生人的夢中?她想,也許這個人跟老李有聯(lián)系的。陌生人的目光在注視著她,她害羞了,看著躺在下面的自己。靈堂的房間里除了老李、兒子還有妹妹。門口擠滿了人,都是她的同事,還有老李的同事,他們坐在桌子旁邊打麻將。死亡在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痕跡。其中一個瘦小的男人依靠在門框上,身子貼著她的挽聯(lián),向屋子里瞟著她。他是誰?她沒有印象。
……出殯了。人群騷動。老李在人群里忙碌著,突然,變成了一頭豬。是的,豬。整個葬禮的隊伍都亂了……
那頭豬哼哼著,把我從夢境中拉回來。
我醒了。因為睡著了沒蓋被子,我感覺到冷,伸手拽過被子,看了看時間,還沒到枯葉的海到達(dá)的時間。我感到餓了,肚子嘰里咕嚕地響起來。我把賓館提供的需收費(fèi)的兩根金鑼王火腿腸給吃了。這樣對付一口,等枯葉的海到了,再去飯店吃。不知道為什么在等待枯葉的海的過程中,我竟然沒有一絲陌生感,就好像我在等一個多年前的朋友。那種對于一個女人的情欲部分,在身體里也沒有作祟,或者說作祟了,但不那么強(qiáng)烈。我也有很長時間沒碰過女人了。這多少有些不正常。還是我真的老了?想到老,我變得黯然。老時常跟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什么讓我這些年來都處于一種死亡的恐懼之中?是女人?還是這個動蕩的變化越來越快的世界?是我出了問題?還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這些問題,讓我自我糾結(jié)了很長時間,就像我是誰?這個永遠(yuǎn)讓人無法想明白的問題一樣。我干脆不去想,但它會時常冒出來,讓我糾結(jié)一下。我嘗試去看看心理醫(yī)生,走到心理醫(yī)院門口的時候,我轉(zhuǎn)身又回來了。我不想暴露個人的內(nèi)心秘密給任何人,哪怕他(她)是醫(yī)生。
對于枯葉的海這個女人我仍舊充滿期待。
從床上起來,我來到窗邊,拉開窗簾,天已經(jīng)黑了。一些霓虹燈閃亮著,霾中的街燈,冥燈般,在那背后躲藏著巨大的夜獸。
我看了看時間,還來得及。我沖了個澡,還對著鏡子刮了胡子,穿戴整齊后,去了火車站。
黑暗中,雪看上去白了很多,是明亮的,而不是灰。匆匆的人群在夜晚的氛圍中看上去更加詭異起來。他們就像是從黑暗中來,經(jīng)過光亮,再消失在黑暗之中。借著車站的燈光,我看到那些成群的烏鴉還在車站上空盤旋著。我記得以前火車站廣場上有一座蘇聯(lián)紅軍解放沈陽的紀(jì)念碑,來了幾次都沒看見,不知道哪去了。小時候,我媽帶我來沈陽看病,還在那下面拍過一張照片。
在等枯葉的海的時候,我媽來電話說,她沒有找到寫有“老靈魂”名字的快遞。
我說,算啦,丟就丟吧。
我媽說,以后,你就寫你自己的名字。
我說,好的。
我媽問,很重要的書嗎?
我說,不重要,網(wǎng)上還有,都是新出版的。我需要的話,可以再買。
我媽嘆息著,撂了電話。
我還是翻看手機(jī)的最近通話,找到那個快遞的電話。我說,我的快遞沒找到,你給我放哪兒了?
快遞員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老靈魂。
快遞員說,哦,老靈魂呀,對不起,你那個快件,因為突然有人要郵件,我給忘了,對不起,明天一定給你送到。
我說,謝謝。
小故事四:
電在我的記憶中是白色的,至今我也這么認(rèn)為。除了它是白色的,它還會咬人,甚至奪取人的生命。
在軋鋼廠上班已經(jīng)五年了,一天,我在吊車上操作,配合下面干活。在一個間歇,我身體倚靠在椅背上,向后一仰,椅子竟然失去了平衡,一條腿插進(jìn)腳下的一個洞里。那一刻,我在椅子上顫抖抽搐起來,看過電影里那種電刑嗎?我就是那樣。也許是在抽搐的過程中,晃動的椅子靠在車廂上,我才停止顫抖,渾身無力,我從椅子上逃開,蹲在半空中的駕駛室內(nèi),喘著氣。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只見,那椅子的一條腿插進(jìn)了鐵板下面的電線上,把包裹電線的絕緣皮給磕破,跑電了……我剛才觸電了。我觸電了。我觸電了。我這樣在心里喊著。我雙腿無力,軟綿綿的,一陣心悸。我不敢想象之前我在椅子上的顫抖和抽搐,我從車上下去,告訴了班長一聲,我觸電了。我回家了。我連勞動服都沒換,十幾分鐘走到廠門口,叫了輛出租車,回家。在樓下的食雜店里拎了兩瓶啤酒,一步步上樓。家里沒人,我掏出鑰匙,打開門,把啤酒放到地上,關(guān)上門,鞋都沒脫,順手拎了一個小板凳,在陽臺上坐下來?,F(xiàn)在,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選擇去陽臺上,而不是臥室里。我為什么選擇坐在陽臺上,而不是躺在臥室的床上。這些我從來沒搞明白過。僅僅是因為陽臺開闊一些嗎?那時候,我確實一陣陣胸悶。我來到陽臺上,又把啤酒拎過去,拉開窗戶,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因為漏雨,瓷磚已經(jīng)剝落的陽臺,沒剝落的也遺留下雨水黃色的痕跡,像尿液。我坐在那里,雙腳抵在瓷磚上,我想抽一支煙,找不到打火機(jī)。我按燃煤氣灶,借著那個火苗,把煙點(diǎn)燃,再一次坐下去,屁股一歪,沒坐中小板凳,而是坐在地上,我沒有起來,就坐在地上,狠狠地抽煙,一分鐘不到,我就把一支煙抽沒了,煙頭順著開著的窗戶彈出去。我拿起身邊的啤酒,用牙齒起開瓶蓋,嘴對著瓶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啤酒順著嘴角流到我的胸脯上,但我已經(jīng)不管了,直到一瓶啤酒被我一口氣喝完。我怔住了,就好像我從廠門口到家這一路上,都是一個丟了魂的人似的,喝過啤酒之后,我的魂回來了。我的魂回來了。我號啕大哭起來,眼淚簡直就控制不住,水泄般在我的臉上肆意滂沱著,瞬間,淚流滿面,淚珠墜落到地磚上。我抽泣著,把剩下的一瓶啤酒也起開,又咕咚咕咚喝完了,在冰涼的地上躺下來,那一刻,我意識到我沒死。我沒死。我就那么躺著,直到臉上的淚水都干了,臉部的皮膚緊繃繃的……我不知道在那里躺了多長時間。陽臺就像是一個大的棺槨……但我沒死,沒死,我還活著……陽光從陽臺外面照射進(jìn)來,我漸漸感覺到了暖……我仰躺在地磚上,眼淚從眼角再次滑落……感覺力氣在一點(diǎn)點(diǎn)兒回到我的身體上……
五
天還在飄著雪,出站口接站的人很多。這么冷的天,還有女孩手里拿著花,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我沒有聞到鮮花絲毫香味。她站在出站口,目光向里面巴望著。我站在人群邊緣,時常會抬起頭注視著天上盤旋的烏鴉。烏鴉群在變得龐大起來,像應(yīng)召而來,鋪天蓋地。葬禮,是的,我第一個感覺是那將要舉行一場天空的葬禮。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哪根敏感的神經(jīng),讓我如此聯(lián)想。葬禮是一種送別,而我現(xiàn)在是在迎接,迎接一個叫枯葉的海的女人。恍惚中,我更期待能聽到天空中的鴉鳴,是的,鴉鳴,但它們就像被冥燈照亮的天空一樣,是喑啞的。是的,喑啞。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夢境。不是。撲簌簌的雪淹沒腳面,淹沒雪中站立的人,但他們不會變成雪人。他們在喘息著,嘴里噴著白色的哈氣。我看到陸陸續(xù)續(xù)已經(jīng)有人出來了。我仍舊鎮(zhèn)定地站在那里。
這時候,一個在地上爬著,身上都是雪的人,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他在我的腳邊停下來,我嚇了一跳。他伸出拿在手里的一只白鋼小盆,晃動著,里面的硬幣很有節(jié)奏地啪啪作響。他嘴里發(fā)出微弱的聲音說,幫幫我……幫幫我吧……我在兜里摸著零錢,沒有。我打開錢包,從里面拿出一張二十元的紙幣扔到他的白鋼小盆里。他把頭磕在雪地上,說,謝謝謝謝謝謝謝謝!
我什么都沒說,直到他離開。
他磕頭的那一刻,我再一次敏感,就仿佛他在祭悼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
我看著手機(jī),只見枯葉的海來了微信消息,說,我出站臺了,你在哪兒?那些接站的人蜂擁而上。對于枯葉的海,我是陌生的。對于我,枯葉的海是陌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的具體位置,我下意識舉起了手。這時候,人群已經(jīng)散去。我舉著右手臂,在頭頂,像一座雕像。我的手是張開的,企圖從半空中抓住什么似的,又像是在指引方向。雪花,在手上融化,其他什么都沒有。沒有。我看到一個人向我走過來,她穿了一件齊膝的灰色羽絨服,近乎透明的黑色絲襪樣的打底褲,腳上是一雙雪地棉鞋。關(guān)于那種打底褲,會讓人誤認(rèn)為是絲襪,其實,那只是外面一層,里面是絨或者棉的。她面容姣好。她說,你好,這么冷的天,還給你添麻煩。我說,沒什么。我說,走吧,我們先去吃飯。你一定餓了吧?枯葉的海說,在火車上吃了一點(diǎn)兒。我說,我餓了??萑~的海說,好吧,你想吃什么?我請。我說,我請。枯葉的海仰頭看著那些烏鴉,說,你朋友圈里拍的就是這群烏鴉吧?我說,是的。她說,我也要拍一張。其實,我拍的那群烏鴉可能跟這群烏鴉不是一群烏鴉。她掏出手機(jī),對著天空上的烏鴉,用手指在屏幕上拉近距離,輕輕按下,又仔細(xì)看了看,說,好了。我們并肩走著,我突然感覺到她的手挽在我的胳膊上,是那么自然。我有些緊張。枯葉的海仿佛感覺到了什么,問我,這樣不好嗎?我靦腆地說,好。我們邊走邊商量吃什么,最后,還是去吃了肯德基。在肯德基里,她摘去羽絨服的帽子,我仔細(xì)打量著她,眉眼間透著清秀,高鼻梁,眼睛很大,睫毛很長,忽閃忽閃的。我注意到她的嘴唇應(yīng)該是在下火車之前剛剛涂過的淡粉色的唇膏。我仿佛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味。一件黑色的高領(lǐng)毛衫把她包裹得凸凹有致。我在判斷著她的職業(yè)。我為什么不問呢?這是我和魏民當(dāng)年定下的規(guī)矩,遇到這樣可以彼此分享的女人,只要知道她們的肉體是存在的就好,其他不要知道。這條規(guī)矩,我還記得。她笑起來,很甜。我餓了,點(diǎn)了一個全家桶,是的,全家桶,看上去別有意味似的。她點(diǎn)一個漢堡和紫薯卷,還要了一個冰激凌。我把全家桶都消滅掉,吃撐了,打嗝都是雞肉的味道。她看著我笑。我尷尬地說,餓了。在她眼里,我可能是一個吃貨。但她的微笑讓我絲毫沒有感到尷尬。她還給我喂了一口冰激凌。在我品嘗著冰激凌的時候,我看見她左眉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切斷了眉毛。她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問我,看什么呢?我笑了笑說,好看。哦,我竟然笨拙地說了好看。她害羞地低下頭嬌嗔地說,像個孩子似的。我說,像個孩子不好嗎?她抿著嘴笑,不吭聲。
吃完,我們回友誼賓館。到了房間里,我倒覺得有些緊張起來,之前的那種像認(rèn)識很多年似的,突然不見了,讓我變得局促不安。我只好坐在沙發(fā)上看書??萑~的海說,我洗個澡。我說,好。我的心跳變得劇烈起來。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在浴室里喊,你不洗洗嗎?我說,我洗過了。她說,哦。接著,我聽到水流的嘩嘩聲。她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聲音很輕,像一只貓似的,嚇了我一跳。她赤裸著身上,兩個豐滿的乳房顫動,誘人,仿佛在呼喚著饑餓的嬰兒。她腰間纏繞著浴巾,手里拿著毛巾在擦干頭發(fā)。她的臉紅撲撲的。她是光著腳從浴室出來的,白皙的小腳踩在地毯上,腳趾甲涂了黑色指甲油??萑~的海邊擦頭發(fā),問,你在肯德基里不是說我好看嗎?現(xiàn)在好看嗎?她還擺了一個姿勢,很像一副叫《泉》的油畫。我眼前變得恍惚起來。這一切是真的嗎?我問了一句,你是人是鬼?枯葉的海近乎尖叫著說,我是人?。∧闶裁匆馑??我說,哦,我以為我看到仙女了呢?我變得狡猾起來,說,你剛才在肯德基里好看,現(xiàn)在更好看??萑~的海鼻子里哼了一聲,撒嬌了,問,油嘴滑舌的。我說,真的。枯葉的海問,你看的什么書?。亢每磫??我說,一本小說集。說到書的時候,我的緊張開始得到緩解。我把書扔到床上,來到她身邊,從后面抱住她,在她脖頸上親吻著。她個子高挑,差不多跟我一般高了。我一米七五,我的雙手繞到她胸前,她用她柔軟的手打了我的手一下,說,吃完肯德基,還沒洗呢,去洗洗。她轉(zhuǎn)過身子,在我的嘴唇上親了一下,說,乖。我說,你還真把我當(dāng)成孩子啦?我去浴室里洗了手,出來,她已經(jīng)倚靠著床頭,躺在床上,手里翻著那本小說集。我脫了衣服,也鉆到被窩里。她的目光在書上,沒看我。我也把我鉆進(jìn)被窩看成是一件很日常的事情,并沒有陌生感??萑~的海說,這個人的小說,我以前好像看過。她在看書,我不知道干什么,只好把皮包里那本火車上修女贈送的《圣經(jīng)》拿出來,翻看。她看了我一眼,問,你皈依了嗎?我說,在火車上修女贈送的。她說,哦。我沒敢跟她靠得太近。她突然說,麻煩你把梳妝臺的毛巾再遞給我一下,頭發(fā)沒擦干。我從被窩里出來,她說,你什么時候脫光的?你怎么能這樣?我問,怎么了?她說,要脫也得我給你脫呀。我笑了。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我把毛巾拿給她,我說,衛(wèi)生間里有電吹風(fēng)的。她說,我厭惡電吹風(fēng)的聲音。她擦完頭發(fā),把毛巾扔向梳妝臺,先是打在鏡子上,然后,滑落到梳妝臺上。我們兩人分別看書,直到,有些困了。我說,睡嗎?枯葉的海說,睡吧。在被子下面摟著她,她沒有反對。就那么摟著,后來,我們做愛了。老夫老妻似的。
第二天,我陪她逛了故宮和北陵公園。下午我們?nèi)テ灞P山滑雪。晚上,我們回到友誼賓館,沒有因為在外面游玩一天而疲憊,反倒更加亢奮。我們又做愛了。三次。
第三天,她離開了。我要去火車站送她,她拒絕了。在賓館的房間里,我們最后一次擁抱在一起,然后,她就開門離開了。在之前,我把那本《圣經(jīng)》送給了她。她看上去不太喜歡,好像我逼著她皈依似的,但還是收下了。
我躺在床上失落落的,整個人是空的。我蜷縮在被子里,狠狠地吸著她滯留的氣味,還有我自己的味道。我先是很享受,然后有些厭惡,直到把被子揭開。那兩個滾燙的肉身在被窩里滾動的畫面在我眼前浮現(xiàn),但我已無處安置我的欲望。
在一起一天兩宿,枯葉的海對于我仍舊是一個謎。
我睡了一會兒,中午起來,簡單吃了一口飯,去了醫(yī)院。推開李科長辦公室門的時候,我聽見他和那個女人在說說笑笑的,根本不像剛剛喪妻。我說明了來意,李科長說,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不景氣,看病的人也少了,但我可以保證再給你一半,剩下的,明年吧。我說,好,這樣回去,我也可以交差了。拿到支票后,我攔了出租車直奔火車站。我迫切想回到望城,回到我的書房中。
在火車上,我接到兩個電話。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先說壞消息,是一個警察打來的,他說魏民在成都的一個巷子里被人殺害了。我是他手機(jī)通訊錄里的第一個人。第二個消息是望城紅十字會打來的,說我?guī)啄昵熬栀浀墓撬杞K于配對成功,找到了適合它的人,我終于可以救一個人了。
我想把壞消息告訴枯葉的海,但我打開微信,發(fā)出去的消息竟然被拒絕了,無法發(fā)送。我想,一定是枯葉的海刪除了我,好吧,我也隨手刪除了她。
車輪碾壓著鐵軌,鐵軌震顫著大地,黑夜中,窗外白色的部分是雪,白茫茫的,真干凈啊!我緊閉著雙眼,火車仿佛開到了蒼穹之上……人類倒置著身體……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