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剛
我經(jīng)常與女兒開玩笑,說我們那一代人只有婚姻,沒有愛情。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我年輕時的年月,每天都戰(zhàn)鼓咚咚,炮聲隆隆,人們聲嘶力竭地高喊“打倒、砸爛、浴血奮戰(zhàn)……”誰敢想“愛情”兩個字呀!那時找個對象,也絕不敢談什么月亮圓不圓、花兒香不香,而只能談“斗私批修”和革命理想;結(jié)婚也絕不準(zhǔn)燙發(fā)穿花衣服,要是披“婚紗”,干脆當(dāng)場就能被拖到臺上批斗;就是照張簡單的結(jié)婚照,也要印上“革命伴侶”四個堅硬的字。否則你光“愛愛愛”的,絕對會被扣上“思想不健康”和“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帽子。所以,談情說愛有點“低級下流”,而娶妻生子卻是理直氣壯。問題是,我個人的情況有點慘,雖然身高一米八五,體魄健壯,走起路來威風(fēng)凜凜,很有點革命京劇《紅燈記》中李玉和的形象,但出身屬“黑五類”,所有女孩子見到我,立即嚇得拔腿飛跑。
那時的女孩子談朋友往往直奔主題——你的工作是國營的還是集體的?身體狀況?家庭狀況?掙多少錢?結(jié)婚后是否有住房?在這些審查似的問號下,“反動”父親當(dāng)然就“原形畢露”。這時你就是剖心挖肝,說你絕對與父親不一樣,絕對是革命青年,絕對的勤勞能干會過日子,也絲毫感動不了對方。因此一直到三十而立的年齡,我還是在“孤軍奮戰(zhàn)”。
但因為我愛好文學(xué),偷偷摸摸地看了很多書,也就會講很多故事。再加上那個年代,老百姓家里沒有電視機,電影院里幾乎不上映故事片,人們的腦袋里全都空蕩蕩的,這就使我講的故事顯得格外生動感人。我抓住一個愿聽故事的女孩子,大講特講,講得她兩眼放射著激動的光彩。
我發(fā)現(xiàn),淡淡的憂傷最能打動女孩子的心,就斗膽把自己不幸的命運和浪漫的想象糅合在一起,編成一個個生動感人的故事,終于將她講得“絕對離不開我了”。
我的努力是艱苦卓絕的,因為我父親是歷史反革命分子,她父親是中共黨員,所以我們的結(jié)合像“國共合作”一樣艱難。坦率地說,直到結(jié)婚登記的最后一刻,我沒有任何愛情的激動,更沒有絲毫愛情的愉悅。只覺得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我終于完成找老婆的艱巨任務(wù)啦!
如今,世界絕對是天翻地覆了。人們的衣著五彩繽紛,城市建筑色彩斑斕,電影、電視劇全都在放肆地哭著笑著講愛情。年輕人找對象壓根就想不到婚姻和生孩子,為此他們的結(jié)合與分手,速度極快。甚至盛大的婚禮剛剛結(jié)束,海誓山盟的諾言還在耳邊響著,就突然聽到新婚燕爾的男女分道揚鑣。更多的青年男女卻不急于結(jié)婚,結(jié)婚也不急于生孩子,從容地延續(xù)著愛情享受。
我的女兒更要命,在國外讀書時竟然在網(wǎng)上談朋友,由于當(dāng)時的電腦、手機還沒有今天這樣先進,更沒有微信等聯(lián)絡(luò)手段,再加上各自羞于“亮相”,為此兩個人談了半年多,都不知對方究竟什么模樣。但是,她和那個男朋友卻談得“如膠似漆”。這令我又驚喜又驚慌還有點氣憤。如此胡鬧式的愛情,能走向正當(dāng)?shù)幕橐黾彝幔?/p>
沒想到女兒挺聰明,她在網(wǎng)上給回國探親的男朋友分派一個任務(wù)——給我捎一個剃須刀。這樣,女兒在網(wǎng)上談的男朋友,卻是我第一個見面“考核”。坦率地說,那天我也挺激動,覺得責(zé)任重大,甚至感到比我自己找對象還艱難。一旦我看走了眼,女兒將來就要遭一輩子罪啊……但又想到,現(xiàn)在是愛情自由的年月,只要情感不對勁兒立即就拜拜,怎么會遭一輩子罪呢!于是我就端坐在客廳里等“考生”。妻子似乎比我激動,門鈴響時都不敢去開門,然而當(dāng)女兒的男朋友真的走進來,我不禁大吃一驚——這個家伙竟然與我一個模樣,滿臉的傻乎乎,卻極憨厚,分明是三十年前的我!一剎那,我似乎還悟出,為什么我們的老祖宗不重視愛情,而堅定不移地重視緣分。
最近我到大學(xué)舉辦講座,有學(xué)生當(dāng)場問我,你們那一代難道真的沒有愛情嗎?我一下子怔在那里,我想說緣分,說命運,但這種“唯心主義”的回答,肯定會引起哄堂大笑。在那個年代,我一個反動家庭的“狗崽子”,能找到一個黨員的女兒,這絕對就是牛糞上插了一朵鮮花,如果不用愛情解釋,還能用什么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