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春寶
1
我背著吉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它像千斤重擔(dān)壓在我的肩頭。我一直在想,這事兒那樣辦到底行不行呢?
一只黃鼠領(lǐng)著它的孩子“一”字型靜靜地站在離我不遠的小土坎兒上,還都向我揮著前爪,眼里露出憂郁的目光。
“你們怎么了?”我輕輕地向它們走過去。
“撲棱棱——撲棱棱——”我剛走到它們跟前,它們卻鉆進洞里。
唉,就這樣辦!臨近家門我做了最后的決定。
“一冬,你怎么了,這么沒精神?”看我無精打采的樣子,媽媽心疼地問我。
“沒怎么?!蔽一卮稹?/p>
“這個大葫蘆是干什么的?”媽媽看我后背上的吉他,驚訝地問。
“這不是葫蘆,是吉他。”我說。
“踢踏?”
“不是踢踏。是吉他?!蔽倚χf。
“它是干什么的?”
“不是干什么的,是一種琴?!?/p>
“琴,你能彈琴?”
“當(dāng)然?!闭f著,我給媽媽彈了起來。
“我兒子能彈琴了,我兒子能琴了!”媽媽聽著悠揚的琴聲,歡快地鼓起掌來。
“你從哪弄來的琴?”媽媽忽然想起了什么。
“從同學(xué)那借來的?!?/p>
“看樣子這東西可不少錢啊,你可別給人家弄壞啊!”
“知道?!?/p>
2
吉他是我借來的不假,可我在撒謊。
“我兒子能彈琴了,我兒子能琴了!”媽媽逢人便說。
媽媽樂了,可我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
3
現(xiàn)在的誘惑太多了!我沒禁得住誘惑。
那個星期日晚上,我到商場買東西,正好經(jīng)過一個小公園。
美麗的夜色多么沉靜
草原上響起了不落的琴聲
……
不遠處傳來悠揚的吉他聲。我順聲望去,樹蔭下有個人正在石凳上彈吉他。
我下意識地走過去站在他的身旁,靜靜地聽他彈琴。
琴聲悠揚婉轉(zhuǎn),意味無窮,把我?guī)У搅藷o邊的大草原上。那里有野花河流藍天,那里廣闊無垠……聽得我直淌口水。
我靜靜地聽著。
“砰——”一個切音,琴聲戛然停止。
“一冬,好聽嗎?”彈琴人是我的同學(xué)河柳。
“好聽,太好聽了。”我抹了一下口水。
“喜歡嗎?”
“當(dāng)然。”在電視里,在公園,在網(wǎng)上,在許多場合,我總看到有人彈吉他。不知怎的,我就愿意聽吉他的聲音。
“喜歡,那怎么不學(xué)啊?”
“我——”
我家在老罕河村。那里不富裕,可爸爸媽媽為了我的前程,還是把我送到城里念書。爸爸不得不拖著虛弱的身體到城里打工。
“咱要省著花錢。該花的花,不該花的絕對不能花。”每次回家爸爸媽媽都這樣囑咐我。我家當(dāng)然沒錢給我買吉他。
“沒事,喜歡就好,使我的琴。咱倆一起練?!焙恿闯隽宋业碾y處。
“可——”
“你就跟我學(xué),不用交學(xué)費?!?/p>
“這——這好嗎?”
“這有什么不好的,朋友嘛。”河柳爽朗地說。從此一有時間我就跟河柳學(xué)琴。
日子過著,轉(zhuǎn)眼間吉他晉級考試即將來臨。對于學(xué)吉他的人來說,順利通過晉級考試是學(xué)習(xí)者的追求,也是對自己學(xué)習(xí)水平的全面檢驗。我也報名參加考試了。
常言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把好琴對通過考試很重要,我深知此理,但我無奈。
有一天,河柳把另一把琴遞給我。他打開黝黑的皮質(zhì)琴盒,小心翼翼地從襯著紅色的金絲絨的琴盒里取出來琴來。
我看著那把琴,驚呆了——
紫檀色的側(cè)板和背板,還有深黃色的面板,都是高級木頭制作。透明的尼龍琴弦,閃著耀眼的光芒。這把琴泛著渾紅的光,散發(fā)出古樸凝重的氣息。河柳隨意彈了一下,顆粒般的琶音緩緩流出,優(yōu)雅的琴聲直奔天籟。
“好琴!”我驚嘆地喊了出來。
“你這是……”看著河柳,我激動地說,“你讓我用這把琴參加考試?”
“是。好馬配好鞍,考試一定要用好琴,拿著。”
“可……”我怕。
我不敢接,但我還是接了。
好琴就是不一樣,彈起來得心應(yīng)手,讓我心到手到。考試那天,我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憑一曲珍珠落玉盤的《月光》順利通過了晉級考試。
可是樂極生悲,怕啥來啥。就在那天夜里,我把吉他的琴頸給壓裂了。
怎么辦,我想了一夜終于想出了辦法。第二天一大早,我馬上去樂器修理店。
“唉——我用最好的膠粘上了,可是成物不可損壞,怎么修也不能恢復(fù)原樣。作事兒咋這么不小心啊?!毙蘩砉み厙@氣邊無奈地說。
“這吉他多少錢?”我問修理工。
“絕對是把好琴,這價錢嗎,我可說不上。不過一定很貴?!?/p>
我真想把吉他痛痛快快地還給河柳,還要向河柳深深地說一聲謝謝,可現(xiàn)在怎么還給河柳?
自責(zé),愧疚……
從那天起,我處處躲著河柳。他曾多次找我玩兒,我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他。
“一冬,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河柳感覺我莫名其妙,有時問我。
“沒——沒怎么?!蔽覜]法回答。
有多少次,我感覺河柳用異樣的目光看我,似乎在問:“一冬,琴彈夠了嗎?什么時候還我???”
“河柳?!庇幸惶?,我叫住了河柳。
“有事嗎?”河柳問我。
“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
“就是什么,你這陣子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河柳,我——”。
我剛要跟他說實話,可又咽了回去。
“河柳,你的琴我再彈幾天?!?/p>
“我以為什么事呢。沒事,你就彈吧,不急還我?!焙恿鴺泛呛堑卣f。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一天天過去了。我在不安中度著,就怕河柳跟我提吉他的事。
4
絕不能讓他們知道真相。我要在這個假期內(nèi)自己掙錢,給河柳買一把新吉他。
割草的時候還沒到,我就在倉庫里翻弄起來。最后,在墻角垃圾堆里翻到一把長滿鐵銹的鐮刀,又找到了一塊布滿灰塵的磨石。我磨了起來。磨一會兒,用指甲試試,不行;再磨一會兒,再用指甲試試,還是不行……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揮汗如雨。最后,用指甲在刀刃上試一試,行了。
真是應(yīng)驗了那句俗語,“磨刀不用看,磨到滿身汗?!?/p>
老罕河這一帶有豐富的稗草,它們有的長在河里,有的長在岸邊,有的長在河灘上,有的長在小泡子邊……稗草是牲畜們的最愛。
我還聽說那個小水泡子邊的稗草最好。
常言說,“割草立秋后?!绷⑶锏牡诙?,我急急忙忙地拎著鐮刀,背著磨石和吃喝,向老罕河走去。
我沿著濛濛的小路,走過一片甸子,穿過一片小樹林,又越過一座小橋就來到了那片小泡子。
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觀看這片小泡子。我站在一個小土崗上,向小泡子望去。水面上霧氣漸漸散去,它真面目漸漸顯露出來——中央是一大片沒長任何東西的水面,水面潔凈如鏡,倒映著高遠的天空,天空上還飄著各種形狀的云朵。水面有很多浮游生物來回爬行,它們的爬痕激起小小的漣漪,太陽被切割成無數(shù)的碎片。微風(fēng)吹來,荷葉上的青蛙“撲通——撲通——”地跳入水中,梭形的荷箭便微微顫動起來。豆娘蜻蜓蝴蝶還有小鳥在水面上在草間飛飛停停停停飛飛,還有幾只大鳥在空中時停時動地注視著這里……
清秀的稗草夾雜在各樣野草之間。它們婷婷玉立,郁郁蔥蔥,像舞臺上的舞女。毛絨絨的草節(jié)修長而健壯,涂蠟般反射著水靈靈的光;圓錐一樣的花序像座座尖塔,在微風(fēng)中拂動著,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稗粒橢圓鼓脹而飽滿,像閃亮眼睛,反射著不同顏色的光,由于還沒完全成熟,所以稗粒有的綠如翡翠,有的紅如瑪瑙……還有稗草的莖桿兒,我折下一截,放在嘴里嚼一嚼,甘甜清爽的味道沁滿我的心脾。
我還想盡情地觀看這美麗的小泡子,忽然想起來了——我不是來看風(fēng)景的。于是,我挽起袖子,跑了過去,貓下腰。
我左手斂草,右手操刀。一刀下去,“啊——”手被割破了。我用嘴吸去血滴,在衣服身上擦了擦,繼續(xù)割。
一天終于下來了,我腰酸背痛,手指僵硬,滿手血泡,渾身打晃,胳膊和脊背被強光曬得通紅,還起了一層厚厚的皮。
第二天我勉強起來。
但幾天后,手上的血泡褪去了,形成了硬邦邦的老繭,胳膊和脊背上的厚皮也褪去了,強烈的光線扎在脊背上也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三天過去了……我把割下來的草打成捆,抱到高處三四捆一起立在高處。
離開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筛钕聛淼牟葸€遠遠不夠。怎么辦???
一天中午,媽媽和河柳他們來了。
“你什么意思啊?還不把琴還我,真不夠意思,非讓我找你爸爸嗎?”河柳對我說。
“好小子,弄壞了人家東西,不賠禮道歉不說,還跟我——”爸爸過來就給我一個嘴巴。
“爸爸,是我的錯,可咱家沒錢,哪有錢給河柳買吉他啊。所以我就……”我哭著說。
爸爸第一次對我發(fā)狠,我的臉火辣辣地痛。一摸,還起個大包。可我張開手一看,掌心有朵小花,很紅,一個蚊子被我打死在那里。原來是一個夢。
可惡的蚊子。
我用手背抹去淚水,揉了揉眼睛,醒了醒神,繼續(xù)割。
可再怎么割時間還是不夠。
機會終于來了。就在那天傍晚,我拎著鐮刀正無精打采地往家走著。忽然,滿天紅光覆蓋了大地。瞬間,老罕河紅了,村莊紅了,腳下的沙粒和草葉上的露珠紅了,連我的影子也紅了……一切都紅了。怎么了,哪里著火了?我回過頭往東方望去。啊!月亮出來了。開始,它像一瓣橘子,繼而又像一面銅鑼,靜靜地站在遠方的山崗上。月光染紅了大地,染紅了水泡子,染紅了我的草,也染紅了我的心……不一會兒,滿月像一面在冰水中刷洗過的鏡子跳離山崗,掛在天邊,透明而鮮亮。最后,整個世界一片潔白。
朗月照亮了大地,照亮了水泡子,照亮了我的草,也照亮了我的心……
月光,《月光》里的月光!我轉(zhuǎn)過身,撲向小水泡子,又割起草來。此時,我感覺鐮刀不再是鐮刀,而是那把吉他。割下的草也不是草,而是一個個跳動的音符。
從那天起,割草時我再也聽不見煩躁的蟲叫,夜鳥的悲鳴,也再不知道螞蚱跳向了何方。月光,月光,只有月光。
5
月亮出來的越來越晚。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晃半個月又過去了。
快開學(xué)了,我割下的稗草也由翠綠變成灰綠,由灰綠變成淡黃,再由淡黃變成深黃,金絲般潔凈而閃亮,反射著秋陽的光輝。
我圍著草堆轉(zhuǎn)著,一堆一堆地細看。草堆上時常有幾朵未凋謝的野花,引得蜜蜂飛來飛去;小田鼠爬上草堆,偷食著稗穗;燕子不時光顧草堆,銜走幾根筆直的草莖。是搭窩嗎?秋天了,你們不是該飛向南方了嗎,還搭窩干嘛?今年的窩不必搭了。哦,對了,準備來年春天給它們的孩子搭窩用的……
看著看著,我下意識地喊了起來:“草夠了,草夠了!”但后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睡著了。
6
草夠了,得抓緊賣掉。
老罕河岸邊有好幾家養(yǎng)殖場。每家都養(yǎng)著很多牛羊。他們一定買草,好作越冬的飼料。
我先到離小泡子最近的一家,找到了場長。
“叔叔,你們買草嗎?”我問場長。
“什么草?”場長問。
“有新鮮的風(fēng)稗草,還有……”我指著小泡子方向?qū)λ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