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一

一切始于中介小哥的一條微信，他說：“姐，新出來一個房源，是景觀房，你要不要看看？我這兒有鑰匙?！蹦鞘呛芷胀ǖ娜邮摇Ｎ掖┻^客廳，來到陽臺上，忽見巨型水墨畫一般的景致?lián)涿娑鴣怼氖菢?，遠的是山，橋與山之間，是水霧浮動的湖面。不時有車穿過橋梁、穿過樹叢掩映的道路，因為距離邈遠，不覺得喧囂，反而生出云端里看人世的孤絕感。

我有點出神，人們總向往詩與遠方，站在這里，就一點兒也不羨慕遠方，甚至也不懷念過去。與這一片山水靜默相對，很容易忘記自己已經(jīng)變成百事纏身的中年人，仿佛還是年輕時，只是一不小心站久了一點。就沖著這種錯覺，是不是也應(yīng)該買下它？

我現(xiàn)在住的房子是單位宿舍，在心情好、世界觀穩(wěn)定的時候，我便覺得它的樓層不高，出入方便，鄰居大多是同事，抬頭低頭都是熟臉。物管雖一般，但物業(yè)費便宜啊……心情不好、世界觀不穩(wěn)定的時候，這些優(yōu)點就全變成了讓我氣急敗壞的缺點——這房子也太接地氣了。

理想中的房子是什么樣？我并沒有清晰的概念，此刻卻明白了——不管它是幾室?guī)讖d，首先要有一種疏離的氣質(zhì)，即使它只是無數(shù)單元房中的一套，也可以假裝它是一座島嶼。

當天晚上和老友聚餐，我忍不住說起這件事。這種事像談戀愛，自己說得滿眼放光，別人并不能聽懂其間曲折，對你所言的學區(qū)方位等也是一頭霧水，所以都不過說些湊趣的話而已。唯有一個老大哥，非常認真地聽我說完之后，說：“你有沒有研究過那一帶的規(guī)劃？據(jù)我所知，那個××路，將來可能會修，你家孩子上學會很麻煩?！薄痢谅凡⒉皇菑膶W校到“島嶼”之間的路?！暗撬秃⒆觽兩蠈W的那條路平行，”老大哥說，“一旦修路，它被封堵起來，車流都涌到孩子們上學的路上，沒半個小時都過不去?！彼^續(xù)說，“初中不比小學，上學、放學都沒準點兒，當初我兒子的班主任，規(guī)定學生必須早上七點到校，再算上堵車的時間，你想想，孩子要幾點鐘起床？本來作業(yè)就多，經(jīng)常寫到晚上十一點，長身體的年齡，睡眠缺太多可不行。放學就更沒譜了，可能是晚上七點，也可能是七點半，你總不能等孩子打了電話再去接吧？我那時都是六點半就到了，坐車里等。經(jīng)常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趕上下雨下雪的，大人孩子都受罪?！彼脑捵屛依潇o下來，我的心曠神怡不能以娃的負重前行為代價?？墒俏覀儼研》孔佣假u了啊?！百u掉是對的，我現(xiàn)在就后悔當時沒有在離學校較近的地方買個房子?！彼f。

二

方向驟轉(zhuǎn)，我舍“島嶼”去看離學校較近的房子。這是截然不同的體驗。也許是仰仗著學區(qū)的金光，那些房子無不有著自以為蓬頭垢面也不掩天香國色的傲慢。

現(xiàn)實很骨感，但你還得擁抱它，幾經(jīng)選擇之后，我看中了一套性價比還算可以的兩居室，步行五分鐘到學校。單價不便宜，好在總價不高，不用賣現(xiàn)在住的房子了。我想象將來我聽到放學鈴聲就可以站在陽臺上等娃出現(xiàn)，再把這個場景設(shè)置為大雪紛飛的夜晚，幸福感頓時翻倍。

在這種暖洋洋的幸福感中，我打電話跟一個朋友說這件事，她并不替我感到高興。她的嚴厲使我隔著電話也能感覺得到：“那么你是打算三年之后再這么折騰一回嗎？”此話怎講？她細細道來：“初中只有三年啊，三年之后你再去高中旁邊買個房子？就算你娃成績好，達到一、六、八中這三所重點高中的分數(shù)線，具體上哪一所還要電腦排位決定。你能在每個學校旁邊都買一套房子嗎？有的學校高一和高二在南校區(qū)，高三在北校區(qū)，像你這樣，就得買四套房子了?！薄芭叮窃趺崔k呢？”“租啊。你買了房還得裝修吧？哪怕是簡裝，也夠三年的房租了?！薄白夥繘]有學區(qū)?。　薄敖粨裥ＹM！擇校費不過三五萬，一套房子一兩百萬，你怎么沒算過這個賬？”

三

思路一變，豁然開朗，接連多日的霧霾天都似放晴了。再也不用去看那些“老破小”了，要看就看能住一輩子的豪宅。周邊還真有豪宅，售樓員就曾經(jīng)扛著易拉寶在我們小區(qū)做過推廣，我當時覺得旁邊沒有名校，就沒什么興趣。

“風物長宜放眼量”，活人豈能被學區(qū)憋死。我駕車向豪宅所在的區(qū)域馳去，一路是大建設(shè)時的塵土飛揚，但我眼前已然浮現(xiàn)出三五年后的光明大道。

看豪宅的體驗就是愉快一點，售樓處不僅“高大上”，還異香撲鼻，像高檔酒店。尤其讓我生出敬畏之心的，是那些售樓員，個個是俊男靚女，臉上一水兒專業(yè)、禮貌、矜持的表情，特別有高級感。房子也高級，精裝修，到處光澤閃耀，我像劉姥姥來到怡紅院，根本分不清哪兒是哪兒，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撞上什么器物。

接待我的是個小伙子，看年齡當是“90后”，但瘦削、沉著，神似韓國電視劇里的都教授，聲調(diào)恰到好處地放低，讓你不得不凝神傾聽。他將中央空調(diào)、地暖和新風換氣系統(tǒng)一一指給我看;鏡子是帶微加熱的，不會被水汽覆蓋;櫥柜的上柜有機關(guān)，按一下，里面的格子就能下降。不過，他說，這個樓盤真正的亮點是下面有個極大的共享社區(qū)。里面有咖啡館、瑜伽室、香道館等等。“我們的房子不但致力于提高居住品質(zhì)，更講究提高圈層品質(zhì)。這個共享社區(qū)，能夠加強業(yè)主們的聯(lián)系。后期我們賣的都是上千萬的洋房，所以，女士，你雖然買的是高層，但也和花上千萬的業(yè)主共享一個社區(qū)，身處同一圈層?！彼f得很含蓄，但我也聽出來了，他的意思是，我買了這套房子，就能和住價值上千萬房子的人親密接觸，就有了和他們搭訕的機會。其妙處，可能跟傳說中的某些妙齡女郎上商學院差不多。但我既非妙齡，也看不出跟有錢人打交道有什么好處。張愛玲曾經(jīng)說過，下雨天，沒帶傘的人想擠到人家的傘下，卻被傘沿的雨淋著了。沒有資源者想去占有資源者的便宜，通常只有吃虧的份。

我忍不住問他附近有什么學校，他溫和而克制地笑了一下，說：“這個還在規(guī)劃中，不過對于我們的業(yè)主來說，這不是問題，將來下一代拼的是圈層?！蔽也皇呛苊靼姿脑挕３隽碎T，被裹著沙子的寒風一吹，才醒悟過來，是啊，能住得起價值上千萬房子的人，哪用為學區(qū)苦惱呢？人家有人脈，擇校不在話下;有司機，接送也不是問題。我想起一種說法，底層夠不上精英教育，上層可以安享精英教育，就數(shù)千方百計買學區(qū)房的中產(chǎn)最焦慮。

不焦慮行嗎？娃上小學前，我也是個不信邪的人，也想把他送進附近的普通小學，一個熟人勸住了我。她說她當年就是這么想的，等娃上學后她才發(fā)現(xiàn)，班主任的素質(zhì)太差了，罵小孩能罵一節(jié)課。忍耐了六年，小孩上初中時，她堅決花大價錢買了個“老破小”的學區(qū)房，舉家遷入。這話讓我悚然，我的小學老師給我留下的諸多陰影再次在腦中閃過。有一次我沒有完成作業(yè)，老師把我鎖在教室里，隔著窗戶說：“你今天晚上就在這里了，你爸媽來磕頭都不行?！蔽艺驹诖扒疤栠罂?，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哭壞，以這樣的自殘求得她的寬赦。她后來笑著把我放了。那天夜里，我?guī)状螐呢瑝衾矬@醒，大哭大叫，我媽問我怎么了，我不敢說，我怕她知道我沒有完成作業(yè)的事。到現(xiàn)在我依然時常擔心自己被厭惡和否定，這病根兒應(yīng)該是那時坐下的。

總之，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學區(qū)不是萬能的，沒有學區(qū)是萬萬不能的。“既然是中產(chǎn)，就別去上流社會湊熱鬧?！蔽疫@么跟某人說。他看著我，笑了，說：“中產(chǎn)？你也許自以為是中產(chǎn)的底層。”

四

底層就底層，底層也是可以有夢想的。

就在這當口，另一個中介小哥告訴我，有一套離學校很近的“品質(zhì)房”降價了，快過年了，房東急賣，降價二十萬。他帶我去看那房子。房子還真不錯，離學校較近，樓層適中，采光極佳，雖然不及那豪宅“高大上”，但是大堂、電梯和走廊都整齊干凈，品質(zhì)確實說得過去。

看房回來的那晚，我拿著計算器廢寢忘食地算賬，算上積蓄、賣房款，若不夠，就再跟支付寶、微信借點，且我的手里有三部書稿在修訂，去問問有意向的那些出版社，誰先給錢就給誰出……如此砸鍋賣鐵地，似乎也有點接近目標了。腦子里是轟轟響的興奮，卻有個小聲音冒出來：好端端地，房東為啥要降價？

我被這個聲音嚇得一激靈。我開始翻各個新聞手機應(yīng)用程序的房產(chǎn)欄目，赫然發(fā)現(xiàn)，曾幾何時，喊漲聲一片的頁面上，都在看空，某房產(chǎn)專家鐵齒銅牙，連房價的下行月份都說得一清二楚。當然，我也知道，這么多年，看空者源源不斷，最后的結(jié)果是，信他們的人都傻了眼，看空者自己卻偷偷買了房。但是，房價下行的信號不止于這些說法，環(huán)京房價近乎腰斬，上海房市的成交量也“褪到了腿肚子”，房住不炒的聲音越來越響，房產(chǎn)稅雖然是個老話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越來越近了。我再一激靈，想起這段時間房源確實很多，大房子尤其多;在我決定放棄之后，那位“都教授”也沒那么高冷了，打來過好幾個電話，雖然是以善意提醒的名義。這在房價高漲的去年是不可想象的。會不會有一天，大把的房子賣不出去，窮得只剩下房子不再是個笑話？雖說房住不炒，但在別人開始退場之時，我嘔心瀝血地敲出來的那點錢，有必要這樣孤注一擲地投進去嗎？

我不得不琢磨各種信息，看漲的消息也有。有人說，疑似一些城市已經(jīng)放開限購，我就去搜索本地的相關(guān)政策;又有人說，本地限價已經(jīng)部分打開，物價局說很正常，我按圖索驥，找那原文;最后，我連央視新聞都回顧了，住建部部長王蒙徽說，2018年國家要滿足首套剛需、支持改善需求、遏制投機炒房。庫存仍然較多的部分三四線城市和縣城要繼續(xù)做好去庫存工作。這話怎么理解？說漲也行，說不漲也行，“天意自古高難測”，但不測也不行啊。就那點小錢，買房，可能會在崩盤時融化;不買房，可能會在通貨膨脹中融化?；钤谶@個急劇變化的時代，個人已經(jīng)不被允許像上一代人那樣，勤勤懇懇地專注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了。

我繼續(xù)給那個朋友打電話，詳細地說明我的情況，她也不再像開始時那么嚴厲。沉吟了半晌，她說：“要么你找個你眼中的有福之人，就是事業(yè)、家庭、兒女都特別順的那類人，讓人家?guī)湍銢Q定吧。”她的話讓我失笑，這不科學，但貌似合理。當憑我們的理性千轉(zhuǎn)百折也解決不了問題時，只好走向非理性。而且，更加荒誕的是：我的買房決心，原本始于激情，始于一次宏大的浪漫，卻在不覺中變成了這樣！一路走來，我研究了市政，聽說了圈層，弄明白名校的分布，并且自不量力地想把房價走勢搞懂，我只是想買個房，卻幾乎研究了全部國情。

（朱權(quán)利摘自騰訊《大家》欄目，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