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從珠穆朗瑪傳來的粗重呼吸
全世界都因此缺氧
有多少次登臨
就有多少人類的理想
將腳印留給山峰
將攀登的炫耀戴在頭上
只有虛弱的精神
才迫不及待地需要膚淺的安慰
世界已經(jīng)蒙塵
冰雪與陽光只有在這個高度
才能保持僅有的尊嚴(yán)
而你們把高貴毫不猶豫地踩在腳下
冰雪與陽光不屑于如此攀援
想證明什么呢
能不能給世界留一個高處
留一塊干凈的冰雪
讓失落的靈魂有個地方崇拜
佛從托林寺的山門
看著月光清洗土林的清波
黑色的墻角
耐心地等候月色流淌過來
廣袤的土林
放棄了生長糧食
讓一種追求鼓舞著阿里的心情
陽光讓它撲滿灰塵
月色很安靜
哪怕淌過嶙峋的峭壁
也聽不見一絲流動的聲音
月光不是沒有聲音
是想讓阿里再多一些安靜
風(fēng)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它刻意地?fù)廴ピ_的塵土
從最小的孔隙經(jīng)過
也能聽見它哼唱的歌謠
土林不想倒下去成為土地
也不想成為旁邊的岡底斯雪山
它想以土的方式成為搖籃
讓象雄 古格 本波……
長成青草,開成鮮花
然而,土林不愿被清洗
無論是月光還是音樂
土林的土包括土林的骨頭
洗掉的并不是土林的灰塵
札達土林知道
現(xiàn)在的阿里沒有心情
只有托林寺的老號
還有幾分禪境
多少朝代探出頭顱
癡想著弄幾筐西藏的陽光
帶回去烘烤捂得太久的謀劃
然而,為了留下最后這點凈土
神,放一座山擋住欲望
幾千年的門戶
冷磧鎮(zhèn)做了門閂
昨天,二郎山下
像久藏的經(jīng)典突然被撕下封面
所有私藏的箴言全都曝光
作為路的鎖鑰
一座山的崩塌緣于一孔隧道的洞穿
黑色的路伸進潔白的山
田里的水稻,地里的辣椒
在烈日下蓬頭垢面
冷磧鎮(zhèn)的秋天被遺棄在深深的谷底
成為過路人無聊的閑談
溫暖的太陽曬著渾濁的河水
冷磧鎮(zhèn)不看
就如不看擁擠的車流涌向西藏
秋天的冷磧鎮(zhèn)
收回的玉米曬在屋頂
空落落的槁竿丟在地里
一點一點枯干
阿里的陶罐
便是這只革吉的湖
白花花的鹽粒
令遙遠(yuǎn)的尼泊爾
還有偏僻的拉薩
無法離開藏北的味道
出生在岡底斯雪山下的山羊
聞著清澈的森格臧布
漂泊在荒涼的高原
為了背上的十斤鹽巴
被跋涉耽誤一生
阿隆岡日的頂峰
陽光也不能融化你的潔白
而羊群在風(fēng)雪中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口
艱難行走一生的蹄聲
甚至不能譜寫一首憂傷的樂曲
這是一條與羊群無關(guān)的路途
它們的路在夏季在秋天
在水草豐茂的草原
羊們卻在這條鹽路上
替別人走了一輩子
藏北遼闊的原野
沒有一朵花是為它們開放
寺院朗朗的經(jīng)聲
沒有一句話是為它們祈禱
背上背著鹽巴,生命卻丟失了滋味
最后一次卸下鹽袋
羊的骨頭和血肉將會分割為碎塊
再放回它們的毛皮里冷藏
也許羊群馱了一生的鹽
這時會放一撮在熬煮它們骨頭的湯鍋里
離開的背影和回來的笑容
停泊的都是一顆懸了許久的心
被陽光浸透的漢子
他的明眸映照著雪山
背上的船無論漂到何處
都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羊皮和牛皮距船似乎太遠(yuǎn)
為了成為船,死亡變成一種時尚
此刻,船,撐進雅魯藏布的天空
回頭是岸,抵達也是岸
一條河,渡船
一張皮,渡河
一個心念,渡己
日喀則的碼頭
能隱隱聽見寺院的鐘響
船從這里揚帆
也從這里歸航
而真正的碼頭
是寨子里站在門口盼歸的那雙淚眼
施主,沿途你都看見了什么
拉薩的陽光曬黑了你的憧憬嗎
喜馬拉雅雪嶺濺起的浪花
雅魯藏布流淌的青翠
可在你的靈魂充盈了虔誠
你高貴的信仰是否觸摸到了仲曲河的額頭
薩迦北寺的分量不是喜馬拉雅的高度
也不是本波山古老的皺紋
你是否看見薩迦的神殿
高過了珠穆朗瑪?shù)难┓?/p>
薩迦北寺的誓言
在陡峭的山巖凌空而建
佛的尊嚴(yán)由此矗立于后藏高原的腹地
白土壘砌的信仰
是一枚釘入喜馬拉雅的鉚釘
從此,薩迦成為雪域的高山
宋朝最后一位皇帝的意志
在仲曲河北岸被蒙元帝國徹底剃度
八思巴法王用藏語蘸著天堂的陽光
點化了膝下吃慣小麥的徒弟
終于,薩迦的典籍令一位中原皇帝
成為了一名合格的佛經(jīng)翻譯
薩迦北寺為蒙元帝國的壽終正寢
作了最隆重的葬禮之后
坍塌為西藏的文化
而薩迦的酥油燈
則在仲曲河南岸的低洼成為雪域宗教
經(jīng)日喀則徒步而來的懷念
正遇上祈雨節(jié)上的法會
瑪永扎瑪這塊本波山下的平地
用它長勢良好的青稞
進入了證悟佛法的冥思
誰之手捏造的黃土雕塑
讓高貴的岡底斯雪山淪為你的屏風(fēng)
是雅礱河谷的歌謠嗎
是聶赤贊普的馬鞭
抑或松贊干布的藍(lán)圖
對了,是吐蕃王朝的遺孤
你們從拉薩河岸游牧而來
人困馬乏的吐蕃挽歌
停下逃亡的腳步
在象雄的廢墟里看見了神的昭示
于是藏北高原鋪開羊皮
吐蕃的余火繪制了古格的地圖
刀槍不能永遠(yuǎn)作為拓荒的鋤頭
一個民族和一個王朝的命運
放在馬背上信馬由韁
那么,馬能走出多遠(yuǎn)呢
于是,札達的泥土紛紛醒來
一座山雕刻成一座塔
接著一扇一扇打開佛門
這是獻給佛陀的禮物
一個王朝的心意
透過須彌山的門窗
佛祖看到了古格的禪心
奄奄一息的吐蕃血統(tǒng)
就這樣在古格延續(xù)了七百年
我從四百年后的秋天走來
古格已然風(fēng)化
然而在我轉(zhuǎn)身的時候
我猛然發(fā)現(xiàn)
努日龍溝的清泉已經(jīng)為古格流干
皎潔的明月甘愿與廢墟相伴
成為古格王城忠實的守陵者
牛放
在我的意識里,藏地的概念是以西藏為核心的藏族聚居區(qū),這個核心是文化和地理。對于生活在這些區(qū)域之外的其他族群而言,藏地的神秘、陌生和美好成為眾心所向的共識。
對于我,藏地是一本自然與人的線裝百科全書。線裝是因為古老而生態(tài),百科是源于它的深厚與單純、悠遠(yuǎn)而時尚。有人可能對于時尚之說不以為然,認(rèn)為巴黎的時裝、迪拜的酒店、好萊塢的電影才是時尚,藏地距時尚太遙遠(yuǎn)了。固然時裝之類也是時尚,但太膚淺,我蠻橫地以為,藏地是許多人向往的時尚,不過它屬于精神家園范疇。如果要講理論依據(jù),我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或許對我的蠻橫有些佐證:“今天的饅頭就一定比唐朝的包子好吃嗎?什么才是幸福?我們活著究竟需要什么?”
對于藏地,我雖然在那里生活了20多年,但我記憶里的符號卻十分簡單,不過就是潔白的雪山、遼闊的草原、清澈的江河、樸實的百姓和神奇的宗教而已,甚至還可以再簡單些:雪山和宗教。世界上雪山很多,但沒有一座能夠與藏地的神圣相比。雪山在藏地受到了至高的禮遇,這樣的禮遇呵護了人類與地球和諧相處的源頭似的生存和啟發(fā),同時這里也滋生了另一種雪山,那就是苯教和藏傳佛教,經(jīng)聲和牧歌里開出的格桑花同樣具有高原的清澈。這令我們嘈雜的內(nèi)心充滿了敬意。
藏地雖然十分美麗,但之于生存而言,其實十分艱苦。這樣的艱苦跟美麗形成巨大反差:人煙稀少,經(jīng)濟落后,土地貧瘠,缺氧高寒。舉一個最簡單易明白的例子:如果不用高壓鍋,米飯和面條再怎樣煮都是夾生不熟。是宗教令這些善良而勤勞的人們內(nèi)心寧靜,安貧樂道。他們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在這里,心中對來世的幸福生活充滿了憧憬。
《詩藏》的創(chuàng)作,我是以一種放牧的狀態(tài)來寫作的,逐水草而居,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住。等時間過去的時候,我再來清點我的牛羊,才知道有些已經(jīng)老去,有些已經(jīng)長大。但我記不住牛羊吃過的野草和踩過的野花。藏地值得一寫的東西很多,諸如大家熟知的經(jīng)典廟宇、著名雪山等等。當(dāng)然,如果真要面面俱到的話,也是奢侈而不切實際的創(chuàng)作。再者,既然藏地是一部線裝百科全書,我能取其一隅而咀嚼之,已是上天賦予我才華的垂愛了。于是便大著膽子留下許多空白,或許歪打正著剛好合乎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也未可知。
藏地的人們也許從來沒有思考過: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要干什么?我們要到哪里去?這樣的生命意義問題,他們或許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地給了我們某種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