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從第一次見到《紅樓夢》全法譯本時算起,作家鄭碧賢已經(jīng)找了鐸爾孟將近20年。鄭碧賢曾任教于中國戲曲學(xué)院導(dǎo)演系,1991年定居巴黎,日常工作就是寫小說、改劇本、做演出。上世紀90年代末,在一位法國朋友家的書架上,她看到了一套《紅樓夢》法文譯本——鮮紅色的函套,正面印著大觀園的水墨畫,側(cè)面用中文寫著紅樓夢。譯者是李治華、雅歌夫婦,審校的名字則是鐸爾孟。
1925年,鐸爾孟在北京新鮮胡同家中。
朋友見過鐸爾孟本人。從她口中,鄭碧賢得知了鐸爾孟的傳奇一生:在華48年,從清末待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當過醇親王載灃府上的法文教師;是袁世凱聘請的22位外國顧問里最年輕的一位;還任教于北京大學(xué)、成立過“留法勤學(xué)會”、創(chuàng)辦了中法大學(xué)。1954年回法國時,他已是73歲的老人,把生命中最后的10年,全部傾注在翻譯審?!都t樓夢》上。
鄭碧賢想把這個傳奇寫成一本書,可當她想再多了解一些時,又發(fā)現(xiàn)鐸爾孟幾乎是一個謎。“去世前,他立下遺囑,讓醫(yī)生燒掉了自己所有的日記、手稿?!焙退瑫r代的人,早已駕鶴西去。他自己則終身未婚,無兒無女。那些曾經(jīng)在華留下的記載,細碎如沙,又被歷史的風(fēng)煙吹散,不知落在何處。鄭碧賢如同一個尋寶人,一句話、一張照片、一段回憶、一封信、一幢舊居,中國、法國,一點點拼湊,終于在不久前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這本《鐸爾孟的紅樓夢》。
“鐸爾孟是一個身世悲慘的法國貴族?!痹诮邮堋董h(huán)球人物》記者采訪時,鄭碧賢從頭開始,娓娓道來。
他的全名叫安德烈·羅凱特·迪特·鐸爾孟,母親是豪門千金,父親則出身普通。懸殊的地位、家庭的反對,使得父母沒能走到一起。母親在生下鐸爾孟之后就自殺了,年僅19歲。外祖父母撫養(yǎng)他長大,但又因愛女的死對這個孩子心存芥蒂。鐸爾孟6歲時,父親隱瞞身份,應(yīng)聘為他的家庭教師,陪伴了他10年,此后默默消失,再也沒有出現(xiàn)。所以年少時的鐸爾孟,大富大貴,卻內(nèi)心悲苦。
貴族生活還是給了他最好的教育。20多歲時,他已拿到法學(xué)碩士和文學(xué)博士的學(xué)位,且是在最負盛名的巴黎政治學(xué)院學(xué)習(xí)。就在這里,他迷上了艱澀的漢語,一心想著離開法國,去古老的東方。
1906年,跟隨唐在復(fù)(大清帝國駐法使館武官)學(xué)中文的鐸爾孟迎來了一個機會。醇親王載灃想為子女尋找一位法語教師,唐在復(fù)推薦了高學(xué)歷、出身好的鐸爾孟。在茫茫大海上航行兩個多月后,鐸爾孟到達了心目中的古國。
王府里的格格、貝勒都是嬌慣著的,受不得委屈。鐸爾孟卻很嚴格,第一堂課就敢拍桌子制止孩子們的笑聲。他又像個“孩子王”,朗讀法語像唱歌一樣,教學(xué)方式靈活,很快在王府里出了名。
醇親王的嫡福晉蘇完瓜爾佳氏對這位法國貴族也很好奇。中秋節(jié)時,她抱著小溥儀,在侍女、側(cè)福晉等的陪同下來學(xué)房賞禮。1歲多的小溥儀突然對這個怪怪的外國人有了興趣,伸手要抱,鐸爾孟就把溥儀接過來抱著,一上一下輕輕搖晃,逗得小家伙很開心。突然間,一泡尿飛瀉下來,侍女們想幫忙,鐸爾孟卻一動不動,直到溥儀尿完才放手。他哈哈大笑,福晉和其他人也忍俊不禁。福晉贊道:“鐸先生真有定力啊?!边@樁趣事在宮廷里傳開,慈禧都召見了這位“有定力”的外國人。她問了他的情況,還送了幾件見面禮。
見到慈禧卻讓鐸爾孟很灰心:清王朝竟然掌握在這樣一個無知、專橫的“女皇帝”手中。1908年,光緒帝病重,慈禧下令將溥儀養(yǎng)育在宮中,準備繼承大統(tǒng)。鐸爾孟對一個奶娃當皇帝感到不可思議,于是他給醇親王留下一封書信,不辭而別。
那個時代中國的有識之士已在謀求推翻腐朽的清政府。鐸爾孟作為外國人對革命的過程和結(jié)果感受更深刻。他對好友貝熙業(yè)說過:“這座建在千年傳統(tǒng)上的王朝如同紙牌塔一樣瞬間崩塌。勝利來得太容易,也導(dǎo)致革命者后來迅速失敗。”
在這個從勝利到失敗的過程中,鐸爾孟經(jīng)歷了許多。1912年,袁世凱的北洋政府聘請了一批外交顧問,鐸爾孟是最年輕的一位。他給政府提了不少建議,還寫了《中華民國立法院組織私議》等以備咨詢。不過很快,鐸爾孟便對民國統(tǒng)治者喪失了信心,轉(zhuǎn)而將目光投向教育。
“鐸爾孟癡迷于中國文化。在北京,他過的是典型中國士大夫的生活?!编嵄藤t介紹道。
辭別醇親王府時,鐸爾孟曾短暫地歸法,但很快又回到中國。因為他覺得法國的“學(xué)問風(fēng)俗無一如中國者”,而“見中國前賢直言,無一不從吾心坎中流出”。比較時髦地說,就是總有“中國的月亮都比法國的圓”“我上輩子一定是個中國讀書人”之類的感慨。住西式酒店時,他向朋友抱怨“燥熱煩囂”,說中國人建造的房子“冬暖夏涼,大勝洋樓”。五四之后,中國人忙著摒棄孔孟先賢,鐸爾孟的評價是“中國文學(xué)之精,而中國人反棄之以效日本,群趨于不通,豈不可笑”。
在北京,鐸爾孟過得比中國人還像中國人。他為自己取字“浩然”,住在胡同深處的四合院里。他任教于北京大學(xué),是公認的漢學(xué)家。北大生物系創(chuàng)建者譚熙鴻的兒子譚伯魯,年少時隨父親去過鐸爾孟的四合院。他曾撰文回憶:庭院里盆景花木,古香古色,正房三間是客廳與書房,四壁書架上,多為線裝書。鐸爾孟用了兩個聽差。他自己則一口京片子,流利純正。因在北京日久,不僅北京話說得好,對風(fēng)俗習(xí)慣也極為熟悉。他平時在家都穿長衫,客人來時還外加馬褂。他說中國是禮儀之邦,要入鄉(xiāng)隨俗。他喜歡中國的古詩詞,每日練習(xí)書法、研讀經(jīng)典、賞玩字畫,閑暇時栽種植株,品茗會友。
鐸爾孟那時的朋友,無論中國人、外國人,皆非等閑。
他最好的朋友叫貝熙業(yè),是法國駐華使館的大夫。貝熙業(yè)擅長外科,剛到北京時為一位生命垂危的官員開刀做手術(shù),官員很快康復(fù),于是聲名鵲起,轟動一時。
鐸爾孟還有個朋友,是駐法使館的秘書,也是一位詩人。他總喜歡拉著鐸爾孟去北京西山妙峰山的一座小寺廟里思考、寫作。他最有名的作品誕生于中國,震驚了世界,并在1960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這位詩人叫圣瓊·佩斯。
鐸爾孟的中國朋友則是蔡元培、胡適、吳稚暉等人。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喜歡看戲,與梅蘭芳、齊如山、韓世昌等交情也甚好。
在風(fēng)云變幻的民國時期,鐸爾孟專注于教育和文化。他與李石曾、吳稚暉、蔡元培、貝熙業(yè)、葛蘭言等組成“留法勤學(xué)會”。當年受益于此得以留法勤學(xué)的中國學(xué)生里,不乏李立三、李維漢、蔡和森、陳毅、聶榮臻、周恩來、鄧小平等后來的革命志士。鐸爾孟他們還聯(lián)名向法國政府要求,從庚子賠款中抽出部分余款建立“中法大學(xué)”,培養(yǎng)留學(xué)生。1920年,中法大學(xué)在北京成立。
晚年回到法國的鐸爾孟。他手中的煙斗被朋友們戲稱為“智慧煙斗”。
鐸爾孟沒有以一個清晰的政治身份出現(xiàn),但他與民主進步、救亡圖存,乃至與那個年代還處于地下的中國共產(chǎn)黨,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逗m文存》中,記錄了1921 年10 月,中國共產(chǎn)黨的總書記陳獨秀在上海法租界被捕,蔡元培和胡適最終聽從了鐸爾孟的建議,才成功解救了陳獨秀。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鐸爾孟把僅有的錢拿出來幫助那些有理想的學(xué)生,送他們?nèi)シ▏?,也送他們?nèi)パ影病H毡敬笏镣菩形幕团越逃?,要求大中小學(xué)都要開設(shè)日文課。中法大學(xué)被迫停課南遷。在那么艱難的條件下,鐸爾孟又創(chuàng)辦了漢學(xué)研究所,每月出版《法文研究》,在其中專辟版面,介紹中國名著。
日本人對鐸爾孟恨得咬牙切齒,但又動他不得,只能布下眼線,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為了給身邊人減少麻煩,鐸爾孟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只在每周三下午出門辦事,被稱為“星期三先生”。
那段時間,他索性閉門做研究,《西廂記》《長生殿》之類的元曲雜劇都翻譯完了,又開始鉆研《毛詩》《周易》這類艱深的經(jīng)學(xué),一心一意想當精通漢學(xué)的大儒。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鐸爾孟又喜又憂。喜的是和平來臨,一切欣欣向榮;憂的是法國政府一直不愿承認共產(chǎn)黨,不愿承認新中國。1953年11月9日,在強大的壓力下,中法大學(xué)和漢學(xué)研究所停辦。中方表示鐸爾孟可以留下,但他不愿意當一個無所事事的閑人,以73歲的高齡,孤身一人離開了中國。他帶回法國的行李,只有畢生收藏的35箱書,共1萬多冊。
“鐸爾孟剛回法國時,是很悲涼頹廢的。他25歲來華,朋友、師長、學(xué)生都在中國,他原本是打算埋骨于此的,特意在西山為自己買了墓地,最后卻被迫離開。在輪船上,他對同行的人說:我的生命不再有意義,我將從此生活在對自己的哀悼中。他寄居在巴黎郊外的修道院養(yǎng)老,把這個地方起名為‘華幽夢。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在華幾十年,僅如一場幽夢?!编嵄藤t感慨道。
在華幽夢修道院,鐸爾孟重復(fù)著枯燥的生活,每天呢喃自語,不理他人。除了幾個老朋友偶有書信來往外,他根本無意進入別人的生活,也沒有人能進入他的生活。他這是在為自己“服喪”。
1954 年11 月的一天, 一個名叫李治華的中國人叩響了華幽夢修道院的大門,打破了鐸爾孟“雖生猶死”的生活。原來李治華是中法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當年的畢業(yè)論文就是鐸爾孟指導(dǎo)的。他于1937年留學(xué)法國,之后定居,成了一名翻譯家。來拜訪老師,是因為他剛剛接受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邀請,參與“世界文學(xué)代表作·東方知識叢書”中《紅樓夢》的翻譯工作。根據(jù)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規(guī)定,叢書除譯者外還必須另有一位資深專家擔(dān)任審校。沒有人比在王府當過老師、在北京住了大半生的鐸爾孟更合適了。
鐸爾孟和《紅樓夢》也有淵源。民國初年,紅學(xué)是文化圈里的“顯學(xué)”。1915年,蔡元培寫了4萬多字的《石頭記索隱》,被認為是索隱派紅學(xué)的集大成者;到了20年代,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和俞平伯的《紅樓夢辯》又狠狠打擊了索隱派,成為“新紅學(xué)(考據(jù)派)”,占據(jù)主流。學(xué)術(shù)之爭,風(fēng)起云涌。鐸爾孟也精讀過《紅樓夢》,對其中不少細節(jié)下過功夫。如對其中的古代建筑、服裝、器具等的名稱如何譯成法文,均推敲過,但都是一時之作,不成系統(tǒng)。
對李治華的邀請,鐸爾孟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答應(yīng)。他在給朋友的信里說:“《紅樓夢》把我重新激活。”其實當年在西山,鐸爾孟所買的墓地就在曹雪芹墓附近,死后不能做伴,他最終卻以翻譯《紅樓夢》了卻殘年,冥冥之中,自有緣分。
《世界文學(xué)代表作》編委會曾要求一年譯完這部《紅樓夢》,鐸爾孟對這個要求回敬道:“你們知道《紅樓夢》是部怎樣的書嗎?用法語翻譯它意味著什么嗎?親愛的先生們,我們不是廚師,可以答應(yīng)你們晚上8點鐘準時開宴。”他預(yù)言:“翻譯《紅樓夢》將面對難以估算的挑戰(zhàn),可能每走一步都會碰到暗礁、路障,曹雪芹10年辛苦,字字皆血,他會讓我們輕松過關(guān)嗎?”
后來的事情也確如其言。3年過去了,李治華一翻、妻子雅歌二翻、鐸爾孟再審改的工作才進行到第四十五回。這還是在每個人都辛苦異常的情況下。老朋友們對鐸爾孟只知埋頭翻譯、幾年都不出門很不滿意,戲稱他為“紅蟲子”,而且是一只快發(fā)霉了的“紅蟲子”。
“無論是鐸爾孟,還是李治華,都沒能料到,《紅樓夢》最終竟耗掉了那么多時光。對李治華來說,剛開始翻譯時他還是年富力強的中年人,付梓出版時卻已66歲,白發(fā)蒼蒼;對鐸爾孟來說更悲壯,做這項工作時年已七旬,最終出版時已天人永隔,只剩一抔黃土?!编嵄藤t深深地惋惜。
翻得慢是因為在斟酌一字一句。在鐸爾孟眼里,漢語是一門特別精深的學(xué)問。他記得北京中法大學(xué)的一個看門人,名叫冉無。有人跟他聊天,問他是不是和孔子的弟子冉有是一家?看門人不懂什么冉有、冉無,就請人把這兩個名字寫給他看??戳撕冒胩旌螅撮T人說:我還是叫冉無吧?!盁o(無)”是一個人坐在四人抬的轎子上;“有”是替別人背包袱。鐸爾孟感慨道:“連不識字的中國人,都會從形上去理解漢字?!?/p>
在給友人的信中,鐸爾孟寫道:“無論是《紅樓夢》,還是李白、杜甫的詩中,精彩的典故隱喻比比皆是,幾乎每個詞句都蘊含著一個故事,稍不小心就面目全非,不僅損及詩文的原意和優(yōu)美,對讀者更是一種誤導(dǎo)?!?/p>
全世界的《紅樓夢》譯本,都是音譯名字。鐸爾孟卻是意譯。襲人被譯成‘Bouffé de parfum,parfum是香氣,bouffé是一種既突然又輕盈、向人襲來無法抵御的動作。400多個人物,鐸爾孟一個一個地琢磨。
詩詞更是法文版的亮點。鐸爾孟對李治華說:“《紅樓夢》是部以詩為魂的巨著,是絕世之作,很多人只翻譯它的故事,而故意回避詩詞部分,實際上是抽去了它的靈魂,這是種很殘忍的做法。我們不能這樣。”
對李治華和夫人雅歌翻譯好的底稿,鐸爾孟會大刀闊斧地修改。留下的4213頁手稿,每一行都有他用藍、紅兩色筆做的修改,嚴格說來幾乎是重寫。他與李治華每周二相約,堅持了整整10年。有學(xué)者覺得他們之間的合作,與曹雪芹創(chuàng)作、脂硯齋批注的經(jīng)歷頗為相似,笑稱李、鐸二人堪稱《紅樓夢》法譯本的“一芹一脂”。
1965年,鐸爾孟查出癌癥晚期,需要立刻做手術(shù)。他放棄了,寧可把最后的時間放在《紅樓夢》的第二遍審校上——第一遍完成后他總覺得不安,生怕遺漏下什么。
兩個月后,第二遍審校完成到第五十回,《紅樓夢》里是熱熱鬧鬧的“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華幽夢里卻是鐸爾孟的人生散場時。病榻上的他,氣若游絲,吟誦著:“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
李治華夫婦繼承遺志,但沒有了主心骨,進展緩慢。又是16年過去了,1981年11月,《紅樓夢》終于被列入法國最負盛名的文學(xué)叢書“七星文庫”出版,一時間,人們好像發(fā)現(xiàn)了東方的塞萬提斯、巴爾扎克。社會上興起一股“紅樓熱”,售價不菲的第一版1.5萬冊很快售罄,之后又多次再版,位居法國同類書籍發(fā)行量之冠。
這一年,恰恰是鐸爾孟百年誕辰。鄭碧賢把它看成癡情人,夢終圓,“此前和之后,法國沒有任何一部中文作品的影響力超過《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