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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蜻蜓久落詩行間

        2018-04-09 09:53:40水生煙
        傳奇故事(上旬)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詩意

        水生煙

        那時(shí)的江南碧波繁花,風(fēng)景如畫。太湖之上,時(shí)有魚兒躍出水面,攪皺了平穩(wěn)深水。一艘游船中,蕓娘隨同夫君沈三白,正與友人飲酒觀景,言笑晏晏。歸家后,有友人悄聲告知,前日太湖之上,曾見三白攜兩女游湖同樂,蕓娘大笑,“其中一女便是我??!”

        蕓娘溫婉賢惠,卻自有一份風(fēng)雅無拘,此番暢游太湖,便是以回娘家為借口,方才瞞過了公婆。

        她也曾換了男裝,將發(fā)髻改束為男式發(fā)辮,將帽子低低壓下,只微露兩邊鬢角,將眉毛畫得粗黑。因?yàn)樯硇卫w細(xì)苗條,長衫又過于寬大,她便在腰間折上幾折,用腰帶束緊,外罩短馬褂。攬鏡自照時(shí),她忍不住大笑,拱手闊步做出男子步態(tài),與三白相攜出游。夫婦二人對視時(shí),眼底不知將多少靈犀閃過。有人相問,三白便以表弟稱呼,這一路竟無人識破。只在一處觀景時(shí),因遇了相熟友人,蕓娘歡喜起身,不經(jīng)意間用手按了旁邊女子的肩膀,被呵斥時(shí),蕓娘忍不住笑著脫帽而示,“我也是女子呀!”對方亦覺愕然驚奇。

        花木扶疏,回廊曲折,烏篷船悠然而過,水紋搖曳難止。略微逾禮生出的快樂無傷大雅,卻足夠咂味許久。三白于她,是夫君,更是知己,使她于凡俗生活之外添了許多生之趣味

        蕓娘本是三白舅舅的女兒,因長三白幾月,三白便以淑姐相稱。多年后,沈三白寫下《浮生六記》,將她細(xì)細(xì)記述。

        她曾令他見而不忘,于是回家求了母親,直言:娶妻定要娶淑姐。一次,三白到舅舅家作客,因甜食不合胃口而饑餓難言,蕓娘輕拉他的衣袖,悄聲說:“跟我來。”她引他回房,輕掩了門,端出熱粥小菜。他抬眼看她,從那時(shí)候起,他便知她會(huì)是他的妻。堂兄在門外喚她,“淑妹!”她只婉言推拒,不肯開門。待堂兄進(jìn)門,見兩人臉頰輕紅,忍不住大笑著調(diào)侃。

        后來,舅舅早喪,陳家清貧,蕓娘并無進(jìn)入學(xué)堂的機(jī)會(huì)。但她天生聰慧,默聽旁人誦文后即能口誦,后來拾得《琵琶行》,一字一句誦讀對照,方才識字。她聰穎好學(xué),雖非名噪一方的才女,卻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好句。她擅長刺繡,年歲稍長時(shí),家中便靠她做女紅以維持家用。

        在貧寒中長大的蕓娘,不曾消磨風(fēng)雅與詩意,骨子里反而添了許多堅(jiān)定與沉靜。嫁與沈三白后,沈家亦不過尋常家境,她卻能將日子過得詩意而浪漫。

        滄浪亭中,她與三白暢談書畫文學(xué)腐乳鹵瓜,俏皮爽朗又有獨(dú)到的見解。風(fēng)雅遠(yuǎn)非不食人間煙火,而是人得廚下、行得花間,亦可吟詩賞畫、烹水煎茶。三白與友人結(jié)伴出游,嘆酒食寒涼無味,減了興致,蕓娘便別出心裁地雇了餛飩擔(dān)子隨行,溫?zé)峋剖?,使望景暢談之余又添意趣?/p>

        三白不擅鉆營,只喜談書賞畫、樂游山水。家境每況愈下,蕓娘艱辛持家,卻不為金銀所累。她將僅有的首飾贈(zèng)給弟妹,唯獨(dú)舍不得那些舊書殘畫,收集裝訂成冊,并取名曰“斷簡殘編”。她做這些的時(shí)候,總是眉眼微垂,幾縷散發(fā)覆額,溫雅嫻靜,瘦削肩膀溫柔而有力量。

        三白的衣衫破損了,她便移東補(bǔ)西,為其縫制的衣衫多取暗淡色澤,可見客出游,亦可家常穿用。

        夏天的荷花在夜里閉合花瓣,至晨時(shí)綻開,清香吐露。蕓娘用小紗囊盛了少許茶葉置于花心,次日早上取出,烹泉水煮茶,竟有別樣清香。夫婦對坐飲茶,望晨霧與朝霞相映生輝,三白屢屢贊嘆不已。她還用普通的藤草花卉編織屏風(fēng),經(jīng)緯交錯(cuò)間,清簡陋室添了許多幽靜意味。

        三白喜愛盆景花草,蕓娘更有妙絕想法。她將蝴蝶、螳螂、知了用絲線縛了,使其停在花草間,或抱梗,或踏葉,添了許多樂趣。

        詩意的生活只需明月清風(fēng),不費(fèi)半文,可若無心意,便誤了好光陰。蕓娘曾說:“必得不負(fù)今生,方覺有意趣?!蹦切┟骼蕼卮娴臅r(shí)光,若能無限拉長才好。唯恐來世不再、恩愛不永,蕓娘便請人繪了月下老人圖,供奉于室,焚香默禱,以期來世。

        她有堅(jiān)定沉靜的一面,亦有爛漫天真的時(shí)候。她見伎女憨園“一泓秋水照人寒”的動(dòng)人姿色,便積極籌謀著,讓三白納她為妾。她結(jié)交憨園,約其登山覽景,并肩挽臂間動(dòng)之以情,竟真得了憨園應(yīng)許??上Ш﹫@的母親貪戀富貴,將她另嫁他人。得知消息的蕓娘懊惱不已,竟抑郁生疾。便是在病重時(shí),她仍舊喃喃著四個(gè)字,“憨園負(fù)我!”

        她沒有很強(qiáng)的占有欲,只是珍惜一切美好的事物。

        蕓娘半生溫順,卻因?yàn)槿准{妾一事失愛于公婆,以致與家庭決裂??v然三白愿與她天涯羈旅,亦成此生一大憾事。

        蕓娘與三白育有一子一女,婚后第二十三載,蕓娘離世。病中稍有起色時(shí),她仍勉力支撐著,替人刺繡《心經(jīng)》,以貼家用。世人只道沈三白癡,殊不知,蕓娘既去,世間再無沈三白。

        三白猶記那一年,他們因弟弟結(jié)婚而騰出房子,租賃鄉(xiāng)下的一處屋子,作一月盤桓。正是七月盛夏,樹木茂盛,濃蔭滿覆,竹榻就擱在窗下,紙窗開著,任夏風(fēng)習(xí)習(xí)。晝有日光夜有月,葉影隨風(fēng),在墻壁上微微搖動(dòng),時(shí)間仿佛被無限拉長。鄰居老夫婦將自種的菜蔬贈(zèng)與他們,蕓娘便縫制了鞋子回贈(zèng)。他們在柳堤垂釣,看紅霞斜飛;也夜半飲茶,靜聽濤聲。三白記下蕓娘說過的話,“他年當(dāng)與君卜筑于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仆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yuǎn)游計(jì)?!?/p>

        布衣菜飯,可樂終身。淡泊天真的蕓娘還是離去了,只留風(fēng)雅詩意于身后,如盛夏暮晚的蜻蜓般,久落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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