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
我每天去一趟藥房,在計生柜臺前左顧右盼。3周+5天,我驗(yàn)出了你的存在,像煉金術(shù)士用肉眼在試管里看到黃金,那一刻我差點(diǎn)給你起名叫“天賜”。天聽到了我的吁求,接到我的訂單后,大發(fā)慈悲,以第一時間包了順豐快遞,送來了你,你是天賜的禮物。再一想:哪一個孩子不是上天的賜予?我不準(zhǔn)備和一萬人重名。
現(xiàn)時的你,只有2毫米大小,超聲的火眼金睛還看不出你的跡象。我一沖動,想去超市買芝麻:你大概就那么大吧。不,你一定不可能那么黑蒙蒙、不起眼。無端的,我覺得你像一顆飽滿的花生米,有紅似白,紅是血凝結(jié)成的寶石,白則靜如玉。你安睡著,在我身體里,如花生米睡在花生殼里。
所有讀過的知識都活了過來:你的大腦正在發(fā)育,無數(shù)神經(jīng)光纖般須臾伸展,鋪設(shè)出你自己的管道森林。就在這小小的、花生米不如的軀殼里。你會一步步長大,五周4毫米,六周8毫米,你的頭部、顏面、呼吸、消化等器官一一分化,“胚胎雖小,五臟俱全”。同時,還會有最初的心跳,是生命最確鑿的象征。七周,長出手腳。十周,會看到你的活躍……
芥子須彌,剎那永恒。
從外觀看不出任何跡象,那細(xì)胞的天翻地覆,那洪蒙初開的雷霆霹靂,都是地殼下的驚濤駭浪,無人知曉。我輕撫自己的肚皮,像農(nóng)人蹲下抓一把泥土,看到我小而有力的手,指甲洗得很干凈,修得很整齊。我從來不是個美麗女子,黃皮黑發(fā),有農(nóng)作物的質(zhì)樸,但沒關(guān)系,你是我的花生寶寶,我是你的花生殼媽媽。從此我吃是為你,睡也是為你,在紅塵里摸爬滾打,一身泥兩手灰,以肉身成屏障,只為陪你走過這280天的漫長旅途。
我感覺到極輕微的砰動,多半只是腸子的微微蠕動。我卻堅(jiān)定地認(rèn)為,是你在回應(yīng)我,你在說:“嗯。”你還沒學(xué)會我使用的語言。
第二天,便是端午節(jié)。
從藥房回來的路上,在干熱的北京街頭,我買下了兩朵梔子花,泡在水碗中,此刻它們正盈盈開放。蟬聲在窗外歌成一片。
我就是這樣,開始了我的孕程。
我很自覺地、第一時刻放棄了所有有跟的鞋——順理成章給自己買了一批平底軟面鞋。腳背高高的媽媽鞋丑到爆,還算舒服;薄薄凜冽的船鞋壓腳背,鞋口正在我大拇趾下方輕輕地割呀割,像一句令人難堪的真話,在你耳邊不斷回響,是老式的鋸床,吱吱呀呀,慢吞吞損毀你的意志與自尊。
一定是鬼使神差,我買了第一雙繡花布鞋。第一個感覺:腳底好軟。原來下面絮了薄薄的棉,每一步,如蹈云端。老氣嗎?顧不得了。
我的鞋,既沒有纏綿,也全無豪門氣息,相反來自風(fēng)飛沙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十來塊錢一雙,不耐穿,很快被我的火爆步伐損毀。它樸素,它便宜,最重要的是,它舒服。
高跟鞋令女孩成為女人,平底鞋卻讓女人自云端走下來,她安實(shí)地、平庸地踩在地面上,沒人再盛贊她的豐胸她的纖腰,大家都只看到:哇,大肚婆。
(摘自《信息時報》 圖/游飛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