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泉溝同家梁礦黃草洼五十二號院,是我童年生活過的地方。
黃草洼是一條街道的名稱,顧名思義,這是一片洼地。洼地里流淌著一條不是很寬的小河,河水主要是礦井抽出的廢水,時斷時續(xù),顏色渾濁。小河夾在一個小山坡下面,坡上坡下是錯落有致的一戶戶人家,還有上下兩條彎彎曲曲的小路。每天早晨,來來往往的是到單位上班的工人、背著書包上學的學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數不清的人從兩條小路走過。不遠處有礦上運煤的鐵路,經常有火車拖著綠皮的客車車廂或黑色的煤車車皮冒著白煙駛過,留下一陣刺耳的叫聲。
黃草洼五十二號坐落在坡下,是一個很大的四合院,由大小七個房間圍成,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和我們姐弟五個總共九口人生活在里邊。在我的記憶中,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所在。一年四季,院里都有不同的風景,我們姐弟五個奔跑其間,嬉戲玩耍,度過了童年最絢麗多彩的日子。對我來說,黃草洼五十二號既是一個曾經居住生活過的充滿了溫情的空間,更是一段鐫刻了童年印記的美麗背景,讓我始終難以忘懷。就算在今天,離開黃草洼五十二號院已經三十多年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仍然鐫刻在我的腦海深處,時不時會跳躍進夢中,把我?guī)Щ啬嵌问湃サ娜兆印?h3>奶奶的花池
黃草洼五十二號的故事中,奶奶是很多時候的主角,因為父母上班的時候多,奶奶理所當然地成了我們姐弟五個的看護者。黃草洼五十二號的七個房間,坐北朝南的三間正房和東下房是我們睡覺和吃飯的地方,剩下的幾間則放置著一些雜物、糧食和父親練武用的武器。除了這些大的房間,院子里還有一個狗窩、兩個雞窩、一個廁所,還有一個供母雞下蛋的三層“小閣樓”。
院子的中間是一個大大的正方形花池子,這是奶奶的最愛。每年春天,奶奶都要種下各種花草,夏天到來時,火紅艷麗的芍藥、香氣撲鼻的玫瑰、節(jié)節(jié)攀升的大麗花、金黃燦爛的雛菊,姹紫嫣紅,競相開放,整個院子都彌漫著時而濃郁時而清冽的香氣。這些種在花池中央的花,大都香氣襲人且植株較大,它們挺著健碩的身肢,恣意地生長著。奶奶在花池四周還種著些顏色不艷麗、香氣也不濃烈的花種,像海娜花、喇叭花、沙蓬花、地雷花等,它們也不甘示弱,整個夏天都在拼命地展現自己的婀娜,把個院子裝點得熱鬧非凡。
在院子的花池之外,奶奶也培育了不少身材嬌小的花枝,它們大多放置在花池四周的圍墻上,磕了沿的瓦罐、摔破瓷的臉盆、鏟破底的鐵鍋、漏了水的木桶,只要是個容器,就被奶奶拿了來當作花盆。這些“花盆”里的花有的是奶奶從鄰居家移來的新品種,有的是剛從老枝上剪下的嫩枝,有的是剛撒下的花種,它們都是些什么花,我們也叫不上名來,但我們知道,時隔不久,在奶奶的精心培育下,它們就會開出一朵朵嬌美的花朵。
三間正房的窗臺上下,還有從屋里端出的大大小小的花盆,洋秀秀、柳葉桃、大葉海棠、月季、令箭、仙人山……這些養(yǎng)在屋里的花一到夏天也被請出屋子,接受陽光的恩賜。
奶奶為了這些花花草草是極盡心思的,怕我們禍害她的花,把開得正旺的花朵折了去玩兒,所以一到夏天,把我們盯得格外的緊,一刻也不敢放松。她還經常顛著一雙小腳去撿羊糞蛋兒。好在那時的羊糞也好找,山坡上、野地里、甚至馬路旁都能輕易找到。奶奶把撿來的羊糞蛋兒裝進一個玻璃瓶里倒上水漚著,待發(fā)酵好兌上水用來澆花。那臭味兒濃烈刺鼻,彌漫在院子里久久散不去,我們都嫌棄地用手捂著鼻子。還經??匆娔棠贪央u蛋殼倒扣在花盆里,讓掛在蛋殼壁上的幾滴蛋清慢慢滲進泥土里,喝完牛奶的碗也要用清水涮一涮倒進花盆。
整個夏天,陽光慷慨地照耀著這個充滿生機的院子,隔上三五天,奶奶的花們就得澆水了。負責給花澆水的任務主要由爺爺承擔,那時候家里沒有自來水,家家戶戶都要到公共的自來水管擔水。幸好自來水管離我們家不遠,爺爺肩挑一條木頭扁擔,下面吊著兩只鐵皮桶,扁擔一顫一顫的,水桶里的水一路不安分地跳躍著進了我們的院門。每次擔水,爺爺都要擔上好幾趟,先把屋里的一個大甕裝滿,再擔兩擔水澆花?;ê蕊柫怂覀円卜艑W了,放學的我們一進門就趴在爺爺擔滿的水甕前,舀上一瓢水,咕咚咕咚喝個夠,那感覺,真是痛快酣暢。
有時喝足了水,坐在飄滿花香的院子里,看著一池子的花草,我就會想:奶奶那些飲足了水的花們,肯定也跟我們一樣痛快。
那時,擔水是家住平房的男人們必須干的一項營生,平時爺爺擔水,父親不上班時也擔水。作為家里的男性公民,調皮的弟弟們也想嘗試著擔水,但他們只有七八歲,哪里擔得動一擔水呀!爺爺用裝油漆的小桶做了一副水桶,再做一條小扁擔,每次爺爺去擔水,他們也擔著小桶小心又吃力地跟在后面,小桶隨著扁擔也一顫一顫的,看上去還真像那么回事。
弟弟熱衷于擔水澆花,我們姐妹仨則熱衷于染紅指甲。取了海娜花的花瓣,放在粗瓷碗里,用搟面杖搗碎,加上白礬,然后把粉紅色的漿泥敷在指甲上,最后用花葉把指甲小心包扎起來。耐心等上幾小時,打開葉子,指甲就變成淡粉色的了。太陽明明亮亮地照著院子,三個愛臭美的女孩子把手都伸出來,挓開十根手指朝向陽光,比誰的指甲染得最鮮艷。
夏天就在這樣有趣的經歷中過了一半,花池里的花也長高了許多。爺爺在花池的北面搭起了架子,架子上面又用竹竿搭到了正房的房頂,喇叭花的枝蔓爬上了架子,然后纏繞著竹竿爬行,一直延伸到屋頂。紫色的花朵從底部一直開到末梢,密密匝匝地環(huán)繞在枝蔓上,繁茂的枝蔓為院子撐起了一片蔭涼。
爺爺把吃飯的方桌擺在蔭涼下,我們放學歸來就坐在小板凳上,圍著方桌寫作業(yè)。斜陽的照射下,院子沐浴在粼粼涌動的陰影里,一抬頭,花池里那一片花團錦簇便映入眼簾,頭頂上的喇叭花兒也探頭探腦地看著我們。院子好靜,一縷縷夾雜著花香的涼風穿過小院,徑直向敞開的大門口吹拂,引得蜂呀蝶呀也來湊熱鬧。它們在花池里流連一番,又在我們的頭頂上繞來繞去,招引得我們不能安心寫作業(yè),總是會放下手中的筆追趕著它們玩兒一陣子。
夜幕降臨時,我們才把作業(yè)寫完,剛把桌上的書本收拾進書包,爺爺奶奶把晚飯就端上了桌子。晚飯是熬得金黃的南瓜小米粥,筷子粗細的一把兒小蔥,烤得兩面金黃的饅頭片,幾塊裹著紅色濃汁的醬豆腐,頭頂黃花的幾根黃瓜,還有一盆又紅又大的西紅柿,我們一家子圍坐在四方桌前吃了起來。
這時的天已是涼涼的了,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一邊聽著半導體里劉蘭芳的評書《岳飛傳》或《楊家將》,一邊吃著飯,一頓飯會吃上很長時間。
夜色漸漸暗下來,一盞電燈下,微黃的光暈里,是幸福美滿的一家人。
防震棚是我們那個年代很多人心里一個特殊的記憶。大約是一九七六年吧,仿佛一瞬間,黃草洼甚至整個同家梁礦的大街小巷忽然就雨后春筍般地涌出了數也數不清的防震棚。
聽大人們說,防震棚的出現首先是因為唐山發(fā)生了大地震,大同也有地震的危險,所以領導下了指示,所有人家都要行動起來,防止地震危害。實際上不僅僅是大同,那時全國的很多地方都在防震,像那些年搞戰(zhàn)備一樣,一下子就形成了一股熱潮,人們紛紛在家里準備了各種防震措施,我們家當然也不例外。
我家的防震措施先是從屋里做起的,父親在炕頭炕尾支起了兩個長條大凳子,然后在兩個大凳子之間架起了長達三米的木頭板,每塊木頭板寬約三十公分,總共有四五塊,加起來足有一米多寬,下面形成了一個看上去還挺安全的空間。這個與以前不一樣的地方馬上成了我們姐妹三個的最愛,晚上我們躺在木頭架起的空間下面睡覺,新鮮得都不想把眼睛閉上。因為覺著很新鮮,大人不在的時候,調皮的姐姐們還爬到架子上去玩兒,木頭上的刺兒便會扎進她們的手里,疼得她們一個勁兒倒吸涼氣,急忙忙去找奶奶。奶奶一邊嘮叨著,一邊戴上老花鏡,拿出縫衣服的細針,小心地給姐姐挑刺兒。那細小的刺兒只露出一丁點兒的頭在外面,須仔細瞅才能瞧見,奶奶用針小心翼翼地往出挑時,姐姐疼得齜牙咧嘴,哇哇直叫。我那時還小,爬不上木頭支架,所以沒受過那樣的皮肉之苦。
就在我們?yōu)槲堇锏姆勒鸺茏娱_心時,外邊的防震工作開展得更加深入了,越來越多的人在屋外蓋起了防震棚,爺爺和父親也行動起來,在院子里緊挨花池的地方加蓋了一個。這個防震棚也是用木頭搭的,支架是相互交叉的人字形,順著人字形的坡度,用油氈整個圍了起來。因為正是夏天,爺爺和父親還給防震棚設計了門窗,門和窗戶是能通風透氣的網眼紗窗。防震棚里還接了電燈,離地一尺架起了木板,上面鋪了被褥,就像一個小小的家一樣。
這個防震棚比屋里的防震架好多了。那時大弟弟才一歲,還沒有小弟弟,晚上吃過飯,我們姊妹仨就鉆進防震棚里,在里面玩起了過家家。盡管有紗窗和紗門,但暴曬了一白天,晚上的防震棚里還是很悶熱,我們仨卻玩兒得興致盎然,每天都要玩兒到很晚才睡去。院子里花花草草多,蚊子自然也多,第二天醒來,經常是渾身上下被蚊子叮得全是紅紅的疙瘩。盡管這樣,我們依然喜歡在防震棚里住著。為防蚊子咬,就把全身抹了清涼油,蚊子果然叮得少了,一晚上睡得還算安穩(wěn)。很快到了末伏天,都說秋老虎厲害,一點兒也不假,夜晚防震棚里出奇的悶熱,一進去就渾身冒汗,蚊子也更加猖獗。防震棚里實在沒法待了,我們只好回屋里睡覺。
這樣悶熱的日子沒過幾天,天氣就變得涼爽了,防震棚更成了我們的好玩之處,不光是我們姐妹仨進去玩兒,姐姐們還招引來她們的同學來玩兒,還有鄰居的孩子們也經常過來。爺爺和父親搭建的防震棚也實在是工程過硬,初秋的雨季,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防震棚里居然沒漏進一滴水。在雨天,我們喜歡鉆進防震棚,聽雨滴啪啪敲擊棚頂的聲音,趴在窗戶上看雨水在院里匯成小溪,順著院門旁邊的一個洞口流出,看花池里那些還開得正旺的花朵的花瓣被雨水沖得七零八落。這時候,夜里睡在防震棚里真是舒爽極了,躺在里面,透過紗窗看深邃夜幕里的點點繁星,更是愜意無比。
就這樣一直玩兒到深秋,夜里睡在防震棚里感覺有些冷了,防備了一夏的地震終是沒來,人們的警惕心也逐漸放松下來,大人們才叫我們回屋里睡覺。屋子里的木頭支架還是沒拆,但因為有了防震棚的比較,對我們沒了吸引力。又過不久,木頭支架也拆了,因為炕上的空間被占去許多,睡覺有些擠,上炕下炕實在是不方便,加之人們先前對地震的恐懼也隨著日子的消逝變得淡漠了。但我們喜歡的防震棚沒有拆,白天我們還可以在里面玩兒。直到冬天來臨,里面冷得實在進不去了,我們才作罷。不過防震棚卻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拆掉,一直保存了下來。
第二年開春后不久,在我們的一再要求下,奶奶把防震棚又重新收拾了出來,我們又開始進去玩兒了,又一個夏天,我們的笑聲充盈著那個小小的空間,滿滿的都是美好的回憶。
后來,姐姐們長大了,不再進去玩兒了,弟弟們也長大了,他們開始進去玩兒打仗的游戲,但夜里是沒人愿意進去睡覺了。日子一天天過去,防震棚的紗窗紗門漸漸破損,蚊子從破洞鉆進里面,床鋪上有時也會爬出各種小蟲子,時常會嚇得我們尖叫起來。到后來,防震棚開始漏雨,一到雨天,爺爺就往棚頂上面鋪帆布。里面的被褥也抱回了家里,防震棚成了堆放雜物的地方。
防震棚越來越破敗,在風雨中搖搖欲墜,曾經讓我們無比熱愛的它倒成了破壞院子整潔干凈的礙眼之物了。
幾年之后,它終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拆除了。
但我們一直記著它,后來,以及后來的后來,防震棚里發(fā)生的故事,始終是我們姐弟幾個回憶起舊院時必要提及的事情。
春天是生命勃發(fā)的日子。
礦山的春天,也有綠草紅花,也有楊柳濃郁,到處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但在黃草洼五十二號的記憶中,春天留給我的最深印象則是捉小雞兒了。
那時,礦上的人家?guī)缀跫壹覒魬舳拣B(yǎng)雞。因為院子寬敞,奶奶每年都要在院子里養(yǎng)很多雞。雞是要從小的時候養(yǎng)起的,家家戶戶的小雞都由小雞販子們送上門來。每年開春不久,小雞販子就推著載了雙層木箱的自行車,不知從什么地方趕到了礦上。想要買小雞是要聽吆喝的,春暖花開,春意融融,人們打開門窗,悠長的賣小雞的吆喝聲就穿過大街小巷,傳入人們的耳朵里?!靶‰u——啰——嗨——”,一聲聲熟悉的吆喝聲中,女人們都走出了家門,一次次地把小販叫住,仔細挑選著木箱子里的小雞。奶奶也把小販叫到院子里,放下箱子開始仔細挑。養(yǎng)小雞盡量要母雞,公的不會下蛋,養(yǎng)多了浪費糧食,是累贅。奶奶把毛茸茸的小雞捧在手里,左右端詳,看了嘴再看翅膀,然后把認為是母的留了下來,公的又放回箱子里。
奶奶挑選了十多只小雞,裝進一個大大的紙箱里精心喂養(yǎng)。小雞剛抓回來時最難伺候,不用心很難養(yǎng)活。奶奶是養(yǎng)小雞的能手,知道怎么弄最好,煮稀飯時,她會提前盛出半碗煮熟的小米,每頓飯都會用小碟盛了小米和水,放進紙箱里,供小雞們食用。我完全被這些小家伙們吸引住了,觀察它們是每天必做的事情。小雞一身鵝黃色的絨毛,遠遠望去就像一個個黃色的小絨球在地上滾動。它們的眼睛像兩顆小黑珍珠,嫩黃色的小嘴尖尖的,看上去非常堅硬。耳朵小小的,悄悄地藏在頭兩側的一小撮毛下,好像生怕被別人發(fā)現似的,爪子很尖利,也是嫩黃嫩黃的。
我最喜歡看小雞們搶食,十多只小雞一齊擁向那個盛米的小碟子,你推我搡,互不相讓。此時,誰強誰弱,一眼就見分曉。我經常幫著奶奶喂雞,把那些奮不顧身不懂謙讓的小雞惱怒地撥開,把那些含蓄斯文擠在后面的直接拎了過來,放在碟子前面。我要讓所有的小雞都能吃到食物。
小雞在奶奶的精心飼養(yǎng)下慢慢長大,長得稍大些,奶奶會把它們從紙箱里倒出來,放在院里子,于是偌大個院子,它們滿世界地撒著歡兒,一院子快樂的小雞。我們的院里還養(yǎng)著一只大黑狗和一只花貓,因此小雞放風的時候,奶奶不得不坐在一邊,看著旁邊虎視眈眈的狗和貓。小雞在我們的腳下跑來跑去,奶奶提醒我們走路要小心,不要把小雞踩死。小雞喜歡在人們的腳下繞來繞去,用它們堅硬的小尖嘴啄我們的鞋子和腳趾頭,有時還會用他們黃嫩的爪子在我們的鞋臉上刨幾下。小雞太黏人了,盡管我們已經很小心了,還是難免會碰到它們,這時候小雞就喳喳地尖叫著,慌亂地逃跑了,惹得我們被奶奶罵上一通。
小雞們也是遵循著優(yōu)勝劣汰的自然規(guī)律,總有三四只會夭折,讓人不免傷心?;钕聛淼慕】敌‰u漸漸長出了硬硬的羽毛,羽毛的顏色也漸漸由鵝黃色變成了深淺不一的棕色。公母也顯現了出來,雖然小雞是奶奶精心挑選的,但里面還是會有五六只公雞。這時小雞們就開始在院子里散養(yǎng)了,白天在院里溜達,夜里被關進了專門給它們蓋的雞窩里。它們的體格一天比一天大起來,狗和貓因為有了先前奶奶的訓斥,也不敢對它們覬覦,它們竟也無視比它們身材高大許多的狗和貓,從它們眼前招搖而過。
夏天到了,小雞們一個個都長成大雞了。成熟的母雞和公雞相跟著從院門大搖大擺走出去,到外面更寬闊的天地去散步,一上午或一下午都尋不見它們的蹤跡,直到奶奶站在院門口“咕咕咕,咕咕咕”喊著它們回來吃食,它們才一搖一擺踱著方步回到院子里。雞食是米糠和著菜葉做的,每天吃完飯,奶奶利用灶上的余火給雞拌食,一拌拌一鐵鍋,一鍋雞食夠一群雞吃一天的。
奶奶一邊拌著雞食,一邊說:“別看它們吃得多,它們可不是白吃的。”
雞們真是不白吃,最讓奶奶開心的時候到了,母雞們開始下蛋了。
爺爺早在雞窩旁邊蓋起了三層的小“閣樓”,每層“閣樓”有一尺半見方,里面鋪了厚厚的干草。要下蛋的母雞自覺地跳進閣樓,有時是一只,有時會是兩只,還有時居然有三只雞會同時臥在閣樓里。母雞下完蛋,從閣樓跳下來,“咯咯噠,咯咯噠”地叫著,自豪地通知著主人來取蛋。我和姐姐們聽到這聲音,就趕緊從屋里跑出來,把手伸進閣樓,從一堆干草中摸出一顆溫熱的雞蛋,有時也會一次摸出三只來,手捧三只雞蛋的喜悅壓抑不住地從心里往外溢,我們連蹦帶踮兒地送給奶奶。
除了收雞蛋,接下來還有更高興的事兒等著我們,那就是母雞孵小雞。奶奶用干草編成一個圓形的蒲團放在東下房的炕上,把十幾顆挑好的雞蛋放在蒲團中間,讓母雞臥在上面。母雞天生就懂得怎么去做,它很盡責,盡量讓自己的身子覆蓋住全部的雞蛋。奶奶把雞食和水放在母雞的旁邊,讓它盡可能地不離開身下的蛋就能吃到喝到。等到母雞起身去拉屎的當兒,奶奶盤腿坐在炕上,拿起雞蛋對著頭頂上的燈照,看里面的影子變黑了沒有。
奶奶告訴我,母雞的孕期是二十一天。到了二十天頭上,奶奶住到了東下房里,日夜守候在母雞旁,等著小雞出殼。好奇的我也跟奶奶一起等待著那神奇的一刻。第二十一天,蛋開始有了動靜,只聽得里面?zhèn)鱽砦⑷醯淖牡皻さ穆曇簦o接著蛋殼出現一個小小的裂口,然后繼續(xù)聽到“篤篤篤”的啄蛋殼的聲響。慢慢地,沿著蛋殼的中央,一行細密的裂口被里面的小雞雛用嘴漸漸啄出。然后雞雛從里面使勁地用頭頂,蛋殼終于裂成兩半兒,渾身濕漉漉的小雞從里面跌跌撞撞爬了出來。一天里,十幾只蛋殼里會陸陸續(xù)續(xù)爬出絨毛一綹綹粘在身上肉粉色的小雞來,我不由得驚奇生命的神奇與頑強。
這些頑強的生命有時也很脆弱,一場瘟疫就會讓它們毫無聲息地死去。那時候經常流行雞瘟,奶奶辛辛苦苦喂養(yǎng)的雞會在一夜之間全部死去。雞窩里、院里到處躺著側著身子兩腿蹬直已經死去的雞,奶奶坐在院子里看著眼前的慘狀,黯然神傷。所以那時候經常有防疫站的人員穿著白大褂免費來給住戶家的雞打預防針,他們一來,我和奶奶就滿院子追著抓雞,抓住后抱著讓醫(yī)務人員在雞的翅膀上注射疫苗。即使這樣,每年仍有不少雞會死于瘟疫。
活下來的雞是幸運的。
但相對于母雞,公雞的命運就差了很多。
到了臘月年跟前,公雞們的厄運也就降臨了,總有兩三只公雞會被宰殺,成為我們解饞的美食和年夜飯桌上最隆重的一道大餐。
殺雞也是由奶奶來完成的,我和弟弟滿院子追著公雞跑,抓到手交給奶奶。奶奶攥住公雞的兩只翅膀向后一疊踩在一雙小腳下,左手提著公雞的脖子,右手把公雞脖子上的毛薅下一片露出雞皮,然后再拎起地上的切菜刀開始殺雞。往往到了這時候我就嚇得捂住了雙眼,再也不敢往下看了。
等再睜開眼,奶奶已放下菜刀,提著公雞的脖子正往地上的碗里控血。控完血的公雞躺在地上還在有氣無力地掙扎著,有時冷不丁會撲騰起來,奮力地扇動著翅膀,脖子上的血四處飛濺,嚇得奶奶也倒退幾步,退不及了,臉上身上還是會被濺上一滴滴的鮮血。
我被嚇得魂飛魄散,跑進了屋里。
黑莉是一只狗的名字,它來我家的時候還不是很大,幾年后就長成大狗了。黑莉是一只黑色的母狗,全身都是黑色的毛,只有眼睛四周有一圈兒棕色,這圈兒棕色讓它看上去顯得更加調皮,也更加可愛。黑莉是一只負責任的狗,從來我家的第一天起就擔負起了看家護院的責任。
那時候,在黃草洼的街前街后,家家戶戶的大門很少有上鎖的時候,從我記事起,我們家的院門好像從來就是大敞開的。大敞開的院門方便家人和鄰居走動,有時也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時常會有乞丐在家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闖入。黑莉沒來我家時,乞丐們會徑直穿過小院,來到正房的窗前,將一張臟兮兮的臉貼在玻璃上朝里瞅,并敲擊玻璃,把屋里的人嚇一跳,有了黑莉后,他們要想進來就困難多了。
那時候,隔三差五就會有乞丐上門來,甚至每天,甚至一天不止一次。乞丐穿著都很破爛,每個乞丐隨身都有一個大布口袋,里面裝著討來的各種雜食:白面、玉米面、饅頭、餅子、窩頭……乞丐多是從災區(qū)來的,家鄉(xiāng)遭水災或遭旱災了,沒辦法糊口,就出來以乞討為生。他們得到的施舍也多是糧食,人們就管他們叫“要飯的”“討吃子”。礦山的人都很善良,一般情況下,看清了來人的意圖,便差使小孩子出來,給乞丐遞上一分二分,多則五分錢的鋼镚兒,或者抓一把白面,給上一個冷饅頭,將他們打發(fā)走。在得到主人家的施舍后,他們總是點頭哈腰地表示感謝。
我家打發(fā)乞丐的任務一般也會落到孩子們的身上,每當我把手中的“一大把”白面送進他們的大口袋之后,他們經常會夸贊我?guī)拙?,說我懂事,長得漂亮等等,讓我非常高興。其實,我的小手能抓多少白面呢?所以更多的時候,我是拿一只小碗盛一平碗白面給他們。
那時城里實行配給制,大到糧食布匹,小到火柴肥皂,都是按人頭分配,定量供應的,家家都珍惜得不得了,尤其是糧食,顯得更加金貴,到糧店買糧食要糧本,到飯店吃飯要糧票,沒有這些,想買到吃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那時的人們卻大都富有同情心,即便是再窮的人家,也會給討上門來的人一些施舍。“飯給饑人吃,衣給寒人穿”,人們都自覺地遵守這一普遍的道理,就連我們這些小孩子,也熱衷于這些施舍的事,一看到有乞丐來了,就爭著搶著回家報告:“要飯的來了!要飯的來了!”
爺爺對乞丐是從來沒有歧視的,黑莉看到乞丐就大聲吼叫著不讓進院門,爺爺就會出來喝止住它,讓乞丐進來,如果適逢吃飯,就會盛出一碗熱飯遞給乞丐。乞丐蹲在門口狼吞虎咽地吃著,爺爺嘴里叼著一支煙,站在一旁看,有時還會和他們聊上幾句話,諸如從哪里來的,家鄉(xiāng)遭了什么災,家里幾口人什么的,臨了,爺爺還會端出一碗熱乎乎的開水,讓他們慢慢喝下去。他們吃完喝完,將碗筷遞上,總會說些感激的話。黑莉總是很懂事的樣子,如果家里有人喝止了,便不再出聲,安靜地臥在一旁看著,但下一次遇到陌生人過來,仍然要吠叫,還是要等我家的人出來喝止,才會住聲。
有一回,來了一位行乞的老奶奶,背駝得如蝦米一般,上面還背著一個小孫子,小孩的臉凍得紅紅的,鼻涕拖得很長很長。黑莉正好不在,老奶奶直接進入到院子,爺爺看到了,給了她們一些吃的,還拿出我們穿過的棉衣送給了她們。老奶奶千恩萬謝,眼里噙著淚花。爺爺將她們送出門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發(fā)現爺爺的眼睛也是濕潤的。
乞討者除了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挎著一只大口袋外,還有一個明顯的特征——手里拖著一根“打狗棒”?!按蚬钒簟笔瞧蜇び脕矸郎淼?,黑莉大概也怕這條棍子,所以叫得很兇,卻也不敢撲上去真咬。那年月養(yǎng)狗的人家很多,我們鄰居們的家里也大都養(yǎng)著狗,主要也是為了防這些乞討的人,因為大家的院門白天是從來不上鎖的,怕乞討者遇上家里沒人,會順手牽羊拿走院里的東西。狗是很精靈的動物,見著衣衫破爛、拿著棍子的人就汪汪汪地大叫起來,通知主人出來或回來。主人在家便出來呵斥住狗,給上點兒錢或糧食打發(fā)走乞丐;主人若不在家,狗就會對著乞討者狂吠不止,乞討者就用棍子抵擋著防身,最后無奈地離開。
黑莉非常通人性,也喜歡家里的幾個小主人,和我們玩得很開心。弟弟們長大了,經常會攀上狗窩和小房直接爬到房頂去玩兒,黑莉也喜歡跟著上去。黑莉上房頂的動作比弟弟們更麻利更敏捷,三躥兩跳就輕松地上了房頂。弟弟們上學不在家,它自己也上房,靜靜地臥在房頂上,看街上來往的人們,如果看到我們家的人回來,便跳下屋頂,歡天喜地地跑出院子,把主人迎接回來。
比起在家里玩兒,黑莉更喜歡到外邊,它總是搖著尾巴跟在我們身后,我們上山它跟著,我們下河灣它也跟著,有時我們去上學它也要一路尾隨。上學是不能帶著它的,每次只好一次次地攆,要攆好幾回才能把它趕回去。有一次,它又跟上了我,被我攆走了,沒想到這回它竟然悄悄地跟在身后,尾隨著我進了學校,又堂而皇之地進了教室。我發(fā)現它時,它正在課桌間穿行,沒有半點兒認生的樣子,還直豎豎地立起它的大尾巴,左右不停地搖晃著。在同學們的一片哄笑中,我惱羞成怒,連拖帶拽把它趕出了教室。
黑莉后來懷孕了,一窩生下了五六只小狗,其中有一只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我喜歡得不得了,親切地叫它“小白”。我走著站著都要抱著“小白”,把自己碗里的東西喂給“小白”吃,晚上把“小白”摟在被窩里睡覺。但家里已經有了黑莉,大人們人死活不同意再養(yǎng)狗了,幾只小狗滿月后都被送人了,“小白”也被人領走了,為這我傷心了好長時間。
好在還有黑莉,我的不開心才慢慢消失了。
然而,不久之后,礦上開始組織打狗,危險向毫不知情的黑莉慢慢靠近。其時,“嚴打”運動剛剛結束,社會治安非常好,但人們家養(yǎng)的狗實在太多了,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經常有人被狗咬傷,狗成了危害社會治安秩序的最大元兇,打狗被礦上列入了工作議程。黑莉也曾咬過一個路人,爺爺把受傷的人扶到院里,用青磚蘸了涼水敷傷口,還領著去醫(yī)院打了狂犬疫苗,黑莉也因此挨了一頓棍棒。
打狗運動開始了,兩個弟弟把黑莉藏在家里不讓它出院門。但在那場轟轟烈烈的打狗運動中,黑莉最終未能幸免。父親那時在公安科工作,公安科就承擔著打狗的任務,父親是科長,必須率先垂范,將自家的狗先處理掉。盡管我們一萬個不愿意,黑莉還是沒有逃脫悲慘的命運。
黑莉死后,我們將它埋葬了,我們是不忍心吃它的肉的。
父親更是,有好多天,他都沉默不語,跟誰也不愿說話。
在整個黃草洼,我們的五十二號院都算得上是一個大院子,因為院子大,房子多,我們活動的空間也多,童年的記憶自然也多。但房子多也有煩惱,每年過年前打掃家就是一件令大人們頭疼的事情。小時候,到了臘月里,家家戶戶都要來一次年終的大掃除,大掃除是很隆重的,室內屋外、房前院后,都要清掃。清洗各種器具,拆洗被褥窗簾,撣拂塵垢蛛網,仿佛要把家徹底來個翻新。
那時候的孩子們也是要干活的,在母親的指導下,我們要用爐灰渣擦洗洋箱上盤子大小的銅質鎖子和被熏得一片漆黑的鋁鍋底子。我們最煩這枯燥的營生,要機械地重復一個動作,直到把銅鎖擦得锃光瓦亮能照出人影兒,鋁鍋底現出原形才算完成任務。我們更喜歡的是刷房的活兒。
那時候,冬天屋里都要生火爐子,那時的大同人也是不吝惜煤炭的,土豆大小的炭塊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爐子里加,到了數九寒天,爐火整天整夜燒著,爐火燒得旺家里才不會寒冷,可一年下來,白白的墻壁也被煙熏得黃黃的了,墻角更是黑黑的一層,還結成蛛網一般的塵絮,從屋頂一條條垂下來。屋子臟了,過年就沒有過年的樣子,所以家家戶戶到了臘月都要刷房子。
在刷房之前,先要倒爐桶,爐桶是連接火爐子與煙囪的管道,有碗口粗,鐵皮制成。經過一冬天無節(jié)制的燒煤取暖,爐桶的內壁已經掛滿了黑黑的煤煙,父親站在凳子上把爐桶一節(jié)一節(jié)拆卸下來,我們在下面接著,然后一節(jié)一節(jié)抱到院子里,把爐桶立起來用棍子敲打,把里面的煤煙面兒都搕出來。幾節(jié)爐桶敲完,地上就堆起了一小堆兒一小堆兒的黑煤面兒。
在我們叮叮當當敲爐桶的時候,父親已經開始用雞毛撣子撣房子了。父親踩著用木頭做的一個很高的刷房用的凳子,舉著撣子撣墻上的塵土。雞毛撣子輕輕地拂過墻壁,墻上的塵土就被輕松地拂了下去,也留下了一道道淺淺的痕跡。到了墻角處,父親一邊撣,一邊轉動,那些垂下來的蛛網就順從地粘到了雞毛上。我們極渴望能干這樣的活兒,那樣就可以踩上比我們還要高的凳子了。高凳子是用一塊木板和幾根木頭棍子釘起來的,非常簡易,站在上面搖搖晃晃的,大人們怕危險,不讓我們上去。我們只好站在下面,眼饞地看父親干活,啥時父親招呼:“過來,去搕一搕!”我們就拿著撣子到屋外去磕雞毛上粘著的灰塵。
撣完塵土就該刷房了,刷房的涂料是一種叫“大白”的東西,元宵大小的一塊塊化學物質,兌上大量的水進行稀釋。稀釋后的白色液體我們叫“白涂”,地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瓷盆,大盆里盛放著兌好的白色涂料,父親端著小盆,用大鐵勺子從大盆里舀上少半盆涂料,端著去刷房子。刷房的刷子也是專用的,一尺長短,啤酒瓶粗細,材質是和掃帚一樣的,好像叫“龍須”。父親站在長條高板凳上,一手端著涂料盆,一手拿著刷子,蘸了涂料往墻上涂抹。
刷房是技術活兒,沒兩把刷子是干不了這活兒的。刷子不能蘸得涂料太多,多了會往下淌,墻上就留下了一道道痕跡,地上也會滴上涂料點子,不好打掃;涂料蘸得少了,又掩不住墻上的舊黃,刷出來房子不白。父親每年都刷房,技術絕對是過關的。他先從房頂開始刷,一刷子刷下去,直直的,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一道緊挨一道,長短一樣,首尾銜接無縫,干凈利落。刷完房頂再刷墻壁,一間屋刷完一遍,干了再刷第二遍,所以刷出來的房子雪白,屋子里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
一間一間的房子刷完,父親已經筋疲力盡了,接下來該母親上場了,她要把屋子里所有的擺設都用抹布擦洗一遍。中堂、洋箱、油布、玻璃、門窗……干完這一切,天已經大黑。
打掃房子的工作卻還沒有完成,第二天,爺爺一早起來,開始膩灶臺。燒了一年的灶臺里面泥土已經剝落,爺爺用黃土摻了穰草把灶臺膩得平整光滑,待黃泥干了再用昨天刷房剩下的“白涂”涂抹一遍,煙熏火燎的灶臺立刻也變得雪白干凈了。
奶奶則要把窗戶上已經變得黑黃的麻紙全部撕下來換新的。白色的微微發(fā)黃的新麻紙糊在木頭的窗欞上,然后在麻紙上貼上五顏六色的剪紙窗花?!跋铲o登梅”“天女散花”“連年有余”的窗花鏤空透亮,玲瓏精巧,盡管外面天寒地凍,窗欞上卻是花開正艷,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雪白的墻壁,干凈的門窗,漂亮的窗花,完完全全一個嶄新的家了。
我們期盼已久的春節(jié)就要來到了。
春節(jié)是一年中最大的節(jié)日。春節(jié)的準備工作從進入臘月就正式啟動,但真正讓孩子們激動開心的時間則是從大年三十的前一天開始。
我和姐姐弟弟們對年的觸摸也是從年三十的前一天開始。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母親把給我們買的或奶奶給我們縫制的新衣服和鞋子都拿了出來,分到了我們的手中。我們各自拿上自己的新衣服,看了再看,試了又試,嘰嘰喳喳的能鬧上大半夜。衣服試過了,也開心地鬧過了,終于該睡了,臨睡前每個人都把衣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枕頭邊,衣服旁邊則是姐弟幾人分得的一掛鞭炮和十來塊黃油球和大蝦酥糖。懷著期盼和興奮,我們甜甜地進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清晨,夢囈中被一陣噼里啪啦清脆的鞭炮聲炸醒,期盼了一臘月的年終于來了。
每年的年三十早上,印象中父親和母親都不在家,他們都去上班了,弟弟們穿上新衣服拿著鞭炮也跑得沒了蹤影,只有爺爺奶奶和我們姐妹仨仍要在家里忙乎。一大早,爺爺就把院里打掃得干干凈凈,還用笤帚把每間房的門板和窗戶掃干凈,準備貼對聯。一個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房門加上窗戶都要貼對聯,包括廁所的門窗,所以得準備二十多副對聯。所有的對聯都是父親自己寫的,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一副副對聯,紅紙黑墨,遒勁有力的筆跡,吉利祥和的語言,把整個院子烘托得紅彤彤一片。父親寫的對聯內容不盡相同,但有一副是每年都有的,那就是“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因為每年都有,這副對聯我便牢牢地記住了。
貼對聯要幾個人配合完成。奶奶打好糨糊,用小刷子在對聯的背面輕點幾下,父親已經在對聯后面注明了“上”和“下”,我們忙不迭地按上下聯順序送到爺爺手里,爺爺分了左右貼好,再在門上貼上大大的“?!弊侄贩健敔敽臀覀儼らT挨窗貼對聯,要貼上好一陣子才能把所有的門窗貼滿。滿院的對聯都貼好,正房門頭上方一邊一個的一對兒大紅燈籠也高高掛起,紅色的對聯和大紅的燈籠交相輝映,襯托起節(jié)日的喜慶,在冬日慘淡的陽光里,整個院子呈現出一派濃濃的年的氣氛。
貼完對聯,爺爺開始在正房門前壘旺火。爺爺用斧頭把炭塊修整成一塊塊磚頭大小的方塊,勻稱又平整,然后逐層往高壘,每塊炭之間留有縫隙,上下的炭塊也錯落開來。旺火一層比一層高,一層比一層細,呈塔狀向上延伸,一直壘到一米多高。大年三十,正是天寒地凍的數九天,爺爺戴著手套砌炭,我們給爺爺手里遞著炭塊,嫌手套礙事,干脆把手套摘了,凍得小手通紅,清鼻涕直流,但我們全然不顧,一直要陪著爺爺把旺火壘成,過年的愉悅是我們做這些的最大動力。
我們做著這些的時候,奶奶開始忙著準備中午的飯了,內容是多少年都不變的黃糕燉雞。黃澄澄的糕面是農村的舅舅送來的,當年打下的新黍子磨成的面,打開布袋,面的清香就散發(fā)出來。雞是臘月里現殺的,自己家養(yǎng)的公雞,肥美新鮮。奶奶把雞肉放進大鐵鍋里燉上,忙著把綠豆芽撈出缸。豆芽是臘月二十三泡上的,泡豆芽的壇子是專門生豆芽用的,下面有一個小口,可以流出水來。奶奶每天往壇子里倒一些清水,轉動幾下壇子,然后再拔開下面那個小口上的塞子,讓水流出來。壇子放在后炕頭,溫度適宜,最利于生長。時間是算好了的,大年三十,豆芽正好出缸。出缸的豆芽白白胖胖,粗短的身子上面頂著一個大大的綠頭,新鮮又水靈。
午飯只是簡單的涼拌豆芽和黃糕燉雞。奶奶盤腿坐在炕頭,跟前放著九只白瓷碗,奶奶用筷子把大鐵鍋里的雞腿、雞脯、雞翅、雞脖、雞頭、雞爪搭配著夾在每一只碗里,再用鏟子裁好一塊塊油光光黃燦燦的糕放在每只碗里。全家人圍在炕桌邊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午飯簡單,年夜飯卻極其隆重。爺爺從下午三點多就開始準備起來,臘月里燒好的扒肉條,炸好的帶魚、豬肉丸子、排骨、雞塊,還有八寶飯,爺爺把它們碼進一只只大海碗里,裝進三層的籠屜里,放在后灶上慢火蒸著。前灶的火也不閑著,大銅茶壺里滾著開水,準備煮餃子用。鹵好的牛肉、豬蹄子、壓好的豬頭冷香肉也都提前切了,在盤子里一片壓著一片,圍成齊齊整整的一圈兒。
到了晚上,爺爺系上圍裙,挽起袖子,把籠屜里蒸好的幾個大碗里的肉倒扣在盤子里,澆上勾了芡淋了香油的濃汁兒端上桌,然后開始炒菜。過油肉、肉炒蒜黃、醋溜白菜是傳統(tǒng)的老三樣,一樣也不能少。炒菜需要旺火,只有把風扇進爐膛,才能把鍋底下的灶火燒旺,炒出的菜才會色香味美。嘴饞的孩子們這時主動要求拉風箱,我們用倆小手攥著風箱把兒,一下一下地拉出來推進去,“呱噠噠,呱噠噠”, 拉風箱的聲音頗好聽,還很有節(jié)奏。做一頓排場的年夜飯,少說也要把風箱拉上幾百甚至上千下,直拉得我們腰酸手乏,耐心全無。
每年家里的年夜飯都是很講究的,爺爺總會湊夠八冷八熱,甚至十冷十熱。飯菜端上來,一桌子放不下,兩個方桌拼在一起,一家人坐在炕上,圍在桌子前,有說有笑地吃著豐盛的年夜飯,一長排窗戶玻璃上倒映著其樂融融的一家人。黑莉也進了屋里,站在地上,仰著頭,眼巴巴等著我們往地下扔骨頭。
外邊的年味兒這時也越來越濃郁,從窗子的玻璃往外望,院墻上方從別人家騰起的煙花一個個綻開,零星的炮聲也不斷響起,勾引得我們姐弟幾個連一大桌豐盛的飯菜也吃不到心上,狼吞虎咽吃上幾口,就猴急著跑到了院子里。大人們吃完飯,奶奶和母親在屋里洗碗刷鍋,爺爺和父親嘴里叼著煙出來,陪我們放炮。我們姊妹仨站在正房的窗戶下,捂著耳朵不敢往前半步,弟弟們站在東下房外面的灶臺上,掌控著院里燈的燈繩。炮是那種響聲震耳、威力極大、捻子卻很短的“二踢腳”,爺爺和父親也不敢拿在手里,而是在花池上放了兩塊磚頭,把炮擠在中間夾住,然后用煙頭去點炮捻子。炮捻子被點燃后,炮在瞬間“嗖”地鉆進了茫茫夜空,不見了蹤影,片刻之后,一道電光閃過,只聽得“咚——嘎”兩聲,在空中響亮地炸開。
比起驚心動魄的“二踢腳”,我們更喜歡煙花。放煙花的時候,爺爺和父親允許我們點捻子,剛把捻子點著,站在東下房灶臺上的弟弟迅速拉動了燈繩,電燈滅了,只留下正房門前兩個燈籠發(fā)出的紅色的光暈。院子里暗了下來,亮閃閃的煙花從筒子里噴濺出來,發(fā)出撲簌簌的聲響,歡笑聲隨著煙花的一明一滅此起彼伏。我們最喜歡的是一種叫“滴滴金”的煙花,那是一條條的小紙捻,里面卷著火藥,可以拿在手里,點著后“哧哧”地響,爆出點點火星。我們把紙捻子悠著圈兒,火星四濺,真的仿佛金子從半空中滴落下來,連黑莉也看得入迷,搖著尾巴在我們腳下繞來繞去。
放完花炮,我們手里拿著一根點著的香,兜里揣著拆散的一串鞭炮,一個一個地放。放鞭炮我們喜歡惡作劇,點著捻子,立刻用吃完魚罐頭的小鐵筒罩住,“咚”的一聲,小鐵筒跳了起來,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別看是女孩子,我也敢拿在手里放小鞭炮,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鞭炮的末端,一點著捻子,立刻把頭背轉過去,鞭炮炸響,手卻安然無恙。
夜里十二點,鞭炮齊鳴時,爺爺將旺火點燃?;鹈鐝奶繅K的空隙里噴出,越燒越旺,一條條長長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大地蒼穹,紅光耀眼,極為壯觀,真正是“旺氣沖天”。全家人此時都從屋里出來,圍著旺火一邊轉圈兒一邊烤著火。我們跟在大人們的屁股后面圍著旺火正轉三圈兒,反轉三圈兒,期盼來年平安吉祥,日子年年興旺,生活蒸蒸日上。
待旺火的火勢漸漸小下來,我們就忙著找各自的小伙伴們熬夜去了。接下來大人們還有一項重要的任務要完成,那就是請祖宗們回來過年。我們家不供神佛,供桌上擺著祖爺爺的遺像以及祖宗們的牌位和祭品,在除夕時刻,放完一掛鞭炮,家門院門大敞,預示著祖宗們可以回來過年了。在祖宗的牌位前點了香點了煙,倒上兩酒樽白酒,供上一條做好的整魚,再跪在地上磕三個頭,就算把祖宗請了回來。祖宗請回家要三頓飯上供,點香點煙倒酒,直到過了正月十五,在十六的晚上把供桌上的祭品拿到十字路口燒了,才算把祖宗們送走。
年到這時就算過完了。
黃草洼五十二號,又一年的日子重新開始……
李婷華: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副主席,同煤集團《同煤文藝》主編、同煤集團作家協會副主席。發(fā)表文學作品四十余萬字,作品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部分作品被收入各類文學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