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麗君

宮二，影片《一代宗師》中的女主人公，原名宮若梅，武林盟主宮寶森的女兒，從小跟著父親登堂入室，又深得她爹身傳，在剛勁和柔勁中得到了宮寶森的柔勁，是六十四手的唯一傳人，因而被武林中人尊稱為宮二先生，也是宮家的半個掌門人。宮二從小就培養(yǎng)出一股韌勁兒，倔強霸氣，從不服輸；又受到武林傳統(tǒng)的影響，甘愿奉道，只為報父仇，一輩子一個人，不婚嫁，不傳藝，不留后。

人物造型的任務，是創(chuàng)造影片中典型人物的藝術形象，它要表現(xiàn)出人物的社會特征、性格特征、心理特征，①一般通過服裝、化妝、面部表情、姿態(tài)動作等來完成。服裝、化妝是其中的兩個重要手段，且必須結(jié)合演員的外部形象特征來進行創(chuàng)作，又要表現(xiàn)規(guī)定情境中角色的身份地位、性格、氣質(zhì)、心態(tài)等?？傊?，人物造型的處理是以外部形象的塑造來揭示人物的內(nèi)在屬性的。本文欲通過分析《一代宗師》中宮二的造型，進一步展現(xiàn)人物造型在影片中的作用。

一、人物造型與人物性格塑造

宮二在影片中具有兩重身份：第一重身份是宮家掌門人，被武林中人尊稱為宮二先生；另一重身份是宮家女兒。兩重身份又分別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每一階段依據(jù)人物經(jīng)歷、心態(tài)等的不同，都具有不同的造型，但在整體上又是統(tǒng)一的。

（一）掌門人宮二

1.只有勝負，沒有人情世故

宮二一出場便霸氣凜然。宮寶森與葉問交手輸了，宮二從北方趕到廣州，定要討回來。這一階段的宮二，用宮寶森的話來說，就是“眼睛里只有勝負，沒有人情世故”，宮家的勝負在她眼里高于一切。此時宮二的造型風格，總體來說就是“淡妝素服”。從服裝上來看，就是黑色或藏藍色長衣，領口、袖邊或繡有米色、藍色鏤空花邊。妝容是近乎素顏的淡妝，搭配一根長長的麻花辮兒。運用服裝的色彩來塑造人物性格、襯托人物性格特征是美術師很重要的造型手段②，宮二是倔強的，黑色或藏藍色的衣服恰如她的性格，且她從小接受父親的傳統(tǒng)家庭教育，自不可能穿得花枝招展，因此，從頭飾、妝容乃至衣服來看，宮二的造型都是簡潔而克制的。

2.奉道，復仇

之后，馬三欺師叛祖，宮二回到東北要為父報仇，但馬三區(qū)區(qū)一句“宮家的東西，至金至貴，只有宮家的人才配，你已經(jīng)許了親，沒資格!”便將宮家唯一血脈宮二擋在了門外。宮二雖然倔強，但還不能徹底地掙脫舊禮的束縛，所以她在為父報仇前為了入義理、符綱常只能削發(fā)入道。奉道是東北武林的一種說法，奉獨行道要先發(fā)誓，不結(jié)婚，不留后，不傳藝。這一階段，宮二的服裝以黑色大氅最為突出，配有黑色毛領，全身外套、鞋子皆為黑色，只在盤起來的頭發(fā)上戴了一小朵白花哀悼亡父，并與黑色毛領形成鮮明對比。黑色毛領既為寫實性造型設計，符合東北天寒地凍的氣候特征，也更加彰顯宮二強硬的氣場。除了上一階段不服輸?shù)男愿?，這個階段的宮二更有一種悲痛和憤懣，黑色更加符合人物心境；黑毛領，也顯示出一種厚重，強調(diào)人物沉痛的心情。

（二）宮家女兒宮若梅

1.情愫暗生，鴻雁傳書

宮二還是宮家的女兒，是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兒，盡管后來奉了道，不婚嫁，但是她一直都有對愛情的憧憬和追求。在金樓與葉問比武，宮二棋逢對手，雖為比武，但在一招一式的對決中，在毫厘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分手之后雖未海誓山盟，卻也顧盼相知，鴻雁傳書表達思念，還立下約定“一約既訂，萬山無阻”。那時候?qū)m二在東北，也是冬天，漫天飛雪，與庭院里、窗前的梅花一起，平添了幾分爛漫。這一時期的宮二更應該稱為宮若梅，顯示出少有的女兒心思。這份心思隱藏在暗色衣服的邊角碎花里，隱藏在耳邊珍珠耳環(huán)上，更顯示在這一時期的主要服裝顏色上：玫瑰紅色。這是整個影片中宮二穿得最鮮艷的一套服裝。帕蒂·貝蘭托尼的色彩研究表明，“玫瑰色是一種能夠烘托出浪漫氛圍的色彩，更確切地說，這種色彩屬于對浪漫的回憶”③，這一時期的宮二正是如此，沉浸在浪漫的回憶和對愛情的憧憬中。

2.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

最后一階段在香港大南街，1950年，葉問拜訪宮二，與宮二一起聽戲。與年輕的時候相比，宮二少了幾分銳氣，多了幾分柔情與平和。在服裝上以旗袍為主，紫色衣服上多了印染的花紋和幾朵珠花。旗袍是民國時期的典型服裝，能夠凸顯女性曼妙的身材。年輕的時候，宮二英氣太重，沒穿過旗袍，上了年歲，內(nèi)心反而多了幾分女性的柔情。呂志昌把服裝稱為“人物情緒的晴雨表”，認為“在影視作品中，發(fā)揮服裝造型抒情功能的另外一方面，就是對人物情緒狀態(tài)和情感活動進行準確和直接的描繪”④。從女俠到女人，旗袍在此處表現(xiàn)出宮二心境的轉(zhuǎn)變。紫色，高貴典雅而不失莊重大氣，印染的花紋與裝飾衣服的珠花點綴其中，使紫色更具有親和力。

后與葉問出來看戲，宮二戴了絲巾，特意抹了全影片中唯一一次紅唇，那是給葉問看的。她說：“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里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么。喜歡人不犯法?？晌乙仓荒艿较矚g為止了?！薄凹t唇”是情欲的象征，她要表達曾經(jīng)對葉問的濃情愛意。然而即使不奉道，宮二與葉問也只能發(fā)乎情止乎禮，倫理綱常終究越不過去，“紅唇”即是宮二對葉問最濃烈的表達?！凹t唇”也代表著宮二最后的倔強，她說“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可是后悔了也回不了頭，任憑歲月的斑點爬上臉頰，也只剩下凝重和孤絕，歲月不饒人，唯以“紅唇”對抗最后的孤絕。

二、人物造型營造影片氛圍

（一）對比

對比是影視中常見的一種修辭手段，在人物造型中亦可以加以運用，以達到突出人物、強化影片氛圍和視覺效果的作用。

宮寶森在與葉問比武中輸了，宮二在金樓擺下霸王夜宴，定要贏了葉問，找回宮家的尊嚴。金樓，原稱“共和樓”，是男人逛的堂子，雕梁畫棟，連樓梯扶手都是用金箔包裹著的，用宮二的話來說就是“一屋子的精致”。堂子里的女人，更是濃妝艷抹，錦衣繡襖，綺羅珠履。但是宮二還是那個宮二，素服淡妝，墨色長衣，領口和衣邊繡有鏤空的簡單花飾，一根麻花長辮配以近乎素顏的妝容。因此不論從服裝的樣式、顏色、裝飾，還是妝容、發(fā)型，都與堂子里的女人形成對比。葉問說“風塵之中必有性情中人”，而這一時期的宮二卻是“眼睛里只有勝負，沒有人情世故”，更別提風塵性情了。人物性格決定了人物造型，因此從造型上看，宮二也要與堂子里的女人形成鮮明對比。而金樓處處精致，處處金碧輝煌，宮二一身墨色，也與金樓的金黃色調(diào)形成色差。

（二）色彩表意

電影色彩是電影語言的基本元素，有著豐富的含義。就電影色彩來說，色彩具有自然屬性和文化屬性。早在1940年，愛森斯坦就在《不是有色的，而是彩色的》一文中說，“我們應當使這一新出現(xiàn)的銀幕本身成為這個樣子：它的彩色表現(xiàn)手法將與形象和主題、內(nèi)容和戲劇性、動作和音樂等等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彩色作為電影感染倫理與電影語言的一種新的強有力的因素，也將加入它們的行列”⑤，這就要求電影色彩不僅要符合自然屬性，還要具有文化屬性。就人物造型的色彩來說，主要體現(xiàn)在服裝的顏色上，有關服裝色彩在揭示人物性格、心理等的作用在上文已經(jīng)有所論述，這一部分主要論述的是服裝色彩對影片氛圍的營造。

中國電影受幾千年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審美習慣的影響，“電影色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色彩觀念影響下，基本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貌”。⑥中國傳統(tǒng)繪畫理論中的“墨分五色”，使水墨畫成為中國傳統(tǒng)主流繪畫，也使“墨”成為中國畫的主色，并被稱為“墨色”，通過墨色的氣韻變化，尋求藝術家的個性，進而營造出超越物象之外的“意境”。所謂意境，大體就是用極簡卻精準的筆墨，呈現(xiàn)出一種情景交融、虛實相生、韻味無窮的詩意空間。

王家衛(wèi)的電影一直強調(diào)意境，《一代宗師》也不例外。影片不論是場景還是細節(jié)都有“意境”。就人物造型來說，影片中宮二的造型也有助于營造這種詩意空間。宮二回到東北老家，身穿黑色大氅，走在茫茫雪地中。天與地皆為白茫茫的一片，宮二一身黑色走進畫面中，恰猶如白紙落墨，為白茫茫的天地增添了一股氣韻，宮二如獨立于世，幽僻清冷。同時在畫面中，宮二只占據(jù)畫面左下的一小部分，其余皆為“留白”，使整個畫面虛實相生，與馬遠的《寒江獨釣圖》構圖相通。

再如，宮二居家，庭庭深院，門楣左右工整地盛開著兩株梅花，宮二坐在窗前，一張深閨少女的臉，眉與目都是情，顧盼思念著葉問。她身穿紅色外套，以梅花為前景，并加以虛化，畫面中又飄著雪花。從元素上看：少女、傲梅、白雪，不正是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主要構成部分嗎？而這些元素又使整個畫面充滿了濃濃的詩意，尤其是宮二身上的紅色外套，為畫面增添幾分活潑和浪漫，使景與宮二的情感交融，人與物和諧統(tǒng)一。

三、人物造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人物造型除了能夠再現(xiàn)當時的社會時代特點，展現(xiàn)人物外部形象，揭示人物性格和心理，還在劇情推動上扮演著重要角色。“人物造型”和“敘事”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并能升華的。銀幕世界，如果只有直白的敘事而沒有多義的造型內(nèi)容和藝術想象空間，電影作品也不會有高妙的藝術價值和感人的藝術力量。⑦

宮二是定了親的人，所以在她的中指上一直有一顆紅寶石戒指，這枚戒指一直戴到宮二為父報仇，奉道之后才摘下的。宮二出場的時候就被交代了定了親的背景，但是從未見過她的未婚夫，只在宮寶森和馬三的只言片語中被提到，所以這枚紅寶石戒指的在場恰代替了宮二未婚夫的缺席。宮二是許過親的，不能代表娘家人報仇，但是又不能退了婚找人報仇再結(jié)婚，所以無奈選擇了奉道。宮二要退婚，鏡頭給了戒指一個特寫，宮二從中指上拔下戒指，緊接著又給了一個特寫，宮二未婚夫手握戒指。僅僅兩個鏡頭就交代了退婚這一情節(jié)，有力地推動了情節(jié)的進展。所以在這里，人物造型中的首飾——戒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四、結(jié)語

人物造型設計作為影片整體造型設計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在塑造人物性格形象、營造影片氛圍、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方面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兑淮趲煛分?，宮二的人物造型設計可以說是非常成功的。宮二的人物造型，有力地揭示了她在影片中的雙重身份特征，以及在人生不同階段的心理狀態(tài)和情感活動；又以人物服裝色彩——墨色與玫瑰紅色，參與營造了畫面中的意境，使得影片更加詩意浪漫；就連宮二身上的重要首飾——訂婚戒指，在戴上與拔下之間，也有力地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電影是視聽的藝術，如果只有直白的敘事，而沒有多義的造型內(nèi)容和藝術想象空間，電影作品也不會有如此大的魅力。因此電影中的人物造型要將設計真正融入到人物、融入到影片風格和敘事中去，才能讓影視作品更有魅力。

注釋：

①韓尚義.電影美術散論[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3:20-21.

②呂志昌.影視美術設計[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194.

③帕蒂·貝蘭托尼.不懂色彩 不看電影[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4:79.

④呂志昌.影視美術設計[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9:195-196.

⑤愛森斯坦.不是有色的，而是彩色的[N].電影報,1940(5).

⑥宮林.夢中集[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6:65.

⑦劉麗萍.論人物造型藝術設計對電影敘事的影響[J].文化藝術，20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