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健
小巧的閣樓之上,是挺拔的方形塔柱,塔柱之上,是圓錐體的鐵皮尖頂,鐵皮尖頂之上,是連接天地的避雷針,鐵針所指,是星漢燦爛的夜空。
樓房是縣城為數(shù)不多的老建筑了。說老,其實建成也不過三十多年。只是縣城不大,家底太薄,各種開發(fā)、拆遷、損毀,古老的縣城早就傾家蕩產(chǎn)、面目全非了。眼前窗外的這幢樓房,自其易主之后所屬企業(yè)遷建,便閑置下來,前途未卜,命運堪憂。
這是過去的工人俱樂部。面墻上曾有過的招牌、連同環(huán)繞招牌的霓虹燈管已經(jīng)脫落,只留下些模糊的痕跡,一同模糊的還有往昔于此呈現(xiàn)的各種熱鬧。樓房一共七層,自第五層開始逐漸收縮面積,在兩端留出寬敞的露臺,以便于鳥雀休息,陽光午睡,以便遙望星空,追古撫今。城外大覺寺的暮鼓晨鐘也會猝不及防地裊然而至。在高處,閣樓之上的方形塔柱、精巧的圓錐形鐵皮尖頂以及尖頂周圍的嵌紋,外墻凸凹的布置、色彩的搭配、線條的勾勒,這些實用之外的鋪設,像我保有的某本心追手摩且早已邊殘角卷的閑書,使我得于忘記生活中那些耳聞目睹的、或者避讓不了的蠅營狗茍。比如現(xiàn)在,這個周末的早晨。我在起身往茶杯續(xù)水的間隙,往窗前隨意一站,又與“工人俱樂部”撞個滿懷,我再次跟隨順著鐵皮尖頂上鐵針的指引,回到過往,回歸三十年前的老舊時光。
三十年前,我只是一名學生,一名獨自從農(nóng)村走進縣城讀書的十七歲青澀少年。三十年前,工人俱樂部還是縣城的地標和文化高地。這以“工人”冠名的建筑當仁不讓地成為縣內(nèi)文化人的主要聚集地。除此之外還有滇劇團、影劇院,學河公園里面的文聯(lián)、文化館。南門外的大覺寺內(nèi),也會舉辦些書畫展、文物展。
其時,工人俱樂部、滇劇團、學校的三足鼎立,撐起了縣城的文化天空。書畫展,音樂輔導,歌舞培訓,沙龍,春節(jié)期間猜燈謎,正月十六對山歌,合唱團,閱覽室,文化茶館……不一而足。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各奔各地,各得其所,自得其樂。彼時,縣內(nèi)的幾家國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甚是紅火。企業(yè)大都有自己的報紙,且無一例外都有文藝副刊,旗下都有自己的一桿讀寫者。頁面之內(nèi),詩以言志,文以載道,紙面之外,衣帽服飾,引領時尚。報紙的編輯記者也會在此集會,切磋交流。俱樂部——在這個快樂的地方,大伙兒真實地快樂著。
甚至一架天文望遠鏡出現(xiàn)在俱樂部樓頂?shù)穆杜_。我不知道這架望遠鏡是否早就存在于某個房間,還是因為有朋自遠方來而臨時購置。彼時,哈雷彗星奔地球而來,在接近地球之時華麗轉(zhuǎn)身,然后揚著長長的慧發(fā)絕塵而去——這當然只是我的想象而已。彼時,那位卸了師范學校校長職務的王老師雖然已是縣級領導,但他仍然堅持站講臺上課。他是能開多門課程的,而給我們上的則是地理課。這位大學史地系讀書,同時獲得文學學士學位,并曾為省氣象學會理事、縣地理學會會長的老教師從天文知識的講述開啟了我們的地理課教程。于是,我們知道天地本是一體,文理本是一家,做官與教書育人也可兼為。也正是因為他的原因,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對這個以地理為名的學會保持著神秘感。我想其中之人,定然都像王老師那樣吧,精神矍鑠,有那么一點點仙風道骨(既然通曉天文地理,難說不會呼風喚雨),厚厚的鏡片后面是澄澈如水的眼睛,走路不緊不慢,那吳儂軟語甚是悅耳動聽(老師是江蘇武進人),抑揚頓挫間,每個星座、每顆星宿便都有了無限的美好并叫我們油然而生許多聯(lián)想。只是、只是如今,斯人已作古多年。當年,他說星星依其亮度劃分星等,我想,老師縱然不是最亮的那顆,但卻永遠會在我的星空閃爍。
哈雷彗星與地球擦身而過是1986年的一件天文事件。記得那天是沒有地理課的,但在下午課前,王老師手揚報紙跟我們講起了這個事。他的興奮溢于言表,要知道,這可是76年才光臨一次地球的古老彗星啊?!敖裨略展艜r人,古月也曾照今人”。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一定有人看到過這顆彗星,而如果我們今晚看到了,幸甚幸甚。一通聲情并茂的講述之后,卻又嘆息起來,他遺憾地說,因為天氣的原因,我們可能無法直接用肉眼看到它。
“但是,工人俱樂部,南門街的工人俱樂部有天文望遠鏡,也許,也許……”他沉默了片刻,繼而提高音量說道。我們幾近熄滅的希望之火又被他撩撥得烈焰高漲。
那天晚上,我們幾個同學匆忙吃過晚飯便興沖沖地趕往工人俱樂部。其時天色尚早,可俱樂部的院子里早已是人頭攢動。人流像潮水一樣涌向樓房的門道口,樓道內(nèi)外水泄不通,四樓、五樓的露臺上人滿為患。這情形出乎意料,以我與生俱來的靦腆怯懦,我是斷然不敢像別人那樣無所顧忌地扎進人堆往樓道里擠的。我們只是在人群的外圍轉(zhuǎn)悠著,期待著。夜幕降臨,源源不斷的后來者不一會兒就讓整個院子成為人山人海。我們知難欲退,卻又不肯就此罷休。又耽擱了些時間,有人建議去看電影《鐵甲008》。這是當年的一部熱播電影。那幾天剛好在縣城的幾個放影場所輪影。說起輪影,我們自然記得那個送片子的伙子,長頭發(fā)、喇叭褲、火箭皮鞋,騎輛后座拴著破帆布口袋的郵電單車在縣城的街道來回奔波穿梭,把單車當賽車,用皮鞋后跟當剎車,車鈴搖得賊響。千方百計搞出聲響,得意得很,拉風得很。他得把剛在滇劇團放過的一盤膠片火急火燎地送往影劇院或者縣委大禮堂,再把影劇院或者縣委大禮堂剛放完的那盤膠片馬不停蹄送往另一處。送片人忙碌的身影同樣成為小城的一道文化風景。
《鐵甲008》是我想看的,可我還是更想看哈雷彗星,畢竟它76年才來一次。也許我的祖先早已看見了這顆彗星。憑借哈雷彗星,剎那間思接古今,我與先祖向?qū)Χ?。一件多么妙不可言的事啊,一種多么妙不可言的感受啊。
周圍的情況使我對借助望遠鏡看到哈雷彗星幾乎不抱希望。同學相繼離開了,也或許是走散了,我獨自在人群中跋涉,不時抬頭仰望,希望一個朗朗的夜空突然現(xiàn)于眼前,哈雷能像太陽、月亮那樣冉冉升起在東山之上,儀態(tài)翩翩,流光溢彩。我不知道彗星將在哪個方位出現(xiàn),而我又羞于問人,因此我的張望實在有些可笑。我看向樓房的高處,心想如果能看到哪怕只是望遠鏡的影子,我的目光也就會有方向??墒?,不單露臺上人影綽綽,甚至從露臺通向閣樓的鋼筋爬梯上也站滿了人。我沒能看見望遠鏡,我看見的只是閣樓上的鐵皮尖頂和尖頂上指向天空的鐵針,順著鐵針的方向,我的目光停留在了依然朦朧的夜空。我執(zhí)拗地盯著夜空站立著,像一棵被霜雪凍死的桉樹一樣釘死在地上。對浩瀚夜空的凝視漸漸使我的內(nèi)心逐漸沉靜下來。我似乎發(fā)現(xiàn)頭頂?shù)奶炜粘霈F(xiàn)了一個豁口,豁口處依稀有星星在閃爍,有長發(fā)飄飄的彗星緩緩飛過。我像是久困冰蓋的魚找到了跳躍的水面。我長舒一氣,而夜空的闊大和深邃又以另一種異樣的形式展現(xiàn)在我眼前,像大海那樣的闊大和深邃,既熟悉又陌生?;秀敝校車姆课輼巧岢闪撕0?,我飛身一躍,須臾之間,便已在青草的更青處,大海的最底部,高天的更高處,星海的最亮處。星宿魚蝦相間,我在魚蝦間游弋,在星輝斑斕里放歌。閉上眼睛,諸相盡無,剎那間穿越時空,回到千年萬年以前的懵懂之初、渾然之時。
時隔多年,回想當初,那架望遠鏡,是否真實的存在過,我已經(jīng)真假難辨,那么,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能夠借助望遠鏡追尋哈雷影蹤的幸運者,是否幸運的看到了哈雷的芳容,并永存那驚鴻一瞥,我也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只是,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人,因為一個與生存的地球和生活的柴米油鹽相距十萬八千里的原因,在工人俱樂部的場院和樓道相聚過、相遇過,不辨方向的向著夜空張望過,尋覓過,傻傻如我,單純?nèi)缥摇?/p>
但從此之后,我有了一個習慣:仰望星空。
張碧偉 2014年,有一個美麗的地方,122 cm×240 c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