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芳(鄭州大學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絲綢之路是一條連接古代中原與西域的貿(mào)易之路?,F(xiàn)在,絲綢之路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條溝通中西的經(jīng)濟通道,更是一條歷經(jīng)千年、綿延萬里的文化之路。
公元618年,李唐王朝結束了中國的分裂格局,再次建立起一個強大的統(tǒng)一國家。唐太宗李世民奉行“華夷一體”的民族政策,使得絲綢之路再次繁榮起來,極大地促進了華夏大地與西域諸邦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融合。對此,代宗朝(762—779年)張惟儉《賦得西戎獻白玉環(huán)》(《文苑英華》卷一八六)一詩,曾有生動的描述:
當時無外守,方物四夷通。
列土金河北,朝天玉塞東。
自將荊璞比,不與鄭環(huán)同。
正朔雖傳漢,衣冠尚帶戎。
幸承提佩寵,多愧琢磨功。
絕域知文教,爭趨上國風。
此詩只有短短六句,結構嚴謹,層次分明。前兩句反映出唐朝所推行的平等開放的文化政策,以及絲綢之路的繁榮景象。中間兩句描繪了在絲綢之路的推動下,中國與西域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融合。最后兩句表達出唐朝的大國風范和強烈的文化自信。全詩惜字如金,意蘊深遠,尚存盛唐氣象的余韻。
當時無外守,方物四夷通。
列土金河北,朝天玉塞東。
唐朝奉行開放的對外政策,對外貿(mào)易往來空前繁榮,四面八方的物產(chǎn)都能夠在國內流通。土地幅員遼闊,疆界最北直至金河以北,就連玉門關以東的各國也不遠萬里,朝拜大唐。
唐朝是當時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大國,“無外守”意指對外開放程度空前。以西安為核心的陸上絲綢之路,成為溝通著中國和中亞、西亞的貿(mào)易文化往來的重要紐帶。根據(jù)記載,先后有70余國與唐朝發(fā)生過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聯(lián)系。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能保持如此頻繁的國家交往,絲綢之路的作用可見一斑。
據(jù)記載,不管是哪一國的使節(jié)來到大唐,他們都按慣例享受交通及住宿的免費優(yōu)待。這種優(yōu)惠政策吸引了多國使節(jié)來唐,為唐人帶來了很多接觸域外方物的機會,使西安呈現(xiàn)出“四夷通”的盛景。這些“四夷方物”都曾吸引皇帝、官員的眼光,得到文人騷客的歌詠,可見唐朝對文化開放基本保持肯定態(tài)度。
作為當時的兵家必爭之地,金河與玉門關在唐代詩文中一直是遙遠邊塞的象征。唐初上官儀《相和歌辭·王昭君》有“玉關春色晚,金河路幾千”語,可見金河和玉門關的遙遠。楊炯曾寫下“路指金河,途連玉塞,塵沙共起,烽火相驚”來表現(xiàn)其環(huán)境的惡劣。邊塞詩中的金河、玉關常常和寂寞犧牲、思鄉(xiāng)懷人聯(lián)系在一起。唐朝強大的軍事實力、絲綢之路的繁榮暢通離不開戍邊將士的犧牲與堅守,邊塞詩的蒼涼悲壯更顯得“列土金河北,朝天玉塞東”的難能可貴。
自將荊璞比,不與鄭環(huán)同。
正朔雖傳漢,衣冠尚帶戎。
中間兩句應和“西戎獻白玉環(huán)”之事,用“荊璞”、“鄭環(huán)”的典故襯托出西域國家與大唐友好交往的誠意;以“正朔”的沿襲和“衣冠”的風格表現(xiàn)西域文化與唐朝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荊璞”典出《韓非子·何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蓖跻院蜑檎N,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蓖跤忠院蜑檎N,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编嵀h(huán),典出《左傳·昭公十六年》:宣子有環(huán),有一在鄭商。宣子謁諸鄭伯,子產(chǎn)弗與,曰:“非官府之守器也,寡君不知?!贝嗽妼ⅰ鞍子癍h(huán)”與同為美玉的荊璞、鄭環(huán)相提并論,意指子產(chǎn)拒絕給予的鄭環(huán)不同,西戎所獻的白玉環(huán)不僅像和氏所獻的荊璞一樣價值連城,而且飽含著進獻者渴望交好的一片赤誠之心。
“正朔雖傳漢,衣冠尚帶戎”,是西域文化與唐朝文化的交流與融合的有力佐證。唐王朝傳承了漢王朝的“正朔”,其中“正”即正月,為一年的第一月,“朔”即初一,為一月的第一天,“正朔”指古代改朝換代時新立帝王頒行的新歷法?!岸ㄕ贰睂τ谝粋€新興的王朝有著固本培元的重要意義。唐朝開國皇帝李淵的身世帶有少數(shù)民族的色彩,因此唐朝對漢代正朔的傳承,不僅意味著對漢文化的推崇和靠攏,更象征著對中華文明的繼承和發(fā)展。
然而,“衣冠尚帶戎”一句意蘊更加豐富。首先,傳承漢文化的唐人同時受到了域外文化的影響,體現(xiàn)了唐代文化的開放性;其次,唐人對域外文化的接受與融合反映出唐代文化的包容性。唐人欣然接受域外的飲食和服裝,《舊唐書·輿服志》載“貴人御饌,盡供胡食,士女皆竟衣胡服。”婦女對胡妝的喜愛也體現(xiàn)了域外文化的強大魅力,《新唐書·五行志一》載“元和末,婦人為圓鬟椎髻,不設鬢飾,不施朱粉,惟以烏膏注唇,狀似悲啼者。圓鬟者,上不自樹也;悲啼者,憂恤象也。”胡旋舞、拓枝舞、驃國舞等域外舞蹈也風行一時,也大受人們的歡迎。這種自上至下的、全方位的推崇和熱愛,是域外文化對漢文化產(chǎn)生影響的真實寫照。
在域外文化豐富唐人生活的同時,漢文化對來唐的外籍人士也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大唐新語》載:“胡著漢帽;漢著胡帽,亦須漢里兼求,不得胡中直覽?!逼渲小昂鴿h帽”“漢著胡帽”的現(xiàn)象證明漢文化對在唐從事工商業(yè)活動的外籍人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當時大有“漢人胡化”、“胡人漢化”的趨勢,民族之間的界限并不明顯。隨著留學生歸國、唐人西游以及和親等多種途徑,漢文化對域外文化的影響也十分深遠。
幸承提佩寵,多愧琢磨功。
絕域知文教,爭趨上國風。
最后兩句提到白玉環(huán)獲得皇帝的提攜佩戴,足見唐朝對西域的重視,也不白費朝覲者精心雕琢、打磨的鄭重和誠意;中華文明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大國風范的展現(xiàn)和強烈的文化自信讓遠隔千里的西域國家也爭相趨附,渴望學習唐朝的文化。
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不同一般的意義??鬃佑醒裕骸拔粽呔颖鹊掠谟裱?。溫潤而澤,仁也?!本拥牡虏傧裼褚粯?,溫暖而有光澤,這便是仁,這一比喻顯示出玉的特殊性和重要性。“琢磨”在此意指雕琢和打磨玉石,語出《荀子·大略》:“人之於文學也,猶玉之於琢磨也。”又有《詩經(jīng)·衛(wèi)風·淇奧》:“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薄靶页刑崤鍖?,多愧琢磨功”刻畫出一個滿懷誠意的朝覲者,為大唐獻上一個象征真誠和美好的信物。
然而在價值連城的白玉環(huán)的背后,“上國文教”的獨特風范正在熠熠生輝?!拔慕獭敝肝恼陆袒吧蠂敝柑瞥??!敖^域知文教,爭趨上國風”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因為存在三個推動性力量。一是唐朝得力的交通系統(tǒng)。二是唐朝采取了種種措施,吸引外籍人來唐。三是唐朝自由的社會風氣。這三個推力無一不在展示“大唐盛世”的大國風范,其根源是以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為支撐的強烈的文化自信。
《賦得西戎獻白玉環(huán)》講述的唐朝風氣之開放、文化融合之廣泛、文化自信之蓬勃,是絲綢之路的一大功績,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繁榮昌盛的的見證。詩人張惟儉在歷史上僅留詩一首,卻足以成為唐代絲綢之路的文化開放的見證、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更是文化自信的碩果。